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天气和京都截然不同,晴空万里。怕热的浩二郎走出车站东口,马上汗流浃背。他脱掉西装外套,白衬衫黏在背上。

  佳菜子在图书馆查阅业界术语字典等资料时,发现“omiya”似乎是流传在二手书店业者间的用语。二手书店业者在二手书拍卖市场收书时,举办书市的当地业者会给外地来的业者礼遇。假使双方同额标到一本书,当地业者通常会把那本书礼让给外地业者,当作土产,也就是omiya。另外,“isaru之人”在金泽是“狂妄之人”的意思。

  接着,她调查京都六月举办的二手书市场,发现嵯峨野刚好举办书市,也确定有金泽业者参加。其中有人在拍卖途中昏倒,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佳菜子询问二手书公会的负责人,得到一个名字——金泽百万文库的立石润造。

  载着两人的出租车沿着犀川行驶,最后停在一间环绕蓊郁树林的神社前。司机说这里就是犀川神社。

  站在神社前往外看,一眼就见到金泽百万文库。那位书写温暖字迹的人,将任谁看到都以为是垃圾的装着猫爪和麻雀羽毛的小玻璃瓶坠饰送到咖啡店。那名男子就叫立石润造。终于和他见面了,浩二郎有些兴奋。这种兴奋感和当刑警时发现凶手潜伏地点,即将攻入的那一刻相似,但类型不同。

  浩二郎以前不管接手什么案件,原动力只有一个,那就是对凶手的愤怒。他愤怒得发抖,一心一意想替被害者雪恨,出一口气,那是一种复仇,恨不得立刻抓到凶手。

  但当回忆侦探不同。他的内心没有丝毫愤怒,而是一味地对人性感兴趣。心情有点像与暌违已久的友人重逢般雀跃,时而心跳加速。不管体验几次都不会腻。这份工作鼓舞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追求这种感觉。

  每朝二手书店走近一步,浩二郎的殷切期待就多一分。佳菜子也是如此,看起来很紧张。店面的招牌很老旧,但印象中店铺崭新。落地铝门轻轻滑开。书架塞满书本,一股像进到仓库的独特霉味扑鼻而来。店家整体散发出怀旧的气息。

  “立石先生,请问立石润造先生在吗?”浩二郎走到被左右书架包夹的店中央,朝店内大喊。

  “哪位?我就是立石。”里面传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手持眼镜的白发男子走出。他的体态不甚美观,身材微胖,右脚微微拖行。

  “你好,我是从京都来的。”浩二郎递上名片。

  “回忆侦探社?”立石戴上眼镜反复审视名片,对浩二郎以及一旁的佳菜子露出戒备的神色。大多数人一听到“侦探”的称号都会露出狐疑的表情。浩二郎想,趁机让佳菜子体验一下也好。接下来,浩二郎简单对立石说明,自家的侦探社和一般调查客户公司的信用或外遇事件的公司性质完全不同。

  “京都还真是什么千奇百怪的工作都有。”立石仍半信半疑地盯着浩二郎。他的眼神非常锐利,不是在看对方的职业,而是人品。

  “容我先说明造访立石先生的理由。”浩二郎拿出留言板的纸条复印件递给立石。

  “这、这是……”立石瞪大眼镜后的双眼。

  “写这张纸条的人,应该就是立石先生?”

  “当然是我写的,有什么问题吗?”

  “立石先生的善意深深感动了我的委托人。”

  浩二郎确定写这段字的人是立石后,说出委托人的姓名及事情的原委。

  “真不敢相信,你们居然靠着这点线索就找到这里来了。”

  “这样的字并非每个人都写得出来。我、越智女士,甚至是医院的护理师都觉得您的字特别有魅力。就这层意义来说,这条线索非同小可。”

  “不过是随意涂涂写写而已。”

  “这是人品。”

  “听到你这么赞美,我就觉得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到里头说吧。”

  浩二郎被立石带进书店。书店深处有一间办公室,堆满纸箱。纸箱侧面写着“全集”“古地图”等文字,里面全是书。

  其中一个正在拆箱的年轻人向浩二郎一行人点头。

  “这是我的孙子。”

  立石和妻子、儿子、儿媳妇一起经营这家店。再往后面走就是立石的家。他对着里面喊:“有客人。”一句话交代后,长年待在身边的妻子就将附扶手的椅子和茶送了过来。

  “我三年前因为脑梗死昏倒过一次。命捡回来了,但右半身麻痹了。经过持续复健,现在总算恢复到勉强行走的地步。不过,写字功力一直无法恢复。”

