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铎的动作强势而不粗鲁,将任勤勤拉上了摩天轮的椅子。
铃声响过,摩天轮缓缓转动。
随着座椅升高,脚下的大地渐渐远去,郊野的湖光山色露在眼前。
夏季水气浓重,远处的山林被笼罩在蒙蒙雾气之中。升得越高,越发现四面景色模糊,他们好像被隔绝在了一个小小的空间里。
而眼下这情景也真够绝的。两人被困在小小的椅子里,悬挂在半空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既然逃不开,就只得开诚布公地聊一聊了。
“你跟了我多久?”任勤勤问。
沈铎理直气壮:“我来考察的,碰巧看到你们。”
任勤勤笑了:“大周末的,集团公司的董事长,亲自来游乐园考察?你说被人绑架到这里还更可信一点。”
沈铎抿着嘴,没有继续为自己辩解。
绑架?并不是没有道理。
沈铎这辈子走进游乐场这种地方的次数不超过五根手指,都还只发生在他十岁以前。
他厌恶喧闹,喜欢安静,不屑这种低劣的感官刺激和简单粗暴的乐趣,文明古迹和博物馆才是他喜欢踏足的地方。
但是今天,仿佛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子似的,他身不由己地被牵了过来。
沈铎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遵从着本能,一路跟在任勤勤身后。
他们去过数不清的地方,但是确实没来过游乐园。而在游乐园里玩耍的任勤勤还像个小孩,活泼恣意,无忧无虑。
任勤勤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眼里多了心事,朝他望过来的时候,总带着一份沉甸甸的思虑。
沈铎眺望着远处的郊野,沉思的面孔之中透着庄重,就像一个冷静的神祗。
任勤勤最喜欢看这男人的侧脸。
男人的轮廓俊朗又不失优美,刚毅的下巴延伸到脖子的弧度特别流畅利落,每一道线条都像是雕塑大师精心琢磨出来的。
沈铎今天穿着休闲衬衫,领子敞开,脖子上的肌肉随着脸侧向一边,拉伸出修长的线条。
一股成年男人独有的、烈酒般的气息层层散发开来。
任勤勤怔怔地凝视着沈铎。
“好看吗?”沈铎却突然转过了头。
任勤勤倏然一惊,身子朝后仰。吊椅晃动,头顶连接处发出咯吱响。
“别乱动。”沈铎伸手将她搂紧臂弯之中。
男性温热的体温和清爽的古龙水气息笼罩而来,任勤勤身子一僵,伸手推他。
头顶又是一阵咯吱响。
“都说了别乱动。”沈铎的手臂坚定地将怀中人箍住,“这里离地面有二十米,跌下去我们俩都要摔成烂泥,葬礼上都不能用开放式棺材。”
任勤勤噗了半声,又急忙打住。
男人的手放在身侧,就如贴了一块火炭。任勤勤觉得现在的自己还没勇气挑战。
“松开。我不会乱动了。”
沈铎斜睨了她一眼,将手放开了。
被男人掌心烫过的地方又是一阵凉。心里掠过淡淡的失落。任勤勤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一旁挪。
寂静中,沈铎先开了口。
“调你去项目组,没有先和你商量一声,是我的不对。但是这是计划是早就有的。如果我们中标,基金会将会配合项目组开展很多工作。考虑到你到时候已经回T大了,让你先进组把前期的交接工作做好,到时候远程办公也相对轻松点。当然,如果你还是不愿意,我周一就把调令撤销。”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任勤勤还有什么好反对的。
“那你昨天怎么不说清楚?”
沈铎漠然道:“被你气晕头了,没反应过来。”
“……”
任勤勤小心翼翼地看了沈铎一眼,“你就为了向我解释这个,一路跟到了游乐园来?”
沈铎望着前方的大地,“我来玩,不行吗?”
“刚才还说来考察的。”
“……”
任勤勤想讥笑,但是又克制住了。
再漂亮的女孩子,一旦整天拉长了脸讥嘲挖苦,都可爱不起来。
恋爱已经不顺了,还去做个怨妇,口苦偏要吃黄连,何必呢。
他们转到了最高处,开始缓缓下降。
沈铎又说:“我不会再干涉你和徐明廷来往了。”
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任勤勤觉得自己就和眼下一样,正悬在高空,脚下没有着落,很茫然。
较劲儿,也得双方一起使力气才行的。
这根紧绷着的弦,因为沈铎松手,反弹回了自己身上,抽得任勤勤疼得直皱眉。
她的倔强成了做作,她的坚持成了胡闹,她的心酸和委屈也全没有了意义。
就在她还暗自为这个男人吃醋而窃喜,觉得看到了希望的时候,他却用豁达和大度将她的期盼重新打散成了一地沙。
“之前是我不对。”沈铎继续说,“你大了,我不应该总把你当做需要保护的小孩。而且我应该信任你。哪怕你进入项目组,也不会做出泄露机密的事来。你是个专业素养非常优秀的人,勤勤。”
任勤勤喉咙里哽着什么无形的东西,让她一时吐不出半个字。
“至于徐明廷,”沈铎眉心不自在地抽了一下,“也许是我多心了。也许他还是当年那个朴质的好孩子。我肯定没有你这么了解他。如果你信任他,那我也会接纳他。”
这已完全就是一副兄长的口吻了。
他会接纳妹妹喜欢的男孩,哪怕不喜欢对方。只要她开心,他就没有意见。
“勤勤,你一直是我最珍视的人。你知道的。”
任勤勤才挨了一棒子,冷不丁又被发了一颗糖,有点懵。
男人的笑容有着耐人寻味的韵味,像一杯酽茶,或是一杯清酒。
“为什么这么惊讶啊?”沈铎反而放松了下来,“你一直都是我最重要,最特别的人。不论你怎么抱怨,你没有怀疑过这一点,是吧?”
