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十一日是安南太妃的生日,虽然只是五十二岁的小生日,作为有通家之好的沈家,还是要上门贺寿的。
安南王在上京的府邸跟威远侯府也就隔了两条街,走路都要不了多久。不过豪门贵族的女眷出门,哪怕只有三步路也要先备好华盖锦车,不是路远不远的问题,那是身份的象征。
说是姨表姐妹,其实安南太妃跟赵老太君年龄相差二十有余,安南王妃跟二太太陈氏也隔了十多岁。古时的人很少节制生育,富贵人家又妻妾成群,别说姨表,就是亲姐妹中年纪相差二十岁以上的也大有人在。相差了这么多,亲热就谈不上了,赵老太君出嫁的时候安南太妃她娘还没怀上她呢,没办法培养姐妹淘的闺中之谊。
只不过沈府为了让女儿当上王妃,对安南王家眷巴结得很,难得安南王一家在京逗留,便时常遣人过去问安。连府里的厨子做出了一道新鲜可口的菜,老太君也要说:“这个味儿还好,又是滋补养生的,叫人给安南太妃送一份去。”
有赠礼,就有回礼,亲戚之间都是越走越亲的,所以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两府来往密切,十分亲腻。
三月三十日是休息日,姑娘们都聚在老太君屋里说话,老太君当众问俞宛秋:“明儿我们都去安南王府吃酒,你跟不跟我们去?”
当时兰姨就站在俞宛秋身后,闻言立刻在后面偷掐了一下她的肩膀——别人还以为她在给姑娘整理衣领。
也许是因为心太急,下手时没注意轻重,俞宛秋痛得一缩脖子,但还是勇敢地表示:“昨晚觉得头有点痛,好像伤风了。”
老太君立刻命人去传大夫,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更真诚了:“那你就不要去了,好好在家养着吧,怪可怜见的,从小就多灾多病。”
俞宛秋暗自嗟叹,至于像防贼一样防着她么?她跟那安南王世子不过才打了一次照面,还像隔世仇人似的,遭到了那样粗暴的对待,她也当众请佟夫子避过谣了,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肯相信她呢?
幸亏她不是真的十三岁,而是在现代社会复杂的竞争环境中打滚过近十年的资深广告人,比较懂得人情世故,听得出老太君亲切关怀的话语中所隐含的试探。要不然,万一她傻不隆冬甚至兴高采烈的答应,不是更坐实了燕儿等人散布的那些难听之极的流言?
燕儿会说出那种话,她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的。燕儿是侯府的家生女儿,差不多在侯府内院长大的,今年才十四岁,哪里会知道那些关于男女私情的混帐话。俞宛秋不掸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一下,这些话,其实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不仅要毁掉她的闺誉,还要让她彻底打消攀龙附凤的念头。
有了这些流言蜚语垫底,以后她只要对安南王府或安南王世子表现出一丁点兴趣,就会成为大家的笑柄:你看你看,我没诬赖她吧?真不知羞,到现在还不死心!
都说“三人成虎”,即使纯属捏造,说的人多了,也有了几分可信度。不是还有一句“无风不起浪”,或“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吗?你俞宛秋如果真没一点嫌疑,别人怎么会说到你头上,府里又不只你一个姑娘,外姓小姐也不只你一个,她们怎么不说程姑娘、叶姑娘,单说你俞姑娘呢?
