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好解释。”张震梁敲敲桌子,“一个懂得清理尸体、使用保险套、擦去指纹的人,会在包裹尸块时犯下那样的错误?”

“作案后心慌意乱,可以理解啊。”

“问题是,他那时候已经不慌了。”张震梁直起身子,“杀了四个人,他的分尸手法已经越来越熟练,包裹尸块也是有条不紊。另外,他还费劲儿去抛尸,你不觉得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

“这家伙是屠户啊。”张震梁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如果我是他,犯不着去抛尸。”

“你会怎么做?”杜成盯着他问道。

“咱们都清楚,人体尸块和猪肉太他妈像了。搞试验,不都是用猪吗?”张震梁低声说道,“先处理掉头颅和手脚—比方说蒸煮后切碎,其余部分慢慢处理呗。这家伙的方便条件太多了。抛尸,风险大,还费劲,根本不至于。”

“这么说,你觉得不是他?”

“那倒不是。只是觉得不能绝对肯定是他。”张震梁把杜成面前的茶杯续满水,“按现在的标准来说,就是没达到‘排除合理怀疑’的程度。”

杜成嗯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张震梁喝了口茶水,看着杜成,忽然醒悟过来。

“师父,你…你玩我?”

杜成哈哈地笑出声来。

“你个老东西,你心里早就有数了对不对?”

张震梁对案件的分析,基本在杜成的考虑范围内。几十年的刑警生涯,让他对犯罪有一种近乎直觉般的本能反应。真正的凶手并不是许明良,这是他的第一判断。验证这个判断的最好办法,就是从各种角度来试图推翻它,所以他找张震梁来聊案子。如果不能否定这个思路,那就意味着自己的方向是正确的。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从法律上证实这个结论。

或者,找出真正的凶手。

“其实,当年也不能全怪你们。”张震梁也点燃一支烟,“证据规则和现在不一样,而且还限期破案。”

“这不是借口。”杜成低下头,“那是一条人命。”

张震梁沉默了一会儿:“师父?”

“嗯。”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个案子查清?”

杜成定定地看了张震梁几秒钟:“震梁,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张震梁端正地坐好,“所以我才这么问。万一…来不及了呢?”

杜成笑笑:“我没想过这个。”

“师父,”张震梁的吐字很艰难,“剩下的时间,你干点儿什么都行啊。只要你想做的,我们都可以尽量帮你实现…”

“哈哈,我现在就想查这个案子。”

“嗯。”张震梁移开目光,盯着桌面,“要不这样,你歇着,我来查。如果,你来不及了,我保证,一定查清真相。”

“家祭无忘告乃翁?”杜成隔着桌子拍拍张震梁,“别逗了。这是我的事儿,这案子对你的意义和对我的意义是不同的。”

“能有多不同?”

“这么说吧。”杜成直视着张震梁的眼睛,“我余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了这件事。”

张震梁回望着杜成,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良久,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师父,1992年11月,你在哪里?”

“嗯?”杜成被问得一愣,“我想想。”

1992年初,许明良被执行死刑。从一审宣判到许明良被枪决,始终有一个人在为他奔走鸣冤。然而,在严密得如同机械般的司法机关面前,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微不足道,即使他是这机械中的一个零件。

这个人,就是杜成。

他坚持认为那是错案。为此,杜成与曾亲如兄弟的马健等人反目成仇。局里更不能接受这件被上级高度称赞的铁案有任何纰漏。在反复权衡之下,杜成被调离原岗位,去了本省内一个较偏远的县城,1993年才被调回。

“当时我在F市。”杜成想了想,“怎么了?”

张震梁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杜成。

“我没猜错。”张震梁一脸肃穆,“既然你一定要做,那么,你该看看这个。”

“你他妈还跟我藏了私货?”杜成笑骂道。然而,他看到张震梁的表情,意识到这并不是个玩笑。

档案袋里仍然是刑事案件卷宗。杜成翻看了前几张,脸色突然大变,手上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震梁,”杜成合上卷宗,死死地盯着徒弟,手已然开始发抖,“这…这是什么?”

