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西泠把保温瓶盖子拧开,一股淡淡的香气顿时飘了出来。这是她用罗汉果、金银花加上冰糖和银耳炖的糖水,正适合干燥的秋天。
“好喝!”陆秋原嘴里喝着糖水,眼睛却盯着杜西泠。
杜西泠一笑,不去理他,回头招呼道:“雪儿,你也过来喝点东西吧?”
欧雪儿笑着站起来,“我可不想当你们的电灯泡!”嘴上这么说,却很快沿着过道走到了第一排,接过杜西泠递来的纸杯,尝了一口便忍不住道:“你明明不是广东人,怎么糖水比我妈煲的还地道?”又对陆秋原道:“陆公子你可真是好福气,我们西泠可是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典范呢!”
陆秋原轻轻一揽杜西泠的腰,“我的福气当然不错!”
“好肉麻…”欧雪儿斜睨着他俩,“也不怕我这个可怜人看了心生嫉妒!”
陆秋原笑道:“你哪里可怜了,今天你刚来,不到十分钟就有三个人跟我打听你,其中一个还托我找你要电话号码,行情不是一般的好!”
欧雪儿微微一笑,不说话了。
杜西泠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牵扯下去,问道:“你们这出《桃花扇》好像改动很大?”
陆秋原点头道:“没错,说是要老剧新演,那导演其实是拍电影的,思路想法都不一样,把舞美效果看得很重,要不是几个老师坚持,只怕连剧本都改得不成样子了,演员们大都不太适应,有点情绪。”
欧雪儿却道:“我倒是觉得挺好的,背景漂亮、灯光漂亮,演员的妆面也很赞!”又凑近些看了看陆秋原,“你这件袍子上的刺绣真好看,古代秀才都穿这么赞的衣服?”
“那怎么可能,侯方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书生!”
欧雪儿笑着问道:“你演的人叫侯方域?”
陆秋原叹了口气,对杜西泠道:“亲爱的,你什么时候给欧大小姐补补课吧?”
杜西泠忍着笑,“好,回头我给她讲故事。”
欧雪儿不以为然,“管那些人名做什么,这年头有几个人懂昆曲的?只要人物好看,衣服漂亮,再搞点新闻炒作一下,能把我们这些外行忽悠了买票进场就是成功!”又冲一脸大胡子的导演努了努嘴,“你们那导演不就打的这个主意?”
陆秋原吁了口气,“你说得的确没错…稍等,我接个电话!”说着拿起手机,“喂?那段程序要改一下,对,小王知道,我把代码都给他了…”
欧雪儿看着他走到一边,这才笑着眨眨眼,“左手长袍昆曲,右手程序代码…这个男人也未免太厉害了点!”
杜西泠摇头道:“厉害又怎么样,他其实很辛苦,经常大半夜的还在写代码…”
欧雪儿促狭笑道:“哟,大半夜的写代码,这你都知道了?”
杜西泠瞪了欧雪儿一眼,“他告诉我的。”
“我又没说什么,你干嘛脸红?哦,我知道了,看来你们已经…”欧雪儿挑挑眉,“嗯?”
“什么啊!”杜西泠跺脚。
欧雪儿“嗤”的一笑,“喂,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好不好?”
大胡子导演开始哇啦哇啦的催场,陆秋原打完电话走过来,将手机交给杜西泠,“你帮我拿着吧。”
“好。”
欧雪儿冷眼看着陆秋原上台,忽道:“男人肯把自己的手机交给女人,一来说明他心怀坦荡,二来说明他信任你…”
“还有三吗?”
“三啊…”欧雪儿拉着长音,“说明他其实还有另外一支手机!”
杜西泠一愣,这才明白了欧雪儿的意思,摇头笑道:“雪儿,你天天这样揣摩男人,累不累啊?”
欧雪儿嗤之以鼻,“这世界上,做哪件事不得用心揣摩?”
