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淇儿又低低唤了声。
我从她掌中抽出自己的手,闭眼凝神。
“容我…再想想。”
我只是想单纯地求休书,单纯地想离开阴谋诡计,可是为什么我越逃,这些东西缠得我越紧,越让我喘不了气?
或许,真的一死也不错。
第四十四章
不过两日,我终于收到了梦寐以求的休书。
上面赫然写着:
立书人安陵然,龄二十又五娶阖赫国公主乌布拉托为妻,岂期过门之后,该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现退回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解怨释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落款人:安陵然
旁边的嬷嬷们见了,各个皆不言语,只垂目站立,倒是来给我看病的张世仁多嘴。
“哎呀呀,这休书可终于求到了,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若是换了以前,我还能扯着面皮应付张世仁两句,现在,只剩下白眼给他了。
明日,本公主就要被送往刑场处死,现在张世仁居然还有心情恭喜我,可见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
我道:“真是谢谢张大夫关心了,我就是死——也不会忘记你的。”
老张同志听我故意咬重“死”字,居然还乐呵呵地摸了把胡子,“记不记得老夫不打紧,只要记住小世子就好。公主可知,这几日小世子为您的事奔走相告,哎呀呀,真是情深意重啊!”
我默了默,没说话。
这老王八哪里是在表扬小笨蛋情深意重,明明是拐着弯子在说本公主不识抬举,这么好的男人不要非要闹上这么一出,现在惹了祸,还是要小笨蛋去擦屁股。
“公主自水牢出来后,可见过小世子?”
我抬眼瞅了瞅张世仁,低低叹口凉气,摇头。
小笨蛋这次怕是真伤了心,别说探望,就连个信儿也没有。我琢磨着,都到这地步了,有些话还是须说开的,不然这一辈子,他都活在梦里,我也死得不明不白,末了,他偷来我坟前哭上一场,喊得还是别人的名字。
既然他不愿见我,我就去见他。
于是,本公主送走了张世仁,就去了别院。
自我从晴柔楼被捞出来,小笨蛋就当了缩头乌龟,躲去了别院住。我这一去,倒着实把他吓了跳。
绰绰烛光下,小笨蛋正心不在焉地望着书,眉头微蹙,嘴唇紧抿却是说不出的滋味。
今日,小笨蛋着了件浅紫色云杉,青丝未髻,只用一根玉簪随便地盘着,衬得面如白玉,恍惚间,倒真似牡丹成了精,越发风流倜傥起来。
见我笑吟吟地进门,小笨蛋委实骇了骇,清亮漆黑的眼眸只管瞪我,就是不说话。
我谄媚笑道:“世子莫怕,我也算即死之人,言行皆善,不会害你的。”
小笨蛋眨眼望了望,拳头搁在嘴边咳嗽声,别扭地扭过头去。
我抽出怀里的休书,小心翼翼地凑到桌旁。
“世子你看,这休书上虽有您大名,不过没盖章,我——”
小笨蛋闻言突然转回头,怒视而言:“你就为了这个来找我的?”
我咋舌,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来找你总要找个借口,总要有个开场白嘛。
我们二人皆不言语,就这么一个矗立、一个安坐地沉默着,大门未关,似乎有寒风呼呼地刮了进来,我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求休书这等事,我已经背负了太多的骂名,就连淇儿也开始不悦,昨儿个还在床前跳脚斥责,既然和小世子已经有了感情,又做了名正言顺的夫妻,公主如此是为那般?
小世子为得到你使了些阴谋诡计纵使不对,可小夫妻打打闹闹也就过了,你们相爱你还甘冒生命危险地要离开,你求的是什么?你想要的是什么?
……
这样的话,我在水牢之时、病榻之前听得太多,太多,有些事不能言语,不能逃避,彷徨到今日这地步,是我的错,也是乌布拉托这副壳子的错,错就错在,阴差阳错,竟是我进了穆王府,遇到了安陵然。
良久,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
“安陵然,在晴柔楼之时…谢谢你救我。”
那日水淹晴柔楼,我虽已是浑浑噩噩,但还是能辨出那一声声急迫的叫唤声出自小笨蛋,后来听王妈妈说,其实那日,小笨蛋本不在府内,而在宫中商权政事,时至半夜,小笨蛋见雨越下越大,便担心我的安危,硬是闯了宫城门,回来救我。
话音刚落,小笨蛋就像炸了毛的猫,登时坐立不安。
顷刻,他才紧握拳头道:“那日,你在晴柔楼叫的那人…是谁?”