林国栋捧起方便面的纸桶,喝下了最后一口面汤,心满意足地咂咂嘴。

这玩意儿的确省事,也好吃,比过去的速食面强多了。

他起身离开桌子,走进厨房,把面桶扔进垃圾桶里,倒了一杯凉白开,还顺便看了看正在充电的手机。

那是他的新“玩具”,可惜把玩了半天就没电了。不过这不要紧,在手机充满电之前,他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可做。

林国栋重新回到电脑前,继续浏览一个网页。那是某门户网站制作的一个关于食品安全的专题。林国栋边看边嘀咕,不时扭头看看厨房。

他刚刚吃掉的那桶某品牌方便面,因被质疑使用地沟油,也在网页中所列的食品黑名单中。

林国栋骂了一句脏话。看来这新世界也并非事事美好。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浏览网页,无意中,他看到了前几期专题的链接。鼠标在链接上缓缓移动,最后,停在了其中一个上。

《他就在你隔壁—中国连环杀手档案》。

林国栋的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似乎既期待又倨傲,仿佛一个尖子生在查看成绩单。他腾出一只手,抽出一支烟点燃,然后才按下鼠标。

咔嗒。

显示器的亮度骤然降低,一个色彩暗淡的页面打开。

龙治民,陕西人,自1983年起,以雇工及提供住宿为名,将48人诱骗至家中杀害。

王强,辽宁人,自1995年起犯下多起抢劫、强奸、杀人案,受害者至少45人。

杨新海,河南人,自2000年起,在多地流窜作案,共杀死67人。

黄勇,河南人,自2001年起,将17名青少年诱骗至家中,借助压面条机改装而成的“智能木马”予以杀害。

林国栋逐字浏览着,耐心地看到页面底端。然而,他一直等待的那个名字并没有出现。这让他有些惊讶,更有些失望。

67人。45人。17人。…最少的也杀了7个人。

林国栋苦笑着摇摇头。是啊,和他们比,小巫见大巫。

他关掉页面,尽力舒展着酸痛的腰背,扭头望向窗外。

正月里,即使是深夜,节日的气氛仍然浓厚。爆竹声时时传来,偶尔还能看见绚烂的烟花在或远或近的地方绽放开来。

近十天来,绿竹苑小区里就没有安静过。这是个老旧居民区,住户鲜有年轻人。平日里冷冷清清,只能看到拄着拐杖,眼神浑浊、冷漠的老人们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唯有春节,这个应该团聚的节日,才能让散居在各地的子女们回到这里。

林国栋打开窗户,看着楼下一辆徐徐开走的黑色轿车。那是刚刚结束探亲的一家人。例行公事,酒足饭饱,说过“妈你注意身体,有空我就来看你”之类的客套话之后,欣然离去。

老太太始终站在楼下,直到再也看不见那辆黑色轿车的尾灯。

所谓“有空”,大概就是一年之后吧。

林国栋笑笑。

在他身后,是这个空荡荡的家,没有家人,没有责任。无须言不由衷的寒暄,少了柴米油盐的烦恼。

只有我自己。只为我自己。

这多么好。

一阵冷风灌进室内,却并不令人生厌,相反还颇为愉悦—其中混杂着肉香。

林国栋低头看看,楼下的小气窗也开着,大股的蒸汽正从中翻涌而出,还有隐隐的喧闹声传来。

又是一场尚未结束的家宴。

林国栋关上窗户,垂手站在卧室里。然而那股肉香竟没有飘散,依旧在室内浮浮沉沉。

他吸吸鼻子,这味道触动了他记忆中的某个开关。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林国栋背着手,在狭窄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渐渐地,那张脸在脑海中慢慢清晰。