俞宛秋正庆幸自己明察秋毫,回答得体,从某种程度上消除了老太君的戒心,身后侍立的兰姨却冒出一句:“可怜我们姑娘,自八岁入府,到现在十三岁,整整五年没出过府门了!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出去散散心,谁知又病了,唉!”为增加表现效果,末尾还附上一声幽长的叹息。
当时在座的除几位太太外,还有从东路宅院过来请安的几位孙媳妇。其中有一个长得娇小玲珑的林氏,是沈鹤的二儿媳,娘家叔伯虽不是官场中人,却是皇商,据说她从小就跟着父母走南闯北,还出过海呢,当下露出了满眼的同情之色,惊呼道:“天那,五年没出过门,要是我,早憋死了。”
二太太似笑非笑地说:“你父亲带着家眷到处做生意,你自然跟着去了,俞姑娘却跟谁去?可不只有守在家里。”
这话一出口,在坐的诸位或埋头喝茶,或假装看窗外,全场鸦雀无声。因为对一个父母双亡的女孩说这些话,委实有些刻薄,大家都不知道怎么接腔了。
俞宛秋感到了一种深切的无奈,看来不只是沈涵净,连二太太都对她有了敌意。二太太以前顶多只是不搭理,遇事有些怠慢而已,现在则是明显的针对了。
究其原因,有母女同仇敌忾的因素,也有上次老太君中风时两人结下的梁子。
老太君沉默了一会,开恩发话道:“既如此,要不,你明天也跟我们一起去吧,以后别再说在京城住了五年,却没见过京城。”
俞宛秋暗自掂量老太君的话,比上一次,算是多了一点诚意,但为了稳妥起见,她还是说:“多谢老太君,宛秋也很想去的,可安南太妃的寿诞是喜庆事,我带病去终归是不好。还是等下次吧,下次要再有出门走亲戚的机会,便是老太君不带,我耍赖也要赖着去的。”
老太君果然笑出了一脸皱纹:“那好,下次一定带你去,叫赶车的在街上多绕几个圈子,让你把街景看个够。”
“多谢老太君!”俞宛秋尽量让自己露出又感激又欣喜的笑容。
兰姨趁人不备在后面猛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俞宛秋没做声。
从乐寿堂告辞出来,才转进穿堂,眼瞅着四下无人,兰姨便急急地问:“姑娘,你为什么不应承跟老太君去呢?明明就没病。”
俞宛秋瞅了她一眼,又伸手摸了摸被她掐过的地方,小声说:“你仔细琢磨一下老太君的话,再看看在座诸人的眼色,就知道为什么了。”
兰姨回想了一下,咕哝道:“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呀。”
俞宛秋只好一句句给她分析:“老太君是什么人,她要谁做什么事直接吩咐就是了,用得着问‘你跟不跟我们去?’,‘要不,你也跟我们去?’,这明显就是试探好吧。”
兰姨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姑娘说的有道理。只是她盼了这么久才盼来这样的机会,一听到老太君开口相邀就激动起来,只想让姑娘赶紧答应,就没注意听话里的语气。
俞宛秋见兰姨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安慰她道:“这样最好,府里的人把我跟那个混帐世子编排成那样,我要是去了,又不知编出什么新闻来。瓜田李下,避嫌都来不及了,我还自己凑上去,不是找死么?”
“姑娘,真是难为你了!”兰姨眼中渐渐冒出了水光,看迎面有人走来,忙擦掉了。
第一卷 侯府寄孤女 第十五章 林氏来访
三月三十一日早上,俞宛秋已经基本上把祝寿这码事给忘了,很放松地睡了个懒觉。
这天本该是上学的日子,因为沈府的小姐们都走亲戚去了,家学便停课一天。平时不觉得睡眠可贵,一旦变成学生,偶尔偷得一个懒觉,就感觉到幸福了。
翻过身正打算再睡一会,却有客到访。
来人是昨天在老太君屋里说过话的林氏。
林氏身高最多一米五,比十三岁的俞宛秋还矮了半个头,但长得非常可爱。从东路的宅院到山水园差不多是从最东头走到最西头,林氏走得小脸红扑扑的,真的很像小苹果,若不是她梳着已嫁妇人的发髻,根本不像少妇,倒像个未出阁的女孩儿。
俞宛秋让她先在客厅坐着喝茶吃点心,自己抓紧梳洗,待走出房门时,就见林氏兴冲冲地对她说:“我是特地来带你出去玩的,你快吃点东西,免得等下饿。不过路上买也可以,去朝阳门的那条路食铺多着呢,正当令的有榆钱糕、小豆凉糕、豌豆黄和艾窝窝,其他包子馄炖烧麦就不用提了,你要吃什么口味的都有。”
俞宛秋仓促之间只能问她:“我们去哪儿玩呢?”
林氏兴致高昂,眉飞色舞地说:“当然是好玩的地方了,哎呀你叫她们快点收拾啦,我又不会害你。”
俞宛秋当然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大概是昨天听说她五年未出过府门,起了恻隐之心,所以想带她出去开开眼界吧。可她跟这位沈家三少奶奶实在是不熟,就这样跟她出去,合适吗?
所以她还是很谨慎地问一句:“那我们以什么名义出去呢?”
