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同若有所思,第二天改了阵地,开车去汽修厂大门堵人。

连意风暴跳如雷,开了一辆洒水车出来,挡在门口,不让姚小同进,连羽干不出来的事,他倒不介意。姚小同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能体会连羽对自己无可奈何的心情了。姚小同转念一想,或者这是个机会,她确实应该和连意风好好谈谈。

“你心底应该很清楚,他不应该在这里,做这些事。”姚小同说。

连意风咬牙:“你知道什么?”

他愤怒地问:“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他其实是恼羞成怒。当初连羽声不吭气不响地把厂买回来,家里一片反对,闹得最凶的人,恰恰是这件事的受益者,连意风本人。

连意风曾经冲到连羽面前,问他:“为什么?”

“我曾经听你爸和我爸聊天,这个汽修厂,是你妈和他一手做起来的,当年生你,就在那个平房里,总不能真的就这么没了,”连羽说,“这些事和你没关系,我自己想做而已。等你高考完,就还给你,当作给你的成人礼物。”

连意风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全家人都特别地疼他宠他惯着他,也是这个原因。

“我……”连意风梗着脖子,说,“就算你留给我,我也不会,我不要。”

“不会就学,”连羽淡淡看了他一眼,“你从小跟着军人长大,军车都被你拆开修理过,还能有什么不会的?”

连羽说完,拍了拍连意风的肩膀,走了。

连羽刚刚接手这个厂的时候,真的是举步维艰。那时候连意风还在读中学,没去北京,大人也不当着他的面谈这件事,他只知道连羽拒绝了家里人的帮助,凡事都是亲力亲为。他一个学艺术毕业的大学生,跑去搞机械,当工人,做的不仅是技术活,还是体力活。

连意风每次见到他,都觉得他跟换了个人似的。连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为什么不动用家里的资源,连意风觉得自己隐隐约约能明白一点头绪。

他总觉得连羽其实是在还债,可是是谁欠下的债?他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

没想到后来,连羽真的让这个厂起死回生,重新运作了起来,去年的时候做了扩建,整个北京片区,没有比这更大的汽修厂了。盈利全部写在了连意风的资产下,连羽一分钱都没动过。

也正因为如此,连羽再没能分出精力来。后来他投钱和人合开了那家艺术品修复工作室,那才是他真正喜欢的事情,可是他时间有限,从来不去坐班,渐渐地就不再接活。连意风知道他一直有个心结,有一个残缺得很厉害的瓷器,连羽补了许多年,一直没有能将它补好。

连意风不知道那个瓷碗的来头,但只觉得,可能他哥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将它修好了。

人啊,总得为自己的选择做出牺牲。可是他从来没有妥协过半分。

这些事,别人都不知道,连意风也是这一两年,常常来连羽这里,才清楚一些。

如今姚小同往事重提,对连意风说“他不应该在这里,做这些事”,连意风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哥做了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连意风冷静下来,对姚小同说,“你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吗?”

“我不懂,”姚小同喃喃自语,“为什么所有的事,都要让他来扛?”

连意风一拳头砸在他身后的洒水车上,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姚小同,是不是太残忍?

“你回去吧,”连意风别过头,不看她,他声音颤抖,“你别来打扰我哥了,别再给他添乱子了,可以吗?”

姚小同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

连意风回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连羽在改造一辆皮卡,他蹲在一旁,帮忙递工具,低头叫了一声:“哥。”

连羽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刚才外面的动静,转过头看了连意风一眼,挑起眉毛,像哄小孩子,似笑非笑地问:“怎么?待得无聊了?要不带你去滑雪?”

连意风最喜欢滑雪,一听到连羽这么说,少年心性,马上把刚才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好啊好啊。”

话音刚落,连意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好像很没骨气,又被他哥牵着鼻子走了。于是他立刻又把脸色严肃地一沉。

连羽看了他一眼,停下手里的事,忍不住笑:“有话直说。”

连意风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才问:“哥,你怎么不找女朋友?”

连羽没理他,连意风便壮着胆子继续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子的?”

连羽扬了扬手中的螺丝刀:“皮痒了是不?”

“不是不是,”连意风抱着头,“我是觉得,你要有女朋友了,也能让那个姓姚的死了那条心。”

他突然提到姚小同,连羽怔了一下,想伸手去弹他脑门,悬在半空又想起自己的手脏,于是收回手: “小孩子懂什么。”

“我才不是小孩子,”连意风挺直了背,“喜欢我的女生能排到长城那头去,真的,您别不信啊。”

然后连意风又发现自己被连羽带偏了正题,他赶忙把话题拉回来:“我说真的,哥,反正你也不喜欢她,我看到她都觉得烦死了,再说了,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不可能进连家的门的……窗户都没戏。”

连羽好像没听到他说的话,又继续转过身工作:“我知道。”

连意风赶忙拉住连羽的衣摆,可怜巴巴地说:“那我们继续讨论滑雪的事儿?”

“那就周末,把那天那个小姑娘也叫上吧。”

连意风吓了一跳:“什么小姑娘?”

