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年仅十五岁,但我猜他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并带着某种觉悟。如果法兰克在信中写得没错的话,他应该有充分的时间逃跑才对。”
根据六心门的说明,新大阪饭店似乎提供给占领军使用,他们来回的路程需要十几分钟,再加上安排医生看诊等各种手续,警察抵达现场时至少已经过了三十分钟。六心门说,黑市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只要混进去就能隐匿踪迹。附近多的是流浪儿,或穿着开领上衣、短裤的少年。
“我觉得他是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孩。”由美在新闻上常看到许多男人明明犯错,却推脱搪塞,一想到这些人的嘴脸,她就一肚子火。
“这名少年确实很有正义感。而且他不是基于憎恨美兵的理由才拿木刀袭击对方。从他对待智代女士的方式来看,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他只有十五岁,应对十分沉着冷静。”
“若不是这样,也不会让人过了六十年还想向他当面道谢。”
由美感觉得到智代对他存有爱慕之心。即使是刹那间只有一次的相会,人还是可能坠入情网。
“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温柔。”由美看着浩二郎的侧脸说。
“温柔吗?希望智代女士能和他见上一面。”
“真的,好希望他们能见面。不过关于线索……”
法兰克在信中写道,帮助智代的少年名字叫作“Kodyuna Toshiige”。沙也香以这个名字做对照,翻遍她父亲的日记、笔记本,就是找不到相符的名字。六心门也滴水不漏地调查过报社的保存资料,但找不到该事件的记录。他还透过以前的渠道搜寻警方资料,也不见有关十五岁少年对美兵施暴的记述。
“或许在美国人听来,这个名字的发音就像Kodyuna Toshiige吧。”
“日本人的名字根本不会有dyu这个发音,这个线索有跟没有一样。”
“不,现在状况越来越明朗。法兰克在信中也提到,不只是MP,任何人只要打伤美兵,即使是小孩都会被判重罪,但被害者爱德华却否认少年涉案。换句话说,少年被无罪释放的可能性很高。至少目前我们已经知道这么多了。”浩二郎看着由美的眼睛说道。
两人的脸靠得太近,由美赶紧转过脸看前方。
“浩二郎大哥。”又过了两站后,由美开口。
“怎么?”
“爱德华给法兰克看的那张照片,我不太懂那张照片有什么意义。”
“照片中的女性长得和爱德华的未婚妻很像啊。”
“这我也知道啊。”由美噘嘴道。
“这就是男人恣意妄为之处。”浩二郎说到这儿,门又打开。他等走进车厢、穿白衬衫的男性找到座位坐下后,继续说,“大概有一瞬间,爱德华对智代女士产生了邪念。”
“这么说,爱德华他……”
“没错,只要从这个角度想,就能理解少年出手帮智代女士的判断是正确的。”
“可是,法兰克的祖父明明就在旁边……”
“所以只有一瞬间。毕竟朋友就在一旁看着,爱德华不可能做出过头的行为。当他知道那名少年是女性的瞬间,觉得她长得和自己的未婚妻相似,我猜就在那一刹那,他的心情有些动摇。”
“这么说来,爱德华是因为内疚才袒护那名少年?”
“我觉得是。因此,法兰克的父亲才会对日本的武士道那么感兴趣吧。”
“什么意思?”
“爱德华拖延时间让少年有机会逃跑,没想到少年坐在原地冥想。爱德华知道这件事后,大概从他身上感受到某种精神,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思想依附在这年仅十五岁的小孩内心。”
“就是武士道?”
“我猜他大概从少年身上看到类似自律的思想。两相对照之下,他更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卑劣丑恶。”
“原来爱德华心里是这么想的。”
“很了不起。假使他还活着,我倒很想跟他见面说几句话。还有,我现在想见到那位少年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了。”浩二郎说完,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了?”由美有点担心该不该问。
“这名叫Kodyuna Toshiige的少年要是知道爱德华真正的为人,他会怎么想呢?他打伤爱德华,使他长年饱受病痛折磨,最后抱病而死。假如爱德华是有意污辱日本少女的卑劣外国人,少年的行为就是正义。但爱德华理解武士道,或许一时迷惘曾有不洁的想法,但本质上是个尊重生命的男性。”浩二郎深吸一口气,他与由美并肩,上下起伏。
所以人真的会在瞬间坠入情网,连爱德华也是……
由美边想边别过身子,怕自己心脏的鼓动声会被浩二郎听见。
“爱德华真的有萌生邪念吗?”
