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夫人吓坏了,连连磕头,泣声道:“新妇绝无这等吃里扒外之心!我只是想,招赘为婿,与我家差不多的人家哪里肯,可低门小户又怕委屈了萋萋。本来程家最好,可他家本就人丁稀少,我哪敢张这个嘴。只有阿妧,她家旁支子弟那么多,没准能点头……”
万老夫人点点头:“谁说不是,招赘就是这样麻烦。不过,我劝你还是先歇了这念头吧。我看松柏疼爱女儿,前头十二个都好好嫁了,何况萋萋是他的心头肉,必是要风光打发的。”
万夫人侧脸泣道:“大人岁数不小了,膝下犹空。如若不招赘,难道过继不成,可族中那些……松柏可得罪光了呀……”她不大敢看婆母的脸,因为其因正在她身上。
万老夫人道:“你管这么多作甚,没准你死的比我和松柏都早呢。眼睛一闭,还操那份心。到时我那口金丝楠木棺可以先给你用。”
万夫人脸上泪水未干,呆呆的不知如何接下去。婆母的说话风格,她几十年了都未曾习惯,大概只有过世的万太公才喜欢的不行吧。
第35章
万老夫人所料不错,当夜,万萋萋的确要和少商睡一床。
换过一身淡粉绣花的薄绡寝衣,万萋萋又想往脖子上套条珠链,少商忍无可忍,阻止道:“伯父刚才还说叫你少戴两件呢?”
万萋萋委屈道:“我原本还要戴金钏和玉凤坠的。”
少商叹气,躺倒睡觉。
夜深无人,正是套话的好时候,少商赶紧问万老夫人的眼睛和耳朵是怎么回事。万萋萋奇道:“这也不是什么隐秘,你居然不知。”
黑暗中,少商熟练运用声音演技,委屈道:“一来家里不许议论,二来……也没人告诉我……”
万萋萋顿觉程家真是厚道人家,当下一五一十道来:“那时我阿父还不到十岁,我大父去的太急,没来得及托付可信之人。所以旁支族人逼上门来,说我大母出身贫家,本就门不当户不对,叫她赶紧将我阿父交给他们抚养,自行改嫁去好了。大父给她的私产尽可全部带走,算做嫁妆。我大母不肯,他们就说我大母定然守不住的,说不定将来会把大父的家业贴了别的男人……”
少商吐槽:“嗯,那帮族人倒是不会贴别的男人,因为他们会贴给自己!”旁支趁嫡支幼弱夺权的老戏码,没新意。
万萋萋呵呵而笑,随即又低落道:“可恨大父的部曲中本就有不少万家子弟,他们都帮着自家长辈,等着分一杯羹呢。是以,不论大母怎样发毒誓,他们就是不肯罢休,于是我大母自剜一目自割一耳,将眼珠和耳朵丢到为首之人身上,说她绝不改嫁。大父的心腹原本不好插手万家家事,闻听此事也怒不可遏,当即火拼起来,要给大母撑腰出气。”
“那……后来呢。”少商听的惊心动魄。
“如此对峙了月余,我外大父带了人马从老远赶了来。他是我大父的结义兄弟,更是出了名的仁义豪侠,隋县无人不知。软硬兼职之下,那些混账叔伯才收了手!”