“你放假那天开家长会,跑到我面前告状那个,”连羽似笑非笑,“扎个马尾,长得挺可爱的那个。”

“她她她她?”连意风立刻跳起来,“关她什么事?才才才才才不理她,最烦她了!”

“你怎么说话结巴了?”连羽故作严肃,忍不住逗逗自家弟弟,“我觉得人挺好的,又懂礼貌,开会的时候你们班主任还表扬了她,成绩挺好。”

“谁谁谁谁结巴?”连意风满脸通红,“她成绩好个鬼啊!死读书!书呆子!你不知道!可烦了!”

连羽挑挑眉,连意风不敢吭声了,跳到一旁的办公室里,去写作业。

冬天天黑得早,他们在汽修厂吃了晚饭。开车回到连羽住的地方,连意风肚子又饿了,翻箱倒柜的,找出最后两包泡面。

“哥,你吃吗?”

连羽摇摇头,他满手都是汽油味,很难洗干净。一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法习惯这股味道,他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让人猜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

连意风懂事,倒了一杯柠檬水给他。

“哥,我下午给那谁发短信了,她说这周末没空,她朋友过生日。女生过生日最无聊了,还不就是逛街逛街逛街。”

连羽笑了笑,说:“那改天吧。”

“嗯,我就是想和您商量,”连意风神色不太自然地咳嗽了两声,“不过话先说在前头,可不是因为她不来我才改时间的,我那是因为这周天王发新单曲,琥珀作的词!”

连羽没说话,坐直了身体。他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这杯子是朋友送给他的礼物,从日本带回来的,里面装了一座富士山,盛满水的时候尤其好看。

他很喜欢一句歌词,谁能凭爱意让富士山私有。

连意风的泡面好了,揭开了,满屋子的香气。这个屋子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冷冷清清的,也就只有连意风在的时候,才能有点烟火气息。

连羽想了想,问他:“你这追一个写歌词的,也能算追星?”

“那当然,”连意风用勺子挑着面条,搅了搅,面汤的颜色一下子晕开来,“琥珀人气很高的,都跟你说了是内地版林夕,他的歌词要出合集了,您就等着瞧吧,准上畅销榜。”

连羽随手在纸盒里抽了一张纸巾递给连意风。

连意风平时虽然大大咧咧的,但是其实家教很好,吃饭不会说话,也不会发出“嘶嘶”的吸面声。两个人就静静坐着,没多久,连意风就吃完了,用纸巾擦了嘴巴,才继续同连羽说话:“我记得有期电台做过他的专题,那个主持人说,琥珀之所以能红,因为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痛苦才是艺术的来源。他相信爱情,大部分的人也都曾经相信过,但是后来有一天,我们放弃了,他却还坚持着。所以琥珀这两个字,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一种象征和寄托,就像是林夕一样,就像是梦一样。要是有一天,他不等那个人了,那他就不是琥珀了。”

连羽想起那首《我等你》,那一次姚小同的手机铃声响了很多遍,所以他印象颇为深刻。

“他不说再见,他不说不见,他不说此生还能不能见……看不见星星的夜啊,白了头的雪……等过下一季,好过忘了天长与地久……”

连羽笑了笑,有些好奇地问:“这个人为什么要叫琥珀?”

连意风想了想:“他有写过,好像是因为一个约定,你等等。”

说完,他拿出手机,在网页上搜出琥珀写的一首歌,《琥珀》,将手机递给连羽看。

“哪年哪月的哪一日,我赠他琥珀一块,他许我欢喜一世……年少的眼泪凝成霜 ,哭也哭不到他回头……就当命运亏欠他,想必明年今日没有我……”

“这是他的出道作品,MV就是讲一对年轻情侣,以琥珀作为定情信物,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分开了,女孩子就一直在她送他琥珀的树下等他……”

连羽一直盯着歌词,一动也不动。连意风都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了,试探着问:“哥?”

再喊了两声,连羽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连意风,他的眼眸低垂,许多许多情绪掺杂在其中。要很多年后,连意风才能读懂当时连羽的眼神的含义。

连羽声音沙哑,隔了好久才说出两个字,他说:“琥珀。”

这两个字跌落在爱与恨的深渊,窗外是一片夜色,月儿圆圆,挂在天边,照一脸荒凉,像一个遥远的梦。

佛曰,不可说。

4. 

翻过了一月份,西伯利亚寒流南下,全国大范围降温。连羽不幸中招,汽修厂太冷了,只有办公室才有暖气,他连续待了大半个月,回家后就倒下了。

正好工作室那边接了新的活,连羽把他推给了别的人,叫自己的助手来家里拿上次被他借走的工具。连羽的助理是个年轻女孩子,还在念研究生。

小女生本来就一直偷偷爱慕自己的领导,一听说连羽病倒了,她直接拎了一大箱子感冒药和装着粥的保温瓶上门,还十分夸张地抱了一束康乃馨,折腾了好久才腾出手脚来按连羽家的门铃。

连羽打开门,看到满脸窘迫的小助理,被她的架势弄得哭笑皆非。小助理扎高高的马尾,穿着白色长兔毛衣,外面披着一件格子大衣,看到连羽,立马松了一口气:“连老师好!”