我眨眼,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叫谁了?
安陵然见状,起身愈发地不自在。
“廉枝,你费尽心机求休书,我只道你想避开阴谋诡计,现在看来,还真是有个奸夫的。”
目瞪口呆。
我挖挖耳朵,有点不相信。
“你也相信我有奸夫?”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看安陵然郁结至此,我还当他在生气我硬要求休书,说了半天,居然在吃醋,吃的还是莫须有的非醋。
小笨蛋冷笑:“休书都已在你手上了,你又何必再骗我?那个耶稣,到底是谁!”
“……”
如果可以,请乌鸦尽情地飞过吧。
我犹如惊雷劈中天灵盖,好不容易还魂,第一个反映就是大笑。
直到笑断肠子,我才煞有介事地说:“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
小笨蛋大概也看出些端倪,只道:“什么意思?”
我白他一眼,“释迦摩尼,小世子可认识来着?”
“…认识。”
“你老娘天天把佛祖挂在嘴边,怎么没见公公吃醋?”
“……”
小笨蛋不言语,表情怪异,我这才赫然发现用错了词汇,咳嗽声道:“对不起,不该叫公公了,是穆王爷。”
“……”
小笨蛋依然不说话,我只得接着说:“这个耶稣,是一个西方教派的领导者,就和我们说的玉帝是一个意思。当时我以前自己就快死掉了,一直盼着救世主耶稣快出现,结果你就出现了。”
语毕,我垂头不知所措。
就算现在解释清楚,又有什么用?
自始至终,安陵然都不是我的,就算吃醋,吃的,也是另一个女人的醋。
一个,名叫“素心”女子的醋。
真是…啼笑皆非。
半个月前,文墨玉找到我,道出小笨蛋为追求我而使的种种计谋,我生气非常,几日下来,还是决定和小笨蛋谈判,并发誓今晚不收拾他绝不罢休。
可计划永远比不上变化,小笨蛋竟酩酊大醉地被下人扛了回来,居然被同僚们灌晕了。
可怜公主我,只得为其宽衣解带,又是洗脚又是擦身子,安陵然半梦半醒间,抱着我就是几口狼吻,絮絮叨叨中,他唤着:“素心、素心”。
我大为震惊,推开他冷道:“你认错人了,我是廉枝。”
谁料小笨蛋居然情意绵绵地从后拥住我道:“廉枝也好,素心也好,不都是你吗?傻瓜,你真以为我认不出你吗?你的眉心痣,我一直都记着,和十多年前一摸一样。”
我全身发颤,安陵然却吻着我的眉心道:“素心,这么多年,我一直都记得当年的约定,我说过,我会娶你,你和以前一样,连长相都没变。”
“十三年前,我和娘亲被人追杀,是你在崖底救了我;是你说牡丹除了外表还有很多用处;是你教我装白痴避人耳目…后来我去小山丘找你,草房已经被烧了,我以为你被…呵!你居然还活着,竟然做了我的妻——”
一切来得太突然,我实在无法接受。
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一进府,安陵然就对我表现出无比执着。
不是没有想过,这副壳子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安陵然如此喜欢我。
原来原来,给我的爱都附在一个叫“素心”的女子身上。
十二岁那年,小笨蛋被素心所救,自此就认定这女子,认定她为他的妻,阴差阳错,进府的却是我廉枝,不是素心。
真正的素心,除了个壳子,什么也没留下。
小笨蛋却以为,自己的姻缘终于到了。
我一直不提以前的事,他便以为其中种种我不愿提,顺着我的意,不再喊“素心”二字,只在今晚醉酒夜,露了心机。这份施舍的爱,我实在受不起。
因为,我爱安陵然。
因为,爱从来就是自私的,我不愿和素心的壳子一起分享小笨蛋的心。
爱让我想逃避,爱让我想摆脱素心的壳子。
或许,现在离开,现在死掉也是不错的。
让安陵然在心底,永远永远记住素心,记住这段日子,这样,总好过某年某日,聪明如安陵然,突然发现我是个冒牌货,发现自己被我耍了,来得更好。
这样的缘由,我实在无法向淇儿开口。
于是,我自作主张地求了休书,和文墨玉导了那出戏,谁又知,这一出戏却把自己逼到了绝境。
我坚信,这就是命。
命里注定,我和小笨蛋的缘分尽于此。
只是,我很害怕死后,小笨蛋来我坟前,叫的依旧是素心的名字,所以今晚,我已经决定,把一切和盘托出,就算死,也死得明白,小笨蛋也该从自己的梦里醒过来。
那个很多年救他的素心,早死了。
捏了捏自己我的手,终于鼓足勇气道:“小笨蛋,其实我不是——”
“唔!”
