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路驶向郊外,路两边的树林刷刷地向后驰去,秋天的田野里开满了长茎的草本小花,颜色极其艳丽,大幅大幅地延展开来,像梵高的画。在城市里,这样的花田是奢侈而近乎糜费的。
第46节:探访疯人院(3)
周自横和梅绮再一次并肩坐在了他的奔驰车里。许久不见,他眯起眼睛,从后视镜里偷偷观察梅绮,好像要从她脸上找出什么不同。
梅绮察觉了,忍不住转过脸去。她化了很重的妆,还戴着墨镜,按理是不会有任何蛛丝马迹落在周自横眼里的,可是仍然觉得心虚,觉得脸上好像爬满了蜘蛛蝎子小青蛇,而那后视镜会变成照妖镜,照出她的本相。看着车窗前的绣花鞋挂饰,她心底的怨恨像惊蛰破土,一点点钻出头来。从前她也常常和周自横一起开车去郊外,有时是为了跑业务,有时则是约会野餐。然而现在,无论是他的事业还是他的感情生活,都不需要她的参与。
她并不想从洛红尘的手里将周自横夺回来,她只是不想红尘得到他。
三年的青春交给了一个薄情的人,倘若他的情感一直都是这样的稀薄、冷静、有节制,那也罢了;可是偏偏,当他遇到洛红尘,竟学会了燃烧,这真是对梅绮变相的摧残和侮辱。
她忍不下。
到达目的地时,自横已经猜到了梅绮的用意,一种莫名的厌恶油然而生,他轻蔑地看了梅绮一眼,下了车,绕到右边打开车门,对梅绮说:“下车吧。”
梅绮跳下车来,刚想说话,自横已经径自又绕回左边打开门来上车,重新发动了车子。梅绮大惊,急忙拦在车前,怒斥:“周自横,你什么意思?”
自横探出车窗,冷笑:“你约我出来,我已经出来了;你让我送你来精神病院,我也送到了。现在,你自个儿进去吧,难道还要我陪你办入院手续不成?”
梅绮大怒:“你才是神经病要住院呢!”
自横哈哈大笑,换档,倒车,打转方向盘,调转车头便要走。梅绮急了,不顾被车轮扬起的灰尘扑了一头一脸,狼狈地追着车跑:“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你也不想看看你的洛红尘吗?她刚刚进去!”
车子戛地刹住了,自横再次探出头来:“你怎么知道红尘进去了?”
“你管我怎么知道?你要不要进去?”
自横熄火下车,拉起梅绮的手不在乎地说:“进去就进去,我倒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法宝,痛快点全端出来吧。”
进了医院,沿着护士的指点一路找进花园,远远地就看到红尘伴着一个男人坐在合欢树下。
周自横忽然觉得心悸,却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扬起声叫:“红尘。”
洛红尘回过头来,一愣:“自横?你怎么来了?”
她身边的男人,也随之慢慢地回转身来。
自横见到那男人回身,忽然头上似被谁猛地大力一击,顿觉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他呆呆地立在当地,盯着那个男人,仿佛见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物,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的,不是的,不可能!
可是,可是那男人轮廓分明的脸,浓郁微蹙的眉,那管挺直的鼻子,自鼻子向唇边延展的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千真万确,刻骨铭心,那个人,是自己生命里的至亲,是爸爸呀!
自横剧烈地颤抖着,再也看不见除了父亲以外的任何人,再也听不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声音,他听到自己软弱地叫:“爸爸。”
爸爸。这称呼已陌生了二十年了。爸爸不是在他童年的时候已经死了吗,在继母车祸后郁郁而终,难道,一切都是梦话?或者,现在这一刻,这一幕,才是一个荒诞的梦?!是梦!一定是的!
自横下意识地咬一下嘴唇,又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丝毫不觉得疼。是的,是了,是梦,一定是。他抬起手,再打自己一掌,然后,就一掌一掌地打下去,直至嘴边渗出血丝来。
红尘和梅绮两个都被这一幕惊得呆了,一左一右冲上来抓着自横的手叫:“自横,你在做什么?停下来,干什么要打自己?”
在这一切的纷乱中,周锋,周自横和洛红尘共同的父亲,一直在静静地站着,看着,思想着。他的脑子,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思考过了,最近刚刚有了些微的好转,可仍然不适应太迅速的反应,但是现在,却忽然剧烈地激荡起来,许许多多的人和事纷至沓来,扯不清的千思万绪,辨不明的苦辣酸甜,那么多的色彩和声音铺天盖地地拥过来,静寂了二十年的生命之门忽然被撞开,一涌而进的清新空气反而令人窒息,使他越发茫然。
第47节:探访疯人院(4)
茫然中,只本能地抓住一线思绪:“秀秀!”他看着女儿洛红尘,“你是不是秀秀?”
