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们的母亲都是好人。不过我们呢,大约是好竹出了歹笋。”少商重重道。
听到‘歹笋’二字,尹姁娥掩袖笑个不停,少商调皮的甩甩袖子,二人相视而笑,这段梁子终算是揭过了。
尹姁娥一面抚平袍袖,一面期期艾艾道:“好在一家就一颗歹笋,我阿姊和兄长们都很好,少商你的阿姊……还有兄长们,想来也是很好很好的……”
少商点头:“那自然!我家兄长可好啦!拿满城的金山来,我也不换!”
九骓堂外的厢间,程咏静静端坐,听到里面女孩们欢畅的笑声,心知无碍,这才放下心来离开。心道,这下可好,直到这小祖宗离家前,总不会再有由头和阿母杠上了。
了结了和尹姁娥的恩怨,少商自己也觉分外轻松,再想想很快就离城远行了,颇有种‘一笑泯恩仇,江湖就此过’的洒脱之意。也不知是不是程少宫那神棍的符咒持续发力,到万家设宴前日,程将军的小女儿终于不是猪头了。
宴客那日,万家满府披锦挂彩,宾客摩肩擦踵,来往甚众。万松柏站在正门内迎客,双手搭在胖肚皮上,笑容可掬,不过一腿略跛。
少商跟万萋萋咬耳朵:“伯父不是腿疾已愈了么?怎么又这样了。”
万萋萋压低声音道:“也不知道阿父哪里惹恼了大母,就在你走后第二日,大母莫名发起火来,叫护卫们压着阿父在园中,好生打了一顿。打的好狠哪!那么宽的板子……”她拼拢自己的两只手掌,“打的啪啪作响,喏,这不腿又这样了!”
少商看着待自己很好的万伯父一瘸一拐的样子,顿时心虚不已。
万萋萋好动,做不来端坐室内商业互吹那套,也不爱饮浆做赋,直接在后园辟出一块空地,放置各色游艺之物,从蹴鞠到板羽,应有尽有,甚至还摆了数套弓弦箭靶。
女娘们各自取便,好静的就坐到廊下烤火吃喝,或笑谈,或围坐博戏;好动的就在地上你推我挤,嘻嘻哈哈的玩闹。
“……素闻姁娥阿姊文武全才,今日不如和小妹来一局?”万萋萋抬高下巴,一手持软弓,一手指着远方的箭靶。
哪知尹姁娥如今洗心革面,毫不受激,微笑道:“哪里来的文武全才,不过是平日小姊妹们与我客气。这样远的箭靶,怕是我的箭都碰触不到。”
万萋萋悻悻放下弓箭。
这已是她今日第四次口头挑衅尹姁娥了,也是第四次拳入棉絮,无疾而终——她忍不住暗想,要是尹姁娥死性不改该多好,人生在世,没个对头真是寂寞如雪呀。
因着今日最大的两头没能怼起来,小女娘们在园子里吃吃喝喝,玩兴甚佳,直到最后一拨衣着华丽的贵胄女娘姗姗来迟,园内气氛又为之一变。
当前那位女公子面如满月,朱唇黛眉,神色轻佻,周围由一群穿锦着缎的女孩簇拥着。
少商暗暗比较,觉得这人比当日的尹姁娥更为气派。因为尹姁娥并非特意收小妹,不过是聚拢一块时受受吹捧和马屁。而眼前这位,明显是有组织性的带领帮众。
那女公子笑道:“萋萋,你怎么不来迎我?”
万萋萋脸色一沉,但记着自己主家的身份,只好上前招呼。
万松柏虽然有功又有爵,有钱又有权,但远未到朝堂一等世家,自不可能将当朝权贵一网打尽,这回宴客只能邀请与自家有关的人家。很遗憾,王姈的父亲正在此之列。
少商挨着尹姁娥道:“这人谁呀。”
尹姁娥低声:“这是车骑将军之女,名叫王姈,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她想了想,加上一句,“表的。”
“我看十三姊很不高兴见她呢。”瞎子都看出来了。
尹姁娥撇撇嘴:“我也不高兴见她。这人最爱攀附贵人了,为人阴刻,甚是可恶。”
少商听她说的咬牙切齿,失笑:“莫不是你被她欺负过?”
