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积羽抬手,放任自己和少年亲近,指尖轻触少年的脸颊,笑意浓了些,却仍没笑到眼底,少年的反应一点也不出奇,人人皆是这样看他的。
他喟叹般地轻声道:“别害怕。”
小深怎么会怕,海里有那么多古怪丑陋的海怪,而他才是海里最大的捕猎者……
他就是觉得神奇,眼前这个人不像是被夺舍了,但给他的感觉完全是另一个人,不知为何。
人类太奥妙了,居然还有这样的,这岂不是相当于买一送一,捡一个等于捡两个。
所以小深道,“我没怕,就是没见过,你真不是被夺舍了么?”
他想确定不是这万年发展出来的新夺舍技术。
“如果我被夺舍,羽陵宗上下不会发现不了。”商积羽沉沉看去,小深脸上找不到半分作伪之色。
看上去娇气,胆子倒是大。
不过任这态度是真是假,他也无所谓,只要少年在这儿……
“所以你从小就这样?能纠正么?”小深问。
这个便宜他不太想占啊,毕竟按此推断,想当龙骑士的就是这一个,和另一个无关,他的海上月还是清清白白的。
商积羽听到这个要求,嘴角一勾,低沉反问:“你说呢?”
小深:“……”
看样子不行。
商积羽无事一般,捻了捻他的手指,漫不经心道:“既然你不怕,那太好了……我正需要你做件事,想必你也是不怕的。”
小深眼神闪烁,立刻反应道:“需要什么?是作为给我解开驭灵环的交换吗?”
他自觉是羽陵宗大债主,什么交换都像占他便宜。
“可以这样想。”商积羽欺身上前,两人便呼吸可闻了,他道,“只需在月升之后,离我近一些。”
即便是谢枯荣,也不知道他的修行出了一些小问题,就是知道,旁人也无法帮他。这是他师尊始创的道法,除他之外,再无人练过。
日落月升后,他体内的经脉就会狂暴起来,花费数月压制梳理,仍是不见多大效果,甚至在白日,也会开始出现这种情况,让他也越来越暴躁。
自小就有的双重性情也跟着变得愈发频繁,从前甚至能数月不变。
而不知为何,只要靠近小深,它们就安安静静的了,越近,越安分,甚至是从未过的舒服,这样惬意地修行……
经脉如河源,那搅动着狂浪的水源沉静无波地等待他调理。
宗内旁的弟子修行水法,也有请水族来助力、参详的,龙族血脉越浓,带来的帮助越大,可也从未听说有这样的情况。亦不见其他弟子,像他这样忍不住跟着小深。
不过,商积羽的道法不同他人,倒也不能随意比较。
他这头一个如此修行的人,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了,即使不明白原理,只要知道小深是他的就行。
“多近?”小深问道。
他也不在意原因,以前那些水族也喜欢待在他旁边啊。
还行,可以接受。
商积羽道:“自然是,越近越好。”
“懂了!”小深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让我盘你?”
商积羽:“???”
小深这说人话的水平,还没弄懂应该说“抱”,哪怕“缠”也好。
他抑扬顿挫地道:“可以是可以,但我只盘着他,不想盘你!”
商积羽约莫明白小深的意思,也听出来,小深说的“他”是谁,无非是另一个自己,沉沉道:“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这样的戾气么,叫人畏惧的戾气。
小深哼道:“因为你没有他好看。”
商积羽险些失笑,同一张脸,还能分出高低来么。
商积羽眼睛一眯,无端就多了几分压迫感:“……还记得你有求于我吗?”
小深道:“那又怎么样,大不了换个人!不就是慢一点点,宗主不能替我解么,还说你们羽陵宗的人博学,会解的人应该多了去了。”
商积羽好似很无辜地道:“可他们都打不过我啊。”
小深:“……”
不愧是方寸的后代,够不要脸。
但小深哪里服输,很快道:“我相信‘他’肯定会帮我的,不用你!”
即使只是一面,小深却很相信那个商积羽,而且从第一眼,就将他们分得很清楚,和旁人一概论之不同,这态度,几乎是将他们视作不同的人。
商积羽竟有种哭笑不得之感。
若不是难以舍却这感受……
商积羽轻声道:“我就是他呀。”
小深看商积羽,一样的外貌,可怎么看怎么不对味。
小深气呼呼地道,“才不是,他可没你‘有本事’,蛟都不肯骑。”
还想骑龙,呸。
商积羽陷入沉默,再联想起小深之前说的盘,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少年是蛟?
