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预兆

赵云深失踪半个月。

辅导员联系上了赵云深的母亲。赵母说, 丈夫去世,儿子在家守孝, 暂时赶不回学校。她问辅导员, 学校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辅导员不断安慰她,憋到最后才说:再过几天, 就是大四年级的期末考试。虽然赵云深事出有因, 但是,学校的考试规定不能更改。

母亲含泪, 转告儿子:“你去学校考试吧。”

赵云深却回答:“过了头七,我再走。”

母亲劝说道:“你爸还在的时候, 就怕打扰你的学习。你那么用功, 家里给你的经济支持不多, 也没办法托人帮你找关系。你总是说,最大的愿望就是拿到职称,进大医院…”

赵云深抬起手, 扶着一旁的桌子:“妈,你别担心我, 你回房间休息。”

无论如何,他们还要打起精神,办好后事。

亲人去世的那一瞬间, 痛苦就在心底扎根。之后的追悼会、葬礼、上坟,都将反复提醒在世者:阴阳相隔,那个人已经离开了。哪怕他生前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每当想念时,他的至亲也只能到坟前坐一坐。

自从父亲走后,赵云深母亲的精神与身体状况都不太好。她不上班了,请过病假,枯坐在家,经常整理几十年前拍过的老相片。

八十年代留存的黑白照片中,赵云深的父亲年轻挺拔,英姿飒爽。照片边缘是锯齿状的花纹,背面写有一行字:“思你念你,此生相依。”

赵云深的母亲对着这张照片流泪。

隔日,她去了影楼,放大照片,做成遗像,挂在书房中,桌前摆上烛台和香炉。她每日点燃一根檀香,还会和丈夫说许多话。

赵云深原本想开解母亲。后来,他觉得,这样也好,她心里有个寄托。

赵云深每天清晨出门,走到农贸市场买菜,回来做饭、刷碗、打扫卫生。规律的生活只持续了两天。第三天上午,赵云深走出小区,竟然撞见了狂奔向他的许星辰。

许星辰抱住他不撒手:“你家里出事了吗?”

最近,赵云深经常听见“节哀顺变”这四个字。他乍一见到许星辰,就像久行于黑暗的迷途者发现了一束光,身心交瘁,恍如隔世。

他扯开嘴角,挤出一个比哭更惨的笑:“我爸走了。”

许星辰定格在原地。

赵云深又对她复述一遍:“我爸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许星辰泪眼模糊,脑袋直往他怀里冲:“你不要说了,我明白的,我都明白。你不要难过,你还有我,我会永远对你好,永远照顾你的。”

许星辰刚说完,赵云深紧紧揽住了她。她的耳朵一凉,全身的感官都被唤醒,变得无比灵敏,哪怕此时见不到赵云深的那张脸,她也知道,他哭了,留了一滴眼泪,落在她的耳朵上。

她心疼得像是被谁千刀万剐。

他哑声问道:“你特意来找我吗?”

许星辰用力拽着他的衣角:“杨广绥找到我,让我求你回学校考试。大家都不知道你怎么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赵云深弯腰,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你也没考试吧?实习工作请假了?你有空复习吗?”

“这些都不要紧,”许星辰却说,“我来陪你了。”

赵云深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他抽完一根烟,带着她去市场买菜。

菜市场摊位杂乱,吆喝声喧闹,许星辰东奔西跑,买下两斤鲍鱼和螃蟹。她实习挣到了几千块钱,平常基本都不花,全部存在银行,非常节省。但是她今天消费不眨眼,拎了一大堆东西,跟着赵云深回到他的家里。

房门打开,满室寂静。

许星辰和赵云深的母亲打了个招呼。对方的态度不冷不热,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许星辰特别能理解她。因为丈夫刚离世,所以,并没有待客的好心情。

许星辰挽起袖子,跑进厨房忙活。

鲍鱼的壳与肉之间,沾着一层细碎的泥沙。许星辰拆开一只新牙刷,站在水池边,刷得起劲,赵云深一边淘米一边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学校?你不能不去参加期末考试。”

“你也是呀,”许星辰抽了一下鼻子,“杨广绥说,大四年级没有补考。你付出了三年半的心血,最后一年不能打水漂了。你休整一天,明天和我一起返校,好不好?”

赵云深拆开黑色塑料袋,答非所问:“真倒霉,买到一个发芽的土豆。”

许星辰用抹布擦手,蹲在他的面前。她那一双澄净如清泉的眼睛,似乎望进了他的心里,她做口型问他:“ 你是不是在自责?”

