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问卢公一句,如果周使君败了,以我的部曲能抵挡得住河东军吗?”

卢公沉吟半晌,摇摇头。

周嘉行若败,那就是李元宗一家独大,他率领几十万大军攻长安,长安根本保不住。

九宁环顾一圈,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转。

想真正一统河山,需要一个手腕强横的人以悍然手段和压倒性的兵力结束纷乱、震慑群雄,否则只能维持表面上的太平。过不久又是一派乱世景象。

众人犹豫不决。

她轻启朱唇:“那卢公认为,我该不该出兵?”

卢公想起刚才心中那一闪而过的小心思,脸上闪过一抹愧疚,敛容颔首。

其他人也想明白了。

尚书道:“若不出兵,周使君战败,李司空势必要攻长安,出兵助周使君,就是守卫长安。”

众人应和。

九宁没有说什么,冷着脸出了正殿。

众人对望一眼,有些尴尬。

是夜,炎延率领两万禁军,离了长安。

两万身着甲衣的军士开拔,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似乌云压城,气势雄壮。

九宁立马山头,目送大军离去。

……

樊进号称五万精骑,真正的精锐其实只有一万人。

他们的目标是阻止长公主九宁回长安:要么夺走长公主,要么让长公主死在鄂州军中。

周嘉行知道对方的目的无非是自己或者九宁,直接将一万大军分成三路,摆出山字阵型,挡住对方通往长安的所有道路。

樊进本以为周嘉行会甩下大部队,先逃往长安,不料他居然正面迎敌,惊诧不已。

部下问要不要先等几日再开战。

樊进一辈子镇守太原,这一次终于能够带兵出征,心中并没有多少激动兴奋之情,相反,他很恐惧。

他担心太原那边会出什么变故,不愿长久消耗,只想速战速决,断然拒绝部下的提议。

两军在黄河畔相遇,立即开战。

对方来势汹汹,鄂州兵没有准备,差点乱了阵脚,但周嘉行临危不乱,和以前一样,身先士卒,亲自上阵。

差点溃乱的鄂州兵看到代表主帅的旗帜在狂风中猎猎舒展,如利剑一般直接刺向对方军阵,无不热血沸腾。

跟着郎主,杀啊!

震天的嘶吼声回荡在平原上空,揭开了这场战斗的序幕。

这时刮的好是西风,风越刮越大,沙石碎土被狂风高高卷起,拍打在双方兵士脸上,所有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凭着一股豪气和野性,挥舞着各自的武器,朝敌人身上砍去。

漫山遍野都是砍杀声。

河水汹涌澎湃,波浪翻腾,狂啸的巨大水声被双方兵士冲向云霄的嘶吼声盖住,战鼓声如雷。

破空声此起彼伏,一支铁箭呼啸着从耳边擦过,周嘉行侧身,躲开那支利箭。

冷冷刀风袭来,斜刺里一把大刀斩下。

寒光闪闪间,周嘉行突然想起九宁皱眉嚷疼时的模样。

不能受伤。

他神色阴冷如水,眼中寒光暴射,双臂一挥,举刀,硬生生震开那双握着大刀的胳膊。

两军兵士都杀得眼红,整座大地都在震颤。

一个时辰后,樊进慌了。

他发现鄂州兵并不是仓促应战,他们的阵型稳扎稳打,显然熟悉在平原上作战,而且知道河东军的弱点,专门引他们分兵,逐步消耗他们的精锐!

眼看天色已晚,樊进下令收兵。

接下来几天,樊进没有贸然出击,两军进入对峙状态,时有摩擦,但都没有出现大的伤亡。

……

五天后的中午,等炎延率领几千先锋军赶到黄河畔时,战场已经被一片火海湮没。

火势很大,火焰张牙舞爪,高高窜起,滚滚浓烟遮云蔽日,几里之外都能听到那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这里怎么会烧起大火?”

炎延示意副将停下。

“报——”探马飞驰至炎延近前,“周使君一举击溃樊进大军,鄂州兵获胜!”

炎延瞳孔微微一缩。

她一路拍探马传递信息,昨晚刚得知樊进和周嘉行都按兵不动,怎么才一夜过去,鄂州兵就胜了?

“周使君呢?”

探马道:“周使君已经收拢兵马,往长安去了。”

炎延皱眉。

怕周嘉行这边应付不了樊进,她特意率先锋军走了一条捷径,可能和周嘉行错过了。

她立刻掉头。

两个时辰后,炎延追上周嘉行。

鄂州兵刚刚经历一场大战,身心俱疲,虽然获胜让他们情绪高昂,但当看到后方扬起漫天的滚滚沙尘时,所有人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莫非河东军还有埋伏?

直到认出炎延的旗帜,鄂州兵才松口气。

炎延快马加鞭,赶上鄂州兵,见到周嘉行,送上九宁的手书,道:“贵主担心使君,命我前来助阵。”

周嘉行接过手书,逐字逐句看完,收进衣襟里。

见他神色疲惫,炎延没有打扰他,回到自己的队伍,命副将提高警惕。

几日后,他们抵达长安城下。

早有一支队伍等在郊外,乌压压一片。

为首那人骑了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一身翻领窄袖锦袍,锦缎束发,朱唇榴齿,颜如舜华。

看到周嘉行,她脸上扬起笑容,如春花初绽,新雪初降。

兵士们怔怔地望着她,大气不敢出一声,唯恐惊着她。

“二哥!”