  立石为了阅读江户时期的书物,学习读古文,也爱上可以随意挥洒、自成一派的书法风格。对他来说,无法随心所欲地写字是莫大的痛苦。他以前会把宣传珍本的广告文,或印在赤本上的宣传标语写在纸上,贴在店里,营造出卖新书的书店所没有的氛围。赤本如同江户时期的绘草纸等,都是给小孩看的廉价书,内容大概是“桃太郎”这类家喻户晓的童话。

  “不过,您现在居然能写出这么好的字。”

  “这和我过去的写法完全不同。我现在手指无法伸直,只能使用笔杆改良过的钢笔,用手指夹着写。写一个字比平常人多花三倍——不,甚至四倍的时间。”

  浩二郎回想起咖啡店老板说他花很多时间写留言。

  “可是立石先生,正因为您花那么多时间,这些字迹才透露出立石先生诚实和善解人意的本性。该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些字反映出您终于再提笔写字的喜悦。”

  “我病倒前性情非常顽固,很少听别人说话。如今总算能设身处地地多为别人着想。”立石说自己大病初愈后,深刻了解到家人和朋友是多么可贵。他回想自己在京都病倒时,深深感受到当地同业帮的热心,不禁泪洒病床。

  “幸好没有大碍。”佳菜子说。她听由美说过,脑梗死很容易夺人性命。

  “真的谢天谢地。不过身体稍微康复,我的工作瘾又犯了。素有文化宝库之称的清凉寺、源融之墓就在医院附近,我一想到便坐立难安。”

  “为什么您觉得那条坠饰很重要呢?”

  “因为里面的东西太寒酸了。”

  “寒酸?”

  “凡夫如我,第一反应就是如此。但反过来想,正因为拥有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价值,才有人特地装进坠饰的瓶子里。当一个东西无法用金钱计算价值,它就可以用人的心灵去衡量。这世上没有比人心更重要的东西了。有时,甚至比性命还重要。”

  “这世上没有比人心更重要的东西……甚至比性命还重要。”浩二郎不由得复诵。

  浩二郎很感激佩服。正因为立石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才能说出这么有分量的话。珍惜有金钱价值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的,珍惜寒酸的物品就不同。正因为寒酸,表示对物主来说,精神价值很大。装着猫爪和鸟羽的坠饰没有任何金钱价值,但有别种价值。浩二郎现在能体会为什么立石会想归还物主。但若是如此,为什么他要送到咖啡店,直接送到寺务所,物归原主的概率不是更高?

  “您为什么将坠饰寄放在那间咖啡店?”

  “我的腿不行,没把握在寺庙关门前走到寺务所,当时离关门时间又近了,我想干脆先回医院,明天再送去派出所。”

  没想到,他经过咖啡店前面时,从窗户看到那本《都名所图会》。

  “那时刚参观过文化财。《都名所图会》里面也有介绍嵯峨释迦堂,也就是现在的清凉寺。我心想说不定是珍本就立刻冲进去。”结果是到处都有的通行本。这时,他看到店内有留言板。心想这条坠饰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交给派出所也不一定归还物主。

  “这倒是,派出所会替你保管物品,但需要物主主动询问才有机会物归原主。”

  “物主若认为这东西很重要,一定会再来清凉寺周边搜寻,而我第二天就要出院了,最后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留言板和咖啡店老板。”

  “听咖啡店的老板说,假使五天内没人认领,他打算送去清凉寺或派出所。”

  “我想他会这么做的。”立石露出满足的笑容。

  “原来如此,这样整件事就说得通了。对了,越智女士希望当面向立石先生致谢。您觉得如何?”

  “这只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立石果决拒绝了。

  这是浩二郎预料中的答案。他很清楚,这件事对立石而言并非特别的举动,没理由接受道谢,而且不管别人怎么劝说,他大概都不会改变心意。

  10

  “校正完成喽,要帮你印出来吗?”听到由美沉稳的声音,浩二郎睁开眼睛。

  “我睡着了?”

  “我看你睡得熟,没叫醒你。”

  “现在几点?”浩二郎盯着手表,快九点了。原来他趴在桌上睡了快三个小时,虽说哪里都能吃、哪里都能睡是身为一个刑警不可或缺的资质。

  “赶快印出来,装订!”