许星辰很颓丧。她一难过,就特别想哭,这次她强忍着,哽咽道:“你这样惩罚自己也没用,你爸爸不想看到你自暴自弃。”

她说:“振作一点,哪怕只是挺过考试周。”

赵云深拔掉了土豆新发的绿芽。他侧过脸,认真看着她:“我爸走后的那两天,我妈吃不下一口饭。我这么一返校,家里没人管她…”

许星辰终于找到根源所在。她做出一个大胆举动。午餐结束后,赵云深在书房整理东西,许星辰找上了赵云深的母亲,她详细解释医学院的规定,还有大四年级的特殊性,很快劝服了赵云深他妈妈。

第二天下午,许星辰拽着赵云深踏上火车。

她被赵云深的朋友们称为“救星”。

杨广绥甚至说:“你们瞧,患难见真情!”

杨广绥一个劲地询问赵云深咋了,是惹上了恐怖的黑社会,还是看破红尘想出家?除了这两种假设,他想不出赵云深为什么会放弃考试。

赵云深实话实说:“没爸爸了。人走茶凉。”

他牵挂着独自在家的母亲。连续三天,他泡在图书馆疯狂复习,顺利度过期末考试。寝室里的兄弟们都很关心他,经常从食堂给他带饭。许星辰更是每天报道,拿走他的脏衣服,洗净晾干再送回来。

不同于赵云深的一贯优秀。本学期,许星辰每门课都徘徊在65分左右,惊险过关。由于她已经开始工作,当然也不在乎成绩,心中想着:及格就行,及格万岁。

*

大四的寒假终于来临。

许星辰向公司告了年假,提前回家。她还在一所驾校报名,打算趁着最近有空,把驾照考下来,贷款买一辆车。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赵云深,他应道:好啊,我也去考一个。

正中许星辰的下怀。

她默默盘算:只要赵云深转移了注意力,时间会抚平他的所有情绪。

冬天的夜晚黑得早,驾校又离赵云深的家很近。于是,训练结束后,赵云深常把许星辰带回来,等她吃过晚饭,再把她送回她的小区。

为了活跃赵家的气氛,许星辰讲过好多的笑话。她偷偷给赵母买过一套护肤品,又送了她一对平安符。许星辰说:“您现在是他最重要的人,我的新年愿望就是祝您平安快乐。”

赵母将平安符收进抽屉里。

人一旦上了年纪,记忆力便会减退。几天后,赵母又想找到平安符,挂在丈夫的遗像旁边。她多希望世上有鬼啊?倘若无鬼,那她真是与丈夫永别。

赵母来回走动,翻箱倒柜:“平安符呢?”

那一晚,许星辰待在赵家。而赵云深下楼散步,顺便去一家小超市买烟…许星辰不准他抽烟。他比许星辰更清楚,染上烟瘾的人会有怎样的肺部——无比恶心,漆黑中透着一股土黄色。于是赵云深限制自己,这一个月之后,他就戒烟。

许星辰还以为赵云深是单纯地散步去了,他想一个人静静心,无需任何人陪伴在侧。许星辰明白男人一定要有自由,要有独处的空间,所以,她对赵云深的管束很少,少到几乎没有。

她对赵云深的母亲又很热心。眼见赵母急得团团转,许星辰飞快奔向书房,拉开抽屉,提醒她:“阿姨,平安符在这里。”

许星辰扒开抽屉内的杂物。

角落里塞着一个巴掌大的铁盒——大概是哪一年中秋节之后,被留下的月饼盒子。那铁盖没有扣紧,许星辰随手拨弄,盖子就掉了下来。她害怕弄乱人家的东西,赶紧一只手端起铁盒,另一只手抓住盖子,正要关紧,盒内几张白纸上的“欠条”二字,让她胆战心惊。

赵母循声望过来,汗毛倒竖,尖厉地质问她:“你瞎翻什么?”

许星辰被吓了一大跳,顿时做贼心虚。她发现,赵云深的父亲去世之前,接受医院的各种治疗,花掉一笔巨款,欠下十几万的外债。而那些慷慨解囊的人,多半是赵家的亲戚——比如赵云深的伯父和堂姐。

赵云深不知道这些事。

他知道了也没用。

年轻的医生能挣多少钱?养活自己就算不错了。

许星辰心慌意乱之下,放开盒子,一再后退,她无意识地伸平手臂,碰到了一副挂在墙上的画像。相框掉落在地上——那是赵云深父亲的遗像。

赵母的头发散乱,遮挡了她的视线。许星辰凝望着她,心跳巨响,仿佛震动了耳膜,脚下忽然一痛…原来许星辰踩到了相框边缘。

赵母飞奔过来,捡起遗像,撞倒了许星辰。

“你干什么?”赵母质问她,“你妈妈没教过你怎么在别人家里做客?”