“爸爸,我是红尘啊。”红尘放开周自横,重新回到父亲身边,她紧张地注视着父亲重新有了神采的眼睛,屏住呼吸地回答,“爸爸,我是你女儿,想起来了吗?”
“女儿?”周锋侧首沉思,半晌,问,“我有了女儿吗?那么秀秀呢?”
“我妈妈去世了,您不记得了吗?”红尘的泪流下来,却努力地压抑着自己逼自己冷静下来,她意识到,父亲的记忆在复苏,他正在从那个藏身二十多年的洞穴中悄悄走出来,一点一点地寻找记忆,一步一步地接近现实,她不能惊吓了他。“爸爸,洛秀是我妈妈,是您的妻子,她去世了,您还记得她怎么死的吗?”
“我记得,好像,是车祸,可怕的车祸……”周锋抱住头,痛苦地说,“我头疼!我要去休息,我要睡一下!”
“爸爸,不要睡!不要头疼!不要休息!您好好想想,静静地想一想,妈妈死了,您的妻子洛秀死了,是车祸,她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您的女儿也长大了,就是我,是红尘呀。爸爸,你看清楚我,我是您女儿,已经二十年过去了,我长大了!”洛红尘的泪抑制不住地流下来,哭倒在周锋的怀里。父亲的怀抱哦,睽隔了二十多年的父爱温暖,如今终于寻回了吗?
周锋抱着女儿,本能地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神思一阵明白一阵糊涂,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洛秀和二十年后的洛红尘的脸交叠复印,合作一阵隆隆的雷声震得他耳鸣目眩,这眩晕中,渐渐有一丝光明渗透进来,越来越清晰,使他脱口而出另一个更加惊心动魄的名字:“妃嫣。”
他抬起头,“妃嫣呢?妃嫣哪里去了?”
在洛红尘和周锋抱头痛哭父女相认的中间,周自横一直泥塑木雕一样地站着,在梅绮的搀扶下,逼着自己不要倒下去。周锋在叫着“秀秀”,叫着“红尘”,随着一个个名字把丢失了二十多年的记忆慢慢寻回,这都还罢了,都还留给自横最后一丝幻想,最后一点侥幸和可能性:可能,只是人有相似,只是虚惊一场,只是自己吓自己。父亲明明是死了,死在二十多年前,怎么可能忽然变成了洛红尘的爸爸呢?
可是,当周锋忽然吐出“妃嫣”的名字时,自横的心轰地一下灰了,真的化作了“飞烟”。一切都被证实了,那世上最荒诞最可怕最恐怖的事情终于发生!太残忍!
周锋还在自言自语:“妃嫣呢?妃嫣去了哪里?”
“妃嫣?”洛红尘不明白,她倚在父亲的怀里抬起头,小心地问,“妃嫣是谁?”
“是我妈妈。”周自横代为回答。
“什么?”洛红尘和梅绮都呆住了。
太震惊了!周锋竟然认识自横的妈妈,难道……梅绮忍不住撒开手倒退几步,这太荒诞了,简直是长篇电视连续剧里的桥段,难道周自横竟然是周锋的……
自横证实了她们的猜测。他走前一步,忽然在周锋的身前倾山倒海地跪了下去:“爸爸!”
洛红尘的心也轰地一下灰了,爸爸?自横竟然叫周锋做爸爸!他竟然把自己的父亲叫做爸爸,那么,那么,他不成了自己的哥哥?哥哥?
红尘猛地跪下来,抓住自横的胳膊叫着:“你在说什么?自横,你为什么把我爸爸叫爸爸?他是我爸爸,不是你爸爸,不是的!”她甚至还笑了一笑,“你是不是傻了,你在说笑吗?”