“嗯?”浩二郎愣了一下。
“没事,不要理我,喃喃自语而已。”
5
早上六点,由美被女儿由真打来的电话叫醒。
“你果然忘记了。”
由美惊觉女儿说话的语气俨然像个小大人了。学校一放暑假,由美就把九岁的女儿寄养在大原老家的母亲那里。她心想,才二十天女儿就有这么大的变化?
“忘记什么?”由美问。
“你昨天又很晚回家吧?”
“我问你忘记什么?妈妈有很多事情要忙啊。”
“你的声音听起来像刚睡醒。”
“够了没啊?”
“返校日啦。”
“返校日?什么时候?”
“如果是明天的话,我就不用那么早打给你啦。”
由美看日历,八月十号画了一个大圈,下面写着:要去接由美。“抱歉,我马上过去。几点以前要到学校?”
“八点五十分。”
“好,妈妈骑KATANA过去一定赶得上,还可以一起吃个早餐。”
“太好了,只要不是味噌汤、鱼和酱菜就行了。”由真低声说完后,后面传来母亲的声音:“和食对身体最有益了。”
“妈妈最喜欢奶奶做的早餐了。”
“我偶尔也想吃吐司、热牛奶,还有炒蛋啊。”
“你叫奶奶听一下。”
“好,等一下。”
“喂?”母亲很快接起电话。
“妈,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做的东西大概不合由真口味。”
“都是我偷懒,害她胃口被养坏了。”
“这也没办法,你一个人要赚钱养家啊。我想说,趁她来的这段时间,训练她吃和食,以为过一阵子她就会习惯了,没想到她这么挑食。”
电话那头传来由真咕哝抱怨的声音。
“好吧,我现在过去接她,叫她准备一下。”
“骑车小心点,哪有人像你骑那么大一辆机车的?”
“好啦,待会儿见。”由美挂断电话,整理头发,拿了两顶安全帽出门。
“你一个人要赚钱养家啊。”母亲说的这句话不知怎的一直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由美像是要抹消这句话似的,一跨上KATANA,立刻大力催动引擎。
由美和由真走进学校附近的一间咖啡店。时间过了七点半。从咖啡店走到学校不到十五分钟。由真果然如她在电话中说的一样,点了有奶油吐司和炒蛋的早餐套餐,饮料是热牛奶,但她想要加一点由美的咖啡进去。肠胃向来不好的由真即使夏天也不喝冰牛奶。营养午餐给的牛奶也都要含在嘴里小口小口地喝。
“你现在还不到喝咖啡的年纪。”
“这叫咖啡欧蕾啦。”由真噘嘴道。
由美也常这样噘嘴。她觉得由真越来越像自己了。由美并不讨厌自己。尽管还不到自恋的程度,但她对自己开朗的性格挺有自信。不,精准地说,应该是努力让自己有自信。
做护理师这门职业,心理建设很重要。有时秉持好意向别人搭话,换回来的可能是冷言冷语。即使如此还是得持续做下去。但是,任何照护都没有一百分的标准答案,就算自己心里有一套满意的标准,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一视同仁地施行在每一位病患身上。哪怕只有一瞬间,只要心生胆怯,或许有天抬起头来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丧失自信,再也站不起来了。由美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不时鼓舞自己。
她曾听说即使是专业的职棒选手,很少有人的打击率可以超过四成。她常告诉自己,只要持续维持三分的满意程度,最后就能获得自己满意的结果。
当然,性命攸关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十分满意,追求完美才行。
“而且学校里的小孩也会喝咖啡啊。”
“那是咖啡牛奶。”由美看了由真的杯子一眼。
“人家也敢喝黑咖啡。”
“是吗,那你喝喝看。”由美把自己的杯子挪到由真前面。
由真表情略带困惑,手指穿过咖啡杯把手。
“算了啦,很苦哦。”
“苦才好喝啊。”由真的视线落在杯中的黑色液体上,小心翼翼地啜了几口,“噢,好好喝哦。不过这杯是你的,还你。”说完,她赶紧喝一口加了砂糖和咖啡的牛奶。
“女孩子要老实一点才会有人疼。”由美微笑道。由美知道,其实只要想开点,要求三分满意就足够时,内心就会产生从容感,甚至可以坦率地把“辛苦”“害怕”这些字眼说出口,最后再淡淡地丢下一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医院的后辈们看到这样的由美,觉得她“很强”。
“妈妈工作很辛苦吗?”