许星辰哑口无言。不过片刻,许星辰坦白道:“我…我没有妈妈。”

赵母道:“去世了?”

许星辰摇头:“我六岁的时候,我妈妈,她…”

许星辰不习惯撒谎。可是有时候,她张开嘴,话已出口,又恍然发觉,讲实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她欲言又止几次,赵母猜到了原因:“跟另一个男人走了?”

这是实情。许星辰默认。她听见赵母叹息着评价道:“不要脸的东西。”

脸上烧起一阵火辣辣的热度,许星辰十分难堪:“不是的,她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尊重她。”

第32章 分手

许星辰的辩解很苍白。

赵母坐在地上发呆, 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她将丈夫的遗像挂回墙上, 走出卧室之前, 她叮嘱一句:“那件事,你不要跟赵云深说…他还是个没毕业的学生。”

许星辰扶着椅子, 勉强站了起来:“我们还是告诉他吧。”

赵母留给她一个静止的背影。

许星辰心乱如麻, 理不清脑袋里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她想到了什么,干脆直接说出口:“赵云深因为他爸爸的事情, 特别自责。如果家里遇到了难关,他是希望能和您一起度过的。”

赵母保持着强硬作风:“我对他的要求就是自给自足。儿子不欠父母的, 我不用他还债。”

赵云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却被许星辰发现了。

许星辰有些慌张。

按道理讲, 她应该帮赵母瞒住赵云深,可是她也清楚,赵云深从2009年开始炒股, 到现在炒了三年。赵云深获得过无数奖学金,平常也不爱花钱, 甚至不喜欢谈钱,可能是比较清高矜持。但他曾和许星辰提过:他想在他们定居的城市买房。让许星辰租房度日,他觉得自己委屈了她。

赵云深手头至少有好几万。如果赵母真的处境艰难, 赵云深可以解决燃眉之急。

或许是因为,姑姑和爸爸都对许星辰很好。所以,许星辰看不惯长辈们省钱给孩子。

经过反复掂量,最终, 她决定向赵云深坦白。

许星辰坐在客厅里,等着赵云深回来。他进屋时带着一股冷风和消散不尽的烟味。许星辰把他拽进卧室,像侦探一样检查他的全身,从他上衣内部的口袋中摸出一盒香烟,她就说:“你别这样,抽烟很伤身的。”

他似乎听了进去:“行,我不抽了。”

许星辰松下一口气。她把烟盒盖紧,扔进垃圾桶。赵云深没有烟,心头躁动,按着许星辰的肩膀把她抵到门后。他缓慢地低头,一寸一寸迫近,挑高她的下巴和她接吻,像吸烟一样辗转含吮她的嘴唇。

五秒钟后,他急忙松开她。

他忘记自己正在服用艾滋病阻断药。

除了牵手和拥抱,别的接触,他都不配。

淡淡的烟草气息挥之不去,许星辰抿唇,忽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赵云深送她回家的路上,她说:“今天在你家,我看到抽屉里有一个不锈钢的月饼盒子。”

赵云深的思维果然与她不同:“你想吃月饼了?春节有卖月饼的地方吗?你喜欢吃红豆馅和莲蓉馅的月饼,对吧。”

许星辰一鼓作气讲给他听:“月饼盒子里装着几张欠条,好像是你伯父和堂姐一共借了十几万。阿姨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觉得你是你们家的重要成员…”

洒满月光的街道上,赵云深左手伸进衣兜里摸索,忽又想起他今天新买的那包烟已经被许星辰扔了。

他皱着眉,坐到了公共长椅上,两只手搭着一双腿。当他垂首时,那张好看的脸都被埋没在幽微的阴影中——或许他的母亲是正确的,他这么年轻英俊,刚经历丧父之痛,不该为经济和债务而烦忧。

许星辰自认捅了篓子,懊悔道:“我心里藏不住事。”

“说出来才好,”赵云深竟然回答,“家里有困难,我最应该担责任。二十来岁的人,白吃了多少年的饭。”

许星辰坐在他身边:“你不要这么讲自己啦。”

赵云深漫不经心地摆一摆手。这半年错综复杂的经历交织在一起,使他无法像从前一样专注于学术工作,对自身的职业也产生了一丝不敢妄言的质疑。

他心情不好,怫然而怒。愤怒埋藏在心底,仅仅针对他自己。

他莫名其妙地说:“那什么,许星辰…”

她转头望着他:“嗯?”

