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涯的名字很武侠,他的气质却是偏于文秀甚至羸弱的那种,白净的脸,瘦长的身形,长着一双细长的凤眼,眼尾几乎飞入了发鬓。不算很俊,但很媚,是的,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很媚的男人。这无关挑逗,看他在抚琴之前焚香静坐,仿佛进入了禅定,这样的动作,若是别人做来只觉肃穆,而他依然风情。

俞宛秋起初不明白,为何佟夫子授课时要挂帘子,魏无涯却不用。待看到他的动作表情和风姿气韵后,她想到了一种可能:难道这男人竟是个太监?

她在课间休息时悄悄问程绮玉,程绮玉噗哧一笑道:“你那脑袋瓜子成天都在琢磨什么?魏乐正怎么可能是太监,他又不是在宫里侍候人的。你别小看了乐师,当今圣上精通音律,有时候兴致来了,还跟他们一起合奏呢。余音殿的大司乐周百川早几年已经被破额封为三品官了,魏乐正是他的大弟子,迟早这位置是他的。”

然后她说起了魏无涯的生平事迹:第一次在余音殿为圣上演奏时得到了怎样的奖赏;在去年的琼林宴上和新科状元比琴,又是怎样地轰动朝野…说得喜动眉梢,颊生红潮,俞宛秋心里暗暗吃惊:小妮子该不会是动了春心吧?

要真是这样,可就糟糕了,不管魏无涯将来会不会接替他师傅周百川的位置成为大司乐,乐师在这个时代都属于下九流。凡是服务性行业,也就是现代的第三产业,在古代全部属于贱业,即便是为皇帝服务的宫廷乐师,也是没品级的。所以这个“三品”只是荣誉封号,并非实职,皇帝高兴了就封,不高兴了就撤,更不可能从此后把大司乐都当三品官对待。

程夫人要是知道了只怕会抓狂,她爷爷可是做过知枢密使,也就是副宰相的,这样家庭出生的女儿怎么能嫁给乐工。

至于魏无涯授课为何不设挂帘,程绮玉给俞宛秋解释道:“这跟念书不同,要看指法啊,隔着帘子,指法都看不清楚,还学什么?”

又一堂琴课下来,望着邻座的程绮玉一副痴迷的样子,俞宛秋越发觉得,挂帘子是正确的举措,有些事,真的要防微杜渐,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古代的大家闺秀太少机会见到异性了,一旦跟还算年轻端正、又有些才华的男教师正面接触,便有春心萌动的可能。

古代的那些戏曲里,女主角偶尔在荡秋千的时候看到了站在墙外的俊俏书生,就抛家弃舍跟他私奔,虽然有艺术夸张的成分在,但真的不能忽视了因男女隔绝而导致的异性间的巨大吸引力。

在现代社会里,两性交往自由化,尤其是网络提供的便捷途径,使得人们完全丧失了对异性的神秘感,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剩男剩女,面对满眼异性,心若沉潭,找不到一个想爱的人。

第一卷 侯府寄孤女 第十八章 黄花鱼宴

到琴课结束时,老太君派来请吃晚饭的人已经等在戏台下面了,沈鹤也派了人来请魏无涯赴席。

原来这天皇帝赐下了贡品黄花鱼,所以府里备下宴席,让大家一起感受皇恩浩荡。

这黄花鱼又叫石首鱼,每年三月下旬由内务府从崇文门呈进,否则就是私货。即使有人私自挟带入京,也不敢拿到市面上叫卖,因为被抓到了是要治罪的,罪名拿到现代来讲就是走私犯。

这种仅供皇家享用的黄花鱼,有时候会作为恩赏赐给大臣。想想这鱼从三月下旬就开始进贡,到四月初四才赏给沈家,其中间隔了大半个月,那皇帝肯定是吃腻了,所以乐得做人情。

听起来神乎其神的鱼,等俞宛秋真的坐到席上,见到了翡翠盘中由玫瑰花瓣围绕的宝贝鱼时,这才知道,什么贡品黄花鱼,不就是现代人常吃的黄鱼吗?超市里的小黄鱼四五块钱一斤,大的也就七八块,明明是极普通的海鱼,怎么到了古代,就变得如此稀罕了。