  浩二郎现在知道,咖啡对他已经没有提神的作用了。环顾事务所,雄高和佳菜子已经来上班。浩二郎额头上还印有表带的印痕,引得众人大笑。

  他的妻子三千代还没下楼。难道是安眠药药效太强了吗?

  浩二郎到洗脸台盥洗时,越智来到事务所。

  “你好,今天是不是能拿到报告书?”

  “是的,没错,请稍坐。”佳菜子端出咖啡,和越智闲聊来争取时间。没多久,报告书装订完成了。浩二郎来到会客区,轻轻点头:“这就是报告书,请您过目。”他将报告书递给老妇人。

  “无法见上对方一面吧?”读完报告书,越智抬起头。

  “他的个性应该是这样。不过,每年中元节,下鸭神社会举办‘纳凉古书祭’。”

  “我知道,在纠之森举行。”

  “是的,立石先生会到那里拜访摆摊的同业,报告病情复原的情况。”

  “我去那里就能遇见他?不过,我不认得他。”

  由于立石先生拒绝拍照,所以没有照片提供给她辨认。

  “不用担心。古书祭设置求书区,二手书公会的会员会轮流排班,协助顾客找书。我们跟公会的人说好了,您只要在十四号中午以前跟那里的人说您想找描绘嵯峨野、清凉寺的《都名所图会》,他们就会请立足先生过来介绍。”

  “就是咖啡店那本《都名所图会》吧?”

  “没错。请问,您对我们的报告书还满意吗?”

  “谢谢你们,Sujata一定也会很高兴。”越智亮了亮胸前的坠饰,微笑着说道。

  “下个月十四号,就请您去见那位书写温暖字迹的男子。”

  浩二郎想象着立石用手指夹笔,全神贯注地一笔一画写字的模样,同时回味他的话:有时,人心甚至比性命还重要。

  越智离开后,全体员工一同举起无酒精啤酒干杯。浩二郎的事务所有一个惯例,不管多小的案件,只要向委托人提交完报告书,所有员工就要一同干杯。但事务所内部规定,员工滴酒不沾。这是为了让三千代脱离酒精成瘾症,全体员工也愿意配合。

  “三千代姐,身体是不是不舒服?”由美盯着时钟说。

  过十点半了。不管什么理由,她也太散漫了,浩二郎心想,接着从后门旁的楼梯爬上二楼。二楼的楼梯平台有一扇门,门后有一间客厅,再往深处有一间和室。夫妇俩就睡在那间和室。浩二郎隔着和室拉门叫她,但没回应。安眠药的药效应该不至于持续到早上。浩二郎心中一阵不安,打开拉门,三坪大房间的地上摊着两套没有收好的被褥,不见三千代人影。

  浩二郎快步赶到三楼置放儿子遗物的四坪房间,也不见三千代。他思考,唯一的可能就是三千代从后门出去了。浩二郎想起昨晚非常闷热,当他决定熬夜工作时,三千代曾对他说好想消消暑。

  “消暑”这个字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啤酒。

  糟了。只要她想要,随便找一台贩卖机,酒要喝多少有多少。浩二郎赶紧下楼,从后门走出去。东侧是京都御所,没有酒馆,也没有酒类的贩卖机,往西走就是过去浩二郎的工作地——京都府警本部。他推测三千代应会避开府警,选择往南或往北。

  南边丸太町通附近的便利商店有酒卖,从那里看得到府警本部的建筑。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学生时常逗留、充满自由气氛的金出川一带了。沿着室町通持续往北,可抵达横贯市区东西的大路——今出川通。

  抵达大路前,他看见几台自动贩卖机,但全都卖清凉饮料。

  “老公。”再越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要抵达今出川通时,他听到背后传来呼唤声。浩二郎一回头,原来是身形瘦削的妻子。

  “三千代,你跑哪儿去了?”

  “我想买这个给大家吃。”三千代举起和果子老铺的手提纸袋说。

  “羊羹?”

