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只负责花钱养兵,把练出来的这支队伍牢牢抓在手中,让这些兵为自己所用。
胡儿眼里闪过一抹失望。
她还以为自己遇到一个女将军了呢!
“我不是……”九宁说,话音遽然一转,“你是啊!”
胡儿愕然。
九宁起身,转出坐茵,步下石阶,走到胡儿面前,含笑道:“你就是女英雄。”
胡儿黧黑的脸沁出一抹红来,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是个打猎的……”
九宁扶她起来,“我听阿大说了,每次比武你都是第一,排在后面的秦家几兄弟远远不如你,你仰慕女将军,为什么不自己做一个女将军呢?”
“当女将军?!”胡儿赶紧摇头,“我不识字,只有力气比别人大!”
九宁微笑着说:“不识字可以学,你力气天生比别人大,目力极佳,骑射样样拔尖,从小打猎,直觉敏锐,是个行军打仗的好苗子,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当女将军。”
胡儿呆了一呆,“您不杀我了?”
九宁摇摇头:“我虽然不是女英雄,但很盼望自己麾下有一个女英雄。”
“好!县主果然是个爽快人!”胡儿拍手笑道:“只要您不杀我,还给我饭吃,您让我干什么都行!”
九宁挑眉,看来拿女英雄来蛊惑胡儿,还不如告诉她跟着自己一定能吃饱饭。
“你叫什么名字?”
胡儿嘿嘿一笑:“我叫炎延,我阿爷给我起的名字。”
九宁呆滞。
片刻后,她双目圆瞪:“炎延?你是沙陀人?”
炎延点点头:“县主怎么知道的?”
九宁晃了两下,嘴巴微微张大。
妈呀,捡到宝了。
炎延,沙陀人,书中是黔州观察使帐下的猛将之一,立下战功无数,据说此人脾气古怪,深居简出,不近女色,黔州观察使归顺周嘉行后,他不受官职,带着观察使赠送的金银财宝躲到山里去了。
对于炎延为什么宁愿进山当个猎户也不肯入朝为官,人们有各种猜测,有的人说他高瞻远瞩,可能是怕被报复才会急流勇退,也有人说他是世外高人,等天下太平之后就回去当隐士。
九宁现在知道原因了——因为炎延是女子,乱世之中她能凭借一身武艺脱颖而出,但等乱世结束,她必须入朝为官,很可能暴露身份,她不想当官,干脆带着积攒的金银财宝一走了之。
九宁回过神,再看炎延时,两眼闪闪发光。
眼前这位,可是能和周嘉行帐下几虎齐名的猛将啊!
她不由有些后悔,刚才应该郑重一点的,不该随便几句话忽悠炎延。
然而炎延还真的被她给忽悠住了……
这可真是……
难道这就是运气好?
九宁本来就没打算杀炎延,现在得知她就是日后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女将军,宝贝还来不及,更不会当真惩治她。
“我会在征求祖父同意后立即公开你是女子的事,不止我的亲随和婢女知道你是女子,军营里的人也会知道,你以后一定会遇到很多很多麻烦,随时可能丧命,你怕吗?”
炎延眼皮撩起,觑一眼九宁。
“县主都不怕,我怕什么?”
“好!”
九宁抚掌轻笑。
她叫来阿大,说出自己的决定。
阿大涨红的脸陡然变白了:“县主,这、这……这不妥!”
“无妨,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世道这么乱,为害一方的贼寇被招安后,摇身一变就成了正规军队,那些杀人放火、恶贯满盈的强盗可以当军汉,炎延为什么不行?
九宁去见周都督,告诉他自己的五十新兵里收了个小娘子。
周都督哑然失笑。
九宁跪坐于坐茵上,稽首道:“阿翁,这一次招兵我也没有说明只招男人。”
周都督沉默不语。
九宁眼珠一转,挪到都督身边撒娇:“阿翁,这五十人原本就是预备给我当私兵的,炎延是女子,以后会时常出入我的寝院,还要贴身保护我,她是女子,不是正好么?”
周都督刮一下她的鼻尖:“罢了,随你闹腾去。以后要是不小心闯出大祸,阿翁给你兜着。”
九宁搂着周都督的胳膊,甜甜一笑:“阿翁,我不会让您为难的,炎延毕竟犯了军规,我保下她,别人肯定不服气,我也没什么话说,这就退出这次周家子弟的选拔。以后炎延他们就是我的扈从,规矩都由我说了算。”
周都督挑起眉,“你不是很想赢你长兄和十一郎他们吗?”