赵云深别过脸去,错开她的目光:“对不起啊。”

许星辰很奇怪他为什么要道歉,只听他补充道:“我去年和你说,再奋斗三年,我们贷款买房。现在我的病还没查出来,我爸走了,家里条件比不上从前。做医生穷得没钱挣,这一行表面风光,其实吃得饱,饿不死,发不了财。”

他并不是第一次规划未来的生活。许星辰经常听他描绘蓝图,他气血方刚,追求卓越,雄心壮志比天高,这些她都知道。

于是,她第一次察觉,赵云深的怯弱、消极和沮丧。

她能怎么办呢?她也没有钱。

是的,初听赵云深的那番话,许星辰压根没觉得他不好。她只惆怅自己也是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缺乏大富大贵的机会。

许星辰拉开背包:“我的卡里攒了七千三百块。我给你七千应急,不够你再说,我们公司能预支一个月的薪水。啊,对了,春节后,我就能转正了,老板答应给我办正式员工的手续,等我毕业证下来,立刻和公司补合同。”

赵云深推开她的背包:“我怎么能要女人的钱?”

许星辰抓着他的手指:“什么你的我的,你跟我分那么清楚干嘛。”

赵云深对这个问题很在意:“哪家有本事的男人要靠他老婆救济才能活下去?”

他怒中带笑:“我就算没地方住,饿死街头,也不会拿你的钱,去还我的债。”

许星辰也生气了:“呸呸呸,你说什么呢?马上就过年了。”

赵云深不再和她争辩。

天寒风大,赵云深扯着许星辰站起身,只想尽快送她回家。和往常一样,他看着她打开单元门,距离他越来越远。

他忍不住开口,再次强调道:“你的那些想法都省省,我还有钱。你的钱留着给你自己买东西,买几件衣服,多吃点好吃的…不要饿瘦了。”

“好的。”许星辰回应道。

不知为何,转身时,她很想哭。

*

晚上十点多钟,赵云深回到家。他跟母亲摊牌,商量道:家中有事,不能把他当成外人。是的,他确实把学业放到了第一位,做梦都想成为主治医生,可是这不代表他一点也不重视家庭。

母亲的第一反应是:“许星辰告诉你了?”

赵云深为她掩护:“不是。我自己在书房翻抽屉翻见了。”

母亲却说:“你别对亲妈撒谎。那个月饼盒子,被我拿到我房间的床头放着,可不在书房的抽屉里。”

“在哪儿都无所谓,”赵云深绕回主题,“我想和你一起解决这个事。堂姐明年结婚,伯父的身体不算好。他昨天发短信问我,不能报销的乙类药品怎么买便宜货?”

母亲颔首:“变着花样催债呢。”

赵云深有时会觉得,父亲走后,也带走了母亲的希望和豁达。她阴晴不定,无法调整情绪,整宿整宿地失眠,每夜都回忆丈夫在世的日子,回忆他们的初恋、深爱、结婚、儿子降生…以及生离死别的结局。

长此以往,正常人也会疯掉。

赵云深想给她找一位心理医生。但他明白,靠谱的心理医生太少了,他们这座小城市,基本没有对症下药的专业人士。

他尽量宽慰道:“伯父愿意借钱,这是有恩,我在医院见过太多借不到钱的老百姓。”

说完,他掏出存折:“我每年都拿几项奖学金,还有医院的补助,我改天就把股票卖了,又是一笔钱。”

母子二人各怀心事,一阵沉默。

赵云深敲了下桌子:“你们也是不相信我学医,把我当做没经验的学生,觉得我啥也不会。我爸生病,我连医院的处方药都没见过。”

母亲碎碎念道:“你爸的毛病一复发,我们就找了给他做过手术的医生。我们还去了北京的三甲医院,大地方,建议保守治疗。你爸最后被转院回来,专家都没办法…人家五六十岁的北京专家只能摇头,你一个二十岁的学生能怎样?添乱。”

赵云深开怀痛饮,喝下一碗凉茶。

他的火气被浇灭。少顷,他说:“妈,我没别的想法,只盼着你能好好过。家里有什么麻烦,咱俩一起挨过去。”

母亲神色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