作者有话要说:
商积羽:蛟
道弥:章鱼
谢枯荣:王八,肯定是王八,我赢了
第4章
商积羽和小深盘膝榻上,他手触银环,为小深解禁。
这驭灵环看上去普通,却必然耗费了大量精力,看来小深可能真的是蛟。蛟属已经是世上血脉最接近龙的水族了,也出了威名赫赫的修者。小深孤身流落在外,也不知究竟为何。
商积羽的师父不但能打,亦是炼器大师,他身为弟子,岂有不通之理。灵气流转探查,手法虽然陌生,但好歹找到头绪,有了些许进展。
但日落月升,却是不得不停下来了。
“今日先到这里。”他眉眼淡漠,竟是不知不觉中,已换了一个。
到了夜里,就该颠倒一下,由小深来助他了。
虽说这样延长了至少一半以上时间,可仍是比其他人来解要快上很多了。
小深暗喜,小心翼翼打理着失而复得的那一点点灵力,而且脚也不软了,他很满意。
“太阳落山了,那我们躺下来吧,我喜欢躺着盘。”小深说道。
商积羽:“……”
应该是想多了,小深不了解人族语言。什么话在他嘴里,总是失了几分本味。
商积羽神色间有些迟疑,这件事并非他索要来的……是他也不是他。
小深见他不语,“盘不盘?不盘我……”
就去外面溜达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他水的下落了。
小深原本和商积羽对面盘膝而坐,手撑榻正要起身,一只温玉般的手竟悄无声息握着他的脚踝,叫他一下栽进商积羽怀里。
商积羽垂眸,他方才完全是下意识的,就像见到小深后,紧紧攥着他。
口是心非,他自然是需要小深的。
少年柔软的身体坐在他怀中,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
商积羽叹息一声:“……就坐着罢。”
坐着多不舒服?但小深还是愿意满足这个自己比较喜欢的商积羽。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又觉得其实也不错,屈起赤着双足,整条龙缩进肃然端坐的商积羽怀里。
鸿濛殿
谢枯荣歪歪坐在椅子上,掌管宗内一应事务的执事们分列其下,有执事道:“宗主,前日选的主翰,才进书林,就被赶出来了。”
“又赶出来了?”谢枯荣只觉得头又要疼起来了。
羽陵宗书林有藏书如海,道法秘籍万千,也需人管理,称之为主翰。
凡任主翰者,必须是精通文墨,知识广博,修为也不可能太低。
上一任主翰三年前陨落了,他们便着手选新的主翰,只是,主翰这个职务有些特别,不是想选谁就选谁的,连谢枯荣也不能一人决定。
这都陆续选送了十来个人,都没能成功做成主翰。
诸位执事也都觉得无语,照例,各自又拟了几个名字,交给谢枯荣。
只得是如此了,再挑拣挑拣,不知何时能成功。
“难道我羽陵宗,满宗门还选不出一个主翰了。”谢枯荣闷声道,那岂不是可笑。
一位执事道:“说到这个,宗主,听陈确说,您昨日出山,带回来一名灵力低微的水族,而且这水族还不识字?”
陈确是专管常住事务的,一应人员流动,无论门内编外,他都监察归单,记录在册,此事谢枯荣的确让道弥报给他知晓了。
谢枯荣:“……”
他就知道,会广为流传。
羽陵宗进了个文盲,不是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但足以叫大家津津乐道一阵时间了,毕竟是头一遭。
其他尚未听说的执事,也惊讶起来。
“什么?不识字?为什么会不识字?”
“这,这是上哪找来的!”
“你说的这个小深,到底有多没文化……”
大家都好奇,谢枯荣为什么会带回来一个文盲,关注点竟是都集中在这上头了,连灵力低微都顾不上,好似也比什么主翰人选要更吸引人。
谢枯荣也不好说出祖师遗命,再则,祖师也未让他把小深带回来啊。
谢枯荣含糊地道:“多大点事,已经叫道弥带小深识字了!”
碧峤峰。
一夜过去,商积羽仍是整整齐齐一个,在他身上,则是七手八脚缠着他的小深,龙盘虎踞嘛。
数百年,商积羽也未同人如此亲密地接触过,少年是头一个。
夜里未点灯,一室黑暗,商积羽又闭着眼,失去了视觉,但他能嗅到少年身上淡淡的水汽,湿润微甜,反而在脑海中留下更深刻的印记。
少年的呼吸,就像潮汐一样,缓和有规律,让他体内的灵力平静乖顺起来。
小深睁开眼,看到板板正正的商积羽,立刻明白还是那一个,笑嘻嘻地道:“可以起来啦?”