林氏说:“去东岳庙上香,要不就干脆说回娘家吧,我也确实有一阵子没回了。”
站在林氏后面的丫头娇杏嘀咕了一句:“上个月才回去过,奶奶小心太太回来问起。”
林氏的丈夫沈潜是沈鹤的妾室毕氏所生,二太太刘氏是嫡母,所以这里说的“太太”应该就是指二太太了。林氏回头瞪了娇杏一眼:“她问起我也有话说,就说我娘想我,派人来接我,她又不在家,难道我还去安南王府请示她不成?”
娇杏兀自噘着嘴嘟嚷:“太太昨晚派人问你今天要不要去喝寿酒,你说不去;等太太走了,你偏又出门。你自己说,叫太太怎么想呢。”
林氏爱笑的苹果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豫之色,悻悻地说:“她爱怎么想怎么想,什么带我去喝寿酒,还不是就想在人前摆婆婆谱。她坐着吃酒,我和大嫂在后面站着立规矩,要等她吃得七七八八了才轮到我们入席,那时候菜早凉了!”
俞宛秋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沈家女人之间的矛盾,她没有插嘴的余地,容易惹祸上身不说,她也实在没什么兴致。家里人口多,四世同堂,再加上妻妾争宠问题,真真正正地一地鸡毛,要扯起来只怕几天几夜都扯不完。
如果访客是沈渊的妻子文氏,这些话也许会让她十分警惕,因为有可能是故意这么说,好引出她对二太太的不满之辞。增广贤文里有一句话,“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她的处境已经够微妙了,千万不能再卷进沈府主子们的恩怨里。
可林氏这么天真烂漫的人,让她实在起不了忌惮之心。当然最主要还是,林氏的丈夫是沈鹤的妾室所生,二太太只是她的挂名婆婆,她撇开自己的正经婆婆跟精明厉害的二太太一条心的可能性不大。
虽然如此,俞宛秋还是选择了最保险的方法:只是微笑着倾听,不发表任何意见。
林氏发了几句牢骚,没得到响应,也就打住了,继续游说她:“走吧走吧,趁现在天还早,庙里还没那么挤,我们早点游完早点回来,也免得跟她们碰上。”
俞宛秋便看向兰姨,从内心深处来讲,她肯定是想出门的。关在一座园子里五年,每想到这个数字,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自己居然熬过来了!要是在现代社会里,这是不可想象的,若放到美国去,邻居可以告到警局,说有人圈禁孩子,剥夺他跟人交往的权力和接触社会的机会,警局不但会受理,还会提起诉讼。
在古代,就变成很正常的事情了,只除了这位经历比较特殊的三少奶奶有点看不下去。
兰姨还没表态,茗香已经忍不住怂恿:“姑娘,难得三少奶奶盛情相邀,你就去嘛。最近好多事都不顺,也该去东岳庙拜拜,求东岳大帝保佑姑娘事事平顺。”
兰姨斜了她一眼:“明明是你自己想去,就会拿姑娘当幌子。”
茗香悄悄拉了拉素琴的衣襟,这位一向最稳重的大丫头也笑着劝道:“姑娘就当出去散散闷也好,整天关在屋里,人都关得没精神了。”
一时纹绣、知墨都加入了劝说的阵营,最后兰姨发话道:“好好好,你们都去吧,留我这个老婆子在屋里看着就行了。”
知墨见兰姨允了,眉开眼笑地奉承她:“哪里有老婆子?兰姨你还年轻得很,要去大家一起去嘛,你还不是好几年没出门了。”
兰姨摇着头说:“我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车里也坐不下那么多人。”
这时林氏道:“没关系的,叫他们套两辆车子,我跟俞姑娘的那辆车里也可以带两个丫头,其余的人坐一辆,应该是坐得下的,我只带两个出门就够了。”
兰姨忙说:“那怎么行呢,侯府的少奶奶出门,至少要带四个才像样子。前面坐四个,后面坐六个,再不能加人的。”
林氏还要劝,俞宛秋已经开口了:“那就麻烦妈妈在家里看门,我们去上过香就回来。”
她知道兰姨是不放心唱空城计,她的卧室里可是锁着十万两银票呢,要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摸去了,她哭都没地方哭,说出来还会惹人笑话:“你一个在亲戚家寄食的小孤女,哪有十万两银票,不是做梦捡到的吧?”