是的。任勤勤早知道这个男人对她的感情是最特别的。
这些年,沈铎身边的亲密女性,只有任勤勤一个人。
沈铎不是擅长交友的人。他内心封闭如雄厚的城堡,大部分人只能驻足远观,极少的人才可以在城中进出。而任勤勤有自信,她的唯一能住在这座城里的女人。
只是她还不满足,还想进一步,打开那座关着沈铎心魔野兽的牢笼,将那一头野兽驯服。
男人的嗓音一时极低极沉,像深渊里传出来的低鸣:“我在乎你,勤勤,不仅仅因为我们有一起走过来的八年光阴。还在于我在你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精力,你是我毕生的杰作。我也没有第二个六年可以再这么来一次。”
任勤勤的心像向阳的雪,一层层地融化。
“我知道,沈铎。我知道你对我用了多大的心。我说过,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对我这么好了。”
“可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占有和束缚你。”沈铎说,“我只想将你好好培养出来。我不是在豢养一个金丝雀,或者组装一个洋娃娃。你在我这里,永远都是一个独立、自由的人。你可以来,可以走,可以爱我,也可以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任勤勤不知是哭还是笑。
任勤勤紧握着扶栏,下定了一个决心:“我要摆脱你,沈铎。”
男人有些困惑。
任勤勤一直望进沈铎这双幽深的眼睛里:“我要从你身后的影子里走出来。不是说你的影子不好,只是我不想再被你笼罩着了。我要从思想上,摆脱对你的依赖。”
沈铎的浓眉轻微地挑了一下,似乎有些明白了这番话的意思。
任勤勤也笑了:“我仰慕你,沈铎。我钦慕你,敬爱你。我受你的影响太深了。我全身都是你雕琢过的痕迹。”
“我并不想这样。”沈铎说,“我不想把你打造成我喜欢的样子。我不是在养洋娃娃。”
“我知道。你不是这么狭隘自私的人。”任勤勤说,“但是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不可避免的。我在不知不觉中接纳你的一切。行为模式,生活习惯,尤其是价值观。我从思想上就已被你同化了。”
任勤勤深呼吸,“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开始去置疑你,反叛你了。有时候并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对,而是我不想做你的信徒。我想建立一套属于我自己的体系。”
沈铎莞尔,眉头舒展,迎着阳光的眼眸里荡漾着愉悦的波光。
一种混合着欣赏,骄傲,和喜爱的情绪流露无遗。
“你终于迎来你的叛逆期了。”沈铎说。
“这么说也没错。”任勤勤笑起来,“沈铎,我想和你并肩站着。我可能永远没有这个能力,但是我想为之努力。”
“你能的。”沈铎抬起手,轻柔地将任勤勤的一缕碎发挽在了她耳后,“勤勤,你还真是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
他们降回地面。摩天轮停了下来,工作人员打开了护栏。
“我就不继续打搅你们了。”沈铎戴上墨镜,站了起来,“别玩得太晚了,早点回家。”
男人高大而寂寥的身影就像一头孤狼。
任勤勤忍不住追了几步,可沈铎脚步极快,眨眼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勤勤!”徐明廷一头大汗地寻了过来,“原来你在这里!燕妮他们说你没有坐摩天轮,害得我在别的地方瞎找了一通。”
一刻钟没见,徐明廷的裤子就由卡其色换成了黑色。不用说,任勤勤都能脑补出他在卫生间里的遭遇。而且八成有沈铎的手笔。
“你……没事吧?”
被人尿了一裤子这种事,徐明廷当然不可能讲给一位女士听的。
“出了点小意外,说来话长了。走,燕妮他们在前面等我们。”
傍晚时分,徐明廷先将任勤勤送回了家,才返回了自己的家中。
徐家已搬回了海湾边的高级住宅区,新公寓不如当初那套宽大通透,但新装修过,也十分体面。
家中除了司机和厨子,又添了一个女佣。一家人的生活正在逐步恢复到过去的水准。
徐父的生意应酬重新多了起来,蒋太太的脖子手腕上也多了许多珠宝,打扮得光鲜富贵赴牌局。
“回来啦?”蒋太太迎了出来,心疼地看着儿子晒红了的脸,“赶快去洗个澡。钱嫂煲了汤,还炖了燕窝。”
“大男人吃什么燕窝?”徐明廷笑,“妈不是打牌去了吗?”