少商默然,道:“呵呵,原来如此。”
万萋萋恨恨道:“后来我大母慢慢淘换将领,收服人心,渐渐立住了威望,我外大父终于不用一年往隋县跑七八趟了。又过得几年,我阿父早早加了冠,自己领了人马,就开始一个个收拾了当年逼迫大母的那些混账叔伯。”
“怎么收拾?”少商对具体步骤十分感兴趣。
万萋萋道:“法子多了。叫他们的子弟去历练剿匪,这里死几个,那里死几个;或吃点官司,流徙路上再死几个。让那些老的,眼睁睁看着自家儿孙凋零。”
少商一阵惊悚,这个待自己亲厚无比的女孩,说起杀人这样轻描淡写,全不当回事。对她这个小镇太妹来说,生平最狠之事不过是用啤酒瓶敲人脑袋,而且还没敲破。
说到这里,万萋萋忽大大叹了口气,“所以啊,我们万家不但主支子嗣单薄,连旁支的儿郎也不甚多了。大母老说阿父对同宗血脉太狠,有伤人和,所以才膝下空空。可阿父跟我说,大母剜目割耳后,一时头痛,一时伤处渗血,整夜整夜无法入睡,闹了十几年才熬过去。他幼时目睹大母受这样大的罪,想起来就恨。”
少商沉默良久,久到万萋萋都以为她睡着了,才听她问道:“你大父大母很要好吗?”这时代寡妇改嫁真再寻常不过了,尤其万老夫人当时不但年轻貌美,还有大笔嫁妆。
这次连万萋萋连安静许久,才道:“我没见过大父,但听大母说,她出身寒微,可大父从不曾轻贱于她,一直很敬重她,爱慕她,用周全的礼数娶了她,还说她是这世上顶好顶好的女子。为着大父的这句话,她就是把身上的肉一片片刮了都不怕。”
说完这番话,两个女孩都静静仰卧着,半晌无声。
少商轻声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万萋萋侧身靠到她肩头,轻轻哭了起来,哭累了,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起身,两个女孩眼眶都红红的,差别在于少商的红肿被掩盖在淤青之下,看不出来,万萋萋却恰如两个大桃子挂在脸上。少商赶紧贡献出袁慎所赠的白玉罐子,里头的药膏色呈淡红,幽香徐然,涂在脸上更是柔润舒适。
“这是哪来的药膏,比我阿父的金疮药还管用。”不过短短半日,万萋萋眼上的红肿已完全消退。
少商呵呵假笑,道:“是我家三叔母给的,好像是白鹿山哪位弟子献给桑太公的吧。”
万萋萋道:“原来如此!……欸,不过好像对你不大管用呢。”她亲爱的把子依旧是面上青红肿胀,宛如隔夜泡发的八宝饭。
“……”因为某人分不清外伤和内淤的区别!如此看来,袁慎小时必然没打过架。
刚用过早膳,少商的三位兄长一齐来了。
程咏给万老夫人诚心致歉,道自家给万家添麻烦了;程颂拖着万萋萋在万夫人跟前说着外面听来的市井传闻,逗的她们笑个不歇;程少宫给少商带了满满一包袱零嘴,另有一张他刚替胞妹供奉好的自画符咒,叫她枕着睡,看看能否转转最近的背运。
同时,他们给少商带来衣物等随身行李,还道萧夫人已默许她在万家住几日,那些木简暂且记下,回去慢慢罚写。
至此,少商连最后的担忧都没了,便安安心心住了下来。除去伤势好的慢了些,她在万家的日子可谓十全十美。每日和万萋萋一处吃一床睡,锦绣绫罗,山珍海味,各种腐朽惬意,哪怕洗个脚都有四五个婢女分别捏她十个脚趾。
万萋萋还教会了她赌棋,投壶,掷花骰……有时博戏的人手不够,万萋萋还要拉上万松柏的几个年长婢妾。众人嘻嘻哈哈,笑闹不歇,偶尔赌急了眼还要找万夫人做仲裁,家庭环境和谐的不行。
“你这几位庶母和伯母很好呀?”