“呃?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看你常常沉思。”
“才没有呢。”
“如果是恋爱方面的烦恼,随时可以找我谈心哦。”
由美紧张了一下,因为她感受到了由真锐利的眼神。她一直以为还是小孩的九岁女儿,真的长大了。
“说什么傻话,为什么我要跟你谈心?”
“别看我这样,很多人找我谈心。大概我比较成熟,班上的男生个个都像小鬼头。”
“你少臭美了,小笨蛋。”
由美自从将岛崎智代的案子取名为“少女椿的梦想”之后,一颗心老是七上八下的,而且她隐约觉得这个状况在佳菜子的事件中和浩二郎一起行动过后变得更加严重了。
与浩二郎一起经历佳菜子性命攸关的时刻,由美心中某种压抑的情绪突然获得释放。她有好几次脑中闪过这个想法:浩二郎对三千代的体贴,是丈夫对弄坏身体的妻子的同情,并非爱情。每次,她都得想办法挥开心中这个邪念。
这种事怎么可能对九岁的女儿吐露?
“几点放学?”
“奶奶会来接我,你不用来。她说偶尔也想到街上走走。”
“好,那你快去学校。温差很大,小心不要感冒了。”由美将咖啡喝完。
“知道了,又不是小孩子,放心吧。”
说完,由真又噘了一次嘴。
6
由美想着反正都迟到了,干脆打电话给刚复班的佳菜子,告诉她自己先到饭津家医院一趟,探视智代的状况后再进公司。
她不想看见浩二郎和三千代同时出现的画面。
走进病房,病床上的智代正戴着耳机听音乐。
“由美小姐。”智代急忙把耳机拿下,按下随身听的停止键。
“没关系的。”
“这是医生借给我的。”
“您在听什么?”由美从旁边拉了一张折叠椅坐下。
“医生说,听一些老歌对我有帮助。”智代让由美看卡式录音带的标题。
上面写着“战中战后的怀念歌谣”,其中包含《长崎之钟》《温泉乡悲歌》《苹果之歌》《青色山脉》《夜晚的月台》《怀念的蓝调》《东京Boogie Woogie》《小白花盛开时》《柿子树山坡的老家》《请问芳名》等。
“小姐这么年轻,这些歌应该都没听过吧?”大概身体状况不错,智代对由美露出微笑。昨天她几乎睡了一整天,现在的表情和前天比起来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精神了许多。
由美还在当护理师时曾在某场研讨会中听过一则研究,说老歌可以活化脑部,提振精神。她一直没有实践的机会,但现在看到智代的面容,心想或许真的有效。她本来想回她现在已经不是年轻小姐了,但又作罢。在七十五岁的智代眼中,三十四岁的由美确实还只是个孩子。
“里面有我听过的曲子。”
“哦,真的,哪首?”智代眼睛发亮,拿出歌词本给由美看。
“您现在在听哪一首?”
“我最喜欢的曲子,不知道重复听几次了。”
“是《苹果之歌》吗?”由美只听六心门彰描述过这首歌的背景,但不知怎的,脑中却自然浮现出黑市的景象。
“不是,那首歌印象太深刻了……”
“太深刻?”
“当时我们的确很努力地过日子,但印象中,逞强的成分居多。”
“您的意思是,当时你们是被迫表现得这么努力?”由美以为当时从收音机播放出来的《苹果之歌》能疗愈所有人的心,听到智代这么回答有些意外。
“这首歌的旋律很好听,佐藤八郎写的诗也很可爱。只是……”智代说,她感觉周遭的大人们似乎都期许女生要像歌词中的女生一样,天真开朗有朝气。
“您是说,虽然歌词中说道‘苹果真可爱、可爱呀苹果’,但苹果也有不可爱的时候?”