  “夏季的和果子。我刚买了高级一点的茶,出店时刚好看见你经过。”

  “……”

  “不是要干杯吗?这是佳菜子第一次经手的案子,我想买些点心鼓励她,但种类太多,考虑好久。”

  “没事,只是我去房间看你不在。”

  “别这样,我早就不喝酒了。现在有吃药,完全没有想喝的欲望。”

  医院开的药让她一喝酒,即使只有微量,也会引起类似宿醉的症状。过去有段时间她不吃药也没发酒瘾,但四月学校新学期开始,她看到一群穿着全新制服的高中生时,顿时想起浩志,心慌意乱的她忍不住又开了一罐啤酒喝。

  她喝得不多,但碰到一滴酒,成瘾症又会复发。就这样,五年以上的忍耐全化为乌有。过去的同事目睹她在超商拿着超商的罐装啤酒哭泣。浩二郎得到消息,赶紧到现场,妻子将只喝了一口的啤酒倒在路上。他了解她的痛苦有多深。三千代不是真的想喝酒,仅想找个东西填补她的空虚。之后,她主动向医生提出要求,希望医生再开一次戒酒药。浩二郎很小心谨慎,注意妻子有无再犯,但还是有像这次去金泽出差时不小心疏漏的时候。

  “你真的没喝?”

  “你以为你还在当刑警啊?别怀疑,相信我。”三千代将纸袋提得更高,露出微笑。

  “而且啊,哪有人吃和果子配酒的。”

  浩二郎总算放心,他帮三千代提纸袋:“大家一定会很开心。”说完两人转身往回走。

  全体社员嗜甜如命。由美和雄高喜欢吃巧克力配日本酒。浩二郎原本只爱喝苏格兰威士忌,三千代生病之后,他借这个机会把酒给戒了。

  11

  煎茶及和果子让大家开心极了。加入大量吉野葛的葛馒头最受欢迎。清凉感与微甜的味道和高级宇治茶的风味很搭。睡眠不足而紧绷的脑神经仿佛一条条松开。正享受放松感,浩二郎忽然看到玄关处有人影游移。

  “请进。”浩二郎大声喊,并走到柜台旁。

  门打开了,一位七十多岁身材矮小的女性站在外面。“不好意思,请问一下,你们这里会帮忙寻找以前见过面的人吗?”她腼腆地问道。

  “请进,先进来再说。”浩二郎引导她到会客区,吩咐准备茶水。剩下的一个葛馒头刚好可以拿来招待。

  由美端着茶水,行走姿态端庄优雅。浩二郎感受到由美沉默的视线,邀她一同入席。他听雄高说由美曾跟他抱怨,这阵子浩二郎几乎只和佳菜子说话。过去长时间在男性职场打滚的浩二郎不熟悉如何与女性相处。雄高提醒他,不要引起女人的嫉妒心,很可怕的。

  委托人叫岛崎智代,七十五岁,来自三重县鸟羽市。

  “您特地从三重县跑来?”

  由于媒体报道,不时出现远道而来的委托人。但七十五岁高龄的女性长途跋涉过来,浩二郎还是第一次碰到。

  “我以前在报纸上看过一则报道,知道这么一个地方。我当时心里有一个念头,想把它剪下来放着。”

  “应该是三年前吧,报纸刊登过我们的消息。”

  那是一则刊登在三重县县民版的小消息。浩二郎想,她居然留到现在,真是有心。

  “是这样的,我先生今年春天去世了,我也很希望自己尽快回到他身边……”妇人眼角下垂,表情柔和,说这句话时没有沉重的感觉,不过声音有气无力。

  “婆婆,请您振作。”

  “活到这把年纪,还能从年轻人口中听到这么贴心的话。”智代低头,泫然欲泣。

  她似乎很容易被触动。与丈夫的离别,一定让她很难受。

  “岛崎女士,请问您有小孩吗?”

  “一个独生子,可是他和我先生不合……说来真丢脸。”

  昭和二十七年,二十岁的智代与经营伊势乌龙面店、大她十岁的先生结婚。隔年他们生了一个男孩。约莫二十年前,她先生与三十五岁的儿子断绝关系。

  “说来真丢人,当年我儿子和有夫之妇私奔。”

  她丈夫最讨厌行事不光明磊落的人,非常不满儿子逃跑、隐匿行踪的态度。他照着儿子寄信的地址,写下一封断绝父子关系的书信寄回,自此儿子音信全无。

  “我先生去世的时候,我写信给他,可是……他完全没有回应。”

  “您想找的人,是您的儿子吗?”