自来到这里后,少商一直暗戳戳期待围观一次纯粹的,正宗的,原汁原味的古代妻妾斗法,可惜程家压根不存在妾这种生物。
“你知道什么,我阿母待她们不知有多好,好吃好喝的供着,就盼她们给阿父留个后。可惜呀,我小时候庶母们还有些雄心壮志,如今一个个都颓喽……”万萋萋摇摇头,表示对这些庶母的专业能力和进取精神感到失望。
叹息完,她继续抓少商去玩。
若非冰面不牢,她还想拉少商去冰嬉,甚至偷了一坛万松柏的藏酒,两个女孩喝的酕醄大醉,又备下了几只五彩雄鸡,打算等少商不是猪头了就带她去市坊的斗鸡场见见世面。
两个女孩玩耍的欢天喜地,万夫人欲哭无泪,忧心待少商回家后,萧夫人发现原本虽然顽劣但诸事不通的女儿,去了趟自家小住,回来时已是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了。
这时候,少商作为有自制力的成年人灵魂就显示出优势了。稀里糊涂快活了几日后,她忽向万萋萋要了笔墨木简,又开始每日读书习字两个时辰,坚持学完才能玩耍——刚刚才学会的古文字,记忆还不牢固,可不能忘了。
一开始万萋萋还想强拉少商去玩闹,却抵不过少商的雄辩滔滔。
“这世上有两种朋友,一种叫狗肉之交,平日里吃喝玩乐,要紧时没半点用处;一种叫肝胆相照,就是看见朋友有难处,可以舍身相陪的。”
为了肝胆相照,万萋萋只好舍出身体——陪少商一道学习。
万夫人立刻不哭了,赶忙向婆母表示:您老真知灼见,简直高瞻远瞩高屋建瓴天赋异禀天纵之才……然后被万老夫人不耐烦的赶走了。
不过少商也有落单的时候。
万夫人虽不算交游广阔,但也需时不时带万萋萋出门筵饮,这时少商就会漫无边际的满府乱走,好奇的探索周遭的古式建筑,其中最叫她感兴趣的是一座小小的木桥。
这座弧形小桥不过丈余宽,七八丈长,高高拱起,宛如一弯新虹,通体木制结构,而无有一根铁钉或一片铜楔,全靠木匠的高超技艺和精准计算,长短宽窄不一的木材上下左右的互搭互楔,层层交错而成。
有回和万府管事闲聊,少商得知之前的布氏一族叛逃案中,这座小小木桥受过来搜家的兵士冲击撞打,如今已有摇坠之感。偏这桥做的精巧,不是寻常工匠修补敲打一番能成的,管事说只能全拆了,再重建一座。
少商暗叹可惜,这日独自午憩时,她忽然心中一动,求知精神发作,连忙披衣起身,屏退左右,小心翼翼的爬到桥底下查看——桥下小溪不足半尺深,薄薄的冰面下水流缓动,底下铺的五彩石子隐隐可见,想来这桥和溪水原是作观赏用的。
少商蜷曲身子,弓腰猴背,努力仰着头,抬手去摸那几处要紧的关节。过了半晌,她微微一笑。根本不用费力找工匠拆除,只需抽掉几根小小的梢木,过不多时那座木桥就会自己散架;要重建也容易,因为她已可以原模原样的画出这座桥的结构图了!
正想到得意之处,少商忽闻听头顶侧畔的岸上传来荦荦脚步声,她立刻意识到有许多人正往这边走来。少商顿觉尴尬,到人家家里做客,却满身泥土的趴在桥下东摸西摸,在古人看来,这该是什么怪癖。想了想,她索性不出去了,打算等人走后再爬上去。
那群人边走边说,步履缓慢,话声由远及近,当前的正是万松柏那粗犷的笑声——
“……凌大人说笑了,我万某人生平最爱美姬财宝,谁人不知,什么画呀图的,我哪里看得懂!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哈哈哈……”
然后是一个冷淡轻缓的年轻男子的声音:“既然万侯说没有,那就没有罢。不过,昨日在下听闻万侯与王郎官相约蹴鞠,想来腿疾是好了……”
岸边的脚步忽然停止了,只听万松柏干笑数声,但少商已听出这笑声不大由衷了。
她额头隐隐冒汗,心里大喊你们快滚呀,老娘可不想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腿怎么了腿,就不兴人家腿好了想踢球呀!