桌上的鱼按大小的不同,分成了四种做法,大的清蒸和红烧,小的做成了香酥鱼,还有一大碗雪菜鱼片汤,算得上是一桌鱼宴了。

俞宛秋先夹了一条香酥小鱼,嚼了两口后,倒吃出了一些惊喜,确实比以前酒店里吃的味道好得多。再吃一块鱼片,愈觉鲜美无比,跟以前吃的那些不可同日而语。

她敢肯定这绝对就是现代最普通的黄鱼,大概古代都是野生的,而且水质超好,所以肉质滑嫩鲜美,难怪会成为贡品的。

当时老太君的饭厅里除一起上课的小姐外,还有叶、马两位老夫人和几位姨太太,再加上徐尚宫和薛凝碧,摆了两张大八仙桌,俞宛秋和两个师傅都有幸被叫到老太君的桌上吃饭。

跟老太君同桌有个最大的不便是,二太太会站在老太君身后帮着布菜,她站着,几位姨太太怎么敢坐?弄得她们那桌尽是空位子,人都跑到老太君这桌罚站来了。

大太太近年来时常称病,除了日常的问安外,像这种聚餐的场合已很少能见到她了,估计早就绝了在老太君面前跟二太太争宠的心,索性待在自己的那方小天地里图个清净。

席间,老太君随口问了俞宛秋几句话,俞宛秋自然要停箸回答。二太太就夹起一块鱼肉送到老太君的碟子里,然后大声招呼:“吃鱼,吃鱼,这鱼冷了可就不好吃了。老太君特意把人叫来吃贡品鱼,来了又问这问那,不是我多心,实在是老太君的行为可疑。恨不得大家都停下筷子听她讲话,然后把鱼搁冷了,大家都不吃了,她等会再叫人热一热,好一个人慢慢享用。”

俞宛秋知道,二太太是不喜老太君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同样的情形已经上演过许多次了。但凡她在老太君这边坐着,老太君问她什么话,往往问不了几句,二太太就会打岔混过去,而且每次都表现得很自然,转移话题也很成功。

这次也一样,老太君一听她的话就乐了,笑骂着说:“你们刘家也是世代书香,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泼皮无赖,连婆婆都敢编排一堆有的没的。”

徐尚宫便道:“自然是您老人家素日待人和气,把媳妇看得跟自家女儿一样,不然她怎么敢放肆。”

二太太越发殷勤了,赶着又给两位授课师傅布了几筷子菜,笑吟吟地说:“只要老太君高兴,能多吃几口菜,媳妇泼皮就泼皮吧。要是没把老太君侍候好,让净儿她爹知道了,还不得剥了我的皮?到时候想当泼皮而不可得也。”

满桌的人笑不可仰,老太君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道:“好了,你也别尽耍嘴皮子了,快坐回去吃你的饭吧。你如今也是做婆婆的人了,我早说了以后不用在我跟前立规矩,免得你们说我只疼孙媳妇,就不疼你们了。”

因为从东路那边的宅院走到这里有点费事,而且孙媳妇们差不多都有幼龄的孩子需要照顾,老太君早就发话,不让她们过来立规矩。程夫人是自己懒得巴结,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二太太,每天都先侍候老太君吃过饭,再回自己屋里吃。

既然老太君都开恩不要孙媳妇立规矩了,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要两个儿媳妇过来侍候她吃饭。也许正因为如此,就像林氏说的,她才喜欢带着儿媳妇出去走亲戚,让她们在外面立规矩,过过婆婆瘾。

老太君笑了一阵,让红蓼给俞宛秋舀了一小碗鱼片汤,亲手端到她面前,满脸慈霭地说:“丫头,多吃点,可怜刚进府时,病得成日躺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瘦得皮包骨。我们私下里都很担心,怕病久了,你小小年纪经不起…现在看你长得这么好,真是老天保佑!你娘在地底下也放心了,不然,我这把老骨头以后见了她可怎么说?你是她临终时亲自托付给沈家的,她虽不是你的亲娘,你却从生下来就是她一手带大的。”

俞宛秋忙站起来接了,又说了几句说思亲感恩的话,因为老太君并没有叫她坐下,就像在课堂上被点名后,老师不发话,学生就只好站着。

提起早逝的女儿,老太君脸上有些感伤,二太太及同桌的诸位纷纷出言安慰。俞宛秋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因为老太君决不会无缘无故在饭桌上跟她扯这些的,她必定是有什么事要跟她说。

停顿半晌后,老太君开口问:“听说你前几天跟潜儿媳妇去东岳庙了?”