只有真正了解内情的人,才想得到她手里肯定有钱,而这,又无形中带来了危险,所以,兰姨还真的不能走。
刚把跟去的人数敲定下来,娇杏又兜头泼下一大桶冷水:“今儿府里老太君带着那么多人出门,府里的车子只怕早都派出去了,哪里还有车子?”
林氏一楞,她似乎直到此刻才想到这个问题。可她专程上门邀人出行,等人家答应了,又来句“不好意思没车子”,那不是耍着人玩吗?她也丢不起这个脸,遂发话道:“你这就回去,叫老张到外头去赁两辆车子,要两匹马拉的大车子,叫他紧着点,说奶奶姑娘们都在等着呢。”
娇杏还要罗嗦什么,吃了林氏一记冷眼:“还不去?”
俞宛秋忙表示可以等下次有车的时候再去,看林氏态度坚决,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一卷 侯府寄孤女 第十六章 狭路相逢
东岳庙在京郊二里开外,平时仅朔望日,也就是初一、十五才开门。但每年的三月下旬会开庙半月,因为三月二十八日是东岳大帝的诞辰。
托林氏的福,俞宛秋终于走出了沈府的侧门,看到了京城的景致。进府时年纪尚幼,身体又差得可以,哪有闲心看街景?记得好像是坐的青布轿子,晃晃悠悠把她颠得直呕酸水。当时还自嘲,果真是劳碌命,以前坐上窜下跳的破公汽都没晕过车,现在坐轿子反倒晕上了。
这次坐马车却没有任何不良反应,看来那时候确实是身体太虚弱了。
林氏一路上指给她看各种建筑,如钟鼓楼、戏楼、衙门、会馆、牌坊以及显贵豪宅。其中最让俞宛秋感兴趣的就是钟鼓楼了,原来她每天在府里听到的钟声和鼓声是从这儿传过去的。
古时的人没手表,日晷、漏刻之类又不方便携带,于是便有了专司报时的人,白天撞钟,晚上打鼓,每隔一个时辰报一次,难怪有个词叫“晨钟暮鼓”。
一路说说笑笑,中途还停下来买了几大包点心,等到东岳庙时,已差不多过去了一个时辰。
东岳庙很大,远远望去飞檐层叠,殿宇巍峨,也不知有多少房子,游人摩肩接踵,一看就知道香火很旺盛。
供奉东岳大帝的正院早就挤不进去了,洗目池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林氏便拉着俞宛秋去了后面的配殿。走过月老庙时,俞宛秋硬是被她推了进去,又抓着手抽了一根签。
俞宛秋哪好意思看,林氏便代她念了出来:“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刚念第一句的时候林氏的声音还停顿了一下,后来才念顺溜了。
俞宛秋眼观鼻,鼻观心,不只没出声,连眼皮都没抬。最近发生的一切让她对这个问题相当忌讳,就怕一不小心说了什么,让人以讹传讹。
林氏念完,娇杏又抢过去大声念:“不是姻缘莫强求…”
林氏赶紧咳了一声,娇杏这才没往下念了。
俞宛秋不觉皱起了眉头,林氏念还没什么,因为她只是一片热心肠。这个娇杏,真是越看越讨人嫌,明明就是个下人,说话做事比她主子还放肆。
她忽然想到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带来的那个叫宝蝉的丫头,原来还老实的,自从爬上了男主人的床,对主母的态度就完全改变了。娇杏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觉得自己已经是半个主子,没必要再唯唯诺诺,尤其在她这种寄寓身份的“外路主子”面前?
一行人走出月老庙,娇杏烦躁地摇着扇子说:“什么破地方嘛,连口水都买不到,渴死我了。”
素琴告诉她:“刚我们的车上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那边山门外有卖水的,路边放了几对水桶,还挂了牌子,写着冰糖水和甘草水。”她边说边用手指了个方向。
林氏便提议:“我们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来歇歇,让她们去买些水,我们好就着吃点心,你看好不好?”