商积羽虚扶着小深坐起来,手掌和小深的腰分开时,淡淡的怅然若失袭上心头,“……嗯。”
“我和道弥约好了,今天去识字。”小深对商积羽说,“还是去昨日落舟那里等他?”
商积羽:“你说绾龙台?不错。”
小深:“…………”
商积羽看他欲言又止,无奈地道:“……从前叫寸斜台,是他改的。”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商积羽的另一面。
再给你记上一笔……
果然不是好人。
小深郁闷地道:“算了,我走了。”
他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忽觉不对,脚步声似有重叠,回头一看,才见商积羽竟跟着走出来,顿时欣喜地道:“你也去看书嘛?”
商积羽看他喜形于色,微愣,随即一笑。
“不去……你早些回来。”
他只是不知不觉又跟着小深了,甚至说完后,才发现自己还说了句如此儿女情长的话。
只是小深全然没发觉,大概对人言本来也不敏感。
“知道!我就去应付一下!”什么识字不识字的,当然是解开禁制和找水重要,小深压根没把那当回事,糊弄一下罢了。
道弥如约乘着小舟来接小深,只见他又换了一身衣裳,这次是师叔祖的穿衣风格,但那玉带还是原来那一根,而且健步如飞,和之前的软脚模样大不相同。
看来灵力虽然低微,气力倒是不再那么虚了。
想小深哥刚出现时,身上只一件破衣烂衫和这玉带,恐怕这就是他全身上下唯一的私物了。
书林并不在山上,而是一大片浮空的平地,上有巍峨建筑,牌匾上写着几个铁画银钩的大字……不过小深不认识。周围离垢河环绕,平平看去,真是浮岛一般。
“这是不动地。”道弥介绍,这里停了许多小舟,无论何时,羽陵宗,书林总是最热闹的。
道弥在羽陵宗长大,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当年方寸祖师东游,到达羽陵,遇到鬼修长恩,正在曝书,文山书海,卷帙浩繁……”
小深打断他:“卷什么?”
道弥:“就书籍册页浩大而繁多。”
“哦,”小深嫌弃地道,“你说书挺多就够了。”
道弥很委屈,啊,小深哥的知识就和他的口袋一样贫瘠。
道弥也不是故意的,很多词对道弥来说,就是日常用的,他也没法具体想象小深有多无知啊。对羽陵宗的人来说,认识一个成语是文盲,认识一百个成语也是文盲,差不多不大。总有遗漏之处。
道弥改口道:“那书多得像海一样,祖师惊异长恩以鬼身,宁愿被烈日灼烧,也要晒书,一片爱书之情,于是留下助他晒书,整理藏书。
“后长恩飞升,据说成了司书之神,那些书也都留给了祖师。其中不但有人间学问,更有长生大道。真人阅尽藏书后顿悟,羽陵讲道,成五千年绝学!
“听道者纷纷拜入门墙,就此开宗立派,指地为名,是为羽陵宗。羽陵传人,也莫不爱书,当年修书林放藏书,后来也会不断将新书加入,无论是人间经典,还是道法典籍。
“这里,就是人间最全的藏书之地。越往里,内容就越高深。”
道弥将小深带进书林第一层,这里极为安静,但在层层书架间,却有起码数百人,或穿梭期间,或静坐阅读。
道弥的声音也放小了一点,“这里有本门弟子,也有外派来求学的,不看令牌难以分辨,不过咱们本门弟子爱穿白色。现在人还算少的,主要是管理书林的主翰职务空悬,深处一些地方,没主翰的允许不让进,有些典籍也必须是师长和主翰都点头才能出借……反正,主翰不在挺麻烦的!谁也没想到,会悬置三年呀。”
再多的,道弥就没细说了,反正文盲小深哥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
他哪知道,他这嘴一天到晚叭叭不停,小深从白衣那里就没听进去了……
小深心说,都没有商积羽穿得好看。
果然是人间最全的藏书之地,连小儿学字的入门级书籍都有,道弥翻找了一本,寻了个角落坐下,“小深前辈,现在我教你认字。先认你的名字吧。”
“深,从水。”桌上自有任意取用的笔墨,道弥提笔写了个“深”字。
“好,我记住了!”小深看一眼。
“那咱们再从基本的学起,天地人……”道弥总觉得小深哥态度有点敷衍。
小深本想说今天就够了,忽然想起什么,又道:“等等,你先教我两个字。”
他也摸起一支笔,敲了敲桌面,深沉地道:“‘还债’怎么写?”
道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