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太热了,姚小同用手指掐自己的人中,让自己站稳脚。

她看到他大步走过来,他穿着黑色的背心和黑色工装长裤,一双厚重的马丁靴,看起来气势十足,线条硬朗,给把枪就能上战场。

一旁的工人抹了把汗,继续干活去了,留下连羽和姚小同两个人。连羽没想到姚小同会在这里,他定了定神,十分火大地皱起眉头。

姚小同却还没回过神来,她呆呆地看着眼前大汗淋漓的男人。想起当年院子里一堆少年郎闹翻了天,他靠在树下打盹。他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衫,阳光透过树叶罅隙落在他脸上,看起来像是从少女漫画里走出来的美少年。

那时候姚小同背得最滚瓜烂熟的一句诗词就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如今看来,才真正是恍若隔世。

连羽没问姚小同怎么知道这里的,和姚小同重逢以后,他就预料到了,迟早有一天,她会这样大张旗鼓地跑过来。

“什么事?”他手里拿着一个扳手,冷冷地问。

“修车。”姚小同说。

连羽冷淡地“哧”了一声,掀了掀眼皮看了一眼姚小同身后的MINI Cooper,和这满目的重型机车比起来,简直像是微型玩具。

“找4S店去。”

姚小同不依不饶:“你还没问什么故障呢。”

连羽面无表情,张口就想说:“是多严重的故障才能劳驾姚大小姐千里迢迢,从城北开车到城南,是爆胎了还是没油了?需要返厂重造吗?”

可是他一抬眼,看到姚小同满头的汗水,一路流进脖子。她穿了一件浅色的T恤,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一半,也不知道这天是怎么回事,热成这副模样。

话到嘴边,连羽顿了顿,冷淡地问:“什么故障?”

姚小同:“……爆胎。”

——就在几分钟前,她自己扎的。

连羽这下连看都懒得看她,打了个电话,让同事拿了一个千斤顶和新轮胎来,三下五除二就换好了轮胎。

姚小同已经热得没力气找话说了,她打开钱包,递了一千块钱给他。连羽抽了五百,没等姚小同说谢谢,他转过身,去到一旁的杂货铺里。没多久,他走出来,拎了两瓶冰冻的矿泉水和一个冰淇淋,丢给姚小同。

冰淇淋是娃娃头,姚小同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现在已经换了新包装。

“谢谢。”姚小同说。

姚小同小心翼翼地沿着中间的线撕开包装,把冰淇淋拿出来,包装纸上沾满了糖水,她也不嫌脏,把那张包装纸认认真真地叠好,在手心揣着。连羽蹲在地上,收好工具,然后指了指垃圾桶的位置。姚小同低头吃冰淇淋,没有动身。

“你留着这干吗。”

“习惯了。”她说。

连羽沉默。他站起身,再没有看姚小同一眼,转过头朝厂房里面走了。他回到刚才那辆挂车前,双手撑在铁板上,用力向上一跳,翻身上去。

姚小同在厂房门口的烈日底下站着吃完冰淇淋,实在扛不住,躲进了车里,开着空调烧钱。姚小同随身带了电脑,打开PS,开始做婚礼的场地设计。

一直等到日落时分,连羽才忙完,他跳进挂车的驾驶室里,姚小同听到汽车发动的转动声,十几吨的挂车,颤巍巍地开了出去。检查好车辆没问题后,连羽才把它倒回去,从车上熟门熟路地跳下来。

姚小同看到他走到一旁的平房里,半个多小时才出来,估计是洗了个澡。

他还是穿着黑色的背心,不过显然不是刚才的那一件,头发半干。姚小同赶忙从车上跳下来,挡在他面前。

连羽看到姚小同,眉头又不由自主地皱起来。姚小同还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她的每一个举动,都能轻而易举地惹毛他。

“连羽,”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他要做这样的工作。姚小同倒不是说看不起底层技术工人,只是那个人是连羽。让她如何去接受,他那样一双手,沾满了脏污的黑色汽油,拿着螺旋刀,长满了老茧的样子。

“和你无关。”他说。

连羽准备继续往前走,却看见姚小同张开了手臂,让他寸步难行。

她死死盯着连羽:“把手伸出来。”

然后她又重复了一遍,她双眼通红:“把你的手伸出来。”

连羽站着没动。

“伸出来。”姚小同咬着牙,颤抖着声音说。

连羽看到她死命盯着自己的样子,被她闹得十分心烦,便伸出右手,摊开来。姚小同一手抓住他的手指,一手轻轻抚摸上面的纹路。

她想起自己曾经给他看手相。修长的一双手翻开来,白皙柔软的掌心上三条线,爱情线、事业线、生命线……她的手指放在上面,跟着一路轻轻走下去。

她嘴里还念念有词:“生命线真长,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事业线不太好,从这里断了,不过没关系,”姚小同想了想,随手拿起一旁的中性笔,轻轻在上面画了一笔,“我帮你连上去!”

