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纪显然在记录某件事情。此外,他现在是安全的,至少还能把视频通过微信发给自己。

而且,这件事和张海生有关。

半小时后,出租车终于抵达目的地。魏炯付清车资,下车向养老院跑去。刚走到门口,他就看见平日里紧闭的大铁门已经敞开了,两辆还在闪耀警灯的警车停在院子里。一个老人被两名制服警察夹在中间,正低头迈进车里。

魏炯看看那张死灰般的脸,认得他就是视频中出现过的秃顶男人。

院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老人。魏炯一眼就看到了老纪,他坐在轮椅上,静静地倚靠在门旁,注视着眼前的一片乱局。

魏炯挥了挥手,老纪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而是转身摇动轮椅,向小楼内走去。

魏炯不明就里,只能抬脚跟上。刚走进小楼,就看见两个警察抬着一个担架从楼上下来。担架上的人盖着白色棉被,只露出无力摇晃的头部,似乎仍在昏睡中。看着那灰白色的头发,魏炯猛地想起,这是那个秦姓老妇。

警察粗鲁地命令他让路。魏炯老老实实地照做,在和担架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又闻到了那种混合着香油的怪异味道。

魏炯来不及多想,快步追赶已经走远的老纪。

老纪径直回了房间。魏炯也随他进入,一进门,才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张海生。

见他们进来,张海生颇为紧张地站起身。

“老纪,你…”

老纪没理他,把轮椅摇到窗下,拿起香烟,点燃了一支。随即,他上下打量了张海生一番,面无表情地问道:“有事?”

“哦,没什么事。”张海生重新坐回床边,想了想,又站起来,“院长让我来问问…是你报的警?”

“对。”老纪转过头,面向魏炯,“别愣着,找地方坐啊。”

魏炯应了一声,拉过椅子,坐在小木桌前。

张海生站在他们中间,看看老纪,又看看魏炯,脸上的表情既焦虑又尴尬。

“你说你…管那个闲事干吗?”张海生半弓着腰,留意着老纪的表情,“警察都来了。”

“闲事?”老纪弹弹烟灰,盯着张海生的眼睛,“老张,那是犯罪,强奸罪。”

张海生抖了一下,脸色越加惨白:“那…老田说了什么没有?”

“不知道。”老纪把烟头摁熄在铁皮罐头盒里,“他什么都不用说。”

“嗯?”张海生挑起眉毛,“啥意思?”

“他进老秦房间的过程我都用手机拍下来了。”老纪饶有兴味地看着张海生,“而且他还留下了精液—证据确凿,他说不说都没有意义。”

“你都拍下来了?”房间里并不热,张海生却开始流汗了,嗫嚅了半天,他向老纪挤出一个笑脸,“让我看看呗。”

“手机交给警察了。”老纪垂下眼皮,“不在我这儿。”

“哦。”张海生抬手擦擦额头,哆哆嗦嗦地从衣袋里拿出香烟,连打了几次火都没点燃。老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既不说话,也不帮忙。

“会不会是你多心了?”张海生终于点燃了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没准老田和老秦是自愿的呢?”

“老秦被下药了。”

“安眠药?”张海生立刻反驳道,“她每天都吃啊。”

“她服用的是过量安眠药。”老纪笑了笑,“而且我知道是谁干的。”

香烟从张海生嘴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老纪,脸色由白转绿,嘴唇也哆嗦起来。

“老纪…你别开玩笑,这…你也拍到了?”

“魏炯,”老纪始终盯着张海生,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给他看看。”

“嗯?”魏炯愣了一下,随即就意识到老纪指的是他发给自己的两段视频。他急忙把手机拿出来,找到和老纪的微信对话框,打开视频。

看到画面的一瞬间,张海生做出了一个动作,似乎要扑过来抢走手机。老纪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出言喝止:“你就站在原地看!”

张海生不敢再有动作,弓腰弯背,站着看完两段视频,脸上已经汗如雨下。等魏炯收起手机,他像刚挨了一记闷棍似的,再也站不住了。

张海生颓然跌坐在床上,双手捂脸,全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魏炯尴尬地看看老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老纪却依旧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又点燃了一支烟,慢慢地吸起来。

良久,张海生慢慢地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老纪,眼中满是绝望和怨恨。

“纪乾坤!”他站起身来,冲老纪声嘶力竭地吼道,“我操你妈!”

老纪吐出一口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你他妈为什么要整我?”张海生已经彻底失去理智,疯狂地四下踅摸着,“你不让我活,你他妈也别想好!”

他操起桌上的一个墨水瓶,向老纪扑去。

魏炯大惊,本能地起身阻拦他。可是,老纪随后的一句话,让两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这两段视频,我没交给警察。”

良久,张海生先醒过神来。

“你…”他的手里还举着那个墨水瓶,整个人却松弛下来,“你要干什么?”

老纪把十指并拢,撑在眼前,双肘靠在轮椅的扶手上,眼盯着张海生。

“我会告诉你的,不过现在不是时候。”老纪向门口努努嘴,“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院长就推开门,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看到三个人在房间里,院长先是一愣,随即就不客气地问道:“你们这是干吗?”

