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瞳挨近他,低声道,“面具人,燕王令牌。”

叶修道,“知道了。”

吴王在一侧轻轻望了眼窃窃私语的叶修和沈墨瞳,萧煜貌似随意地笑道,“五弟,这易公子是何方人士?”

吴王道,“回三皇兄,易公子是楚地岳阳人士。”

这边厢易卿阳已经明珠玉珰般走到众人面前,朝众人一礼,出口的声音朗润低沉。

“此花非天然之物,而是在下嫁植而成的奇葩,花虽小,但色艳而有奇香,近则清,远而郁,如美人之有风骨,纷披内美胜过千娇百媚,故名之为,美人骨。”

他说完微微一笑,伸手掐了朵花,示意道,“这花不但极馥郁清香,还润肺去燥补人气血,美容而养颜。每日用三朵研磨,取其汁,轻点于肌肤,百日后则幽香随形附骨,洗之不去。”

说完易卿阳将手中花直接放入嘴中,引来众人一片惊呼。易卿阳洒然一笑,极温雅地对众人道,“在下于去年采摘了一批花,焙干成茶,清香沁心醒神,诸位不妨一试。”

早有宫娥,从后面逶迤而出,手托茶盏,香氛袅袅。武和帝示意大家入座,他和雪贵妃怡然坐于台上,躞蹀情深,相互敬着茶。

易卿阳捧着杯子,带着笑,施施然走了过来。阳光斜落在他半边脸上,让他面容的轮廓愈发英俊而深邃。

“燕王爷,王妃,在下以茶代酒,敬王爷和王妃一杯,祝贺王爷吉人天相,遇难成祥。”

萧煜微微一笑,举杯道,“易公子客气了。”

易卿阳也未多说,又敬了吴王一杯后,来到叶修的席上,言行愈恭,行礼道,“叶先生,叶夫人。”

叶修客客气气地还礼,易卿阳的眼神,仿佛有把小钩子,深而带笑地望了一眼沈墨瞳,言语间意味低沉。

“叶夫人,很酷似在下的一位故人。”

沈墨瞳嫣然不语,易卿阳继续望着她,目光浓酽而深邃得,竟似有三分宠,两分的意会不可言传。

沈墨瞳道,“易公子惊采绝艳,小女子因三分故人之似,引您垂眸,深感幸甚。”

易卿阳一下子便笑了,对叶修道,“叶先生果然妙手,沈姑娘这令天下名医束手无策的旧疾,到您手里不过三日,竟就变得伶牙俐齿了。”

叶修刚呷了一口茶,听此言笑道,“易公子过奖了。”

易卿阳道,“在下仰慕先生久矣,若先生肯收留,在下愿为园中种药的一花匠,效命于麾下。”

他这话,声音不大也不低,一时惹得四周权贵,纷纷侧目。

连燕王与吴王都看过来。叶修低头饮茶淡淡一笑,“易公子玩笑了,公子龙章凤姿,岂可久居人下。”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两人这寥寥几句话,风轻云淡,却是暗潮汹涌。易卿阳在吴王和燕王面前,乃至于在武和帝面前,说出愿效命于麾下的话,实则把叶修的盛名置于皇权之上,似捧实杀。而叶修,一句龙章凤姿,岂可久居人下,更是为易卿阳种下了祸端。

叶修不仅以神医传世,更以品鉴人物料事如神闻名,所谓得叶修者得天下,便是从此而来。

一句龙章凤姿,岂可久居人下,点起了武和帝心中的疑讳。

但凡上位者,对龙啊凤的字眼都极其敏感。这句话一出,武和帝越看易卿阳,就越觉得叶修一语中的,简洁传神。

这个人,那风采,那气度,不是种种花,摆弄摆弄五谷那么简单,不是遗世独立洁身自好那么高洁。

不可久居于人下,那么这个人,不成后患,便是敌手。

第十四章 酒祸 ...

茶点过后,宫人们奉上酒菜,乐工们奏起琴箫。

武和帝主宴,令大家不必拘束,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暮色无声而至,宫人们掌了灯。武和帝倦怠,携雪贵妃退席而去,嘱咐燕王照顾大家尽兴。

武和帝一走,权贵们顿时活跃起来,一时间够筹交错,笑语喧哗。不多时,就开始离席敬酒。

将军朱必武酒到半酣,来到叶修的桌上,脸上的酒糟鼻喝得红红的,非常热络地道,“叶先生,来,本将军敬你一杯!”