九宁眉开眼笑:“一场输赢算什么,我看的是以后。”
周都督大笑,拍拍她的额头。
“好,我家观音奴也知道谋划以后了。”
九宁嘟起嘴巴:“阿翁以为我只会玩么?”
周都督笑她:“你不止会玩,你还会花钱。”
祖孙俩正腻歪,仆从叩门说裴望之在外面求见。
九宁起身出了正堂,迎面看见裴望之手里拿了封信,急匆匆往这边走。
她故意放慢脚步。
裴望之进屋后,道:“都督,太原那边送来的。”
李司空毕竟经营太原多年,虽然一时落魄,沦为丧家之犬,但拔了牙齿的老虎依旧是老虎,他在几千江州兵的护送下鞭马赶回太原,联络昔日部下里应外合,将十倍于自己兵力的儿子、义子们打得溃不成军,先后拿下太原附近的几座重镇。月前,李司空重新整合部队,强攻太原城。儿子们闻风丧胆,暂时团结起来对付老父亲。双方厉兵秣马,大战一触即发。
世人都以为这会是一场艰难的攻城战,没想到李司空时来运转,儿子们却纷纷倒了大霉,遭亲信部下背叛,睡梦中被最信任的部下宰成两截。
太原城守军得知主帅已死,不战而降。
李司空风风光光回到太原府邸,不肖子孙们战战兢兢,披头散发、背负荆条,跪在路边求饶。
周都督听到这里,问:“司空放过他的几个儿子了?”
裴望之点点头:“李司空只杀了所有背叛他的义子。”
据说为了给惨死的部下报仇,李司空先含泪斩了自己的义子,等亲儿子被五花大绑抬上殿,李司空老泪纵横,几次挥刀都砍不下去,哭着哭着,现场赋起诗来。
李司空的属下们杵在旁边一动不动,人人都知道李司空故意拖延时间,暗示他们赶紧上前拦着他。
他们偏不拦,看李司空怎么收场。
最后还是阿史那勃格了解义父李司空,跪下为义兄们求情,李司空立刻转嗔为喜,顺势放了自己的儿子。
周都督轻笑,摇摇头:“司空偏心至此,也不怕阿史那勃格寒心。”
纵然阿史那勃格为李司空出生入死,李司空心里仍然还是更偏心自己的亲儿子。
这也是周都督当年果断叛出李司空帐下的原因之一,他在军中屡立奇功,但因为是汉人的缘故,升迁速度却始终比不上其他人。
裴望之道:“已经按着都督的吩咐上表为司空请功。”
周都督嗯一声:“司空回到太原,该是他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李司空将不再庇护鄂州袁家,他必须遵照约定默许周都督扩大地盘,作为交换,周都督会帮他拦截南逃的河东叛将。
九宁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没听到周都督和裴望之提起周嘉行,默默退出正院。
回到蓬莱阁,阿大和炎延还在等她。
九宁笑道:“祖父答应我了。”
炎延搓搓手,嘿然道:“以后我就跟着县主了!县主有什么吩咐,只管叫我!我力气大,一个人能干几个人的活!”
她那天在营地外面看到县主时,第一眼就直觉跟着这位粉妆玉琢的漂亮县主能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所以鼓起勇气上前自荐,成功加入队伍。意外暴露身份时,她以为自己这下子算是彻底栽了,不想县主竟然一点也不生气,主动为她求情,还说以后要教她写字……县主不仅人生得好看,心地也好!
和喜气洋洋的炎延不同,阿大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雪水,从头顶到脚底都拔凉拔凉的。
出了蓬莱阁,阿大还在发怔:“这怎么能行呢?”
“这怎么不行?”一旁的炎延白他一眼,“县主说了,以后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样,他们练什么我也练什么,只要我考核在前几名,我就能留下来。”
炎延摩拳擦掌。
前几名算什么厉害,她要次次得第一!
阿大扭头,看一眼从头到脚哪哪儿都不像小娘子的炎延,又羞又气,欲哭无泪:他……他看过炎延的身子啊……
以后要怎么和她共事?
