掌握女儿生死的人就在几米开外,而他却不能前进哪怕一厘米。

黑暗的隧道里,隐约的轰隆声再次响起,一道灯光出现在拐角处,由远及近,越来越明显的气流开始在站台上翻涌。

骆少华已经察觉不到这些,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地盯着对面的林国栋,毫无意义地吼叫着。

突然,林国栋抬起右手,将食指竖在唇边,向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骆少华一下子停下来,上半身依旧俯在塑料围挡上,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林国栋的左手从衣袋里抽出,抬起,“啪”的一声拍在面前的塑料围挡上。

一个血红的手印出现在围挡上。

血。鲜红色的血。不断滴落、流淌的血。

骆少华的脑袋里轰的一声,最后一丝尚存的理智也随之消失。

骆莹!

他用尽全力向塑料围挡撞去。一下,两下。围挡摇晃起来,最终变形。电控门上沿分开一指宽的缝隙。骆少华从挎包里抽出伸缩式警棍,甩开,插入电控门的缝隙里,用力撬压着…

“你干什么?!”

伴随着一声又惊又怒的吼叫,两个地铁安全员冲了过来。

骆少华什么都听不到,眼前只有渐渐分开的电控门和对面那个还在不断向下流淌的血手印。

骆莹!我的女儿!

忽然,眼前的一切发生了扭转,电控门和血手印通通向右转了九十度—骆少华被扑倒在地上。

两个人的重量压在身上,骆少华一时动弹不得。然而,多年训练造就的身手,加之被林国栋激发的狂怒让他很快就爬起来,迅速放倒了两名地铁安全员。再次起身望向对面的站台时,林国栋的身影只是闪了一下,就被飞驰而过的地铁车厢挡住了。

开往南终点站的地铁进站了。

骆少华更加焦急。车厢内走出大量乘客,对面的站台上刹那间就人流涌动。他竭力在人群中寻找林国栋的身影,却始终一无所获。

此时,两个被打倒的安全员都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其中一个盯着骆少华跃跃欲试,另一个已经在用无线电呼叫保安员。

骆少华咬咬牙,拎起背包向扶梯跑去。

刚才的一番激斗反而让他冷静下来。仅靠他自己,显然已经没法救出女儿。所有的顾虑在骆莹的性命面前都一文不值。

那鲜血,究竟是不是骆莹的?

骆少华不敢再想,边跑边摸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

几秒钟后,杜成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老骆?”

“成子,你在哪里?”

“家里。”听上去,杜成对他的来电颇为意外,“有事吗?”

“马上给我定位一个手机号码,要快。”骆少华已经冲进了对面的站台,环视一圈,站台上空无一人,他暗骂一声,向杜成报出一串电话号码,“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杜成犹豫了一下,但是很快做出答复:“好的,我这就给震梁打电话。”

骆少华挂断电话,转身向出口跑去。还没跑到出站闸机,就看到几个保安员正围拢过来,试图拦住他。

“闪开!”骆少华大吼一声。也许是被他脸上凶狠的表情吓到,更是慑于他来势汹汹的气势,保安员们都有所畏缩。趁他们犹豫的工夫,骆少华从闸机上一跃而过,径直跑向站外。

来到街上,骆少华迅速向四周扫视,马路上只有几个零星的行人,车辆也很少。可是,林国栋依旧不见踪影。他顾不得喘口气,随即向自己的车跑去。

刚刚发动汽车,杜成就打来了电话。

“老骆,找到了,在八一公园附近,而且位置不变。”

“知道了。”骆少华一手举着电话,一手急转方向盘,脚下猛踩油门。

“老骆,那是骆莹的手机号。”杜成的声音也颇为急切,“她怎么了?”

“见面再说。”骆少华没有时间跟他解释,“你带几个人过去,拜托了!”