尹姁娥咬着下唇:“……我还好,家父与她家素无往来,不过我有几位好友,吃过她的亏。只不过家势弱些,毫无过错的横遭一番羞辱。”
“这有什么,你也羞辱过我呀。你俩应该相见恨晚才对。”少商打趣。
尹姁娥作势要打她,想想自己之前的行径也是好笑,道:“这么说。我要为难人,至少得有一盘金丝燕窝枣来做由头。可她,哼……”她脸上不屑,“王姈眼里只有两种人,要么是须得巴结拉拢的,要么是可以欺负使唤的。全看有无权势。”
少商大摇其头:“她这样就浅薄了,权势这种事可不是非黑即白的。像我家,家父的官秩虽不如王将军,也没有皇后娘娘为亲眷,但只要求不着她,那我又为何要巴结她?”官秩并不能代表一切,还要看家族地位和官位权限,以及受不受皇帝重用。万一皇帝只想给你高薪养老呢。
“谁说不是!”这话甚合尹姁娥心意,她越看少商越顺眼了。她父亲虽非要职,但皇帝一直待尹家很好,时常在人前说‘尹治乃敦厚君子’。
王姈皱着鼻子,仿佛闻到什么不好的味道,挑剔看着园子,道:“你就这么款待我等?这么简陋的布置,还不如坊间食肆呢。”
“寒舍简薄,原不配你大驾光临!可你也不是头回认识我,我爱怎么宴客你不知道么。”万萋萋不客气道,“既看不上我家,你今日来干什么?!”
王姈不理这话,不在意道:“听说,今日十一郎也来了?”
万萋萋愣了一刻,但她脑子转的快,随即笑道:“来了么?我不知道呀。”
王姈脸色一变,她身后钻出另一个年岁略小的圆脸女孩,急吼吼道:“你别抵赖了!我们都打听过了!十一郎来了!”
万萋萋故意慢吞吞的:“来了如何,不来又如何。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又不想见他。倒是小阿缡呀,你今日跟王姈出来看十一郎,你阿母知道吗?”
少商大乐:原来是一群追星女孩呀!
那叫阿缡的女孩被万萋萋说的脸都红了。王姈见状,忙道:“你不要牵扯阿缡,有话跟我说!我们适才听到,你父亲要领今日来的儿郎们去演武场耍耍,我们想去看看热闹。这是你家,我们不好乱闯,才来问你的。”这话说完,她身旁的女孩们一阵附和。
万萋萋笑道:“这新宅我搬来不久,演武场呀,到底在哪里呢……嗯,在哪儿呢……”她故意不答,绕着弯子逗弄。
王姈也不是好惹,看万萋萋有意拖延,眼珠一转,见站在一旁的少商,笑道:“你别推三阻四,就算不为了我等,也要为了你如今最最要好的程家妹妹呀!……少商妹妹,来,过来我们这儿,难道,你不想见十一郎……”
少商见自家把子应对的游刃有余,正闲闲的和尹姁娥看戏,冷不防被点了名,慢了两拍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也是这帮脑残追星少女的一份子!
“十一郎嘛……呵呵……”她努力回忆这个名字,实在想不出,只好道,“我并不想见。”
王姈讥诮道:“早就听说自从程将军夫妇回来后,少商妹妹再不与从前的姊妹们玩了。不过也是,水涨船高嘛,自要与万家尹家这样门第的人家来往。以前的玩伴,区区情分尔,说丢也就丢了。可恨那些不知内情的,还以为少商妹妹趋炎附势,翻脸不认人呢。不过我们自然知道少商妹妹不是这样的人!”