话未毕,小笨蛋的唇已经贴过来,很暖很甜。
和着我的泪,又有些咸。
主动开启檀口,我有些痴地伸了丁香到小笨蛋嘴里,我想,就算死前打盘牙祭吧,只沉沦一晚,也好。
小笨蛋卷着我的舌纠缠,手也不甘心在我身间游走,也不知道是谁推谁,我们到了床畔,扯了彼此恼人的衣衫,我主动贴上小笨蛋的,期期艾艾地吻他,良久,安陵然终于闷哼一声,将我往里推了去……
……………………………………………………
事后,小笨蛋沉沉地睡去,我趴在床侧,看他如婴儿般的睡颜。
轻轻抚着他如墨发丝,竟有些舍不得。
门外,传来蓝公公尖尖的娘娘腔。
“公主,圣上已经仁慈缓您一个晚上,天就快亮了,您整衣随老奴入宫吧。”
吻了吻小笨蛋软软的唇,我正声道:“知道了。”
我不是圣人,从没想过牺牲自己一人去救整个穆王府,但是我欠安陵然实在太多太多,我没办法再欠他一条命。
他的心思我用大脚指头也能猜到——劫法场抑或当场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奸夫”,不论哪一样,都会让我欠安陵然、欠那个素心太多。在这种时刻写休书给我,也是小笨蛋怕事情败露,连累我。
如此的感情,却不是给廉枝的,患难见真情,这情,全给了素心。无奈,我只能选择在小笨蛋茶里下药。
好好睡上一场,待你再醒来是,冒牌素心已经人头落地,保穆王府上下百来条命也算这遭没白来。如果还能见到冥间那个白胡子老头,我定让他引荐引荐,带我去见见真素心,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让安陵然你想上念上这么多年。
整衣出门,一群人登时簇拥过来,围着我往外走。
出穆王府时,只见安陵霄和夙凤皆立于玄关口,一时无语。
夙凤道:“廉枝,休书终于拿到了,可有什么话与我这个前婆婆说?”
我笑:“掉毛老鸟仔什么都好,就是太装了。”
夙凤闻此言,竟也没横眉绿眼骂我大不敬,只道:“你这只秃树枝也是什么都好,就是太假聪明了。”
“婆婆教训的是,媳妇愚钝,一直学不会‘假痴不癫’。”
安陵霄叹息,摇头。
“都到这关头了,还打什么哑语。翠月!”
小丫头被一唤,立马乖巧地凑上来,又对我塞了包东西。
我愕然,不知所谓。
夙凤扬眉:“年轻人的感情事我搞不懂,不过你这个儿媳妇是我好不容易抢来了,死了实在可惜,快走吧!”
我怔了怔,呆若木鸡地盯住蓝公公和一帮带刀侍卫。
蓝公公妩媚地勾了勾兰花指:“讨厌,不要这么看我。”
我恶寒地抖了抖,安陵霄道:“蓝公公是我霄某多年的朋友,并不会为难你,廉枝,先出去躲躲风头,外面你婆婆早已安排好。”
我掂了掂手里的包袱,看来应该是银子。真是没想过,安陵霄已经权倾朝野到这个地步,连洛鸢帝身边的大红人也是他的人。
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小笨蛋只想到劫法场,他老子老娘却早已安排好了后路。
“公公婆婆,我——”
夙凤甩袖打断我,“到这时候还说什么,快走吧!淇儿呢?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