俞宛秋顺从地点了点头,看着不断从身边走过的女人,始而诧异,接着就对古代的这些规矩不以为然了。
在沈府的时候,她看到的是门禁森严,女人,尤其是未出阁的女孩,要出一趟门不知道有多难,要不然她也不会五年都没上过街。可真出来了才发现,街上也好,庙里也好,其实到处都是女人的身影,有些店铺,比如酒店和食品店,站柜台的就是包着头发系着围裙的女人,传说的“文君当垆”,看来是有根据的。
逛庙会的人流中,也基本上是男女参半,只不过男女狭路相逢时,女人会以扇巾掩面,侧身而过,尽量不让对方看清她的面容。男方亦会侧身相让,或低头望着地面,直愣愣地盯着人家女眷看是不礼貌的行为。
由此可见,严“内外之防”的,是所谓的豪门大族。那些小老百姓,家境贫寒,房屋狭窄,哪有阍人守内外?当男人累死累活也养不活一家人时,女人便也挽起袖子出来帮忙,或站柜台,或沿街叫卖,像东岳庙前提着篮子卖杂食果子的,有些就是女人,虽然她用头巾包得脸上只剩下两只眼睛。
而在女游客中,俞宛秋相信,肯定还有一些如她们这样身份的,甚至身份更高贵的人,在家里也是严守男女之防的,连兄弟姐妹到了一定的年龄都要内外隔绝。到了外面,反正没人认识,到处走走看看也无所谓,只要正面碰到男人时避让一下即可。
由此可见,所谓的规矩,所谓的“男女之防”,有多虚伪。
俞宛秋陪着林氏走到殿后一处比较僻静的地方,丫头们买水还没回来,两个人坐在树荫里闲聊了一会儿,林氏忽然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苹果脸,悄声说:“我肚子不舒服,要去如厕,俞妹妹要不要去?”
于是两人在丫环的簇拥下,遮遮掩掩地往茅厕的方向走,那儿也跟现代社会的公厕一样,人满为患,前面排起了老长的队。
俞宛秋还好,林氏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先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一咬牙说:“顾不得了,你们在这里帮我把风,我去那边树林里解决。”
俞宛秋差点笑出声来,果然是走南闯北的人,比她这个现代宅女还要大胆豪放。林氏的丫头们也没表现出多少惊讶,可见这位奶奶平日的行为就比较“不羁”。
林氏走后,俞宛秋让丫头们分几个方向守着那片林子,免得有人闯入,自己则沿着一条僻静的石子路慢慢散步。
走着走着,她的眼睛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片红色的衣角,而且衣料还不是凡品,衣底用金丝银线绣着祥云滚边。
梁朝对着装是有严格规定的,皇帝的服饰以明黄为主,以红、白为辅。梁朝崇火德,以红色为“正色”,不是随便谁都有资格日常穿着走动的,因为那要么是高官的朝服,要么是皇室中人的正服。
俞宛秋停住脚步,衣角也一动不动,可那个地方明明是一堆山石,说明有山洞或隧道入口。稍稍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带着几分好奇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刚转过弯,就撞进了一双饱含警告的眼睛里。
这时,石子路的另一头传来了零乱的脚步声和哀求声:“少爷,您在哪儿?别玩了,老夫人还等着您回去给她拜寿呢,这都快晌午了,再不回去,连中午的宴席都赶不上了。”
那人阴沉着脸看着俞宛秋,一副“你敢暴露我的藏身处我就宰了你!”的凶相。俞宛秋简直无语问苍天,这是怎样的孽缘啊,居然在此处都能遇上他。
她发誓,这次她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又见过面。他不出声便罢,他若敢出声把沈府的丫头引来,让她再一次被流言伤得体无完肤,她会不惜杀人灭口的!