“他是我爸爸!”自横面如死灰,悲哀地望着红尘,眼里所有的光采都散去了,那苍凉的神情是红尘所熟悉的,以往,那神情属于周锋,那在周锋眼中封锁了二十年的苍凉,悲哀,绝寂,现在以同样的神色写在周自横的眼中。
不会的,怎么会呢,红尘摇着头,想把自己从这恐怖的谬误中摇醒过来,她不能相信这样离奇的血缘际会,不能接受这样惨痛的人伦颠倒。周自横,怎么会把她的爸爸叫爸爸?周锋,周自横,难道……难道他是她的哥哥?她揪紧自己胸前的衣裳,宛如攥着自己的心,不是真的,自横不会是她哥哥,不会!她求助地望着父亲,声音细若游丝,“爸爸,他,他不是……”
第48节:探访疯人院(5)
周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自横,痴痴地伸出手去抚摩着他的头顶,痴痴地问:“你是谁?妃嫣去哪里了?”
自横悲哀地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妃嫣死了,我妈妈死了,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死了,爸爸,我是自横,周自横,记得我吗?”
“妃嫣也死了?”周锋喃喃重复,似乎有点想起来,“妃嫣的儿子呢?我记得是个男孩,叫阿横。阿横在哪里?”
“我就是阿横,爸,你想起来了吗?我就是阿横啊!”
“阿横……”周锋的眼神终于聚焦,“你长这么大了。”
是真的!红尘心念一灰,昏倒过去。而周自横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腑地大叫一声,站起来狂奔而出。
梅绮震惊地看着,受到的惊吓并不比红尘或者周自横为轻,她扎撒着两手,不住地重复:“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没想到这么严重,我没想到诅咒会有这么可怕,我怎么也没想到……”也随之追了出去。
与此同时,周锋却仿佛忽然清醒了,本能的父爱使他浑身充满了力气,一把抱起红尘奔向治疗部,一路大喊着:“大夫,大夫,救救我女儿……”
如果可以再一次选择,梅绮真心地希望自己没有认识过洛红尘,没有牵引红尘和自横相识,甚至,没有认识过周自横。
那样,她便不会这么懊恼,这么恐惧,这么自惭形秽,觉得世界上最残酷最荒谬的爱情悲剧是出于自己的诅咒,是她的邪念使惨剧发生。她甚至怀疑,自横与红尘只是被巫蛊误伤,是巫蛊改变了人伦关系,使一段爱情变得如此崎岖。她一直痛恨周自横的有眼无珠,始乱终弃,一直希望他与洛红尘之间不会有好结局。可是,她从没有想过是用这样的方法、因为这样的原因而结束。
这已经不是恋爱分手,而是人间冤孽。而她,是造孽者。
她眼睁睁地看着周自横在山林间奔跑着,冲撞着,号叫着,宛如一只受伤的兽找不到出路。他用手掌劈大树,把头往树上撞,在山石间跌爬滚打,状若疯狂,已经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精疲力竭,却仍然不肯停止。
他是在为了另一个女人而伤心而落泪,但是她却不能不觉得内疚,毕竟,伤口是她撕给他看的。
暮色游来,宛如死神张开巨大的翅膀,携着某种不可知的阴谋一层层地压下来,覆盖了大地。周自横还在受伤地号叫,声音完全嘶哑,从小,他就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可是忽然之间,他不但找回了“死去”二十年的父亲,还平白地多出来一个从天而降的妹妹。天哪,妹妹!
红尘,红尘,红尘,他挚爱的红尘啊,竟会是他的妹妹!
哈哈哈!自横狂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笑得喉咙出血,是困兽绝望的垂死挣扎。今生今世,他第一次最认真的动情,第一次的全心付与,第一次的爱意浓浓,竟是付与了自己的亲生妹妹!妹妹!天哪!
作恶多端的老天!是天在戏弄他们,是天在折磨他们,是天在报应他们!
奶奶说过,“淫人妻女者,必受报应。”现在,是他的报应来了么?奶奶!是奶奶骗了他!奶奶一定知道父亲的事情,却一直瞒着他,瞒了他二十年,只告诉他父亲去逝了。奶奶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骗他?
梅绮跪在地上悲哀地无助地看着他,远远听到山谷中仿佛有厉鬼哭叫的声音在应和。
黄昏是冤魂出没的时刻,也是巫蛊力量最大的时候,如果它们在这时候现身将梅绮那罪恶累累的灵魂带走,也许她不会挣扎拒绝。周自横是这样的绝望,他一定觉得生不如死。她也一样。一样没有希望,没有爱,没有良善,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山谷里没有窗帘,没有力量抵挡黄昏的侵袭,死神的斗篷嚣张地洒过来,而她已经不知道恐惧。她向黑暗张开手来,轻轻祈祷:带我走吧,带我一起走……
第49节:梅绮之死(1)
梅绮之死
死神没有带走梅绮。梅绮却用尽力气将周自横带回了珊瑚园。
看见自横一脸一身的伤,周公周婆吓了一跳,还以为孙子同谁打架受伤了,或者是撞了车。然而梅绮含泪告诉他们,是自横自己把自己弄得这么伤的。
梅绮说:“今天,我陪自横去见了周伯父,他们父子相认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周伯父还活着,这二十年来,一直住在精神病院里。”
周婆跌坐下来,老泪纵横。周公连连顿足:“冤孽,他到底还是知道了。”
自横微微一震,如梦初醒,盯着爷爷奶奶问:“你们一直都知道,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告诉我爸爸死了?为什么瞒我二十年?”