“没错,特别是当时才十几岁的我们。”
“原来是这样。”由美觉得自己似乎能理解智代的心情。苹果在当时被用来作为女孩的象征。面对焦黑一片的废墟,成天悲叹的大人们,心中浮现鲜红色苹果的形象,希望能为枯燥无味、没有色彩的生活增添一点色彩。
由美想,这些女孩们被期许要成为苹果般的存在,压力必定不小。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但每次听到《苹果之歌》脑中就会出现许多画面,包括有苦难言的痛。”
“对了,您在听哪一首呢?”由美想知道智代喜欢哪首曲子。
“《请问芳名》。”
“噢,这首啊。”在雄高负责的案件“折纸鹤的女人”中有出现这首曲子。她听雄高说,他在上野遇到经营酒馆的砂原谦,靠着说出同名电视剧的详细剧情而获得对方的信赖。
“你听过?”
“在早上的连续剧中听过。”
“新版的对吧?不过作者一样是菊田一夫。录音带上印着那句名台词哦,你看。”
由美翻开歌词本阅读:“忘却本应遗忘。发誓忘却却忘不了的心,何其悲哀。”
智代听到由美直白地念出剧中旁白,忍不住莞尔。
“京都腔的《请问芳名》也挺有味道的。”
“智代女士真是的,别取笑我。”
“很棒的台词。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应该是二十岁的时候。”
“您当时应该也很迷这出剧吧,两人不断擦身而过。”
在烧夷弹如雨下、大家不知逃往何方时,一对男女偶然相遇。他们约定半年后在银座的数寄屋桥再会。两人分开前未告知对方姓名。之后,因为女主角发生了一些事情,两人一直无法相见。由美记得看这出晨间剧的时候,看到男女主角不断擦身而过,只能在心里替他们干着急,怨叹命运的捉弄。
在战争时期,活过今天也不知活不活得过明天,两人相约假如之后还活着,要每半年来这座桥相会。由美想象智代年轻时,看到这么浪漫的剧情,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突然,她豁然开朗。那位少年在她十四岁时救了她。她对他的爱慕之心,不正和《请问芳名》相似?
“我应该见不到他了。”
“什么?”
“再怎么说都过了六十多年了。不过,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每次只要听到《请问芳名》这首歌,明明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我就觉得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他的长相,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中。”
“您是说,帮助您的那位少年?”
由美不相信有人可以记得六十多年前见过的人的长相,因此再次确认。
“当然。”智代的表情充满自信。
“智代女士要不要试着画肖像画。您会画画吗?”由美满心期待地问道。
“肖像画?可是我不会画画。”
“我可以拜托懂画画的人画,您只要描述特征就好,好吗?”
“好,我试试看。”智代看着由美说道,脸上的神色似乎更加快活。
“真的很开心哪。我刚好要打给由美小姐时,手机就响了。俗话说无巧不成书,而且还可以和由美小姐挤在车内双双对对。”坐在副座的茶川大助开心地说道。
由美和智代谈完,立刻联络浩二郎。浩二郎对由美的想法有些迟疑,但一听说智代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立刻赞成进行这场超越时空的挑战。于是,浩二郎马上联络茶川,请他介绍会画肖像画的人。结果茶川坚持自己就是肖像画达人。
茶川说他现在就有空,所以由美开着侦探社的轻型车来到祇园的茶川家接他。
“茶川先生真的会画画吗?”由美一边操作方向盘一边斜眼看了茶川一下。
“不管是科搜研还是鉴识课,说到画肖像画,没有人比我茶川更在行。因为直接拼贴照片效果不好,大家都知道画肖像画就要找茶川大师。
“将许多肖像照片的发型、眼睛、鼻子分别切割,从中寻找符合目击者印象的部分再拼贴回去,这种照片通常会流于刻板。比较起来,靠目击者强烈的印象,画出稍微变形的肖像画,更容易用来认人。”茶川滔滔不绝地说明。
“那我就放心了。”由美知道不赶快应付他一下,茶川的自吹自擂可不会停止。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时间跨度太大。”茶川神情转为严肃。
“她本人说,她记得十分清楚。”
“我了解她说的是真的。只怕已经经过美化了。”
“你是说,她下意识地把他美化成美男子吗?”
“不,她没下意识才是最大的问题。”
茶川说,若知道目击者有美化的作为,只要稍加修正就可以画出接近实物的图。但若目击者本人没有下意识地美化或人为添加的意图,反而容易画出完全不像的图。
“你是说,她信以为真的模样,其实只是她的想象?”
“很有可能,对吧?”
“确实如此。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女生……而且又幻想自己是故事中的女主角。”
由美将从六心门和杉山沙也香那里听来的情报说给茶川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