“呀,你看你的爱情线,一条直到底,没有枝丫分节,纹路这么深,说明你的爱情运很好,从一而终,至死不渝,看,和我的一模一样!”

她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对他明晃晃地笑。趁着连羽没注意,姚小同偷偷用手指扣上他的手,触碰到他的手心。

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双手,曾经握着画笔,是多么的快乐。与生俱来,谁也羡慕不了的天赋。而如今,上面布满了疤痕,褪了色,看不出年月,已经和血肉融为了一体。又粗又厚的茧,摸起来硌得人生疼。

远方的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红了。天空被笼罩上一层紫色,依稀可见些许星光,倦鸟余归。姚小同双手抓住连羽的右手手心,将它抵上自己的额头,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十指连心啊,她不知道,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他可曾后悔,可曾感到难过。可曾责怪过命运半分。

5.

阮丹丹回国安定下来以后,才来姚小同的新居拜访。

“工作定了?”

“定了,”阮丹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吃了一口姚小同端上来的蛋糕,“呸呸呸!这什么东西?你每天送去给连羽吃的,就是这个?”

“怎么可能,”姚小同嫌弃地看阮丹丹一眼,“那都是我精心烘焙的!”

“重色轻友到这个地步,你也是一绝了啊,姚小同。”

“说正事呢。”

“正事就是,我家老爷子非要把我往舒秦的酒店塞,我抵死不从,自己面上了希尔顿酒店。”阮丹丹扬扬得意。

阮丹丹的本科和硕士都是在瑞士读的,学的是瑞士最有名的酒店管理。当初高三别人准备出国的时候,没见她提起过要出国,她高考分数也不低。

姚小同本来以为自己和阮丹丹两个人会一路从同一所幼儿园升到同一个大学,继续为虎作伥好吃好喝,结果阮丹丹二话不说,跑去了欧洲,还是瑞士那个弹丸之地。

当时他们一个院子里,出国的人也不少,但是姚小同本想着阮丹丹出国地点这么非主流的,肯定是要孤苦伶仃一个人了。可是没想到,还有一个人。

那年暑假,姚小同就窝在阮丹丹房间里,一口一个瑞士莲巧克力,摇头晃脑地说:“要不是知道和舒秦从小就不对付,我还以为你们这是串通好了要私奔呢。”

阮丹丹糟心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姚小同天生缺根筋,被阮丹丹这么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怎么的,一个机灵,脑海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可惜没被姚小同捕捉到。不过她还是立马爬起来,认真地看着阮丹丹:“不是,姐妹儿,我说真的,你可千万别去招惹舒秦啊。”

阮丹丹白了她一眼:“行了,知道了。”

“不行!”姚小同难得严肃地看着她,“你得看着我的眼睛向我保证。”

“保证个鬼啊,”阮丹丹不耐烦地扯她的头发,“你看我和舒秦,搭边吗?”

舒秦是谁?舒家独子,他们这个院子的人,哪个走出去不是飞扬跋扈,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但是见了舒秦,那还统统都得靠边走。偏偏舒秦这个人,怎么说呢,姚小同觉得他这人特别邪气,长的就是一副金玉其外的样子,又花名在外,看人总是似笑非笑,好像一眼就能把你看穿。

而且舒秦的脾气很难捉摸,喜怒无常,得罪了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姚小同想了想,阮丹丹和舒秦?确实不太搭边,于是才放心地又躺下去继续吃巧克力。

“对了,”姚小同说,“这次叫你过来其实有事想要拜托你,你帮我查一下这个修理厂。”

“怎么了?”阮丹丹接过照片,好奇地问。

“连羽在这里工作,”姚小同说,“我简直要疯了,他一双手上全部是茧。”