周婆已经泣不成声。周公叹息:“这是你奶奶的主意。她说,与其让你知道自己有一个疯子父亲,不如干脆瞒着你,告诉你爸爸死了,这样,才不会在你心里留下阴影。阿横,你想想看,从小到大,你除了没有父母之外,还有什么缺憾呢?如果我们告诉了你实情,不会对你有任何帮助,反而会让你小小年纪就充满忧虑,会让你的同学笑你,让你在自卑在忧郁中长大……”
“所以你们就瞒着我!”自横痛苦地打断爷爷,“所以就把这一切让红尘来承受。小小年纪就充满忧虑,被同学耻笑,在自卑和忧郁中长大,这一切,本来应该是由我担当的,现在,都被红尘接受了下来。她和我一样,是个孤儿,从小孤苦零丁,还要背着那么重的负担……”
自横哭了,他不知阵阵袭来的心痛是对爱人的关切还是对妹妹的怜惜,给红尘的感情本来是非常单纯的爱,但是在这一瞬间,变得混淆起来。今天之前,她是他的爱人;今天之后,她却成了他的妹妹。而不论她是哪种身份,都应该是他的责任,他的亲人,而他,却对她没有任何的帮助,只带给她太多的苦难!他真是一个无用的男人!
周婆惶惑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一边咳着一边问:“红尘?咳咳,就是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吗?咳咳,这里面关她什么事?”
梅绮看到自横的眼泪,心里益发觉得罪恶难当,她代自横回答周公周婆:“我和自横是为了找洛红尘才去精神病院的,却看到了周伯父,原来洛红尘是周伯父的亲生女儿,也就是……自横的亲妹妹。”
“妹妹?”周婆一惊,咳得更厉害了,几乎背过气去。
梅绮也忍不住流泪了:“我没有想到会是那个样子的,自横很少跟我讲周伯父的事,我不知道他结过两次婚,也不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更不知道他还活着,住在精神病院里……”
“不要再说了!”自横号叫起来,他的心里充满了无力感和犯罪感,几乎想再次跪下来向老天祈求:饶恕我,结束你的恶作剧吧,如果你要惩罚我,可以用尽最残忍的手段,但是,请放过我爱的人!无论,她是我的爱人,还是……妹妹!
“冤孽呀!”周婆一次又一次地叹息,“我们周家和洛家,到底是谁欠了谁?”
“周家和洛家,到底有什么恩怨?”自横抓住爷爷的手恳求,“爷爷,你还瞒着我什么事?都告诉我吧。人们一直把红尘说成是杀人犯的女儿,那不就是说我爸爸是杀人犯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妈妈是在生我的时候死的,红尘的妈妈又是这样,怎么会那么巧?这些悲剧,到底是谁造成的?”
“是天,只能是天!”周公叹息了一声又一声,“你妈妈当年参军的部队,就是红尘的姥爷洛长明带领的部队。洛长明是老革命,‘文革’的时候做了文工团的总指挥,是你妈妈的领导。据说,就是他害死了你妈妈。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总之当年你爸爸从边疆回来,抱着刚刚出生不久的你回到南京,告诉我们说妃嫣死了,是洛长明害死的,还说他不会放过洛长明,一定要替妃嫣报仇。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红尘的妈妈洛秀却爱上了你爸爸,不顾死活地要嫁给她。洛长明反对,洛秀就和父亲断绝了关系,两手空空地来到了咱们周家。”
对于洛秀,自横是有印象的,那位温柔善良的继母,常常背着他父亲到爷爷奶奶家来看他,给他买新衣裳,买玩具,还带他出去吃好吃的。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自横对她的印象非常好,只是,从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是洛红尘的生母!