俞宛秋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老太君眼里那种探究的光芒,果然,她才回答“是”,老太君后面的问题就紧跟着来了:“有没有遇到什么熟人?”

“没有,宛秋五年都没出过府了,哪有熟人。”

“也是”,老太君示意红蓼给徐尚宫布菜,回过头又问她:“听说你们还去月老庙求过签?”

类似穿越前站在大老板门外的那种感觉又来了,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恨不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离现场,可又偏偏不能挪动分毫。

“是的,那天本来是要拜谒东岳大帝的,正院人太多挤不进去,后来就被林姐姐拖着去了月老庙,那签也是她抓着我的手抽的。”她听到自己声音平板而空洞,就像另一个人在回答。

老太君嘴角含笑,表情更加慈祥了,朝她做了一个手势说:“傻丫头,还站着干嘛,快坐下说,你抽到的签上都说了什么?”

俞宛秋到此时反而不慌了,心里发狠道: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还怕你们这些老古董不成?虽说兰姨不允,真惹毛我了,带上银票首饰自己走,还愁她不跟上来。

心理建设做好了,眼睛也抬起来了,迎着老太君的目光说:“只记得前头一句,后头的都忘了。”

“哦,是哪一句?”

“不是姻缘莫强求。”

二太太和沈涵净同时露出了称愿的笑容,老太君却表情严肃地说:“后面好像还有三句,比这句好得多,这签听说还是上上签?”

俞宛秋决定一赖到底:“不知道,我根本没看,是林姐姐念的,我就记住了前面的一句。”

沈涵净忍不住插嘴道:“这种签文还是上上签?怎么可能?”

“你不懂,有时候太顺利了未必是好事,从来好事多磨。”老太君说完这句话,就像全身的力气突然用尽了一样,瞬间老态毕现。

站在后面的红蓼和绿萼忙过来扶起她,在坐的诸位也纷纷离席,一起把老太君送到正厅,让她歪在罗汉床上,又客套了几句后,大家知趣地告退了。

第一卷 侯府寄孤女 第十九章 互相安慰

走下乐寿堂正房的台阶时,俞宛秋差点一脚踏空,好在两边及时有人搀住。她只带了知墨一人,另一个扶她的是薛凝碧。

三个人默无声息地在走在穿堂里,与席的诸人中,只有她们三个是住在后园的。薛凝碧的住处就在沈府的绣房,是贴着前院和后园之间的围墙修的一排房子。

眼看绣房就要到了,薛凝碧突然提议:“天色还早,去我那儿坐坐吧。”她平时颇有些独行侠的味道,总不邀人去她房里做客的,自家也很少串门,上一次如果不是俞宛秋以罕见绣品为“饵”,只怕还请不动她呢。

“好”,俞宛秋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虽然天色明明就不早了。

老太君屋里的晚饭比别处要早一点,老人家总是喜欢早睡早起的,所以府里的厨房总是先备好老太君的饭。不过等吃完,也差不多要上灯了。

“可惜我那里没有好茶点招待你。”薛凝碧朝她笑了笑,闭塞的穿堂,沉闷的气氛,因为她温柔婉转的笑容,而有了一点生气。

俞宛秋报以微笑:“刚吃了饭的,有也吃不下呀。”

才到绣房的阶檐下,齐集在一间屋里做活儿的几个绣娘全都站了起来,带着一点艳羡的口吻说:“薛师傅你回来了,听说今儿有贡品鱼吃?俞姑娘不用说,肯定是坐上席了,老太君那么疼你。”