“好,我这就出发。”听筒里传来脚步声,“你开着手机,保持联络。”

骆少华应了一声,绕过一辆出租车,向八一公园飞驰而去。

八一公园位于城南,距离春阳街地铁站七公里左右的路程。骆少华驾车一路狂奔,不到五分钟就开到公园门口。刚停好车,就看见一辆帕拉丁SUV疾驰而来。杜成从车上跳下,朝骆少华跑过来。

“震梁他们已经到了。”杜成的脸上满是亮晶晶的汗水,“正在公园里搜索。”

算起来,骆少华和杜成已经有几年没见了,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再次见面,杜成却不问缘由就出手相助。关键时刻,还是老伙计们靠得住。

骆少华没有时间多感慨,拍拍杜成的肩膀,道了句谢谢后,就跑进了公园。

骆莹的手机虽然已经关机,但是仍可以通过技术手段确定它的大概位置。那么,可能性就有三个,一是手机还在林国栋身上,二是在骆莹身上,三是已经被林国栋丢弃在别的地方。第一种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因为手机被定位后,位置没有改变。林国栋不可能留在原地等骆少华找上门来。所以,后两种可能性是比较大的。骆少华更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性,因为从林国栋刚才和骆少华通话的情况来看,似乎他身处一个空旷的户外场所。八一公园的确符合这个特点。而且,骆莹也很可能就在公园里,因为如果她在公园外,应该很快被人发现。张震梁他们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首先选择在公园内搜索。

只是,骆莹即使被找到,还会活着吗?

骆少华不敢再多想,打开强光手电,在漆黑一片的公园里寻找着。此刻已近午夜,公园里人迹寥寥。为稳妥起见,骆少华从门口找起,连假山后和树下都不放过。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除了发现几对正在隐蔽处亲热的男女外,丝毫不见骆莹的踪迹。骆少华越来越焦急,现在的气温是零下十五度左右,而且女儿很可能受了伤,她还能坚持多久呢?

正想着,面前出现一道快速移动的手电光,还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骆少华用电筒照去,看见杜成正快速跑过来。

“怎么样?”

“这边没有。”手电光下,杜成的脸色很不好看,“老骆,我去左边找,你去右边。”

骆少华应了一声,快速向旁边的岔路走去。他绕过一座雕塑,特意照了照雕塑背后,没有。

跑过一座木桥,看看桥下,没有。

钻进一片灌木丛,没有。

从时间和搜索人力分布来看,大半个公园已经被搜过了,还是不见女儿。骆少华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眼前也渐渐迷离一片。终于,他再也跑不动了,本想扶住一棵树歇口气,双腿却彻底软了下去。

他一屁股坐在树下,立刻感到了身下的坚硬和冰冷。然而,更冷的是他的心。愈发浓重的绝望袭上心头—骆莹也许不在这个公园里,抑或她已经被害了。

骆少华觉得鼻子发堵,胸口也闷得厉害。终于他抬起头,冲着漆黑一片的公园,哭出了声。

“莹莹,你在哪里?”骆少华像一个恐惧的孩子,茫然无助,“快点儿出来,爸爸…”

那些沉默的树木、假山和水池并不回应,无声地看着这个哭泣的父亲。

忽然,骆少华听到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急忙擦擦眼泪,掏出手机一看,是杜成。

“喂?”

“老骆,孩子找到了。”杜成的声音非常急促,伴随着喘息声,似乎还在奔跑,“在喷泉旁边的长椅上—还有个男的。”

距离喷泉还有十几米的时候,骆少华就看到几个男人围在一张长椅旁,手电光笼罩在一个垂着头的女人身上。旁边是一个双手抱头,呈蹲坐状的男人。

骆少华快步跑过去,径直扑向长椅上的女人,急不可待地扳起她的头—没错,正是骆莹。

同时,他感到一股湿热的气息喷在手上,还带着浓浓的酒味儿。

骆少华一下子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她还活着。

骆莹身上盖着一件蓝色羽绒服,上半身随着父亲的动作无力地摇晃着。骆少华突然想起那个血手印,急忙拉开羽绒服,想查看她是否受了外伤。

“我刚才简单看了一下,没事。”张震梁走过来,他只穿着一件毛衣,正抱着肩膀打哆嗦,“不过人还昏迷着。看上去,好像是喝多了。”

骆少华不放心,还是上下查看了一番。的确,骆莹衣着完整,全身都没有血迹。他站起来,看看站着的几个男人,除了杜成和张震梁之外,其余几个都是刑警队的小伙子。

“那个男的呢?”