“要说秀秀,那真是咱们欠了洛家的。”周公继续说,“你爸爸虽然娶了洛秀,但是因为洛长明的缘故,他们婚后的感情并不好,但是不管你爸爸怎么发脾气,怎么挑剔,秀秀总是不声不响地承担下来,从不和你爸爸吵,对我们也都很孝顺,真是个好媳妇。我们也劝过你爸爸几次,让他好好地对待秀秀,尤其后来发现秀秀怀孕了,还很严厉地警告过他两次。你爸爸似乎也有所悔改,不再像以前那样挑秀秀的茬,也肯偶尔关心她的身体。一起上街的时候,也曾陪秀秀买过婴儿衣裳。我们都说,有了孩子后,他们的夫妻关系一定会好起来,可是没想到,秀秀在临产前出了车祸,生下孩子后就死了,那孩子,大概就是洛红尘了。”
第50节:梅绮之死(2)
“这些,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自横痛苦地问,“也是怕我童年有阴影吗?可是,那是我妹妹呀,是你们的亲孙女儿,你们怎么可以二十多年对她不理不睬?”
“不是的,我们根本不知道有红尘这个人。”周公再次重复,“真是冤孽。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洛长明夫妇挡在那里,根本不许我们见秀秀的遗体,口口声声只说你爸爸害死了他们女儿,永远都不想再见我们周家的人。而你爸爸,当时已经变得痴痴傻傻的,话都说不清楚。我们根本不知道,秀秀在临死之前生过孩子,还以为那婴儿已经胎死腹中了呢。原来,红尘已经这么大了,而且还和你……冤孽呀!”
周自横忽觉一阵心寒,仇恨,报复,婚姻,车祸,这一切,简直都不像真的。难道,这就是奶奶常说的报应吗?周自横因为报应,娶了洛长明的女儿,又将她虐待至死;洛红尘因为报应,刚出世就没了母亲,疯了父亲;而自己,因为报应,竟爱上自己的亲妹妹!太残忍的一场报应!
难道这就是天理循环?这就是报应不爽?那么,天这样地报应着天下人,又有谁在报应天呢?
同病相怜。他本怜惜她与自己都是生命中有欠缺的人,却不知道他们本来就是从同一个缺口里走出。
他的悲剧,和她的悲剧,同根同脉,同出一辙,本来就没有不同。而缺失了二十年时间与空间的相亲相爱,非但不能弥补这爱的缺失,且只会使悲剧的力量更加重十倍百倍。
他再一次痛苦地嚎叫,可是嗓子已经完全嘶哑,张大口,只狂喷了一口血出来。
周婆心痛地大叫:“阿横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周公颤颤巍巍地以年迈之身险险扶住孙子,也是老泪纵横。而梅绮,痴痴地看着,听着,心底的犯罪感每一分钟都在加深加剧,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漩涡,在用力地吸她进去,越陷越深……
周自横终于睡着了,梅绮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愁苦的脸,想起上一次这样的陪伴,还是在他醉酒后。
那时,她刚刚开始养蛊,才喂了三天。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那时可以大方地放手,拿着三年的薪水潇洒地离开,她的日子不会比今天更难过。
可是她却不甘心。她作茧自缚地非要把他绑在自己身边,却不知道那样的行为,等于把自己绑在了大石头上沉入海底。何其愚蠢!
如果,如果她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吗?还可以将一切的罪恶改写吗?
她再看一眼周自横,用手轻轻展开他紧蹙的眉头,忽然俯下身在他的额头轻轻一吻,抹干泪水,站起身走出去,向周公周婆告辞。
周婆仍在拭泪,周公叹息说:“梅姑娘,如果自横可以和你在一起,多么好,偏偏不惜福。”然而话说半句,他忽然注意地看着梅绮的脸,欲言又止。
梅绮一直都知道周公喜欢研究奇门遁甲,虽然只是玩票性质,却多少有些心得。不禁讨教:“周爷爷,您是不是会看相?”
“哦,哦……”老人吞吞吐吐,“梅姑娘,我知道你是龙年生的人,龙年生人取名字最忌用木、系、土、田、禾、日、石、刀、火等做部首,你姓梅,沾了木字,又叫绮,沾了系字……如果可以,不如改个名字吧,用金、月、鱼、酉做部首都很好……不过,你们年轻人都不信这些。”
“我信。”梅绮柔声答,“周爷爷,我听自横说过您能掐会算,还说我是天上之龙,让他问我是不是九月出生。我查了,不是九月,是十月。”
周公沉吟:“龙年女子,六月是破月,八月带桃花,十月,那是亡神煞。”
“亡神煞……”梅绮喃喃,“周爷爷,我还有救吗?”