“有师傅在,哪儿轮得到我坐上席”,俞宛秋含笑跟她们打过招呼,眼睛从她们手上扫过,只瞄了一眼那大红大绿的缎面和上面鸳鸯戏水的图案,就知道这肯定是给哪位姑娘准备的嫁妆。

沈府已届婚龄的只有一个,也只有她的娘亲有这份能耐,女儿都还没议亲,就开始请人绣新婚的被面了。要是换一个人,即便有这样的想法,也必须通过当家太太安排这些事,那人好意思开口么,起码也要等正式定亲以后吧。

趁着薛凝碧跟她们讨论针法,俞宛秋低头对身边的知墨交代:“你回去把我们前几天买的干果点心包一些来,对了,再把新茶也拿一盒来。”又看着外面渐渐暗下去的天光说:“来的时候提一盏灯笼,叫纹绣陪你一起来。”

纹绣是她身边负责衣物被褥的丫环,绣工一般,但做衣服的手艺不错。她在沈府这五年来所穿的衣裳,全都是纹绣一手裁出来的,做的时候其他人再帮帮工。如果能让纹绣认识薛凝碧,也许可以得到一些指导。

打发走知墨,薛凝碧已经让绣娘们点上大蜡,自己则拿着一只小蜡烛带着俞宛秋走回里头的房里。

在外面时还能勉强撑着,甚至笑眯眯地跟绣娘们寒暄。可此刻,坐在薛凝碧干净简朴的卧室里,望着青色床帐上跳跃的烛光,就像倒映在墙上那些不断奔走相告、窃窃私语的身影,俞宛秋突然眼眶一热,趴在铺着素白桌巾的小圆几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薛凝碧也没说什么,由着她哭完,才递过一块帕子道:“送给你的,要是你今天不来,我还准备给你送过去呢。”一面说,一面拉开圆几下的抽屉,里面有一叠手绢,“四种颜色四种花样,看你喜欢哪一种。”

俞宛秋朝手上那块看过去,是一副菡萏出水图,粉荷亭亭,莲叶田田,岸上甚至有垂柳依依摇曳,根本就是艺术品嘛,怎么舍得拿它擦眼泪。

于是抽出自己袖中的旧帕子擦了,眼巴巴地望着抽屉说:“要是我都喜欢,你能不能都送给我?”

薛凝碧一笑,索性全部拿出来放到她的膝上说:“本来就是给你绣的呀,我只是问你哪块最好看。”

“都好看,都好看”,俞宛秋一条条展开,每一条都爱不释手,嘴里还嗔着:“早说嘛,害得我都不敢看别的了,看到了就舍不得放下,却只能择其一,多痛苦啊。”

薛凝碧瞅着她泪痕宛然的眼,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真不错。”

“什么?”俞宛秋没听明白,什么叫她“真不错”?

“你刚才明明那么委屈,眼泪都没擦干,就开始跟我开玩笑,而且,最难得的是,你只是自己哭了一会子,都没有向我诉苦。”

俞宛秋脸上浮起一抹无奈的笑容:“诉苦有什么用呢,再说当时的情形你都看得很明白,有什么好说的。”

薛凝碧点了点头,用过来人的口吻说:“你这样想很好,其实真的没什么。等你有过我这样的经历,你就会发现,被不相干的人不疼不痒地说几句,你根本不用在乎的。”

俞宛秋很想问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可那是人家的疮疤,她自己不揭,别人怎好去揭。

所以她只能笑着说:“是没什么,再难堪的往事都会成为过去,有一句话,叫‘噩梦醒来是早晨’,只要享受新的一天就好,何必再去惦记着过去的噩梦。”

“噩梦醒来是早晨”,薛凝碧喃喃念了一遍,然后赞叹道:“这句话说得真好,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俞宛秋却忍不住揭穿她:“你没有,你其实还没有。”

薛凝碧的表情有些猝不及防的狼狈,俞宛秋很诚恳地看着她说:“你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应该更开朗,更快乐一些才对,而不是这副‘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的样子。”