不等他们回答,院长就径直对老纪说道:“老纪,咱们谈谈。”说罢,他就向张海生挥挥手:“你先出去。”

张海生把墨水瓶放回原处,看了老纪一眼,眼神复杂,随后就一言不发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院长气咻咻地叉腰站在原地,看了看魏炯,劈头问道:“你又是谁?”

“我的朋友。”老纪平静地回答。

“你也出去!”院长不耐烦地向魏炯挥挥手。魏炯站起身,刚要走,就被老纪用手势制止。

“他就在这儿。”老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坚决,“你有话就说吧。”

院长的脸涨得青紫,憋了半晌,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老纪,你挺有本事啊。”

老纪笑了笑:“谢谢。”

“你他妈不能先跟我打声招呼吗?”院长被老纪的笑容彻底激怒,径直冲到他面前,几乎要和他的额头顶在一起,“非要直接报警吗?现在院里一团糟!两边都他妈找我要人!”

“院长,”老纪略抬起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人家子女把老人送到这里,是为了颐养天年,不是来被王八蛋糟蹋的。”

院长一时语塞,怔怔地看着老纪,最后狠狠地点了点头。

“是啊,我们这里管理不善,容不下你这尊大神。”他让开身子,向门口指了指,“你走吧。”

“我哪儿也不去。”老纪向轮椅里缩了缩身子,换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我就在这儿住着。”

“我是院长。”院长又向前逼近一步,“这里我说了算!”

“你可以试试看。”老纪慢条斯理地掸掉毛毯上的灰尘,“养老院里有黑幕,举报人被打击报复—明早各大媒体的头条都会是这个。”

院长的表情瞬间僵住,良久,他直起身子,用手指点着老纪的鼻子。

“行。”他的整张面孔都揪在一起,露出一口不甚整齐的牙齿,“你真行。”

说罢,院长就转身走出房间,狠狠地摔上了门。

老纪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转身面向魏炯,却看见后者正站在距离自己一米开外的地方,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老纪,”魏炯盯着他,一字一顿地低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纪笑了笑,反问道:“吓着你了?”

他拿起烟盒,把轮椅挪到有阳光的地方,盯着房间的角落,又点燃一根烟。

“你刚才在门口看见的那个人,姓田,叫田有光。”老纪的半张脸都被烟气遮挡,看上去心事重重,“他是个鳏夫,大概两年前被送到这里的。老骚棍一个,没事就围着院里的老太太,动手动脚,占便宜。”

老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角是一丝轻蔑的笑。

“大概三个月前吧,我发现他和张海生突然打得火热。”老纪转过身,面向魏炯,表情凝重,“老田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张海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他们俩怎么凑一起去了?我觉得奇怪,就留意了一下。结果,被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他们合伙,去…”

“对。”老纪撇撇嘴,“老秦过去是个舞蹈教师,气质好,长得也不错,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就是老年痴呆,之后就被家人送到这里了。”

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

“一次五十块。”老纪向魏炯晃晃那只手,“张海生收了钱,就给老秦下加倍的安眠药,方便老田欺负她。这王八蛋为了舒服,每次还带着香油。”

魏炯终于明白秦姓老妇身上的怪异味道从何而来,想到香油的用途,不禁胃里一阵翻腾。

“老秦很可怜,被下了药,无知无觉地就被糟蹋了。”老纪叹了口气,“不过,我觉得她心里是明白的,但是她说不清楚。”

他把烟头用力摁熄:“春节前,老秦的家人接她回家,老太太欢天喜地的,乐得像个孩子。可是初六她就被送回来了,儿子临走时,老太太那眼神…唉。”

可以想见。经历了短暂的天伦之乐,又要面对寂寞的独处时光。

更何况,还要忍受无休止的侮辱和强奸。

然而,魏炯心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大。

“老纪,”魏炯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问道,“你是懂法的,对吧?”

老纪似乎对魏炯的问题并不意外,点点头:“嗯。”

“那你心里很清楚,张海生和老田,是共犯,对吧?”

“对。”

“那你为什么不把那两段视频交给警察?”魏炯盯着老纪的眼睛,“为了钱就欺负一个无意识的老人—张海生比老田还要可恶!”

“我之所以把那两段视频发给你,就是不想让警察看到。”老纪深深地看了魏炯一眼,“我没有可以信任的人,除了你。”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说来话长。”老纪忽然长叹一声。他弯下身子,把脸埋在双手之中。片刻,他抬起头,双眼中尽是悲伤与愁苦。

“孩子,你有耐心听吗?”

“你说。”魏炯拉过椅子坐下,静静地看着老纪。

“我以前跟你提起过我妻子去世的事,对吧?”老纪把身子缩在轮椅里,双眼始终盯着膝盖上的毛毯。

“嗯。”

“说起来,那是20世纪了。”老纪笑笑,“1990年到1991年…你多大?”