叶修起身,端茶回敬。朱必武却一手打落了叶修的茶,说道,“论辈分,我和沈大将军一起打过仗,你也该唤我一声叔叔。而今长辈劝酒,你竟然,做茶饮吗!”

叶修笑言,“朱将军见谅。在下肝肺不好,实在是滴酒不沾。”

朱必武已是倒满一杯酒,塞给叶修道,“堂堂男子,沙场裹尸尚不惧,区区一杯酒何足挂齿!来,喝了!”

叶修淡淡一笑,“沈将军厚爱,可在下真不饮酒。”

朱必武一拍桌子勃然怒道,“你娶了我侄女儿,叔父让酒,就不值得你破一次例吗!”

承影满了一大杯,执小辈礼道,“朱将军别生气,我家先生实在不能饮酒,在下替先生喝了此杯。”

不想朱必武斜睨着承影冷笑道,“你一个问心阁养的狗奴才,还没资格向我敬酒!”

承影一怔,默然放下酒杯,退回叶修身后。叶修仍是一脸浅笑,对朱必武道,“朱将军醉了。承影是问心阁的三当家,是我兄弟,在问心阁,也只有病人,客人,自己人,从没有过奴才。”

朱必武半身醉态,端着酒杯大笑了一声,讥诮道,“哦,那我能聊做什么人呢?客人?敢问叶当家的,我这腆着老脸,能否请你这名满天下的北药叶大公子,满饮此杯啊?”

叶修扣着杯子,俊颜含笑,轻轻吐字道,“不行。”

朱必武勃然跳脚,手里的杯子“咣”一声摔在地上。叶修道,“每个人做人都有自己的准则,我叶修滴酒不沾,并非对将军轻慢侮辱。”

朱必武大叫谩骂道,“你的规矩准则就是长辈劝酒视若无睹吗!你这目中无人的轻狂小儿!”

他这一闹,众人纷纷围聚。燕王过来道,“朱将军,你醉了,叶先生身体不好沾不得酒,你倒是忘了。来人,快扶朱将军下去。”

萧煜刚一说完,朱必武猛地将萧煜一推,大声道,“谁说我醉了!我没醉!”

他拍着胸脯叉着腰站在当地,唬得前来搀扶的宫人一畏缩。萧煜使眼色命人将朱必武搀扶走,朱必武却突然大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叶修面前,红着眼睛怒道,“叶公子面子大,身份高,如今老夫跪请叶公子满饮一杯,可否?”

燕王忙上前去扶,“朱将军,你这是做什么。”说完对宫人厉声道,“还不快过来,朱将军醉了,扶下去!”

朱必武一挣扎,将前来搀扶的宫人掀翻在地,怒闯着上前欲抓叶修的前襟,被承影上前一步拦住,朱必武大骂道,“你这条狗滚开!”

承影一动不动。沈墨瞳此时端了酒过去,一礼道,“朱将军,蒙您青眼,只是我相公沾酒伤身,实非得已,侄女儿代为罚酒三杯,如何?”

朱必武挥手将沈墨瞳杯中酒扫落,瞪眼大骂道,“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才嫁过去几天,就替别人说话了?让开!”

说完,他仗着酒意,横眉立目恶狠狠地用胳膊肘去顶沈墨瞳的胸口,承影眼疾手快,一把将沈墨瞳拉开,那朱必武扑了个空,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扶,扶起来竟是满脸血,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问心阁打人了!”

一时间呼声四起。萧煜目光一扫,气压全场,厉声道,“都给我住口!”

众人噤声,萧煜冷笑道,“皇宴上耍酒疯,朱将军厉害啊!”

朱必武抹了把鼻血,梗着脖子指着承影道,“我没醉!是那小子下绊子!”

萧煜拂袖将桌上的餐具扫到地上,大声怒道,“那朱将军是当大家的眼睛都瞎了!”

众人皆瑟缩。

萧煜稍敛怒火,严厉训斥道,“这是皇宴,父皇说大家尽兴,不是让你们仗着醉酒寻衅闹事!堂堂将军,大周武官,看看你们这像什么样子!口出恶言强行灌酒,和街头地痞恶霸有何区别!把大周的皇家宴会,当成逞凶斗狠的菜市场了?”