见薛凝碧低下头不吭声,俞宛秋忙道:“我不是说你这样不好,人要忘掉过去总是需要时间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恬淡素雅,冷静自制,在这偌大的沈府里,若要挑气质最好的女人,我首选你。”

薛凝碧笑瞪了她一眼:“你见我有心事,故意逗我开心么,你这么一点年纪,统共才见过几个人啊,就奢谈气质。”

俞宛秋举手做发誓状:“这绝对是真心话,我没说你是大美女,但你真的别具气质,而且是在人堆里一眼望过去就能让人眼睛一亮的那种。”

她在古代是没见过多少人,可是以前做广告人时见过的明星都不知道有多少,关于气质问题,她自认还是有发言权的。

薛凝碧不笑了,眼里交替闪过甜蜜、伤心、怀念、悔恨,末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当年也有人这样说过,可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选了脸蛋漂亮的,哪怕她俗艳不堪,出身下贱。”

俞宛秋内疚地张了张嘴,很明显是她的话勾起了薛凝碧的伤心事,她很想安慰,可临到出口时才发现,在一个被所爱的男人伤透了心的女人面前,一切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就像她当初被大老板连臻鄙弃到死时,谁又能够安慰?

薛凝碧最后幽幽地说:“所以女人还是要漂亮,像你这样的,任何男人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俞宛秋讶然道:“谢谢你给我这么高的评价,但我这张脸,也许自己天天对着镜子看吧,真不觉得有多漂亮。”

这不是矫情,想她穿越的第一天看到这张脸时还挺失望的。因为河上的俞宛秋之灵轻盈飘逸,等她附体后对着镜子一看,整个一重症病人的样子,瘦得尖嘴猴腮的,后来病好了,也只觉得稍微圆润了一点。只能说,第一印象太重要了,第一印象不好,心里有了定论,后来就很难改变了。

薛凝碧给了她一个“我信你才怪”的眼神:“你要是不漂亮,沈府这一家子,从老到小,从上到下,一个个防你防得跟什么似的,就怕你抢走了她们的乘龙快婿。她们为什么不防别人?那程姑娘也长得不错啊。”

俞宛秋眉开眼笑地凑了上去:“你的意思是,我长得比不错还不错了?多谢多谢,我今晚可以做个好梦了,梦见自己拐到了一个俊俏郎君。”

薛凝碧忙朝外面看了一眼,然后正色警告:“你这话只能在我这里说说,到外面可千万别出口,你在这府里的名声已经够…”

“够臭了是吧”,俞宛秋很快接过话头。

薛凝碧笑了起来:“那倒不至于,就是老有人议论罢了。”

“我知道,话题人物嘛”,俞宛秋一耸肩,随口说出了一个现代名词,不过在古代用用好像也并不突兀。

从窗口远远地看见有灯笼朝这边移过来,俞宛秋心里打了个突,因为知墨实在是去得太久了,包些点心提个灯笼需要这么久吗?

走的时候,俞宛秋特意问了一下薛凝碧对那块双面绣的参悟程度,薛凝碧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俞宛秋便说:“等哪天不上学的时候我白天再来,和你一起好好地研究研究,两个人一起讨论,说不定能启发对方的思维,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薛凝碧也表示赞同:“是个好主意,那我就等着你下个旬日过来了。”

——这一章我自己很不满意,改了几遍,暂时只能改成这样了,以后也许会重修的

第一卷 侯府寄孤女 第二十章 婆媳斗法(一)

四月初四夜,二太太所住的寄畅居正房东次间,二太太坐在一把黄花梨透雕玫瑰椅里,林氏低着头站在二太太面前,小手捉紧藕荷色高腰襦裙的衣带。她的正宗婆婆毕氏急得在一旁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数落着:“兰馨,你这孩子也是,哪儿不好去,偏带她去东岳庙。”

林兰馨小声嘀咕:“我哪知道世子也会去嘛,那天明明是他太妃奶奶的寿辰,他不在家里陪客,跑到外面做什么。”

二太太冷笑道:“那天王妃还特意问起你,说王府新盖的别苑要修一座花园,想通过你家的聚源盛采购一批奇石异卉。才刚说两句,恒顺昌的滕夫人就凑过来,还是我想个法子把她给支走了,早知道这样,我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讲得口干舌燥为你家拉生意,你倒好,专门联合外人拆我的台子。”