“连羽?”阮丹丹也吃了一惊,“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我没看玩笑,我亲眼看到的,我问他,他不肯回答。”

“不过,你是怎么找到这个修车厂的?”阮丹丹疑惑地问。

说话间,姚小同又把庄蝶的事说给阮丹丹听了。

“这女人真帅,前所未闻啊,”阮丹丹吃惊地说,“倒想认真认识一下。”

“她婚礼定在九月,”姚小同想了想,“你来陪我做现场布置,给你张工作牌。”

“拜托,”阮丹丹耷拉着一张脸,“她不是在千集办婚礼吗?那是舒秦名下的,我去帮你打杂,就不说我老板了,要是被舒秦知道了,肯定从后门丢出去。”

姚小同想了想,觉得还真有这个可能。

6.

阮丹丹话虽这样说,但是庄蝶结婚那天,她还是戴着一顶帽子,偷偷地摸进了现场。

天气预报显示这天会有小雨。孙大年提前做过预备方案,在酒店内堂的空地上,铺上假草坪,将摆设全部挪到室内,可以虚拟一场森林婚礼。

“不要跟她提了,她肯定不会同意。”姚小同说。

果然,庄蝶听后,掀了掀眼皮:“淋雨的是我,你担心什么?”

自她的伪装被揭穿后,初见时甜美可爱的形象一去不复返,庄蝶彻底暴露了她的本性。

婚礼当天。姚小同一大早就蹲在门口等连羽,一看见他穿着正装从家里走出来,就扑上去:“你是要去参加庄蝶的婚礼吧?我今天限行,载我一程吧。”

连羽神色复杂地看着姚小同,她因为这几天赶工期,煞白的一张脸和乌黑的眼圈,简直触目惊心。连羽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同意载她。姚小同在车上难得地没有叽叽喳喳,靠在玻璃窗上就呼呼大睡过去。昨天布置现场的时候,招来的一个小工有事没来,人手不够,一时也找不到别的人,是孙大年和姚小同挽了袖子亲自上阵。

红灯亮起来,连羽转过头看她,她的嘴巴微微张着,流了一脸的口水。连羽嫌弃地扯下一张抽纸,蹙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干净嘴角。然后绿灯亮起,他又重新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下了车后,姚小同往太阳穴上擦了风油精,才终于醒过神。她笑着给连羽说:“你还记得不记得,我小时候最喜欢参加婚礼,你知道为什么吗?”

连羽没有回答,但是姚小同知道,他在听。

“因为我总是能当玉女。”而他就是旁边那个金童。

“那时候啊,觉得婚礼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仪式。后来干了这一行,才知道,一场婚礼办下来,命都要短一截。不过我还是很开心,”姚小同笑嘻嘻地说,“因为这确实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每一次看到新人宣誓,都会很感动,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伟大很伟大的事。连羽,我们一共一起参加过七场婚礼,你是金童,我是玉女,人人都说我们是天上地下的绝配。连羽,总有一天……”

姚小同话还没说完,就被孙大年拎着耳朵拽走了:“现在才来!我这边都要鸡飞狗跳了!”

连羽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欲言又止。

婚礼现场按照庄蝶的要求,十辆卡车运来的装饰树,足足搬了一整片小森林,像是绿色的海洋。而一段空出来爱侣互动的时间,则是东吴自己的独白。

背景音乐响起来,是王菲的《当时的月亮》。

“谁能告诉我,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

庄蝶拿起话筒,笑了笑,说:“曾经有一个人跟我说,这个世界很大,我应该去更加遥远的地方看看,那时候我就会知道,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庄蝶停下来,没有说话,姚小同看得真切,她眼眶已经通红,眼泪在打转。

等一会儿,庄蝶重新开口:“失去他,真的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我甚至不知道我的下半生要如何才能过完。我的人生在失去他的那天,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是相见恨晚,一半是只能怀念。”

热泪滚滚而下,和雨水混在了一起。

“周嘉梧,爱你,让我变成了另一个你。”

她穿着白色的及地婚纱,提着裙摆,轻轻地鞠了一躬。

蒙蒙细雨下,她的面庞美得让人怦然心动。

隔着人群,庄蝶的目光落在了姚小同身上,她笑起来,对着话筒轻声说:“要幸福啊。”

这一刻,姚小同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九月的最后一天,这个叫东吴的女孩,如愿以偿,嫁给了爱情。

而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一个女孩,都能嫁给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