旁边的尹姁娥本不想插嘴,此时却想起母亲说她年幼时无父母指点的难堪,当下脸色一沉,道:“王姈,你不要东拉西扯,你想见十一郎自去见好了。少商以前年纪小不懂事,不知择友,如今有了父母指点,自然不一样了。”
王姈正要反唇相讥,忽然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
“阿缡,你怎么在这里?!”
众女孩立刻转头去看,只见一个背负羽箭的华服少年站在园口,正惊异的看向这里。
少商一看,咦,这不是那个未婚妻很厉害的河东楼氏的楼垚吗?
阿缡一见了楼垚,惊叫一声,慌乱的躲到其他女孩背后,谁知楼垚上前数步,一把将人揪了出来,斥道:“阿缡,伯母不许你来,你居然偷偷跑出来!”
“堂兄,堂兄……你饶了我罢……”楼缡哀求道,“你别告诉我阿母!”
楼垚毫不怜香惜玉,说着就要扯小堂妹去找自家马车,好打包送回家。
王姈上前拉扯,尖声道:“这关你何事!要你多管闲事,快放开阿缡……”她力气不小,只听兹拉一声,楼垚的袖子被扯破一个口子。她不由得住了手。
楼垚回头道:“阿缡跟你只会学坏,上次就是听了你的话,愣说伯母偏心兄姊,逢人就哭哭啼啼说自己受欺负不被看重!要我说,再不见你才好呢!”
王姈没料到楼垚会在众人跟前说出这些话来,一时尴尬。
不过她脸酸心硬,反口道:“有没有欺负,只有你们自家知道,我想说什么就说,你管不着!要真是一碗水端平了,阿缡有何可哭的,说不定呀……”她冷冷一笑,“说不定真叫阿缡受了委屈!”
楼垚气的半死,激动道:“你满口胡言!谁,谁欺负阿缡了?!阿缡在家里最小,我们,我们怎么会……”
王姈得意洋洋,愈发刻薄:“你还有功夫来管阿缡?定了十几年的亲,人家一朝破除婚约,转头就要跟旁人成亲。天晓得你是如何不堪,如何颟顸无能,昭君妹妹才这样迫不及待。我要是你呀,早就没脸见人啦!”
楼垚气红了脸,指着王姈‘你你’了半天,十六七岁的少年素日跟父兄学的是沉稳寡言,哪够口舌本事和王姈这样的泼皮女子斗嘴。
见楼垚吃了瘪,王姈大是得意,朝少商继续道:“我说,少商妹妹,你真不想见十一郎,我可听说当初你为了他神魂颠倒,扬言非他不嫁呢!呵呵呵……”
少商眉头一挑:“这都城里扬言非十一郎不嫁的,只有我一人么?”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那个叫十一郎的是圆是扁。
王姈的笑声戛然而止。
万萋萋大笑:“可不是!这都城里的小女娘,怕是有一半都说过这样的话!”
楼缡从她堂兄的胳膊下,努力露出脑袋:“那不一样,咱们光明正大,不像你,明明心里喜欢,却硬说不想见十一郎!真是虚伪之至!”
王姈重新露出微笑。
“那么,这都城里扬言要嫁十一郎的小女娘,有没有奉父母之命另行婚配的。她们都是虚伪之至?”少商淡淡道,脸色纹丝不变。
尹姁娥笑道:“自是有的。十一郎一直不肯婚配,她们年岁到了,却得嫁人。有好些个如今怕是都做了母亲。”
少商感激的看了看万尹二女,同时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再轻易惹祸。
她转头朝王姈,道:“这位王家阿姊,这世上有几个人自小到大是一点不变。有人幼时爱吃鱼,大了后半点鱼腥不沾;有人幼时懦弱,但长大后坚毅果敢。我听兄长说过,诸国纷争之时有个了不起的将军,他幼时总受人欺侮,连还口都还不上。可后来他兵锋所指,横绝天下。人长大后会变,这很稀罕吗?”原谅她听故事不认真,早忘记那将军叫啥了。
楼垚不知觉放开了抓着小堂妹的胳膊,呆呆的看着那个纤弱少女。
王姈冷笑一声:“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还自比将军了,你也配?!”