要分析他在此地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今天是安南太妃的寿辰,他作为孙子一早跑到东岳庙为奶奶上香祈福,同时也趁机躲妖精。眼看就快到中午开宴的时间了,他再也没借口磨蹭下去了,只好找个山洞躲起来,能拖一时是一时,最好拖到所有的妖精们都回了家。
找人找得满头大汗的安南王府护院看见俞宛秋,上前打着千道:“敢问小姐,你可看见了一位穿着红袍戴着金冠的公子?年纪只有十五六岁,长得很俊俏的。”
俞宛秋磨着牙说:“没有,我只看见了一只野猪。”
“野猪?”那人惊诧地睁大了眼。
“啊,说错了,是野猫,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咬,牙齿又尖又利,听说染上了疯狗病,刚被庙里的道士堵到一个山洞里关起来了。”
“真染上了疯狗病就该马上打死,还关什么”,说到这里,护院脸色一变,“天那,我家少爷可千万别…”也许是太紧张了,他连“告辞”都没说一声就匆匆走掉了。
俞宛秋回过头去,朝那个初见时眼中寒霜凛冽如今却怒火滔天的人呲牙咧嘴一笑,然后猛地竖起了中指。
这个动作据说很黄很暴力,她在现代社会都没朝人竖过,他很荣幸,得她如此另眼相看。
第一卷 侯府寄孤女 第十七章 琴动春心
从东岳庙回来后,俞宛秋好几天都惴惴不安,就怕当时的情形被哪位眼尖的丫头给看见了,回来又嚼舌根,好在外面一直没动静,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虽然如此,近来遇到的种种状况,以及二太太母女越来越明显的厌烦情绪,还是让她心生寒意,再一次认真考虑过离开沈府的可能性,甚至和兰姨私底下商议过。兰姨平素总是念叨着南方的景致和食物,俞宛秋还以为她会举双手赞成呢,谁知却遭到了她的激烈反对。
兰姨反对的理由很多,归纳起来其实只有一条,就是俞宛秋的婚姻问题。
在兰姨看来,威远侯府是一座近水楼台,应该尽量利用住在这里的机会,多认识一些贵妇人,为自己谋一门好亲事。不然,一旦离开沈府,就沦落得成了平头百姓,纵然手里有几个钱,没有任何权势背景,想再打进豪门圈子就难上加难了。
最后,兰姨勉强答应她,如果到十五岁及笄之后仍没谋到“好亲事”,就让她离开沈府,因为俞宛秋说出了一个让兰姨无法反驳的理由:“如果两年都谋不到,再待下去也是枉然,与其继续在这里蹉跎青春,不如换个环境,兴许还有机会。”
跟兰姨达成初步共识后,俞宛秋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各门功课的学习中。既然决定留下来,她就准备放下一切思想包袱,下功夫好好学两年,从前世到今生,她统共也就只有这两年时间可以用来接受大家闺秀的养成教育。不管在任何时代,做个多才多艺的优雅女人,都是女人的终身追求。
四月初三,一直没露面的明乐师傅魏无涯派小童来沈府传话,说他第二天下午过来授课。
魏无涯没来时,俞宛秋希望早点见到这位有名的宫廷乐师,真要来了,她又有些紧张。她在现代可从没摸过琴,是地道的琴盲。她的父母在家乡做点小生意,吃穿虽不愁,给女儿买钢琴这类奢侈品是不敢指望的,也付不起学费。记得有个初中同学家里请了人教她弹钢琴,那做家教的女孩只是音乐学院的学生,就每小时上百元的学费,比一般家教贵几倍。
以魏无涯的名气,想也知道学费有多贵了。对一个曾经买不起琴也付不起学费的人来说,现在有机会向名师学琴,她感到很庆幸,也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琴是花了几百两银子从御工坊买来的断纹蕉叶琴。琴的冠角、岳山、龙龈、琴轸及燕足皆为黑檀,纳音则为老杉木,上面的仿古断纹自然真实。要说做工真是没说的,不愧了名叫“御工坊”,专为宫廷提供乐器的。会到此处买琴,是程绮玉介绍,她则是听魏无涯推荐的。
若换个名气没这么响亮的琴行,也有几十两银子的琴,但在御工坊,俞宛秋买的这个就差不多是最便宜的了。再贵一点,有上千两,几千两,甚至上万两一架的,至于传说中的四大名琴,捧着几十万两银子人家也不会转让给你的。
琴课的教室不在静斋,而在沈府后园的赏心阁,那里除了请戏班子唱戏的日子,平时都是空着的。里面高脊大屋,敞亮通风不说,为了配合唱戏的气氛,也不知在房间的设计上做了什么处理,好像还有扩音器的功能。
俞宛秋领着捧琴的知墨踏着一级级阶梯走向戏台时,心里止不住的兴奋,想不到,她也能上一回戏台,在那些京城名角儿唱戏的地方学琴。
她承认兰姨的坚持是有道理的。住在沈府,虽然总有这样那样琐碎的烦恼,但也确实提供了许多优越条件。比如这学琴的戏台,还有此刻在她们面前席地而坐,双目微阖的著名琴师。如果离开沈府,她再有钱,也不可能盖这么一座戏楼,更请不动宫廷乐师来为她私下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