杜西泠咬了下嘴唇,什么也没说。
剧场里丝竹悦耳,舞台上李香君身着一袭粉色衣裙,双目含情,娓娓唱道:“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今宵灯影纱红透,见惯司空也应羞,破题儿真难就…”
欧雪儿懒得再关注排练,干脆掏出手机打开,立刻就有消息提示蹦出来。
郑旭东?
她眯起眼,见杜西泠正全神贯注的看着排练,便悄悄起身往外走,“喂,郑总吗?您找我啊…”
杜西泠长长的吁了口气。
她今天特意约欧雪儿一起来看排练,目的就是想化解三个人的尴尬局面。之前她还是有些紧张,不过现在看来,欧雪儿应该是都放开了。也是,就像陆秋原所说的,欧雪儿从来也不会缺乏爱慕者,怎么会为这点小插曲耿耿于怀?
“春宵一刻天长久 人前怎解芙蓉扣…”
侯方域牵了李香君的手走到台边,背景墙上一面巨大的折扇正徐徐打开,扇面上的题诗正一个字、一个字的依次显现出来。
《桃花扇》是出了名的悲剧。崇祯自缢后,马士英,阮大铖强迫李香君改嫁田仰,香君誓死不从,血溅定情诗扇。之后,友人杨龙友将扇上血迹点染成折枝桃花,自此得名“桃花扇”。
杜西泠攥着陆秋原的手机,掌心微微的出汗。
不知怎么的,她竟隐隐有些期盼那个电影导演能多修改一些,不止是灯光舞美。
欧雪儿沿着过道匆匆走来,直接坐在了杜西泠旁边位子上,咳了一声。
杜西泠轻声问道:“有事?”
“有事。”
“什么事啊?”
欧雪儿瞟了台上一眼,“关于一个更厉害的男人的事…”
“怎么了?”
“下个月十号房展,‘瑞阳’集团要借翻译,郑旭东派了你和我,”欧雪儿徐徐笑了起来,“亲爱的,恭喜你,你可能又要遇到那位韩总了!”
26、念念不忘
“什么?”欧雪儿停住脚步,一双杏眼瞪得极大,“你不去了?”
“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算了。”杜西泠摇头。今天“瑞阳”集团上海办事处的人约她俩面谈,主要议题是关于房展会的活动安排和一些具体翻译内容的商定。
“Come on!”欧雪儿见四周人多,干脆把杜西泠拉到一边,“我说,你总不至于因为韩千,就连正常的工作都不敢继续了吧?”
杜西泠哑然。
欧雪儿苦口婆心的,“我知道你现在有了陆公子,所以对他以外的男人都毫不动心;我也知道这个所谓的‘翻译’分明是韩千对你有企图!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不去,得罪的可是郑旭东!除非你是打算不在‘思雅’干下去了!”
“如果一定要这样才能保住工作,那我也只好选择辞职。”
“你…你让我说什么好!”欧雪儿叹气,“到底有没有这么严重啊?今天已经是月底,离下个月五号没几天了,你现在辞职的话,整个九月份可就白干了,好几千块钱呢!”
杜西泠别过头,淡淡的道:“我也是没有办法。”
欧雪儿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写字楼,眨了眨眼,忽的笑起来,“我有个好主意,可以让你避免损失一个月的工资哦!”
“什么主意?”
“你看,我们的发薪日是十月五号,而房展会是十月十号,也就是说,你完全可以等到五号拿完钱后再跑路…”
“这…”
“别这啊那的了!”欧雪儿一把挽住杜西泠的胳膊往前走,“今天不过是走个过场敷衍一下,反正韩千也不可能亲自参加面谈的,你不用担心啦!”又忍不住揶揄道:“喂,你就这么怕韩千?”
“…”
“哈,脸别红呀!”欧雪儿冲她挤挤眼,“不过据我的了解,通常女人对某个男人怀有这种畏惧乃至逃避的心理时,往往说明这个女人对这个男人还是有很有那么一点意思的!”
杜西泠皱眉,“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
“哈哈,算我乱七八糟好了,反正究竟怎么样只有你自己最清楚!问问你的心咯!”欧雪儿一笑,拉着杜西泠快走几步,“快,我们赶那部电梯!”