好在这群人只驻足片刻,随即又提脚而走,这次脚步急促,迅速离去,少商只隐约听到万伯父说了句‘凌大人请随我来’,其余言语就微不可闻了。
待人走远后,少商迅速从桥底爬出来,拍拍身上的泥土,赶紧溜回屋去消灭证据。
这么被吓了一顿,午睡是睡不着了,少商梳洗过后,索性换了身折袖阔裙的束腰骑装,预备去马场巩固一下十三妹刚教她的马术。
管马厩的老卒很细心的给少商牵来她日常骑惯的一匹性情温和的小母马,还换上一副漂亮簇新的马鞍。少商很是欣赏了一番那马镫上铮亮的精致铜扣,然后开心的自行牵马而走,不叫那老卒跟着。
万家后院的马场并不大,从万伯父的肚皮来判断,光顾这里的人并不多。牵马站至场内,少商左脚一踩马镫,腾空跃起稳稳坐到马鞍之上,姿势标准优美——这具身体虽然卖相弱鸡了些,但四肢协调力还不错。少商正得意,谁知一坐上去,她就觉得不妙了。
原来这副新马鞍不曾根据少商的腿长调整过马镫革带的长短,她落座后,才发觉两脚居然踩不到马镫上。
这是初学者常犯的小错。
少商深觉不该,骑马不是骑自行车,哪怕刹车不住还可以两脚落地,骑马风险可不小,如果自己不想摔个下半生不能自理,以后一定要慎之再慎。
因双脚悬空,她只能用大腿牢牢夹住马腹,避免重心不稳。幸而这匹小母马性情和善,身上的主人未动,它也老老实实驻足原地,只偶尔踢踢脚,喷两下鼻息。
少商在马鞍上僵了半天,慢慢侧过身子,努力伸长左脚去够下面的马蹬,打算下马去调整那革带再骑马。刚侧过一半的身体重心,忽觉得周围特别安静,她抬头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险些直接栽下马去。
只见马场入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一圈人——依旧是十几名挽弩背箭的佩刀侍卫,不过今日他们不穿黑衣黑甲了,而是雪白膝袍配褐色皮甲,静静的簇拥着那位‘凌大人’。
根据万十三妹不大清楚的介绍:这人叫凌不疑,字子晟,天子心腹近臣。其中一个职位是光禄勋副尉,统领羽林卫左骑营,另分领北军五校之越骑尉,加官侍中,可入禁受事。
以及,等等。
——能记住这些拗口的名称已经拼了万萋萋的老命了,少商表示十分赞赏。
今日他身着一袭交领窄袖曲裾深衣,深红如血的袍子上织着繁复的暗金色狴犴兽纹,外披同色宽袖大袍,袒右臂,腰束五指宽的玄色织金带。风卷场内沙尘,带动他身上的袍裾,仿佛漫天卷起血色,。
少商从没见过男人穿这样深红炽烈的颜色,只觉得这铺天盖地的黄沙绯土,映衬着他肤白如玉,眉目俊美,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凌不疑从侍卫中缓缓走出,一步步走向那半挂在马上的女孩。
少商尴尬之极。
此刻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加上气氛诡异,饶她机变百出,居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凌不疑已走到马前,少商正想打个哈哈,先寒暄两句,把气氛缓过去再说。谁知那修长俊美的男子一言不发,伸出右手托住女孩纤细的腰肢。
少商全身僵硬紧张,眼睁睁看着那只白皙修长的男子大掌几乎合捏她半边腰身了——天呀地呀,她现在急需萧主任普及礼法知识,这这这,这样合礼吗?!
不等她反应过来,凌不疑微一用力,将她斜挂的身子推了回去。
少商呆呆的正坐在马鞍之上,惊魂未定,却见那凌不疑低头去解马镫的革带,一边调整长度,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姓万,还是姓程?”