圆脸,有些微胖。总是羞涩的表情,紧张时会出汗。习惯性地揉鼻子。喜欢侧着身,坐在床边,弓着背默诵书本。

他回到电脑前,熟练地打开搜索引擎,键入三个字。

瞬间,几万条搜索结果出现在页面上。他草草浏览了前几条—不是那孩子。

想了想,林国栋又键入一个关键词:C市。

搜索结果大大减少,然而,仍然看不到他最期待的信息。

林国栋盯着显示器,双手交叉握在一起。渐渐用力,骨节咔咔作响。

他清楚自己在找什么,仿佛一个就要失去记忆的老人在深夜里打开记载往昔的日记。这让他觉得有些畏缩,然而,更多的是兴奋。

是啊,回忆。除了这个,我还剩下什么呢?

林国栋重新摸向键盘,敲出最后一个关键词。

杀人犯。

回忆可以是一条河,一片绿草地,一只垃圾桶,一座水塔,一个狭窄的卫生间,一把锯子,一柄菜刀。

二十三年前的往事在林国栋的眼前徐徐展开。那些触感和气味,清晰地存在于他的指尖之上,萦绕于身边的空气中。他打开一个又一个页面,静静地看着那些惊心动魄的文字,感到血液在全身奔涌不息。

那些夜晚。那些快感和战栗。那些恐惧与兴奋。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大汗淋漓。

关掉最后一个网页,林国栋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抬手擦掉已经流到鼻尖的汗水。他看看四周,最后把目光定格在那张单人床上。

是她。

他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客厅,盯着米色格子布艺沙发,那里曾摆着一架黑色牛皮沙发。

是她。

他低下头,看着颜色褪尽,油漆斑驳的地板。

是她。

随即,他转过身,走到门厅里的一张大理石台面的餐桌旁,伸手抚摸那冰冷、光滑的桌面。

是她。

全身又燥热起来。林国栋感到一股火正由里到外燃烧起来,滚烫的液体从毛孔里沁出,烧得皮肤噼啪作响。

他低下头,闭上眼睛,缓缓地呼吸,竭力让沸腾的大脑冷却下来。

几分钟后,林国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揪起已经汗湿的衬衫,擦了擦额头。他抬脚走到卫生间,打算用冷水洗洗脸。然而,当他跨入门口的一瞬间,脑子里又轰的一声炸开了。

乳白色瓷砖地面,泛黄的塑料浴帘,黄铜把手的淋浴喷头,以及那扑面而来的甜腥味道。

是她们。

林国栋已经完全不受大脑的控制,他飞快地脱掉全身的衣服,伸手握住早已坚硬无比的下体,快速动作起来。

顶点来临的时候,林国栋的双腿剧烈地颤抖着,最后完全瘫软,背靠着墙壁,滑坐在地面上。

一声嘶哑的低吼之后,他终于失去了力气,侧身躺倒在卫生间里。

良久,林国栋悠悠醒转。睁开眼睛的瞬间,恰好一滴汗水从睫毛上滑落。眼前的一切被奇妙地放大,包括不远处那摊黏稠的液体。

滚烫的脸贴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林国栋静静地躺着,感到下体已经黏作一团,贴在大腿内侧。

脑子一片空白。等到身体完全冷却下来,他艰难地爬起,慢慢地穿好衣服,弓着腰走出了卫生间。

跌坐在电脑前,林国栋一直在发呆。高潮的余韵之后,就是长时间的空虚和恐惧。他清楚地意识到,身体里的某个部分正在被唤醒。他难以抗拒那种诱惑,又深深地感到懊悔。

不,不要了。不要回去。

然而,那黑色的花,正在心底悄悄地生长出来。

林国栋摇摇头,他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根铅笔,反手握住,让笔尖顶在手腕上,暗自用力。

笔尖嵌入皮肤。

刺痛感让他稍稍清醒。林国栋的另一只手握住鼠标,想随便看点儿什么来分散注意力。一瞥之下,一则标题跳进他的视线。

那是上次搜索后,尚未浏览的一个网页:《真凶仍逍遥法外—凶案再现》。

这是某个网络论坛中的帖子。林国栋打开页面,心想又是个怎样胡编乱造的故事呢?