***
杜西泠很少过节。
事实上自从她离开那座小镇,之后的每一个国定假期都是独自度过的。那时候她和关尹在一起,而假期里关尹照例是无法陪她的——杜西泠从来不问他去了哪里,她向来懂得自得其乐,看看书,背背单词,一篇选修课的论文就可以轻松打发掉一整天。记得大三的那年春节,上海一连下了三天的大雪,而那座可以俯瞰复兴公园的高级公寓里则是温暖如春,半夜里她裹着丝绸睡袍站在落地窗前,清楚的看到对街有个老人在寒风里慢慢的走,时不时的停在垃圾筒前翻找一番。这情形让她忽然觉得,或许就是因为她的“不问”,所以才有机会站在柔软的地毯上,只用目光去体味什么叫做戏剧人生。
于是当“宝来”车在高速公路上提速到一百二十码时,杜西泠总算意识了过来——她正在出城、时间是十月一日国庆节的夜里,身边还坐着一个相当帅气出色的男人…她看了眼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21:15。
昨天她和欧雪儿去跟“瑞阳”集团面谈,诚如欧雪儿所料,无非是走个过场而已。“瑞阳”的人交给她们一张房展会当天的时间表,旁边简单扼要的注明了她和欧雪儿的工作对象——欧雪儿将担任现场主持人的英文翻译,而她则被要求全程跟随一位来自美国的地产商代表。仅此而已。
从头至尾,没有人提到韩千,仿佛他与这次房展毫无关联。
难道…真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现场翻译?
面谈最后,“瑞阳”负责这次房展的经理很恳切的和她们握手,“我相信在翻译上两位不会有任何问题,不过我们总部很重视这次房展,尤其是那位美国来的代表,将是我们的VIP,还请两位多多费心。”
欧雪儿终于忍不住问:“你们总部的领导都会来吧?”
“当然会,很多领导都会到现场来。”
欧雪儿瞥了杜西泠一眼,又问道:“那你们韩总会不会来啊?”
经理笑道:“这我可不清楚了!你们认识韩总?”
欧雪儿嘻嘻的笑,一出大门就凑到杜西泠的耳边,“你们认识韩总?哈哈…何止认识?我们这里有一位小姐根本是怕他怕的要死呢!”
怕吗?
杜西泠怔怔的想。
窗外,一棵棵行道树在飞快的倒退着。
“发什么傻!”陆秋原好笑的瞅了杜西泠一眼。这丫头从饭店出来就一直懵懵懂懂,那稀里糊涂的神情看起来真是可爱透了。
“你确定…我们要去杭州?”
陆秋原朝窗外一指,“看那儿!”
杜西泠探头一看,路前方绿色的反光提示牌字迹清楚:杭州 85公里。
“可你事先怎么没说呢!”杜西泠真的无语,两人之前还在一家川菜馆吃晚饭,也不知道怎么聊的,陆秋原拉着她就上了车,一路往西直奔杭州。
“想去就去呗,”陆秋原笑道:“谁让你号称浙江人,却连杭州也都没去过!你不知道秋天的西湖有多美!”
“我知道。”
“哦?”
“在电视上看到过!”
“嗨!”陆秋原摇头,又忍不住伸手捏捏下杜西泠的下巴,“可怜的孩子…”
杜西泠握住陆秋原的手,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唔…舒服,继续继续!”
杜西泠好笑,“好好开车!”却还是握着他的手停在腮边。
“我去过杭州很多次,”陆秋原笑道:“小时候爸妈带我去苏堤,我举着风车到处跑,最后掉到西湖里去了。”
“你还掉到过西湖里?”
“是啊,还好我爸是游泳健将,很快把我给捞上来了,还是灌了一肚子水…不然你就遇不上我这么好的男人啦!”
“切!”
陆秋原洋洋自得,“不过就算挂在西湖里,那也不失为一桩风流韵事对不对?那里风景多好啊,诗情画意的…”
“胡说什么呀,”杜西泠皱眉,“童言无忌,赶紧‘呸’三声!”