萧煜骂完武官骂文官,“还有你们!武官鲁莽,你们读圣贤书所为何事,十载寒窗一朝功名,为的是赴宴御花园起哄打群架吗?我大周的文采风流,成一群跳梁小丑了?好好的一场宴席,为了一杯酒喋血哗变,你们目中没有我,没有吴王,难道也没有圣上吗?”

这句话任是谁也受不了,齐齐跪地请罪。萧煜冷道,“打人不成反摔了一跤,没见过吗?叫嚷什么,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个王爷在,都镇不住场子,非得把父皇惊动来才算完?嗯?”

众人摒心静气再不敢造次,萧煜环视全场,沉默了片刻,缓声道,“都起来吧,酒意阑珊,诸位散了吧。”

朱必武憋了半天,脸红脖子粗地忿声道,“王爷!下官劝酒纵有不对,可问心阁暗箭伤人,王爷不追究,也未免太偏心,包庇他们!”

萧煜道,“我偏心?我不偏心是不是非得灌叶先生一壶酒才算罢休?还是请刑部来,查一查朱将军你是自己摔的,还是问心阁暗箭伤人!”

朱必武不敢与萧煜相争,只挥着胳膊,金刚怒目地叶修吼道,“今夜之辱,老夫必不罢休!”

他说完拂袖而去。萧煜看他怒气冲天的背影,气笑了两声,一捂胸口,竟吐出了半口血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围上,吴王大惊失色地一把扶住,骇然道,“三皇兄!三皇兄!”

回到了梧桐苑,承影喝了杯茶便告辞了。叶修胃不好,对饮食格外计较。不能甜,不能辣,不能冷,不能硬,既不能多,也不能饿。他特制了食谱,变化着食材,一日三餐少不了养胃喝粥。

沈墨瞳便也每日跟着喝,反正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此时风轻云淡,月朗星稀。两个人促膝在窗前,慢慢喝着粥,淡淡的热气袅袅飘散开,满屋子浓郁的粥香。

很温馨,很静谧。沈墨瞳捧着碗,看着面前的那个人淡淡言语淡淡笑,便似乎有一种从内而外的安宁温暖。

这情景似曾相识,却渴慕已久。曾经无数个寂寂无人的日子,她晒着将军府的日光,豆蔻年华,光阴虚度。

她想过,有那么个小院子,一个长相厮守,倾心疼爱的人,还有孩子。

与她笑语缠磨,人间烟火。

只是少女怀春,心中眼中,记着念着的那个人,天潢贵胄,缘浅情深。

他妻妾成群,将来说不定后宫佳丽三千。她是他心间手上,重之宠之的那个人吗?

不是的。可即便不是,她也曾心甘情愿。

沈墨瞳回转过神,叶修正笑吟吟望着她,那探寻的眼神,洞若观火。

他言笑着道,“那么出神,想什么呢?”

“也,没什么。”沈墨瞳不好意思地搪塞,低头舀了勺粥吃。

终究是太急太慌了,忘了烫。叶修一下子便笑了,笑容温灿得,像个宠爱妹妹的大哥哥。

“粥得从边上舀着喝才行,直接从碗心里挖,烫到舌头了没有?”

沈墨瞳狼狈地用帕子抹着嘴,直摇头。叶修已伸手端过她的下巴,“张嘴,我看看。”

沈墨瞳终是有点羞,不肯张嘴,只说没事。叶修料定无大碍,也没逼她,松了手,只眼里的笑影愈深愈柔。

“这说话才顺畅一点,就烫了舌头,这可省得别人再夸你伶牙俐齿了。”

叶修开完玩笑,低头顾自搅拌着自己的粥。只是他寻常的言语,寻常的动作,可却能让沈墨瞳感受到一种极自然的宠,和亲近。

仿似不曾有多刻意地去疼你,却让你不知道他耗费了多少心力,才能如此这般,深重而不动声色地,疼你宠你。

沈墨瞳低头拌着粥,隔着热气,看叶修很是优雅斯文的,吃东西的样子。

吃一口,唇齿间是糯软的香,微甜的红豆与桂圆肉。

咽下喉,滑暖的质感,勾着让人流连的满足,瞬间福至心灵。

那是一种很强烈的感应。这个男人,是让人只看一眼,便烙印深刻的,何况是和他朝夕相处,肌肤相亲,点滴厮磨。

吃了粥,叶修牵着她的手,在花园里散步。月明风清,梧桐洒在青石路上的倒影,斑驳摇动,透射着细细碎碎的月光。

两个人肩并着肩,十指相扣。

“墨瞳儿,”叶修的言语低沉温柔,“你可知今夜的那个朱将军,因何闹成这样子?”