然而,只看了两三行,他的眼睛就瞪大了,随即全身紧绷。

那支铅笔,咔吧一声折断了。

第十五章 同谋

魏炯把最后一块黄油饼干丢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马马虎虎地扫掉胸前的饼干渣。他已经像这样躺了一上午,在小小的罪恶感中惬意地享受着春节的余韵。

一本厚厚的司法考试习题集躺在他身边。那是他特意从学校背回来,打算在假期做完的。然而,根据以往的经验,在寒假结束后,这本书还会被原封不动地背回去。

魏炯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安慰自己:明天吧,明天一定好好学习。

门忽然被推开,妈妈闯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床单上的饼干渣。

“你是猪啊!”妈妈气冲冲地打开衣柜,揪出一条床单甩过来,“赶紧换上!”

魏炯急忙爬起来,赔着笑脸换床单,刚刚拆下旧的,就看见自己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他随手拿起来,一边抖开新床单,一边查看刚刚收到的一条微信。

是老纪发来的。魏炯笑笑。除夕夜的一场狂欢后,他和岳筱慧都遭到养老院的一顿狠批,那个值班员甚至扬言要报警。好在老纪极力斡旋,最后才不了了之。不过老人们却度过了一个很难忘的春节。魏炯和岳筱慧被“押出”院长办公室的时候,一个老太太偷偷地向岳筱慧的衣袋里塞了一大把牛奶糖。

自那天以后,老纪倒是安静了许多。算算日子,这还是几天来老纪第一次发微信给他。

然而,魏炯打开那条信息后,就揪着床单的一角,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段视频。时长二十几秒,场景是一条走廊,看上去非常熟悉。魏炯稍加辨认,就意识到那是养老院三楼。

画面里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的年纪,秃顶。魏炯记得在养老院里见过这个人,但是不知道他是哪个房间的。

另一个人,是张海生。

从视频的内容来看,两个人正在交谈,而且所谈之事颇为诡秘。因为他们都在不断地向四处张望。张海生始终夹着烟,歪着头,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秃顶男人则似乎有求于他,脸上一直是谄媚的表情。

在视频的最后,秃顶男人按着张海生的肩膀,向他衣袋里塞了某样东西。张海生推托了几下,不过看得出他只是做做样子,最后佯作无奈地点头应允。秃顶男人面露喜色,又和他交谈了几句之后匆匆离开。张海生也转身向走廊的另一侧走去,边走边从衣袋里拿出刚才的东西,从点数的动作来看,那应该是几张钞票。

视频到此为止。

魏炯感到很奇怪,他完全不知道这段视频的意义何在,难道那个秃顶男人也拜托张海生从外面购入养老院的“违禁品”?

正想着,老纪又发了一条微信过来:“收到了吗”。

魏炯回复:“收到了。”

想了想,他又追问道:“这是什么?”

然而,这几个字还没输入完毕,老纪的下一条信息又出现在屏幕上:“马上来养老院帮我快点”。

五分钟后,魏炯已经坐上了驶往养老院的出租车。他给老纪打了个电话,刚刚接通就被对方挂断。再试,还是一样的结果。

他出什么事了?

魏炯有些着急,老纪显然是遇到了某种紧急状况,否则他不会让自己马上去养老院。可是,仅仅凭借那段视频,魏炯完全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只能一遍遍地催促出租车司机加快速度。经过一半路程后,老纪又发了一段视频给他。

这次的视频更短,只有十几秒。画面中只剩下张海生一个人。他仍然在那条走廊里,先是四下张望一番,随即伸手推开某一扇门,进门的一瞬间,他的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几秒钟后,他再次从房间内退出,关好房门,把手指在衣服上擦了擦。

看过几遍之后,魏炯反而安静下来。通过这两段视频,他已经理出一点儿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