毕氏吓得一个劲儿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她要有这份心机,就会跟着太太去吃酒。王府的寿宴,多少达官贵人啊,随便拉一拉,也能拉到几桩生意。她就是一团孩气,成天只记着玩,别的心眼是没有的。”

二太太转头盯着毕氏:“你知道她没有?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毕氏语塞,二太太怒道:“我平生最恨吃里扒外的人,我的媳妇,背地里撬我的墙角,说出去都叫人寒心!你们是不是舒服日子过久了,就皮痒了,开始得瑟起来,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了?我告诉你们,要不是我还在侯府掌家,我们这一房早过到破窑里去了。大老爷、三老爷、四老爷都是朝廷命官,除俸禄外,还有多少外水!只有我们二房,什么进益都没有,这些年要不是我在老太君面前竭力周旋,二房都不知被他们挤兑成怎样了,还想住正房?做梦去吧。”

林兰馨垂下眼帘腹诽:住正房的是你,我们又没住,你周不周旋都是为了自家,关我们什么事?每月的月例银子你又没多给我们一文,说得好像我们得了你多大的好处一样,也真敢说。

二太太骂了一会,见眼前的两个女人都低着头不敢吭声,稍稍缓了缓神,又想起来问:“他们两个真的没见到?”

“没有!”林兰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回答多少次了,心里一烦,口气就不免有些重。

二太太又火了,指着林兰馨的鼻子骂:“你这个蠢货,连亲疏都不分,自己的亲妹子不关心,倒去关心一个外来破落户。她一百年不出门又跟你有什么相干,要你跑去充好人,带着她去东岳庙烧香拜神。家里没车子就去外面赁,你倒大方得很,怎么没见你对你妹子这么大方过?”

林兰馨本来一直咬牙忍耐,因为二太太派人去传唤她时,她的相公沈潜把她拉到内室一再叮嘱,要她好歹忍一忍,不要跟二太太起正面冲突,不管二太太说什么,只当耳边风就是了。二太太再凶,总归要顾点面子,不可能动手打媳妇吧。

可听到“蠢货”二字,林兰馨还是气得当场哭了起来,抽抽噎噎地跪在地上说:“太太是不是觉得我蠢,不堪为媳,所以打算把娇杏扶正,把我撵回娘家去?”

本来气焰熏天的二太太楞了一下,怎么突然扯到这上头来了?娇杏本是林兰馨的陪嫁丫头,在她的刻意笼络下,现在已经成了她的眼线。可这些都是私底下的手段,真当面说出来,还是有些难为情的,故而不悦地斥了一句:“这又关娇杏什么事。”

林兰馨既然把话说开了,也不怕得罪她,索性说得更明白点:“娇杏见天往太太这边跑,回去就趾高气扬的,根本不把我这个少奶奶放在眼里。她一个下人,若没有太太撑腰,怎么敢如此?太太要是容不下我,直接把我撵走就是了,何必抬举一个下人出来羞辱我。”

“你在胡扯什么?”二太太面红耳赤,想拿出婆婆的威势继续打压,但看林兰馨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她反而有些招架不住了。

她本来就察觉到,这个一脸娇憨的媳妇其实是个心有丘壑的人,又曾经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是那么好掌控的,所以她才退而求其次,从她的陪嫁丫头入手。据娇杏自己说,她已经跟三少爷同过房了,她还准备挑个老太君高兴的日子开口,让潜儿把她正式收了。

本来婆婆做主给儿子纳个妾根本不算什么,可林兰馨这会儿哭着说出来,她竟然也觉得心虚。毕竟,娇杏不是她沈府的人,而是林兰馨的陪嫁丫头,要不要收房,也应该是林兰馨自己做主才对。这事要是传出去,别人会说她这个婆婆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林兰馨痛哭一场后,重重地磕着头说:“要把我撵走也可以,太太有了娇杏这样听话懂事的媳妇,也不需要我这个多余的人了。但有一点,请太太开恩,把我娘家陪嫁的三万两银子还给我爹娘。即便是我哥娶媳妇,也没花到三万两,爹娘因为疼我,怕我在娘家为难,所以倾囊以授。现在我年纪轻轻就被遣回娘家,丢他们的脸不说,总不能还要他们另外出钱养我一辈子吧。”

二太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低声斥骂道:“越说越离谱了,谁见过你的陪嫁银子?”