九宁鞭马迎上前。

周嘉行望着她,驱马快走几步。

九宁驱马围着周嘉行转了一个圈,知道他没有受伤,不过还是下意识检查一遍,看他身上没有包扎的痕迹,松口气,“你回来了。”

周嘉行目光追随着她,淡淡嗯一声。

他的兵马不能入城,留在城外驻扎。

周嘉行留下幕僚和部将在城外布防,自己只带了几十个亲兵随九宁进城。

九宁直接领着周嘉行入宫,看他双眼发青,皱眉道:“二哥,不如你先歇一天?”

周嘉行摇摇头,“不必。”

卢公等人已在殿中等候,他们原本预备了盛大的接风宴,九宁知道周嘉行不耐烦应酬,替他拒绝了,殿中没有歌舞,只有简单的宴席。

周嘉行入席,众人自然少不了一番奉承,他话不多,只喝了几杯酒。

九宁嫌宴席无聊,找了个空隙问周嘉行,“二哥,你是怎么打败樊进的?”

周嘉行擎着酒杯,没有看她,轻声说:“军器监研制出猛火油车,利用风向,将火油车灌满油膏,推向对方的军阵,大火烧起,他们无法保持阵型,一击即溃。”

九宁听得咋舌,“猛火油车这么厉害?”

周嘉行扭头看她,眼神很专注。

九宁眨眨眼睛,和他对视。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报——”

侍者尖利的、带着哭声的、微微颤抖的通报声一声接着一声,从大明宫外,由南至北,穿过数座宫门,传入大殿。

满殿大臣顿时惊坐而起,手中酒杯、碗盏跌落一地。

侍者跌跌撞撞冲入大殿,跪在地上。

“天子驾崩!”

满殿寂静。

落针可闻。

良久后,九宁回过神,慢慢抬起眼帘,望着周嘉行。

周嘉行低头看她,神色平静。

“九宁。”他轻声道,“你回去看看,那几个匣子里放着的是什么。”

九宁心口怦怦直跳,手心发凉,没有去看大臣们的反应,站起身,转身出了大殿。

周嘉行喝了杯酒,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那是给她的。

如果他要留下那几只匣子,那么他不会动李曦。

但既然要给她,那么他就要替她永绝后患。

九宁快步回到自己的寝宫。

周嘉行那天让人送给她几只匣子和李昭写的那份檄文,她只看了檄文,匣子没来得及看。

她打发走宫人,打开匣子。

顿时满眼温润光泽。

匣子里放着的,赫然是代表帝位的玉玺。

九宁怔住。

第141章

殿外遥遥传来悠远的钟声,从鼓楼开始次第响起,传遍整座长安城。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沉重的气氛。

亲兵快步走过长廊,走进寝宫,抱拳道:“公主,周使君的人进城了!”

九宁回过神,双手还在微微发抖,手忙脚乱地盖好匣子,站起身。

雪庭走了进来,依旧一身僧服,但脸上的神色不再是平时淡然出尘的平和宁静,双眉蹙起,正色道:“周嘉行刚才命人围住正殿,扣下所有大臣。”

没等众人从震惊中缓过神,忽然有几千精骑从宫外直入宫门,如黑色洪流一般,阻挡所有人的去路,将大臣软禁在正殿内。

九宁没说话。

雪庭看她一眼,“我猜所有大臣的府邸应该也被他控制了,他们的家眷如今都在周嘉行手上。”

从周嘉行和他部下的反应速度来看,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他知道李曦会死,不然不可能趁众人六神无主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长安局势。

卢公他们都以为周嘉行并未在长安城扎下根基,不得民心,但却没想过他根本不需要根基,也不需要民心,他现在只需要占据长安就能顺理成章地改朝换代。

毕竟最后一个代表王朝的符号已经消失了。

等李曦驾崩的消息传遍中原,称帝的节镇将如雨后春笋,谁拳头大,谁笑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九宁低头,看着那几个匣子。

雪庭皱眉问:“他连你也骗了?”

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武僧和其他亲兵拿着武器赶了过来,围住寝宫内宫,以防周嘉行的人硬闯。

雪庭回头看一眼正殿的方向,神情紧张。

周嘉行能藏得这么深,必然早有准备,他打败樊进,狠挫河东军锐气,如今又控制长安,只差最后一步了。

九宁绝对不能落到他手上!

雪庭握住九宁的肩膀,道:“九娘,你得赶紧离开。武僧护送你出宫,我先留下……”

九宁摇摇头,打断他的话,眼神示意武僧们退出去。

武僧和亲兵迟疑了一下,躬身退出内殿。

雪庭叹口气,说:“你不能再相信周嘉行,李曦的死肯定和他有关,接下来他会做什么,没有人能保证……”

“确实和他有关。”

九宁拿起匣子,递给雪庭,轻声道。

雪庭一怔,接过匣子,打开。

他失神了片刻。

周嘉行将玉玺、诏书交给九宁,是什么意思?

表明他绝不会害九宁,让九宁不必防他?

半晌后,雪庭神色缓和了一些,轻声问:“他要封你为后?”

他曾经想过怎么平衡周嘉行和宗室,卢公他们也讨论过。

最后所有人想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周嘉行称帝,九宁嫁给他当皇后,如此一来,血统还能继续传承下去,周嘉行会善待前朝宗室,天下百姓也会慢慢接受他。

那样的话,九宁的身份不仅仅是皇后,还是周嘉行用来收拢、稳定民心的象征,即使将来他厌倦九宁的美貌,不再喜爱她,也不能怠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