还不等连羽开头,小助理就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地塞到连羽怀中:“连老师你生病了是不是?我给你带了点这个,这个是退烧的、这个是止咳的、这个是消炎的……”

连羽有些招架不住,好不容易才将一大堆东西抱住。看着眼前明显带着讨好的意味,掀开怀中保暖瓶的女孩子,一个恍惚间,他好似看到当年的姚小同,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恨不得将全世界的好都堆到他面前,只为博他一笑。

连羽忽然有些魂不守舍地想,不知道这些年,她都是如何成长的,他看不见她的这些年,她都是如何的模样。

姚小同出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一个陌生的女孩微笑着跟在衣冠不整的连羽身后进了他的屋门。

这都什么跟什么,姚小同抓狂,姐姐我在这里死皮赖脸住了这么久了,都还没进过那屋呢!

于是她大喊:“连羽!”

连羽回头看了她一眼,出自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砰”的一声关了门。

姚小同目瞪口呆,白白吃了一鼻子灰。

敢关她的门?开玩笑吧,她挽起衣袖,跟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开始敲连羽家的门,一边敲一边吼:“连羽,连羽,连羽!”

“连羽!开门!开门啊!”

连羽和他的助理在客厅里,尴尬地面面相觑,连羽揉了揉太阳穴,因为感冒严重,他此时脑袋沉得跟钻头一样。

“抱歉了。”他对他的助理说。

然后连羽走到门边,打开门,冷冷地看着姚小同:“姚小同,你适可而止。”

姚小同昂起头问他:“她是谁?”

“不关你的事。”

然后连羽关上门,他在门边等了几秒,门外再无动静。

小助理小心翼翼地问:“连老师,你,你女朋友吗?”

“不是。”

见连羽情绪不是很好的样子,小助理赶紧把该带走的东西装好:“那连老师,我先走了。”

小助理走后,连羽在阳台边静静坐了一下午。他住的楼层高,可以俯瞰被烟雾笼罩的京城一角,车如流水马如龙,高楼林立。

这房子不是他买的,是签的十年长租,连羽从来没想过要在北京买房。倒不是因为房价太高,干他这行,随便一单收入都吓死人,就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这里过一辈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恨北京。可是又为什么,执意要留在这里,他从来不敢细想。

风和雪一直没有停过,连羽在阳台坐了太久,感冒加重,他整个人烧得厉害,什么都没吃就睡下了。夜里连羽睡得半昏半醒,听到一连串急促的电话铃声。

“喂?”他十分不耐烦。

“连羽?睡了吗?”许念的声音传过来,十分急迫,“你能来三里屯一趟吗?”

“干吗啊?”

“也,也没什么啦,你过来再说。”

许念支支吾吾的,反而更让人起疑心,连羽从床上坐起来换衣服,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姚小同家紧闭的防盗门。

他开车赶到酒吧,还没找到许念,就先听到了一阵歌声。

连羽缓缓抬头向舞台中央望去,姚小同站在冷色的灯光下,半醉半痴地唱:“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

那一刻,连羽觉得好似整个酒吧都安静了下来,至少他的耳朵里,只能听到一种声音。

她穿着黑色的露背吊带,涂着绿色的眼影,像是徘徊在人间的妖魅。

台下人群汹涌,她在明处,他在暗处,她看不见他,他却看得见她。

一曲结束,阮丹丹和许念赶紧上前,一把将姚小同给拽了下来。还在拉拉扯扯中,连羽三两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你来啦?”许念松了一口气。

连羽没说话,他盯着姚小同。姚小同抬起头,看见是他,咧嘴笑了起来:“连羽。”

她面色通红,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姚小同从小酒量在院子里就只能算吊车尾,她也很有自知之明,能不喝酒就不喝酒,过节饭局上敬长辈都是用饮料,她喝成这样,连羽还是第一次见到。

许念和阮丹丹将姚小同扶出酒吧,然后就偷偷摸摸跑了,剩一堆扯不清的旧账留给连羽。

雪花静静飘落,一阵寒风吹过来,姚小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整个人立刻清醒不少。连羽没有说话,将羽绒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姚小同眼角犹有泪痕,她看着连羽的眼睛问他:“为什么我不行?”

为什么她不行?连羽抬起手想要为她拭泪,手悬在半空又垂下来,他语气苦涩,摇摇头:“抱歉。”

姚小同不再说话,望向街道外,后海的一条街喧嚣热闹,夜才刚刚开始,多少灯红酒绿,多少寂寞心事,在这样的夜里更加让人绝望。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她的歌声轻轻飘荡在风中,打了一个旋,然后消失不见。

她记得连羽曾经对自己说过,如果相爱真的有感应,那么他们一定会再相遇。

所以这些年姚小同一直深信,她和连羽会再见面。如果爱情的满分是一百分,那么就算他不爱她也没有关系,只要她爱他爱到两百分,那么他们相加,依然是最完美的结局。

她本以为,会是这样的。

雪越下越大,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给了姚小同一种它会这样飘一辈子的错觉。这个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连羽,”她依然侧着头望着远处,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她又轻又苦涩地问,“我们能不能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