少商两手紧紧捏住缰绳,定定盯着他漆黑的头发,还没罢工的直觉告诉她,最好不要让凌不疑知道她是谁,她艰难的笑了笑:“……万程两家唇齿相依,小辈们互执子弟礼……”
凌不疑道:“哦,那你是姓程了。”
少商:……
凌不疑调整好一边革带,缓缓转到另一边继续解带,又道:“程家有兄弟三人,各有儿女。你父亲是哪一位?”
少商继续垂死挣扎,干笑道:“手足亲密,儿女又何分彼此……”
凌不疑道:“嗯,那你是程将军之女了。”
少商:……那你干嘛还问我!
两边革带都调整完毕,凌不疑抬起头来,直视马上的女孩。他个子很高,站在地上依旧能平视女孩的眼睛。这次,少商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剑眉斜飞入鬓,眸如星辰,鼻如峰脊,意态风流,明明脸上笑着,却满身荒芜肃杀之气。他很年轻,比她想象的还要年轻,她原以为和万伯父官秩差不多的人,岁数也小不了,如今看来,却大概与袁慎差不多大。
他看着满脸戒惧的女孩,淡淡一笑:“适才,我与万侯的话,你听见了几句?”
少商心头一凉,这人果然察觉了躲在桥底下的自己!她努力镇定,用生平最真诚的语气回答:“只有两句,你问万伯父腿疾可好了没有。别的没有了,真没有了!”
凌不疑凝视着她,一手拉过马镫,一手扣着她的脚踝慢慢放进去。
女孩生的纤弱稚气,仿佛一只玲珑娇媚的小小鸟儿,隔着及膝马靴,他都可以合握她的小腿。然后,他慢慢收拢手掌:“冰面未化,你在下面做什么?”
少商能感觉到小腿被紧紧握住,惊悚之极,仿若置身猛兽口中,巨大尖利的兽齿下一刻就要撕咬她的皮肉。
她颤声道:“我在看桥,真的,我在看桥底的木材是如何搭的。你要相信我!这是真的!”她知道这话有点扯,有几个古人能理解伟大的理工精神,但这话真是句句属实,她这辈子难得这么真诚呀!
凌不疑凝视女孩许久。他忽想起那夜灯市上,焰火辉煌,华彩如织,月牙般美丽的小女孩也是满脸好奇的仰着头,一眨不眨的观察一盏盏形态各异的走马灯。
他微微而笑:“也许你不信,其实我信你的话。”
少商:……被你说中了,她还真不信。
最初的惊悚过去,少商开始飞快转动脑筋:她是否该高声呼救?呼救后,应声而来的人能否在凌不疑捏死自己之前,冲过那群带甲佩剑的侍卫?
至于凌不疑为什么要捏死自己,她也不知道。但做最坏的打算总是没错的。
正满脑子胡思乱想,谁知凌不疑不再说话,转回另一边,将少商的另一只脚也放进马镫。然后拂袖而走,不过片刻,连同那群侍卫都走的干干净净。
马场上的黄沙微微扬起,带来几片从远处庭院裹挟而来的枯叶,四周静谧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少商呆了半天,直到好脾气的小母马不耐烦的踢起沙土,她才回过神来。
真可惜,她这样喜欢万家,这里既没萧主任管头管脚,府内又无容易闹绯闻的子侄,还有能陪她作天作地情投意合的十三妹,每日都过的自在惬意,本想再住久些的。但眼下,她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回家了。
少商擦拭额上冷汗,策马缓行,慢慢绕着马场兜圈子——
混迹市井数年,对她最大的好处,就是让她无师自通的拥有了一种小动物般的本能,直觉的知道趋利避害。
袁慎不好惹,但多见几面后熟了,偶尔还是能惹一下下的。
凌不疑却是断断不能惹,惹了要出大事的,要客气客气再客气。
想了半天,少商忽然疑惑起来。凭心而论,凌不疑是迄今见到的最俊美的男人,可称得上是倾城之貌了,自己也不是尼姑命格,为什么适才她没有丝毫旎旖之心呢?