  “不,我放弃他了。”智代闭上眼,摇摇头,“别提这事了。我啊,因为长期照顾先生,自己的身体也是每况愈下。”

  “哪里,您的气色很好,硬朗得很。”浩二郎鼓励她。

  “人家说夫妻相处久了会越来越像,我和我先生一样,都有心肌梗死的老毛病,随时可能回到佛祖身边。我死之前,无论如何都想和那个人道谢,不然我会心有挂碍,没办法开开心心渡过三途河。”

  她身子微微前倾,不自觉地护着自己的心脏。

  “您想找一个人?”浩二郎和平常一样,按下录音笔的开关。

  “是的,我想找人。但那是很久远的事了。”

  “以前的事也无妨。这是我们回忆侦探最擅长的事,请您不用有顾虑,尽管说。”

  “从现在回算,大概是六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六十二年前,正是战后最动荡不安的时刻。”

  “我当时十四岁。大阪遭大规模空袭,眼睛所及之处一片焦黑。要是真的烧个精光就算了,偏偏一眼看去都是破破烂烂的建筑残骸,没人敢靠近一步。”

  智代的眼睛来回地看着浩二郎和由美,但映在她眼睛里的影像,似乎不是他们二人,而是六十二年前大阪的光景。

  12

  昭和七年,智代出生在大阪府泉大津市松之滨,她是一位金属工匠的长女。当时,战争已爆发,一连串的动荡随之展开,她儿时约有十三年在战争中度过。说她日夜与战争为伍也不为过。

  她念国民学校初等科时,从未有尽情玩乐的经验。她总背着弟弟伫立在空地上,羡慕地望着一群小男生玩战争游戏。当时学校多一项教学指导,称为“正常步”,严格训练走路方式。从手臂摆动、手肘位置,到走路的精神与情绪都有严格规定。

  简单地说,智代从未体验过自由。

  她唯一的乐趣就是,运用帮忙带小孩三天的酬劳买糖果并且听“看图说故事”。当时“看图说故事”的收费就是小朋友们各自在摊子买一份自己喜欢的小零嘴。最便宜的就是糖球,有钱人家的小孩才会买夹糖浆的仙贝或膨糖。买糖球的小孩只能站在后面,买膨糖的小孩则可坐在最前排大快朵颐。尽管,其实根本没有座位,大家都是抱膝屈坐在空地上。

  她常不服输地想,最后一排也好,反正背上的弟弟不知何时会哭。然后,她尽情地放任自己沉醉在故事里。

  “我最喜欢《少女椿》,但没一次从头到尾听完。”

  “看图说故事”几乎都会在同一个时间、地点表演,但演出内容不定。一旦男孩子大喊“我要听鬼故事”“我要听战争故事”“怪盗故事”,气焰高涨地向说书人提出要求,原本智代期待的《少女椿》续集便会落空,改成上演别的故事了。智代总听不到续集。更别提她要将照顾小孩的报酬存上三天才能听一次“看图说故事”。然而,她还是会等,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尝到沉浸在浪漫故事里的喜悦。

  她相信,无论眼下多辛苦,一定有人在某处等着她。她当时就是靠着如此幻梦,忍耐熬过现状。她会将学校配给的牛奶糖分给弟弟,自己舔着便宜的糖球,听说书人说故事,滋养心灵。

  “我当时觉得,世界上没有比牛奶糖更好吃的东西了。记得那时老师还会特别吩咐我们不准边走边吃,那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当时的人,对甜食有很大的渴望。”智代盯着眼前的葛馒头说。由美委婉地请她享用,她才很享受地把葛馒头送进嘴中。

  她生在一个父母和学校都教导女人走路时须跟在男人身后三步远的位置的时代。她须听大人的话,成为一名温顺的女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生存方式。

  昭和十六年,智代九岁那年的十二月八日,她在早上七点听到大本营陆海军部发布消息。

  “日本和美军、英军在西太平洋开战了。”浩二郎常听死去的父亲提到开战时的事情。他的父亲比智代小五岁,当时还是四岁的小孩子,就已经感受得到大人们异常兴奋的心情。而九岁的智代亲耳听到了这则消息的发布。浩二郎有些激动,他没想到可以近距离地听到经历日本踏出败战第一步的人描述当日的情景。

  “战争结束时,我人在老家。前一年,我念完国民学校的初等科,进女子高中就读。但我们家里经济状况不好,我放弃求学,跑去堺的缝纫工厂上班。后来那里也被烧毁。我们家在泉大津周边还剩下几块田地,我此后的任务就是在田地种番薯,再拿去梅田的黑市交换米和盐。父亲和哥哥都战死了,母亲说,我须保护这个家的田地和刚满七岁的弟弟。”