“喏。”张震梁向蹲坐的男人扬扬下巴,“找到骆莹的时候,这王八蛋正在她身上摸摸搜搜的。”

骆少华用手电筒照向他。男人的头发又脏又乱,穿着一件看不出底色的破棉袄,似乎是个流浪汉。

骆少华上前揪起他的头发,男人仰起脸,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不是林国栋。

尽管如此,一股怒气仍然从骆少华的心底泛起。他抬脚向男人踹去,后者跌坐在地上,一边躲避,一边大声惨号。

“行了。”始终默不作声的杜成拉住骆少华,“先送骆莹去医院吧。”

市第四人民医院的走廊里,杜成、张震梁、骆少华三人等待着骆莹的消息,或坐或立,各怀心事。

当年,因为杜成坚持认定许明良不是凶手,并多次要求重查此案,最终导致他和马健、骆少华等人反目。即使杜成在被下派至其他城市后重新调回,三人也已经形同陌路。特别是在马健和骆少华相继退休后,杜成和他们几乎断了联系。今晚骆少华突然找自己帮忙,让杜成感到非常意外。

对此,骆少华同样解释不清。他只是觉得,在那个时刻,没有人会比杜成更能理解骆莹的危险处境,即使林国栋的存在是个永远不能向杜成道出的秘密。

因此,他始终垂着头,回避着杜成探询的眼神。

一个医生从某个病室走出,一边翻看手里的诊疗记录,一边匆匆向他们走来。

“谁是骆莹的家属?”

骆少华急忙站起:“我是。她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轻度酒精中毒。”医生合上诊疗记录,“先输液,观察一下,没事就可以出院了。”

骆少华向医生连连道谢,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

杜成看看他,开口问道:“老骆,莹莹是怎么回事?”

“和向阳见面没谈好,一个人喝闷酒去了。”骆少华勉强笑笑,“辛苦大家了—你怎么样,脸色蜡黄蜡黄的,身体不舒服?”

杜成知道他想岔开话题,只是简单作答:“病了,没关系。”

张震梁走过来,看看杜成的脸色,推着他往外走:“师父,你回去休息,我陪老骆。”

“不用。”杜成轻轻地推开张震梁,“我和老骆谈谈。”

“哦。”张震梁转头看了看骆少华,起身走到远处的长椅上坐下。

杜成坐在骆少华身边,想了想,低声说道:“老骆,我们都是干刑侦几十年的人。有些话,不必掖着藏着—莹莹到底出了什么事?”

“真的是喝多了,不接电话,所以我着急了。”骆少华躲开他的目光,“刚才医生的话你不是都听到了?”

“二十多年前吧,莹莹上初中,期末考试没考好,不敢回家,去同学家睡了两天。”杜成观察着他的神色,“那时你都没像今晚这么着急。刚才听你的语气,我还以为莹莹被绑架了。”

骆少华的身体抖了一下:“成子,咱们老了,经不起折腾了。孩子有点儿闪失,就能要了我的命。”

“我看你挺经得起折腾。”杜成踢踢骆少华脚下的挎包,“如果骆莹仅仅是不接电话,你至于带着警棍和望远镜吗?”

骆少华下意识地低头,看见挎包的袋口敞开着,警棍的握柄和望远镜露出一角。

其实,他很难说清自己为什么会找杜成来帮忙。在意识到骆莹可能被害的时候,骆少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杜成。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只有这个苦苦追踪了真凶二十几年的老朋友才能真正地体会到林国栋有多么危险。然而,此时此刻,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不能解释,也没法解释。他很清楚,任何理由和借口都瞒不过杜成。但是他不能让这件事暴露。否则他会在接到林国栋的电话后,第一时间就向老伙计们求助。

林国栋一旦曝光,所有人都将面临灭顶之灾。他敢于劫持骆莹,并威胁自己,就是认定骆少华只敢一个人前来。

骆少华一直以为自己是捕蝉的螳螂,没想到林国栋才是真正的黄雀。

“你到底在做什么?”杜成盯着骆少华,继续发问,“这件事和骆莹有什么关系?”

骆少华的心里已是一片冰凉。他叹了口气,转身面对杜成,眼神空洞。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第二十章 香水

张海生后退几步,调整了一下书写白板的位置,又走上前去,把最后几根钉子敲进墙里。

“这样行不行?”

“行,就这样吧。”纪乾坤给魏炯面前的杯子里添满开水,又吩咐道,“把横杆也装好。”

张海生阴沉着脸,看看纪乾坤,一言不发地俯身拿起一根不锈钢毛巾杆,拆去外包装后,架在白板的上方开始安装。

装完一侧后,他粗声粗气地对坐在床上的岳筱慧说道:“你,弄好没有?”

