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从雪庭的禅院出来,终于等到刚刚和周刺史交谈出来的周嘉暄。
她告诉他李昭的事,并说出自己的猜测:“我怀疑那个人是雍王。”
雪庭在保护那个皇族王子,而放眼天下,能让周都督忌惮的李姓皇族,刚好符合年纪不大、风度出众、略有病容这些条件的,只有李昭一人。
这个人让九宁觉得有点头疼,因为书中的李昭死得很早。
周都督前不久刚写信提醒唐将军注意防务,李昭可能没死,襄州和江州离得近,李昭说不定就在附近。
他猜得没错,李昭本人就在江州。
周嘉暄下意识道:“不要惊动伯祖父。”
九宁点头答应:“我刚才已经让人传口信给唐将军,雍王走不远。”
……
大半个时辰后,周都督回来了。
首先回到江州的是战利品,然后才是获胜的几千轻骑。
周刺史欢喜非常,下山之后,立刻带人前去迎接。
九宁骑着白雪走在最前面,远远看到身着甲衣的周都督出现在长路尽头,鞭马迎上前。
“阿翁!”
周都督大笑:“这次带了不少好东西给你!”
活脱脱像打劫归来后,得意洋洋朝家人炫耀的强盗。
“阿翁最好了!”
九宁先谢过周都督,等哄得他眉开眼笑时,说了周嘉行已经离开的事。
周都督双眼微眯,看她一眼,“你放他走的?”
以观音奴的本事,想要留一个人,法子多得是,而且她明明留住周嘉行了。
九宁笑着说:“阿翁英明,我这点小心思根本瞒不住阿翁。”
周都督笑了笑,“你不用怕,我叫你留二郎,不是要为难他。”
九宁只是笑。
她可以留下周嘉行,可以使无数心计让周嘉行留在周家,这不管对周嘉行还是对她来说都是最好的。
可周嘉行显然不想回周家,这一世他没有欠周刺史恩情,对周家完全没有归属感。
那又何必费尽心思挽留他呢!
就当是还他一份人情。
“他走了也没什么,是他爹对不住他。强扭的瓜不甜。”
周都督没有怪九宁自作主张,摇摇手道。
他已经顺利拿下襄州,等李司空抢回太原,江州至少可以安稳个十几年。
周都督此生并没有多大的野望,这是他能始终保持清醒的原因,也是阻碍他进一步扩大地盘的障碍。
但那又如何呢?
群雄逐鹿,只有一家能笑到最后,周都督不想把性命葬送在白日梦上。
见周都督毫不在意自己放走周嘉行,九宁忍不住撒娇:“阿翁,我就知道您老人家最偏心我了。”
周都督笑:“我不偏心你,还能偏心谁?”
“还有二哥和三哥啊。”
“他们是儿郎,不用管他们。我们家观音奴最贴心了,阿翁就偏心你。”
九宁笑不可抑,接着说起自己在梅林里碰到的人很可能是雍王李昭。
末了,为雪庭求情:“阿翁,雪庭舅舅真心爱护我。”
周都督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无事,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李昭这人留不得也杀不得,他知道我回江州,可能早就跑了。随他去吧,他那人沾不得。你舅舅就是个活菩萨一样的人物,到哪儿都能全身而退,我可不敢动他,也不会动他。”
说着开起玩笑,“果然还是舅舅比阿翁更亲,是不是?”
说话间,时不时哼两声,一股掩不住的酸气。
九宁忍笑,忙道:“我知道阿翁大度,不会计较这事。不过这里是江州,我还是要和阿翁说一声。我和阿翁最亲,谁都比不上阿翁。”
周都督大笑:“这才乖!”
……
是夜,周刺史设宴为周都督和军将们接风洗尘时,周嘉行带着亲随们连夜疾驰,于次日早上赶到鄂州。
彼时金州、潭州和鄂州军正在混战。
鄂州多水,战斗就发生在大江边。
早已等候多时的鄂州袁家二公子看到周嘉行应约赶到,几乎要感动得哭出来。
当看到周嘉行身后只有几十骑人马后,眼泪真的落下来了:“苏郞主,你允诺会带救兵来,救兵呢?”
周嘉行立于江边悬崖处,回望南方山谷间一条蜿蜒盘曲的山间小道。
“他们到了。”
“啊?在哪儿?”
袁家二公子手搭在额前使劲张望,结果什么都没看到。
他真的很想骂人,十万火急的关头,父亲花重金请来的救兵如此不靠谱,袁家满门真的要命丧乱兵之手?
没理会他明显带着指责和愤慨的眼神,周嘉行带着几十人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向混战成一团的战场。
与此同时,山间忽然传来异响。
起初像闷雷滚过,后来像山呼,似海啸,仿佛有几千人同时踏马穿过丛林,惊起的鸟雀拍翅飞向高空,乌压压一片,盖住半边天空。
袁家二公子惊讶地抬起头。
那条羊肠小道上,忽然冲出几千身着玄色甲衣的战士,他们挥舞着长弓大刀,风卷残云一样,卷下山头。
战场形势瞬间逆转。
……
十天后,消息传回江州。
“金州退兵,潭州大将被斩于马下,鄂州保住了!”
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惊呼:“这不可能!”
唯有周都督面色平静。
乱世汹涌,你方唱罢我方登场,没什么不可能的。
……
那天九宁从永安寺回来后,去信给雪庭,告知他周都督已经知道雍王李昭的真实身份。
第二天雪庭就回信给她,要她不必担心。
事后周都督派人在永安寺附近找了一圈,只找到李昭一行人脱下的僧服,他们已经离开江州,不知所踪。
离周家郎君们比赛练兵成果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周都督决定放下其他事,先看一下自家儿郎们的本领。
九宁找周都督确认自己的参赛名额:“我也去。”
周都督大手一挥:“去,都去!”