她的声音如此悲哀,令周公忍不住再一次定睛看了看她,依稀从她的脸上看出血光之兆。然而他那点七零八碎的掐算本领,连自己也不尽信,更不敢随便说破,只含糊地说:“梅姑娘,你为人聪明伶俐,又心地善良,一定会诸邪不侵,逢凶化吉的。”
那就是说,如果心地不善良,则会为邪所侵,死无葬身之地了?
第51节:梅绮之死(3)
梅绮又笑一笑,忽然问:“爷爷,如果我做您的孙子媳妇儿,您会愿意吗?”
“愿意,当然愿意。”周公有些不知所措,这年轻的姑娘,一脸的哀伤,却偏偏笑得这样奇怪,她怎么了?他有些担心地问,“梅姑娘,你还好吗?”
然而梅绮已经不肯回答,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火车头酒吧”还是一如既往地热闹,嘈杂,无论清醒的人还是醉着的人,都带着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快乐和放纵,模糊地笑着,放大声音猜拳,赌骰子,努力地在别人的声音里寻找自己的声音,又努力地让自己淹没在众人的喧嚣之中。这种寻找和淹没,带给酒友们一种安定的感觉,相信国泰民安,歌舞升平。
穿着一身黑色透视装的梅绮走进来时,颇引起了一阵不安的骚动,有人吹口哨,有人搭讪,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致以贪婪的注目礼,还有人,忽然指着电视叫起来:“那不是金陵十二钗主办方的宣传经理吗?大赛开幕前突然辞职的那位。”
电视上,这会儿正在播出金陵十二钗选美的花絮集锦,晃过梅绮答记者问的片段,接着又换成洛红尘,形成鲜明对比:梅绮同选美佳丽们在一起时,艳妆、华衣、举止夸张,仿佛存了心要一竞高下;而红尘却只是素面,礼貌性地点了朱唇,总是沉静地微笑、倾听、点头,万不得已才说一两句,言简意赅。
但梅绮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珊瑚园出来,她回了一趟家,可是家是如此寂静,充满了似有似无的血腥味,是那只作恶得呈的蛊虫在嚣张地庆祝。
她觉得恐惧,恐惧到疯狂。迫不及待地要走到人群中去。
她站在阳台上往下望,看见走来走去的行人。可是隔了这样远的距离,那些形影看起来更像是游魂。于是她穿好衣裳,下了楼,想听到最多的人声,感觉最真实的人气。
可是这世上枉有这么多的人,却没有谁真正在意她,亲近她。
她在街上走了很久,最后来到酒吧。径直地走到吧台边坐下来,要一杯血玛丽,抓起来一饮而尽,如同吸血鬼见了血。
她的样子也的确像一只吸血鬼。穿一件黑色真丝连身裙子,稀稀落落地洒着几朵手绣的草本小花,红的蓝的紫的黄的,在黑地的衬托下格外幽艳,又像礼服又像睡衣,有种华丽的慵懒和颓废的诱惑。裸着肩臂,搭着条镂空真丝暗花披肩,有流苏,随着她的举手投足而轻轻浮荡,仿佛搔首弄姿。
这样的锦衣夜行却没有化妆,看上去越发像一个刚做完生意的夜莺,又或是万圣节的夜里满街游荡着找替身的鬼。唇青面白,眼神迷乱。
而吧台上方的悬挂电视屏上,则流转着从前的她,明眸皓齿,艳若春花。
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时她还是一个人。一个爱着的人。
现在却不知道。也许只是虫子寄养的躯壳。
阿青正在后台对帐,听说梅绮来了,赶忙迎出来,看见梅绮出格的打扮和疯狂惨痛的眼神,吃了一惊,拉住她问:“梅绮,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
梅绮恍若未闻,仍然拍着吧台叫着:“再来一杯,快点。”因为要求不被满足,十分焦躁不耐,被人打扰,更加恼怒,待到定睛看清楚是卫青,又表现出夸张的欣喜,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哭起来:“他们是兄妹。”
“谁?什么?”卫青莫名其妙,用力将她从吧凳上抱下来,拥在怀里,“你喝得太多了。”
“他们是亲兄妹。”梅绮没头没脑地说,自己也知道突兀,只得解释清楚些,“自横和洛红尘,是兄妹。”
然而这解释等于没解释,阿青更加茫然了:“梅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不舒服?我这就交待一声,送你回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