一直绕到第九个圈子,少商摸到自己的脸,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此刻仍旧是一个猪头,那还旖旎个毛线呀!
第36章
当日傍晚,少商就向万家众人表达了自己思家的情怀,舍生忘死的谢绝了众人的热情挽留,在万伯父充满希冀口气的‘以后你阿母再要打你,还来伯父家啊’中,结束度假。
回到程家已是灯火初上,不及和手足团聚,少商就火急火燎的单独拜见程始夫妇,略过凌不疑不提,赶紧将在桥底听来的只言片语告诉他们。
少商的话一说完,程始就满脸惊异的转向妻子,喃喃道:“不会?我们不是已叫兄长将那图交出去了吗。”
萧夫人脸色凝重:“……凌不疑两次登门,必是万将军隐没了那图。”
程始一拍大腿,唉声道:“兄长这脾气真是!早知道我就硬将那图要过来,自己去交了!”
夫妻二人沉默,少商缩在一旁不敢出声。
“我早说过了,我们根底不牢,寻常金珠美玉,甚至兵械铜器,都尽可占了无妨,但权玺和堪舆图却是万万不能留的。”萧夫人皱着眉头,朝丈夫道,“还是你去说说,兄长若是已经交了就是最好不过。”
“最好什么最好!”程始瞪眼道,“兄长这样鲁莽,不论如今是交了还是没交,我都要告诉万老夫人,非叫她狠揍兄长一顿长长记性不可!”
萧夫人摇头叹气,又转向女儿,道:“这次偷听……”
少商一直等着,闻言赶紧道:“我又不是特意去偷听的,是无意碰上的,阿母你若因此责罚我,那我以后就是听见了也不告诉你们啦!……阿父,你也不要将我在桥底下听见的事说出去,不然教万伯父知道是我告的密,以后我还怎么上门呢!”
爱豆都发话了,铁杆亲卫队长程将军自然领命,忙道:“是呀是呀,嫋嫋这回怎能算是错呢。若是此时兄长还没有交出那堪舆图,这就全靠了嫋嫋来通风报信。免于坏事,合该奖赏才是!……嫋嫋,你放心,我就说是别处听来的,没你什么事。”
萧夫人暗叹:其实她根本没想训斥女儿,只是想问干嘛跑人家桥底下去了。唉,算了。
那边厢,程始已经笑呵呵的挪到小女儿跟前,将家里已商讨好的主意托出——
少商大喜过望道:“真的吗!我可以随着三叔父和叔母去赴任!”
程始得意道:“这是自然!你不是一直想出去走走看看吗,都城里有甚好看的,去外面大好山河转转,那才是天高云阔,鱼跃鹰飞!等赴了你万伯父的家宴后,你们就能动身了。”
少商欢喜的不行,颠颠的扯着父亲的袖子连声道谢,满口夸赞程始,简直上至三皇五帝下至隔壁杀猪阿力,全天下最最好的父亲。
萧夫人默默看这对父女互相吹嘘,也不去戳破他们。
她心知丈夫是怕奉召征讨期间,女儿会在自己手里吃亏,儿子们未必能拦住,这才提前托付给弟弟和弟妇,不信看看等他回来,是否会立刻去接回女儿。
抬眼望去,女儿脸上的伤虽还未愈,但神采飞扬,精神奕奕,较之在家时不知活泼明快多少。萧夫人莫名几分失落,仿佛有人从她手心抢走了什么。
告密完毕,少商就将十三妹赠她的美酒分作三份。头一份自是程老爹的,第二份孝敬未来数月的靠山三叔父,第三份则捧去酬谢三位兄长,并向程少宫再要一张辟邪符咒。
“这阵子真是一帆风顺!”少商眉开眼笑,“万伯父万伯母还有老夫人和萋萋,都待我再好不过了。适才阿母居然说,叫我现在先养伤,等随三叔母去了外面再慢慢罚写。”
她扭呀扭到程少宫身旁,谄媚道:“三兄,你再给我画张符咒,我路上用。这次画的再厉害些,更神通些,要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风调雨顺,人见人爱……”
程少宫翻着白眼:“要不要走在路上都能捡金子?”