“马上。”岳筱慧咬断线头,把一面缝好的白布递给张海生。

张海生把白布穿进毛巾杆里,安装好另一侧,拉动几次,把锤子扔进工具箱里。

“装完了。”

“嗯,你先出去吧。”纪乾坤整理着手里的一大沓照片,看也不看他,“有事我会再叫你。”

张海生叮叮咣咣地收好工具箱,抬脚走了出去,回手把门摔得山响。

岳筱慧目送他出门,转头对魏炯吐吐舌头。

魏炯无奈地笑笑。岳筱慧并不知道纪乾坤何以能对张海生如此颐指气使,个中缘由,也不便对她说明。

纪乾坤摇动轮椅,招呼他们:“来,把照片贴到白板上。”

两个人动手,纪乾坤来指挥。很快,半张白板就被密集的照片所覆盖。小小的宿舍,看起来竟像公安局的会议室一般。

照片共分成四列,都是现场及尸检图片,按照四起杀人案的时间顺序排列。魏炯看了一会儿,回头问纪乾坤:“要不要把现场示意图也贴上去?”

纪乾坤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怔怔地看着第四列现场照片。妻子冯楠的尸体被拼在一起,姿势怪异地躺在不锈钢解剖台上。

魏炯和岳筱慧对望了一下,默默地看着纪乾坤。

老人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笑笑,抬手指向白板。

“这样多好,直观。”

话音未落,杜成推门进来,看到三人围在墙边,盯着贴满照片的白板,也吃了一惊。

“这是干吗?”

“呵,你来得正好。”纪乾坤招呼他坐下,“怎么样,不错吧?”

“挺像回事的。”杜成打量着白板,“是你的主意?”

“嗯,方便观看分析。而且—”

纪乾坤摇动轮椅,走到墙边,揪起白布的一角,拉过去盖住白板。

“平时还可以遮住,不至于吓到别人。”

“你考虑得还挺全面。”杜成笑了,“有什么发现吗?”

三个人互相看看,都没有开口。

杜成提供的资料,仅仅是让纪乾坤等人了解了案件的全貌而已。至于从中提取出线索或者思路,仍是他们力不能及的,更多的只是猜想和毫无依据的推测。

“杜警官,”纪乾坤想了想,开口说道,“我们之所以能够站在一边,是因为我们都相信许明良不是凶手,对吧?”

“对。”杜成直接承认,“否则我不会这么多年还放不下这个案子。”

“嗯,那我们的出发点是一致的。”纪乾坤点点头,“但是我们的进度显然不一样。而且,你应该比我们走得更远。”

“那倒未必。”杜成指指白板,“案发时间距今已经有二十多年,我走访了一些当年的相关人员,但是获取的信息未必准确。可能是记忆错误,也可能是自己的主观臆测。”

“那么,你现在调查的重点是什么?”

杜成看了纪乾坤几秒钟:“你先说说你的。”

纪乾坤笑了:“你还不能完全信任我,是吧?”

“对。”杜成毫无隐瞒自己的观点的意图,“因为我不确定你能给我什么帮助。”

“我是被害人的丈夫。”纪乾坤的语气一下子变得犀利,“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你不需要知道真相。”杜成同样针锋相对,“我只要把结论告诉你就行。”

“那你为什么把卷宗交给我?”

“因为除了我,你是唯一一个想找出凶手的人。”杜成加重了语气,“唯一一个。所以你也许能向我提供我不知道的信息。”

纪乾坤挑起眉毛:“嗯?”

“大多数人会对这场悲剧选择遗忘,我走访过的当事人都是,包括许明良的母亲在内。”杜成直视着纪乾坤的眼睛,“但是你不是,你没有选择继续生活下去,而是留在二十三年前的记忆里—也许这对你很残忍,但是我需要你这么做。因为只有如此,我才能挖掘出我要的东西。”

纪乾坤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觉得,你的选择是对的。”忽然,岳筱慧开口了,“我不妨直接告诉你,我们之前一直在讨论的是凶手为什么会选择那些女人下手。”

“嗯,这的确是一个思路。”杜成转向岳筱慧,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结论呢?”

岳筱慧看看魏炯。后者挠挠脑袋,颇为尴尬地开口:“没结论。”

杜成撇撇嘴,脸上倒也没有失望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