少商不去理她挑衅,继续道:“之前与我玩耍过的那些姊妹,也许是瞧不上我,也许是旁的原因,但她们在我犯错时不曾纠正我,在我困苦时不曾帮助我,在我怯懦时还有人拿我的愚行来取乐。我不再和她们来往了,家母说这样很好,以后要我好好择友。如今我结交了万尹两位阿姊,王家阿姊,你觉得这回我是否对了?”
王姈面色略僵,正要开口,少商抢着道:“我知道王家阿姊又要说我攀附。那敢问王家阿姊以及诸位姊妹,你们都不曾结交高于自家门第的好友吗?难道与高过自家门第的姊妹结交,就是一定是攀附?”
女孩神色镇定,语气淡然,周围女孩都静静听她说话。
楼垚想起随兄长去明堂听大儒说经的场景,她仿佛明堂里那位最出众的学子,侃侃而谈,其余同学认真聆听。
“至于十一郎嘛……”少商笑了笑,“我以前神魂颠倒,现下不颠不倒了。不成么?如果诸位姊妹不信,不如我发个毒誓。”
那些簇拥着王姈的女孩们也有些尴尬了,既有一种少了个对手的暗喜,又有一种少了个同伙的遗憾。王姈站在那里,阴着脸不言语。
少商转过身,朝着万尹二女及诸女,淘气的拱拱手,笑道:“自从家父母回来后,这便是我身上的两处不同,也不知这样变,是好还是好不好?”
“再好不过啦!”万萋萋率先大赞。
尹姁娥轻笑,抚掌道:“这是越变越好了。好好好,变的好!”
园中非王姈阵营的其余女孩总算反应过来,或快或慢,或高声或低弱,都纷纷称起好来。
王姈用力咬唇,冷笑道:“真是好口舌……”
“王娘子!”楼垚忽发声,“我记得你幼时,与你外大父麾下几员大将的女儿们十分要好。后来你外大父事败了,虽然陛下宽宥,不曾问罪家小,但那些小娘子家依旧渐渐冷落。你怎么不接着与她们好了。”
这一下直接戳中了王姈的痛处,她眼珠都红了,厉声道:“楼垚!你……”
“你若再跟阿缡混说什么,我,我就……”楼垚口舌不利,一时想不到厉害的杀招,慌乱中目光转动,正碰上少商如清水般的眸子。
他陡然心智通透,大声道:“我就请伯父和父亲去问问王将军,王家非要插手楼家家事,到底有何意图!”
王姈脸色忽青忽红,既生恨又失颜面,恼羞成怒之下甩袖而走,那帮追随她的女孩们赶紧跟着离去,只剩下楼缡呆呆站着。
万萋萋抚掌大笑,边笑边在后面大喊:“我还没告诉你们演武场在哪呢……”
尹姁娥推了她一把,笑骂:“都什么时辰了,还不领我们去开席!”
万萋萋笑的几乎直不起腰来,一手搀着少商,一手延请众位小女娘去赴宴。楼垚朝余下女孩拱拱手,又替堂妹辞谢宴席,然后揪着犹自叱骂挣扎的楼缡也走了。
在欢笑声中,女孩们三三两两往内堂走去,无人注意到少商脸上虽笑着,但眼中冰冷。乘人不注意,她稍稍回头向王姈那伙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世上,唯一能叫她受了欺负而忍下的原因,就是她惧怕随之而来的后果;但如果她有办法消弭后果呢,那为何不报复回去。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她有心要重新来过,可总有人不肯放过她。她打算设一个局,叫王姈这帮人的吃个小小苦头。
小小的,真的。
第37章
——“阿母您说甚,那些小女娘落水是嫋嫋所为?!”