九宁回房,派人传话阿大,问他练兵结果如何。
阿大应召前来,脸色焦黄:“县主,属下失责!”
九宁蹙眉:“出了什么事?”
阿大满面羞惭,脸红得熟透:“属下……属下……”
他的脸越来越红,甚至有点发青了。
“那个胡儿,他……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喔?”
九宁回想那天看到的卷发胡儿,发现已经记不起他的相貌了,只记得他一双眼睛长得很好,眉眼含情。
阿大欲言又止,似乎觉得接下来的事实在难以说出口。
九宁道:“如实说吧。”
阿大叹口气,撇过脸不敢看九宁。
“他……他是个女的!”
哈?
九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可阿大不是那种会开玩笑哄她玩的人……
“那名胡儿是女子?”她先失笑了片刻,放下手里的笔,“果真?”
阿大点点头,这回连脖子、耳根全都红了,整个人杵在长廊前,就像一根黑漆漆的柴火棒,随时可能冒烟。
“当时她是怎么通过检查的?”
“她……她说她自小像男子……那个……不明显……当时也没检查……检查仔细……”
阿大一脸难为情,像是要烫熟了一样。
九宁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阿大老实,当着九宁的面说检查那里的事,他羞愧难当,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接下来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九宁看出他实在窘迫,没有接着追问。
“带她来见我。”
县主终于不追问了,阿大松口气,抱拳应喏。
第69章 女将军
阿大把胡儿带到周府。
衔蝉和多弟几人看到胡儿本人后,笑成一团。
这胡儿黑黑瘦瘦,跟只猴子似的,一点看不出少女娇柔,分明是个小郎君,怎么会是小娘子呢?
阿大脸上涨得通红,嘟囔道:“你们看到她就明白了。”
衔蝉带胡儿去厢房里检查,要他脱衣裳。
片刻后,厢房里传出一片惊呼声。
“县主,她真的是个小娘子!”
少倾,一脸惊愕的衔蝉提着裙子冲出厢房,先狠狠瞪一眼阿大,等面红耳赤的阿大退出长廊后,接着道:“真看不出来……她长得太……太像男人了。”
胡儿长了一张看起来很端正的方脸,轮廓分明,眉目偏于俊朗,长手长脚,举手投足间没有一点少女态。
而且她力大无穷,扛起几十斤重物还能健步如飞,在军营里训练的时候,砍人就跟切菜剖瓜似的。
要不是亲眼见到,衔蝉真的不会相信胡儿是个小娘子。
九宁来了兴趣,示意衔蝉将女扮男装混入军营的小娘子领到跟前来。
“县主恕罪。”
胡儿卷发披散,衣襟大敞着,步入庭中,朝九宁跪下磕头。
九宁细细端详胡儿,明知对方是个女子,她还是觉得对方看起来像个少年郎。
“你是哪里人士?为什么要扮成男子?怎么混进周家新兵营的?”
胡儿低着头道:“我本是洪州人,从小跟着阿爷在山中打猎,阿爷死了后,我在山里待不下去了,就下山来讨生活,听人说当兵一定能吃饱肚子,就想投身行伍当军汉,可你们不要女人。我和其他人比试过了,我力气比他们大,殴架也比他们厉害,为什么他们能入选,我就不行?刚好我天生和男人生得像,大手大脚,胸脯也平……”
说到这里,她自豪地拍拍自己平坦的胸部。
长廊里的侍女们捂嘴偷笑。
阿大脸上红得更厉害,趁人不注意,掉头一直跑到长廊尽头的台阶下才站定。
胡儿接着说:“每次检查我都蒙混过去了!”
她说话粗声粗气,完全是少年人粗嘎的嗓音,不知道是这些日子装男人装习惯了,还是从小和父亲一起生活,被父亲当成男儿养大,扭不回来了。
九宁终于明白阿大为什么恨不能钻到地缝里去躲起来。
胡儿接受过检查,那就是说,阿大看过胡儿没穿衣服的样子,而且还不止一次,但他没看出来胡儿是个女子,现在他知道了……
可怜的阿大。
九宁挥手让侍婢们全退下,正色道:“按军规,你混入军营,当斩。”
胡儿哼了一声,道:“这是什么破规矩!我样样出挑,就因为我是女的你们就不要我,还要杀我,真是不讲理!”
九宁失笑:“你还有理了不成?”
胡儿抬起手,手背抹抹鼻子,“要杀要剐随便你们,不过您当时征召新兵的时候可没说只要男的。而且您也是女的,怎么您就例外了?”
九宁莞尔:“没错,我确实没说明不要女子。”
胡儿趴在地上,撩起眼皮扫她一眼,眼神颇为幽怨。
仿佛被九宁始乱终弃似的。
“县主,我在营地看到您来征兵时,可激动了!以为您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雄,我从小仰慕女英雄,打算以后就跟着您了,没想到您也和其他人一样!”
九宁不禁笑出一对梨涡。
原来胡儿当时一直盯着她看是这个原因,她还以为胡儿是被自己的美貌震慑住了。
“我不是女英雄。”九宁道,“我从来没有读过兵书,没学过布阵之法,不懂行军布阵之事,打仗不是闹着玩的,什么都不懂还非要去瞎指挥,害人害己。”
别的也就罢了,行军打仗这种关乎千万人性命的事还是得由真正懂军事的人拿主意。
之前朝廷南衙北司矛盾重重,曹忠任人唯亲,指挥各路大军全靠心血来潮,有这样的大总管,军队能打胜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