“心疼我啦?”
“快点!”
“哦哦哦…遵命、娘子!”陆秋原笑嘻嘻的“呸”了三声,“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挺迷信的!”
“我奶奶说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杜西泠淡淡的道:“以前在老家,有谁家里有了不干净的东西,都会请我奶奶去看,她有时候用筷子,有时候用火钳,也不知她怎么弄的,反正比划几下,念几句话,就没事儿了。通常人家会给我奶奶两个鸡蛋当谢礼…然后我就有鸡蛋面吃了。”
陆秋原半天没吭声。
杜西泠侧头看向他,“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其实你还挺好养活的!”
***
夜色已上浓妆。
杜西泠静静的凝视着眼前的一湖沉谧。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西湖,以前只知道西湖美,只懂得背诵“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却从未有幸谋面,此刻站在湖边,才知道世上有一种美,是人类的言语所无法形容的。
一阵晚风吹过,她下意识的拢了下胳膊——陆秋原怕她着凉,坚持让她披上自己的风衣外套,那上面有股年轻男人的气息,让杜西泠觉得有一点心慌。
“来这里。”
陆秋原拉着她的手,带她走上一座古色古香的石拱桥,桥一侧有座六角亭,路灯幽暗,湖水里倒映出些许亭子的棱角,有对情侣依偎在亭柱下,正吻得如火如荼。
“知道这桥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道。”
“西泠!”
“嗯?”
陆秋原一笑,握着她的手放在栏杆上,“这是西泠桥,你的桥。”
“西泠桥?”
“嗯,”陆秋原笑道,“我第一次听佟老说起你,就觉得你的名字很有意思,西泠,我一开始以为是耳朵边旁的那个‘陵’,后来一想,哪有女孩用那个字做名字的…”
夜风轻送,杜西泠有些怔忡。
“你得名字很有意思,”韩千嘴角挑了一抹笑,“西泠,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别的字。”
“你以为是哪个字?”
“竹林的‘林’,西边的竹林。”
“…是‘西泠印社’的‘西泠’。”
“你是在杭州出生的吗?”
…
“西泠?”陆秋原轻轻叫她的名字。
“嗯?”
“在想什么?”
杜西泠勉强笑笑,“有点走神而已。”
“是不是不舒服?”陆秋原关心的低下头,对着杜西泠的眼,“累了?”
杜西泠垂下眼帘,“还好。”
“找个地方休息吧,”陆秋原搂着她的肩,“我知道一间很棒的民宿,也是你的产业哦!”
“我的产业?”
陆秋原却不回答,两人过了桥就拐进一处小巷,曲径通幽,两旁是最寻常不过的低矮平房,木头的房门上留着斑驳的门联,脚底湿滑,或许是因为石板缝隙中的苔藓。
“到了。”陆秋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青砖黛瓦,粉白色的院墙旁栽着几株桂花,檐角下挑出两溜红色的灯笼,门楣上写着四个字:“西泠人家。”
27、夜半歌声
“西泠人家”虽说只是简单的民宿,却有着干净整洁的房间和二十四小时供应的热水,故意做的古意盎然的床头架旁是一盏雕花落地灯,光线昏黄,很有几分意境。枕畔还搁了一本薄薄的册子,杜西泠拿起来一看,是一本《苏小小》。
不过她还顾不上休息,用最快的速度冲完了澡,然后赶紧把换下的衣服洗了,再用吹风机一样一样的吹干——仓促间被陆秋原拉到了杭州,她根本连一件换洗的衣物都没有带!
“呼…”
总算搞定了!杜西泠长长的吁了口气,下意识的抻了抻有些酸痛的背,头一抬却看见镜子里只裹着一条浴巾的自己,凌乱的湿发、深刻的锁骨、还有手里拿着的吹风机——所有的一切都让她忍不住想起韩公馆的那个夜晚,只是这一次,表情不再尴尬,眼神里也没有了惊慌。
她觉得心很定。
因为此刻住在隔壁的男人不是韩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