  智代推着手推车,走上大半天到梅田。她身穿国民服,把短发往后盘,塞进毛线帽里。因为传闻若被人认出是女性,她会遭到粗暴对待,再被卖去当妓女。

  “不仅如此,还要注意在街上闲晃的美兵。当时我们身上都会带着一瓶药,被吩咐若遭人侮辱,要立刻吞下。”

  她携带的药物是氰化物。实际上,浩二郎曾经负责过战争时期女性携带氰化物的相关案件。那名女性的孙子偷走氰化物,暗示他要自杀并离家出走。幸好药物保存状态不良,药物与空气中的二氧化碳结合后失去毒性。那个孙子最后捡回一条命。浩二郎记得,自己盯着那瓶装着无毒氰化物的瓶子沉思了许久,难以相信战争的影响居然会透过一个小瓶子残留至今。

  “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来说,这工作实在太粗重,我现在的小孩一定做不来。”

  听到由美的感想,浩二郎深表同意。虽说是时代的无奈,但这些人饱尝了自己也难以忍受的辛酸,努力存活下来。思及此,浩二郎不禁肃然起敬。

  “‘八纮一宇,胜前无欲’,当时这句标语确实鼓舞了我。‘胜前无欲’这句标语,是在我十岁的时候,由一个大我两岁、年仅十二岁的女孩想出来的。一想到同时代女孩都这么努力,我即便不是军国少女,还是感到热血沸腾。”

  连小孩都咬紧牙关撑过来,那些口口声声说败战后要以死向天皇陛下谢罪的大人,有多少真的切腹自杀?至少智代并未听说身边有人这么做。

  13

  昭和二十一年春。

  智代推着手推车走在安治川的河堤上。她穿着兄长的国民服,头戴毛线帽,远远看去就像一名个子娇小的少年。她套上军靴,但太大,鞋子磨着脚,每踏出一步就会很疼。

  车上载着运往梅田的货物。六个大麻布袋装着番薯和青葱。回程就会换成少许的米和盐。去程回程的重量都没有让她感到辛苦,辛苦的是单程要走七小时以上。早上四点出发,中午前抵达梅田附近。若不休息直接回家,可以在日落前回到泉大津。

  那天,智代一如往常地在市场交换物品,结束后买了一块廉价西式点心——薄薄一层面粉烤过后,在上面涂酱料——她大口吃下后,赶紧回家。由于空袭,河边不见遮阳树木。历经太阳的无情照射,天气异常酷热,丝毫没有春天的气息。

  河道干涸,尘埃扬起。她看见远处卡其色的块状物如烟霭般摇晃而来。形体越来越清晰,智代认出那是载着美军的吉普车。

  那是进驻军。

  智代非常害怕。她修正手推车轨道,想将它推到路旁的草丛里,并且躲起来。但一瞬间,她踩在草堆上的脚一滑。她赶紧使劲站稳,鞋子磨脚处传来剧烈疼痛。

  美兵正大吼着什么,还露出狞笑。

  从吉普车与手推车交会的那一刻起,智代丧失了记忆。

  她闻到河水的味道与青草蒸腾的气味,睁开眼睛时,一对蓝眼珠就在眼前。智代转过脸,双脚乱踢,但体格壮硕的美兵动也不动。她知道自己正仰躺在草丛上,像岩石一般的美兵骑坐在自己身上,她毫无抵抗的可能。

  她的衣服扣子弹开,露出胸部的瞬间,一股不想被人瞧见的羞耻感油然而生,但远不及被美兵侮辱的恐惧感深。“救命!”平常军训课练习木刀时,一向羞于大喊的智代发出尖叫。下一刻,她激烈咳嗽,河水味从口腔传到鼻腔。

  “死洋鬼子!”她仿佛听到日文。

  “搞什么?”原本骑坐在智代身上的美兵忽然离开。他按着自己的头和肩膀。与美兵对峙的,是一名穿着开领上衣与短裤的少年。少年手上握着一根长型棒状物。

  智代因为强烈的恐惧感与紧张感而意识模糊,她再度定神一看,眼前出现了日本少年面露担心的精悍脸庞。他个子虽小,但比最初看到的印象还来得成熟,脸上也没有黑市中大人常有的疲惫神情。

  “没事了,那些家伙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