筵席已毕,佳客尽散,醉意犹在的万松柏就被万老夫人请了去。当时他就吓醒了一半,还以为老母想再打他一顿,待到万老夫人屏退左右说清意思后,他剩下那半酒意也被醒了。
“这如何可能!……儿记得,尹治的女儿忽然腹痛,为怕打搅长辈,嫋嫋就陪着尹娘子先回去了。萋萋还跟我酸了一顿,说嫋嫋待尹娘子比待她好。也就是说,那些小女娘落水之时,嫋嫋根本不在这里呀!”
万老夫人哼了声:“若嫋嫋生了一副你的脑子,自然不可能。”
万大孝子哪敢反驳,嘿嘿傻笑。
原来,今日筵席中发生了一桩小小意外。
万府后园有座十分风雅的二层楼阁,名唤‘畅春’,来赴宴的年轻儿郎们便将原先说好的投壶赛赋宴设在了那里,听到消息的小女娘们既不敢闯进去,又贪看俊俏郎君,于是就齐齐挤到畅春阁对面的一座小木桥上,垫着脚尖眺望楼阁里的人。
管事曾数遍规劝众女娘们那小木桥不牢,更不能挤这许多人,然而春心殷切的少女哪肯听劝,挤上去不多久桥就塌了。好在桥面不高,底下的溪水更浅,那群小女娘们除了些擦伤挫淤外,并未受重伤,就是冰水泥浆满身,形容不雅了些。
——唯独那王姈,因为身处桥中央,又被众人簇拥,坠落时压在了最下面,捞起来时最是狼狈受罪,滚成了个泥人不说,连口鼻里都进了几根烂草叶。
这事传到席间,父执辈们都相视而笑。
待打听清楚,女儿不在其中的父亲们不免得意几分,夸口自家女儿本分老实;而女儿在其中的父亲,或是自嘲几句哈哈一笑,或是摇头莞尔道一句‘少年男女真是的’,还有朝万松柏致歉压损木桥的。
藉着酒意,万松柏领头夸耀自己年轻时如何如何俊俏,偷看他的小女娘险些挤破万府大门,可比今日那群生猛多啦。然后一群醉酒的阿叔阿伯们纷纷扯起喉咙,比赛着自己年轻时的俊俏风采。
这个说他家从来不用打猎,因为飞过的大雁会自动落在家门口;那个说他家从来不用捕鱼,因为池塘里的鱼儿都自己沉下去等他去捞。
这个说他成亲那日,全县的女娘哭晕了一半,剩下没晕的那半非要挤进他洞房。那个说他少年时全村女娘都非君不嫁,要挟要投河的,威逼要绝食的,他连去打个猪草都要艳遇三四回,在家乡待不下去方才投军从龙。
其中韩大将军吹的最为别致。
说他年少之时太过才俊,引的乡里的两位族老为了抢他为婿,定时定点率子弟械斗,打起来那叫一个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堪比两军大战。为保全父老乡亲的性命他才忍痛离家远走——这个牛皮吹的太过分啦,韩大将军便被哄笑的众人扯倒灌酒!
此事中,万萋萋应对十分得体,受到了全体夫人们的一致赞赏。
她不但井井有条的指挥仆妇服侍众女娘梳洗清理及疗伤,还迅速调出她十几个阿姊留下的新衣头饰给女娘们换上。同时,她言辞恳切的要求没有坠桥的姊妹们绝口不提这番尴尬,再神色自若的延请王姈等人继续玩乐宴饮,浑若无事发生。
尹夫人听足两耳朵的赞美夸奖,脸上不露,心中却难言骄傲喜悦,不免多喝了几杯,如今还醉倒不省人事。
“……落水这事可不能怪我们。”万松柏晃晃脑袋,“不对,大家都没见怪。管事说他还特意在桥头桥尾各立一块木牌,上头写了这桥不稳摇坠,她们非要上去,我有甚法子!”