等炎延和阿大离开,阿二进院禀报最近炎延在军中的表现。
“几次考核她都名列前茅,力气大,准头高,演练的时候胆子也比别人壮,冲锋陷阵一点都不怵。”
九宁点点头。
炎延不是汉人女子,没有心理上的束缚,又自小跟着沙陀父亲打猎,天生巨力,能徒手打死一只老虎,这些都让她不惧和一群男人朝夕相处。
“县主真的要退出选拔吗?就算没有炎延,有秦家兄弟们在,我们还是有胜算的。”
阿二小心翼翼问。
九宁一笑,摇摇手:“一场比赛罢了,我养部曲又不是为了争闲气。”
阿二还是觉得可惜,不过见九宁并不在意比赛的事,便罢了。
第二天,九宁公布炎延的身份,同时宣布退出比赛。
五十个私兵中立即有人提出反对,九宁让他们自己去找炎延,等打赢了炎延再说其他。
几天后,阿二告诉九宁,只有少数几个人不愿接受炎延的身份愤然离去,剩下的人次次输给炎延,虽然心不服口不服,还是默许了炎延的存在。
与此同时,周家一片哗然。
其他房的郎君讥笑九宁胡闹,和她关系好的劝她送走炎延,关系不好的背地里嘲笑她在过家家。
九宁一概不理会。
这天,侍女们忽然一起来找九宁,神色郑重,跪下向她行礼,表示她们想练武。
九宁诧异:“你们练武做什么?”
她院子里的这几个婢女吃穿用度比外面寻常富户家的小娘子还好,个个清秀可人,养得娇滴滴的,怎么想起练武了?
衔蝉出列,道:“我们也想像炎延那样,这样以后我们就能保护县主了!”
说着,她声音低了低。
“上次县主在家中被人掳走,奴们什么都帮不了县主……”
其他侍女纷纷抬起头,望着九宁的目光饱含期许,盼着她能答应下来。
九宁挑眉,道:“也好,从明天开始,你们就跟着府里的骑射师父练武。”
“谢县主成全!”
侍女们欢欣鼓舞。
九宁暗笑,她敢保证,这帮姐姐们也只是一时心痒痒罢了,最后能坚持下来的肯定不超过三个人。
练武不能速成,而且她们已经长开,骨头不够柔软,现在练,没个一二十年根本练不出什么名堂。
翌日,侍婢们一部分留下当差,一部分前去箭道,骑射师父给的任务很简单,先从跑步开始——不用扎马步,不用练力气,先跑上几圈。
侍婢们身娇肉贵,跑完几圈后,气喘如牛,脸色青紫。
如此几天下来,侍婢们叫苦不迭:她们很想咬牙坚持,可练武真的好苦啊!
九宁不动声色。
几天后,她问骑射师父还有几个人坚持天天跑圈。
骑射师父道:“都来了,一个都没漏下。”
九宁怔住。
第70章 要人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南来的暖风吹化冻了一整个寒冬的土壤,吹软了庭中枯瘦虬曲的枝干。
箭道修建得开阔,廊檐前石台深处十几株参天古木在朦胧晨雾中迎风舒展开翠绿嫩条,枝叶婆娑,发出沙沙轻响。
九宁走过幽静的曲栏,目光透过清晨笼在阶前若有若无的雾气,落到远处一群年轻娇美的侍婢身上。
她们一个个面色青青白白,鬓发散乱,满头油汗,晨起脸上精心装饰的薄妆早就花了,总是洋溢着温柔笑容的脸拉得老长,五官扭曲,甚至可以说有点狰狞。
一个侍婢实在支持不住,停在花池边,双手撑在膝上,抬起湿漉漉的脸,上气不接下气地嘟囔一句:“还有多远啊?”
其他人跟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跑在前面的金瑶咬牙厉斥想停下来休息的婢女:“别停,还有一圈!”
回应她的是一片哀嚎叫苦声。
一个侍婢哭着抹眼泪:“我不是偷懒,我真的跑不动了……”
另一个捂着自己的心口:“我喉咙疼,要喘不过气了……”
砰的一声,一个侍婢踉跄着靠在路边假山上:“快来扶我,我不行了,我头晕,我想呕……哇……”
两个年纪小的哭丧着脸道:“我宁愿干一天活计也不想跑了……浆洗衣裳,做针线,舂米,干什么都行……”
愁云惨淡,好不可怜。
但没有人真的停下脚步。
片刻后,手拉手哭天抹泪的侍婢们深吸一口气,抬起沉重的双腿,继续往前跑,哭得最凄惨的两个对望一眼,啜泣了一声,跟上其他人。
娇小瘦弱的身影慢慢远去,消失在甬道拐弯的地方。
十一郎和其他几个郎君忍俊不禁,从回廊里探出半个身子,张望了一阵,笑道:“九娘,你院子里的这群婢女太好玩了!”
“对,她们天天跑,都快成箭道一景儿了!”
“这还没动真格呢,天天哭哭啼啼的,也不怕把箭道给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