“牌友家里有事,就提前散了。”蒋太太说,“不是说去见朋友了吗,怎么搞得一身汗?”
“跟朋友去了一趟游乐园。”徐明廷接过湿帕子擦着脸,“好久没玩这么痛快了。”
“一定是宋宝成他们吧。”蒋太太笑,“宋家这小子,年纪也不小了,还憨里憨气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徐明廷淡淡笑了笑,朝自己的房间走了两步,忽而又停了下来。
“妈,今天一起玩的,还有任勤勤。”
蒋太太好生一愣,“沈家那个丫头?她不是去外地读书了吗?”
“暑假回来了。”徐明廷说,“她还在沈家的基金会里做事,我记得你是知道的。”
蒋太太迟钝地点了点头,看着儿子,等着他把话说完。
徐明廷说:“妈,我想和她发展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蒋太太这几年因为担心丈夫、牵挂儿子,也吃了一番苦,并且将苦都转化成了一身的脂肪。
人一胖,行动上就显得迟缓许多。但是她的大脑不受身躯的影响,依旧精明油滑。
蒋太太慢吞吞地在餐桌边坐下,说:“任勤勤呀,她妈妈现在不仅开快餐店,还做连锁茶饮和零食,品牌越做越大了,生意好得不得了。过去也是我小看王总了。能把沈含章哄住的女人,怎么会没点本事?你看这才几年,她就从个小护工,混成了大老板了。”
蒋太太抬头望向儿子:“你很喜欢那孩子?”
从不以为然的“丫头”,到透着亲切的“孩子”。徐明廷已能预料到这场对话的走向。
“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徐明廷说,“聪明上进,性格、人品都很好,又特别有才华。”
蒋太太说:“你在英国和美国的时候,也遇到过几个很不错的女孩。有钱的,有才的,长得漂亮的,都有……”
“但是都没有哪个像勤勤这么适合我。”徐明廷说,“永远都有条件最好的,但是我只想找一个最适合我的。我和勤勤从小就认识,彼此都知根知底,相处起来也最轻松。”
蒋太太终于点了点头,“那个孩子吧,倒还真挺不错的。她跟在沈铎身边那么多年,也一直正正经经地在做事,没整那些妖妖娆娆的手段。你姑婆和大表姑之前还担心她会和沈铎不清不楚的,后来也放了心。听说书也念得好,是个博士?”
“明年就毕业了。”徐明廷说,“她的导师是国内的顶级专家,她又很得导师的器重,将来前途非常好。”
“做科研很好。”蒋太太笑起来,“清高,名声好。我们家又不缺钱。”
徐明廷笑道:“勤勤那专业,要是作出成绩来,赚钱没准比我们家还多呢。”
那就更好了!蒋太太圆乎乎的脸笑得像个开口馒头。
“那勤勤是怎么想的?”这下直接唤人家名字了。
“反正她还单身。”徐明廷说,“不论成不成,试一试总没什么损失。要是你和爸爸不反对,我也好行动了。”
“不反对!我们随你高兴就好。”
蒋太太有她的持家和处事之道,不会一位逞强抓权。对外人,她不免刻薄点,可对自己家人,她则全心维护关爱。
儿子有本事,已能支撑门户,她便不会再像过去一样横加管束。
再说,她也早听沈媛说过,王英对这个女儿很大方,早早就把很大一笔公司股份写在了任勤勤名下。
随着王英的产业越做越大,那可是一份让徐家这样的人家都有点眼红的嫁妆呢。
至于蒋宜和沈媛是否会乐意,徐家如今已不需要抱蒋家的大腿了,才不再想听这对傲慢的母女俩指手画脚呢!
☆、第 70 章
徐明廷洗完澡出来, 任勤勤发来的短信已等在了手机里, 问他是否顺利到家。
青年不禁微笑。
回复完了, 他拉开了书桌的抽屉, 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细长盒子。
黑色的丝绒衬底上,躺着一枚狗尾草造型的铂金胸针,上面镶嵌着米粒大的碎钻和祖母绿, 造型精巧别致,宝石晶莹璀璨。
这是他请卡地亚专门打造的首饰。既别出心裁,又不太昂贵,最适合送给暧昧阶段的女孩子。
这首饰不仅能做胸针,还可以做发卡。任勤勤有一头浓密又蓬松如云的秀发,这一支发卡别在她鬓边,应该很好看吧。
手机铃声打断了徐明廷的遐想。
一道模糊的女声传了出来,带着熟悉的,软糯的笑意:“明廷,今天玩得开心吗?”
徐明廷眉心轻微一抽,冷淡道:“你什么都知道, 何必多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