“我还没出生。”魏炯想了想,“我是92年生人。”

“呵呵,那你一定不会知道了。”老纪的双眼无神,“那时候,C市连续发生了四起强奸杀人案。”

“啊?”魏炯睁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

“对。”老纪垂下头,“我妻子,就是第四个被害人。”

魏炯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讷讷说道:“老纪…对不起。”

“嗐,没什么。”老纪摇摇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他伸手拍拍魏炯的膝盖,脸上挤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仿佛在安慰对方,眼中却泛起了泪光。

魏炯不忍心再看他,低下了头。

“1991年8月5日,她去参加一个同事的婚礼答谢宴。”老纪抬眼望向窗外,似乎在自言自语,“下午五点多出门,穿着蓝白碎花连衣裙,新买的高跟鞋,还搽了香水—蝴蝶夫人,我托朋友从日本带回来的。结果,她一整晚都没回来。”

“后来呢?”

“我报了警。她的朋友说,晚上十点多散局之后,她就走了。可是,我在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还是不见她的踪影。直到7号一大早,我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魏炯说不出话,怔怔地看着他。

“她被强奸之后,掐死,尸体被切成十块,扔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老纪的眼神渐渐散开来,声音变得机械,毫无感情色彩,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完全无关的事情,“我看到她的时候,整条右腿还没找到。”

魏炯却再难自已,他跳起来,抓住老纪的肩膀,嘶声问道:“案子破了吗?凶手抓到没有?”

老纪的身子随着魏炯的动作摇来晃去,他转过头,看着魏炯的眼睛,表情虚弱无力。

“抓到了,我旁听了审判,他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魏炯一下子松弛下来,他向后跌坐在椅子上,胸脯一起一伏。

老纪的脸上却没有大仇得报的畅快,相反,他的神色更加悲伤。

“不过,警察抓错人了,他不是凶手。”

室内一片静默。

魏炯张口结舌地看着老纪,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警察抓到的人叫许明良,是个肉贩。”老纪惨然一笑,“有他的指纹,也有口供,什么都对得上,但是,凶手不是他。”

“为什么这么说?”魏炯回过神来,立刻追问道,“他不是承认了吗?”

“不是他,肯定不是他。我见过他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绝望和恐惧,没有黑暗,也没有邪恶,什么都没有!”老纪的眼神变得凌厉,“如果他杀了我妻子,那么在他身上一定会有某种气息,我妻子的气息!但是我找不到,完全找不到!”

魏炯一时无语,想了想,试试探探地问道:“老纪,会不会是你…”

“不会!”老纪不等他说完就断然否定,“我和她生活了十二年,彼此已经熟悉到像一个人一样!如果是他带走了她,我一定能感受到!”

说罢,老纪顿了顿,声音变得嘶哑、艰难:“她叫冯楠,不爱说话,但是很爱笑…我们一直在努力要一个孩子…被杀的时候,她只有三十四岁。”

再次静默。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坐着,片刻,魏炯看看横跨在床头的书架,先打破了沉默。

“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没放下这件事?”

“放不下,换作你也一样。”老纪的面色悲戚,“我时常想,我妻子被杀的时候,是不是怕得要死,疼得要命?她会不会哀求凶手放过她?临死前的一瞬间,会不会在心里默念我的名字,渴望我去救她…”

“别说了…”魏炯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我要知道这些。我要看看杀死我妻子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要亲口问问他,怎么可以把别人的女儿、母亲、妻子玩弄后,又像拆卸一个玩具一样把她们切成几块!”

“你一直在调查这件案子?”

“对,直到我遇到车祸。”

魏炯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慢慢地问道:“老纪,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因为你给了我希望。”老纪看着他,“在你出现之前,我以为我只能一辈子困在这里,与世隔绝,带着仇恨和不甘心死去。”

“希望?”

“对。你把我心里的那堆灰烬点燃了。”老纪直起身子,眼睛里突然出现鹰隼般的神色,“你让我觉得,我还有机会找到那个凶手。”

“可是,”魏炯仍然感到疑惑,“这和张海生有什么关系?”

“我需要一个可以无条件地供我驱使的人。”老纪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这里相当于一个牢笼,但是我得出去。除了张海生,没人能帮我。”

魏炯不说话,依旧盯着他。

“我知道这样并不道德,特别是对老秦不公平。”老纪知道魏炯的心思,语气逐渐加重,“我向你保证,这件事查清之后,我会第一时间把张海生参与强奸的证据交给警察。不过,无论从能力还是人品上,我都不能完全信任张海生。”

话说到这里,老纪不再开口,而是充满期待地看着魏炯。

魏炯心乱如麻。他很清楚老纪的意图:除了张海生,老纪还需要一个人帮助他调查当年的杀人案。

这个人就是魏炯。

于情于理,魏炯都觉得自己应该帮助老纪。只是,眼前的这个老人让他觉得陌生。曾经那个悠闲自在、与世无争、温和又幽默的老头,如今竟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鹰。特别是他利用张海生时的狠辣,几乎让魏炯以为之前认识的老纪是另一个人。

然而…

他想到那个叫冯楠的女人,想到那少了一条腿的残缺尸身,想到那个女人死去的夜晚。

想到这个被困在囚笼里二十三年的老人。

想到那个仍然逍遥法外的凶手。

魏炯转过身,看着老纪,一字一顿地说道: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