万老夫人轻哼一声:“难道那木牌是你叫管事去立的?”
万松柏愣了下,道:“难道不是阿母叫管事去立的?”
看见老母宛如对着白痴般的神情,他自知问的蠢,干笑道:“阿母你就说吧,儿愚钝,哪里能猜到。”
万老夫人道:“我告诉你三件事。头一件,嫋嫋还未回家前,侍弄花草的张管事曾告诉我,程家女公子甚爱那座木桥,常见她闲暇时兴致勃勃的勘查那桥。”
虽说她年事已高,目力渐盲,但多年来坐镇都城府邸,独自料理大小事宜,一直保持着每日听众管事回报府内事宜的习惯。
万松柏摸不着头脑:“那又如何?”
万老夫人继续道:“第二件,署理宴饮的李管事说,嫋嫋建议他将投壶赛赋宴设在畅春阁,而非之前打算的偏院,这样更加风雅别致了。”
“第三件,内院的王管事道,嫋嫋说那木桥不大稳,回头摔了不知情的女娘们就不好了,叫他在桥头桥尾各设一块警示木牌。”
万松柏终于明白老母的意思——少商在万家住了许多日子,从老母到萋萋都对她十分看重,管事们多会听从她的意见。但他犹自不信:“兴许只是碰巧了?虽说那桥摇坠不稳,但管事曾与我说还不到破败不堪的地步。嫋嫋怎知木桥何时会塌?”
万老夫人道:“你们都不知道,那座木桥其实有个名堂,乃当年公输班大夫为相助楚国国君所制,学名叫‘叠骨桥’,如今已无几人知道了。乍看是座轻便牢固的小桥,但只消抽除其中几根木头,再有人踩上去时,整座桥顷刻即垮。”
“这倒是个好法子。待己方过河后抽去几根木头,便可叫后面的追兵落水……”万松柏神色渐渐凝重,“母亲的意思是嫋嫋看破了其中奥妙,然后借机设陷诱入那群小女娘?”
万老夫人点点头,道:“这样一来,她走或不走,在或不在,照样可售出计策。”
万松柏倒吸一口凉气,良久才道:“要说程贤弟被萧氏管的服服帖帖,也不算全是吃亏,娶个聪敏的妇人到底是有好处的!嫋嫋这脑子呀,啧啧啧……”
万老夫人道:“你若娶了元漪那般的妇人,大约婚后头一年就被打破头去见你父亲了。嗯,若是这样,我还能趁年轻改嫁。”
母子俩互对无言,瞎眼对铜铃眼,过半晌才齐齐笑了出来。
万松柏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先开口道:“儿还当阿母您恼怒了嫋嫋,正寻思着如何替嫋嫋在您跟前周全两句,叫您别怪她呢。”
万老夫人笑着摇摇头:“今日王家娘子出言尖刻,很是欺侮了嫋嫋一番,她这样也是情有可原。若换做我年少之时,更厉害也做的出来。”
万松柏笑道:“您没怪嫋嫋将这局设在我们家就好,那孩儿可怜呐。我那贤弟每每提起她,都是又愧疚又怜惜。”
“有何好怪?”万老夫人道,“她若全然无心,也不必叫管事去立那两块牌子。不就是想将万家摘出来么。劝说在前,木牌警示在后,无论如何也怪不到我家来。况且,我观那孩儿秉性,有股子悍不畏死之意。我猜,若非尹娘子腹痛,她应是会留下来,待事后会自行告知我们,再老实请罪。”
万松柏连声道:“正是正是!萋萋和我说过,嫋嫋做事从不遮着掩着,就是使阴招都使的堂而皇之,好玩极了。”至于女儿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他却不知。
“是呀,那孩儿这样与众不同。”万老夫人幽幽道,“我年少时若遇上这样的小姊妹,也会喜爱的。”
万松柏暗暗想,您老怎么会遇上这样的小女娘,您老自己就是这样的小女娘!当年谁要惹了您,都不用过夜,您当天就把仇报了,还得按时辰算上利息!