沈墨瞳道,“该是,有人授意了吧。”

叶修莞尔道,“我的墨瞳儿,果然心思灵透。”

沈墨瞳低头小笑。叶修侧首望着她,一束洁白的月光从梧桐的枝杈间斜透在她的脸上,落满她绣着猩红虞美人的衣袖。

叶修道,“墨瞳儿既知道,他怎么样也是要闹的,便不该上前去,要代我饮酒。”

沈墨瞳没说话。叶修道,“我知道你是顾及名声,既是和沈将军打过仗的叔叔,又卖弄着跪下了,总要圆这个场子。只是,皇宴之上逼酒至此,本就有失常理,任何一个人,没有皇上本人授意,都不敢如此放肆。既是杀机四伏,就难免伤及无辜,这次有承影在,他只能自己摔倒找个借口,可他,原本是想装醉伤了你,来逼问心阁先出手的。”

叶修顿了一下,说道,“他用臂肘往外挥你,以他的套路和力度,你若被击中,会被摔飞出去。承影那一扯,看似简单,实则极巧,分寸拿捏得既救了你,又让他收势不住,跌在地上。墨瞳儿,”叶修住脚,抚着沈墨瞳的脸,柔声道,“我不想让你再受到他们的任何伤害,哪怕他们只是,碰到你一根毫毛。”

他的动作言语间,用情太柔,宠爱太深,让沈墨瞳的眼眶,瞬间微微湿了。

她有父兄,也曾有所恋慕。可父兄虽亲,不过垂怜,恋人情浓,止于肤浅。可面前这个与自己成亲的男人,他眼底的清明,他心底的柔软,他唇边的笑,他手边的宠,都一直深刻到她的内心深处,让她的心,瞬间暖而酸辛。

他懂人,但更疼人。真有所谓倾盖如故,白发如新,他们相交时日不长,但用的却是人世间最最亲密无间的方式。

不惟肉体,亦且心灵。

第二日一大早,叶修刚用过早饭在花园里散步,和沈墨瞳看着枝上黄莺,飞翔啼叫。

冬哥儿一溜烟跑过来,大叫道,“先生先生不好了!有人下帖子要和您明日辰时,在京郊鹤唳亭赌命!”

叶修回头看着自己这惊惶失措的小厮,无奈地道,“赌命便赌命,你这是急什么。”

第十五章 杀局 ...

辰时已至,京郊的鹤唳亭外围满了人。

叶修虽然名满天下,但一直偏安于问心阁,因为多病,也极少出门。早年和洛二公子并肩打天下的风姿,已成人追忆。

叶修叶不弃,洛欢洛无瑕,当年这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接的第一笔买卖,是替一个被欺辱的寒门少女讨还公道,他们两个人,挑了洛阳王家的七大高手,闯进正堂,阉了当时王家家主的第三子,引得洛阳王家疯狂报复,前后出动三拨人马,皆伤亡惨重,败北而归。

一战成名天下知。洛欢人极俊伟,用一把厚重霸道的玄铁刀,尚有招路可循,而叶修,身多病痛,内力全无,却是用暗器,后发制人,战之者死。

这才是最可怕的。叶修成名之后,勾起天下高手名家的兴趣,因为大家不相信,内力全无,只凭机巧暗器,便能杀人于无形。

不服气,自然便有挑战。

叶修却不接受任何切磋挑战,他说他的暗器不是用来取胜斗狠的,而是用来杀人保命的。

可总有不怕死的,不服气的,于是挑战演变成诛杀。

叶修战无不胜。

几乎所有门派的高手都曾栽在他的手上,直至天下惊悚,望而怯步,视叶修为妖邪。

幸而叶修为人温文有礼好脾气,待人接物极为谦逊重信诺,又有一手好医术,侠名渐起,医名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