林兰馨伏得低低的脸上满是嘲弄与不屑,一字一句地说:“老爷写了借据的,当时他的富景升缺周转银子,我爹二话不说给了三万,一直没收回。我出嫁之前爹亲口告诉我,这个就算是我的陪嫁了。”

二太太紧张地朝窗外看了看,又朝贴身服侍的春儿使了个眼色,春儿会意地出去了。这些话绝对不能让外人听见,因为沈鹤的富景升是他们夫妻俩背着府里偷偷开的。

开店最原始的本钱就是从沈娟交托的遗产中昧下的一部分,本来店里生意还不错的。后来有一次听了一个道士的哄,说来年会大旱,把钱全部投进去囤米,结果第二年米价大贱,连本钱都亏进去了不少。

自此之后,一直时运不济,基本上做什么亏什么。几年折腾下来,不仅挪用府里的银子投进去的亏空没法填补,渐渐地连店都开不下去了。就在这时,林兰馨的爹慷慨解囊,一下子借了三万两给沈鹤当周转金。

沈鹤是贵公子出身,凡事喜欢说一不二,做生意不喜与人合伙,林老爷也无意当二掌柜,于是过钱的时候签的是一张借据。

签完后,林老爷状似无意地说起自己想为庶长女在京城寻一头亲事,以后他们再到京城来也好有个亲戚走动。还说他家不稀罕对方的彩礼,若能有幸跟世家结亲,他不仅不要彩礼,还会大大地陪送一笔嫁妆。

沈鹤立刻动了心,自己不是还有个庶出的二儿子也到了议婚之龄吗?就算讲面子给彩礼,也不过二、三千两之数,却能赚回三万两,做什么生意有这么赚钱呢?林家也是世代皇商,并非低三下四之人,配他的庶子也配得起。要说起来,他如今无官无职,不过托身侯府罢了,但有侯爵的是他哥哥,他自己什么都不是。

就这样,林兰馨嫁了进来,除了带来很丰厚的陪嫁外,那三万两的借债也没人再提起。沈鹤几次暗示亲家老爷把借据毁掉,对方装聋作哑,他也没好意思明讲,心想一辈子不讨要也是一样的。

这事二太太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他们夫妻俩其实并没有如外人所见的那般和睦,典型的貌合神离。对沈鹤永远亏损的生意她曾经起疑过,当初沈娟到底给了沈鹤多少遗产,也至今是个谜。她只知道交到府库里的是五万两,他们自己昧下了五万两,全部都投在富景升里,然后全部打了水漂。

她不只怀疑银钱的数目,还怀疑沈娟的遗产中不只有银钱,还有房产地契之类。谁家有钱了不买田置地,只是干存着钱呢?她曾数次试探,沈鹤坚持说沈娟离开南府时,把所有的田产房屋都卖掉折变成了现银,好方便挟带。这话也讲得通,她便不好说什么了。

就是因为怀疑沈鹤手上大量藏私,怕他拿去贴补二儿子,她才不惜自降身份,去笼络一个下贱的丫头。娇杏那女人,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甚至比林兰馨更让她厌恶,不过传她来问过几次话,就自以为得到了当家太太的赏识,人前人后一副小人得志的贱样。要说她看得上这样的货色,亲自挑了给二儿子做妾,还真是侮辱了她的眼力劲。

可娇杏总算有几分姿色,是沈潜房里几个丫头中长得最好看的一个,而且头脑简单,容易控制,这才是她挑上娇杏的最主要原因。

想到这里,二太太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林兰馨牵着鼻子走了。从“带外路破落户出去玩”绕到娇杏,再从娇杏绕到三万两。从有理变成了没理,从主动出击变成了被动防御,从振振有词变成了心慌口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