不过听了这话,他总算松口气,可谁知万老夫人又道:“适才,我已修书一封,将这件事告知元漪夫妇了。”
“什么!”万松柏惊的险些岔气,“阿母,你不……不是责怪嫋嫋了吗……!”
“不用这么大声,我只是瞎的,又没聋!”万老夫人纹丝未动,“我并不责怪嫋嫋,但也不能替她隐瞒。她自有父母亲长,此事如何,该由程家定。”
“可是,可是若叫萧氏知道了这事,贤弟家又得一阵闹腾……”
万老夫人道:“闹就闹吧,不破不立。也该叫元漪知道知道,她女儿究竟是个什么人!”
万松柏张口结舌:“阿母……?”
万老夫人沉默片刻,才道:“两家相交几十年来,寻常亲眷同族也没我们这样亲近的。我观元漪,虽然聪慧过人,练达精明,诸事无有不妥。只两桩,一者自负聪明,二者自以为是,错了也不肯认”
“谁说不是!”说起萧夫人的缺点,万松柏立刻来了精神,恨不能说个三天三夜外加宵夜,“萧氏这妇人呀……”
“你住嘴,轮不到你议论元漪的错处。”万老夫人拍案呵斥,万松柏只好噤声。
“元漪将儿子们都养的很好,新妇告诉我,在外面时,寻常人家的子弟都不免钻女支帐闹意气,喝酒斗鸡,可程家几个儿郎,既上进豁达又洁身自好。日常来往的夫人们说起,哪家不夸。元漪为儿子们安排,无论是读书拜师还是习武历练,阿咏他们几个无有不从的。回都城后,元漪也理所当然的为嫋嫋做主,谁知却撞了南墙!嗯,这些日子她们母女闹了几场,如何闹法,还是我儿巨细靡遗的说与我听呢。”
万松柏心知老母在讥讽自己,把嘴闭的更牢些。
“元漪回都城前就决意驱逐葛氏了,可又觉得对不住葛太公和葛家女君,偏偏眼下葛家又无需程家相助之事,可不就得将一腔情意都灌注到那程姎身上了么?元漪自觉自己恩义两全,大公无私,夫婿和孩儿都该明白才是,可闹来闹去,全家都不买她的账。元漪也不想想究竟是何缘故,只知一味弹压,母女俩如坚冰遇铁凿,如何不闹起来。”
万松柏心里赞同老母,但又怕程始为难,忍不住道:“可是阿母呀,这样一来嫋嫋非受罚不可!”
万老夫人淡淡道:“人生世上,若不能敢作敢当,那还是趁早偃旗息鼓,老实过日子的好。嫋嫋既做下了,就该承受叫人看破的风险,难不成只吃肉不挨打。慢慢来吧,一道道关子闯过去,就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了。”
万松柏怔怔的望着老母伤残的面容——难道母亲是在说自家?正因父亲在世时她不肯低头弯腰半分,在县里树敌太多,父亲骤然过世时他们母子才会四面楚歌。
……
万氏母子没有猜错,程家眼看又是一场大闹。
程始和萧夫人自得知消息后,一直处于默然状态,夫妻俩对坐了足足半个时辰。萧夫人原本想说‘被我说中了,她总要闯出大祸来的’,顺便在丈夫跟前得意一番自己的先见之明。也不知为何,这话梗在她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随后,程始默默起身,出去吩咐了一圈,又叫青苁请来程止夫妇,细细告知坠桥落水之事。程止和桑氏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夫妻俩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对方的意思。
程止硬着头皮道:“其实吧,这事也无甚恶果,那群小女娘们不过狼狈了些,我看众位大人并不放在心上。”今日宴席后半段几乎是牛皮盛宴,大家越吹越稀奇,作为当年货真价实的美少年,程止深深感叹了一番诸位大人的脸皮之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