少商又惊又喜,深觉自己见识浅薄:“世上还有这种符?那……也给我来两张呗!”
“来你个头!倒是罚写的木简再给你多带两张!”
——正举盏互酌的程咏程颂两兄弟闻言,放声大笑。少商故意板脸,心里却像棉花糖一样。她觉得,萧主任其实也没那么糟,至少她很会养儿子,这群兄长都很好很好的。
送完了酒,少商本要回去了,谁知大哥程咏在廊下拉住她,低声道:“明后日,估计尹家会来人。到时人家与你道歉,你可得脸色好看些。”
少商吃了一惊。这才知道,她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尹夫人已经带着尹姁娥数次上门致歉,两家长辈早无芥蒂了。果然,她回家的次日,尹夫人就投了帖,携女来访。
再见尹姁娥又把少商吓了一跳。
当初的尹姁娥好像一支娇矜的凤仙花,挑剔的慢条斯理,高傲的得意洋洋;如今却成了颗低调朴实的小白菜,眉也顺了,目也柔了。与这段日子度假般快乐的少商不同,尹姁娥明显被收拾的很全面很彻底,似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寒暄致礼后,尹夫人萧夫人外加桑氏三个女人到屋内谈成人话题去了,偏偏程姎这阵子在庄园查看开春要用的粮种,尚未回返,只余少商和尹姁娥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
“……不曾想,你的伤还没好。”最终,还是尹姁娥熬不住先开口了。
少商摸摸自己的脸,苦笑道:“我也没想到。”这幅皮子卖相好,质量却差,这么点小小殴伤痊愈的跟蜗牛爬似的。
“阿姊的伤呢?那日我下手也不轻。”
尹姁娥惭愧的笑了下:“也就疼了三五日,如今早全好了。”
少商心道,早知自己的伤好的这么慢,当初应该再多打她两拳。
“……都是我的不是。”尹姁娥满心诚恳,“人生于世间,都有那么几件苦楚,哪有一生无忧无愁的。这些日子,我知道了外家当年好些事……”她忽哽咽起来,“真是血泪斑斑,真不知道阿母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倘若当年有人如我一般讥讽我阿母无父无母,我非活扒了那人的皮不可!”
少商默默的递了条绢帕过去,尹姁娥接过来擦拭泪水:“本来阿母已多年不曾想起以前的伤心事了,都是因为我,阿母哭了好几夜,还病了一场。阿父阿姊还有兄长们都怨我,说我凉薄,无情无义……”
少商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也不知该得意还是惴惴。
“今日我诚心诚意向妹妹道声‘对不住’,全是我平日得意太过,刻薄而不自知,以后我定要尽数改了。”尹姁娥端正的朝少商行了一礼。
少商赶紧回礼,讪讪道:“这……这个,我也有过错……”场面话真难说!
尹姁娥见少商说不下去了,体贴的接过话头,笑道:“过几日万家要设宴,万伯父素来豪阔,这次筵席必然热闹有趣,到时我们一道玩耍。”
少商抽了下嘴角,干干道:“阿母说,倘若到那日我脸上的伤还没好,就不叫我去了。不然顶着这脸出去走一圈,再有好事之人传扬,姁娥阿姊拳脚了得之名便会传遍都城,以后旁的姊妹再见你,非得带上贴身侍卫不可。”
尹姁娥既尴尬又想笑:“唉,萧叔母真是体贴周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