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翔忽然大笑起来。沈明的手抖了一下,望着年轻人捧腹的怪样。
宝翔侧耳,外间除了海浪,并无别的声音。
“好吧,我愿赌服输!签就是了。”他爽快地说,拿起了书卷:“笔呢?”
沈明刚一转身,宝翔就对他丢出了袖中藏的烟雾弹丸。
他纵身跃起,在一片烟色中抱起了箱子中的幼童,一脚踢开门,往外冲去。
他完全不知道该逃到何处去。但既已发动,他就该博命到底。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是有结局的。
今年算命的让我尽量不要公开发表言论。
因此作者有话说,只与文章有关,其他话留到明年讲
☆、羽毛,飞来一片羽毛
宝翔一个鹞子翻身,滚出了舱房。又以迅雷之势,甩出一双淬有软筋散的银针,将不远处俩个守望之爪牙放倒了事。
他紧紧抠住孩子的背部,卷起身体在甲板上滑动,直至撞倒船舷。他俯下身,静止不动,感觉到自己的剧烈心跳,清楚听到孩子平稳呼吸。
雾气半散,冷月在海上若隐若现,像是块森森白骨。然而,宝湘的眼睛里毫无光亮,他只能体味着到无处不在的暗黑。
他抬起左手,攥住了荷包里满把的暗器。他的胸膛被什么咯了一下,他记起是那块“大白戒急”的木牌。他无声一笑,心想这“戒急用忍”,虽然不失为智者的选择,但却不是血性汉子说忍就能忍得住的。
他松开右手,摸索了下苏密的脸蛋。那小脸温热光滑,不用说正是酷似他爹的可恶模样。
宝翔分神,觉得帮派要一味做大,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为了苏韧那个挂名的“北海帮老二”,现在连自己和众兄弟的命都系在裤腰带上了。如果……此次能逃出生天,定要问苏韧变本加厉地讨还回来。
假若自己被发现,而沈明痛下杀手。那么在怀里的孩子,岂不是成了挡箭的肉盾?他要如何才能护苏密的安全?宝翔心中大乱,顺势一踢,没想到脚背立时吃痛。
他暗骂:难道这艘船是铁打的不成?回头细看,不禁大喜。
原来,他滚到的暗角,恰停着一辆粪车。想那船开不久,还没盛上各初溲便。宝翔自幼练功,便是从推粪车开始。有了粪车,真好比他凭空多了一对手脚一般。
他未及多想,脱下外袍,将苏密裹好,放入粪车铁斗之中,再盖上圆盖。他内里穿着的是最平常的短打,粗略看去,正像是船上杂役。他知道无疑是在铤而走险,但他别无选择。
宝翔少年即巡视张家口,亦屡次“代天检阅”过朝廷的战舰宝船。他知道船的大致构造,也知道即便是亡命之徒的船上,也总会留有一艘救命的小舟。
他在雾气里直起身体,打算入到舱底赌上一把。可这时,在风浪伴着船桨令人昏睡的节奏里,忽然起了一种奇怪的鸣声。似有似无,时断时续,好像是有人在船底吹奏损坏的埙,又好像海底有怪兽在轻轻呜咽。
然而,对于这个由人为主宰的世界,一切还是那么的静。静得可怕。
宝翔听了一会儿,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慢慢渗出。他犹豫着他该如何动作。正在这个刹那,船猛摇晃起来,好像脱离了舵手,向前浪冲去。一切都没有了平衡,宝翔登时随着甲板倾身,幸亏他用双脚倒钩住把手,才牢牢带住粪车。
几番摇晃之后,船开始稳住了。宝翔已压住眩晕,将车推入运货的坡道。船的底层是货舱,通常不置灯火。宝翔听任心耳带路,仿佛他只是在梦里进入了一艘宝船的巨大模型。他推着粪车,旋即听到了上面层叠的脚步声。
脚步声整齐而轻巧,只有那些训练有素的高手才会拥有。
宝翔走走停停,他尽量在掩盖粪车的声音,让轮轴与船桨声重合。可是他越走,却越担心,因为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脚步声并未逼近他,而是渐渐的减弱了,直到,戛然而止。
大船的底舱并没有舱门,而是用白布帘子分割。宝翔穿过了四五个舱房。他品到了美酒的醇香,闻到了布帛的浆水气,他甚至嗅到了隐约的铜臭,连不再有根的木头气息都生生钻了过来,逼得他透不过气。
宝翔再往前走,他还是没有看到救生的木舟。他踩到绵软的物事,用手摸了摸,似乎是一个打开的麻袋。
一个一个又一个,这舱里都是打开的麻袋。
忽然,宝翔的视线变得清晰了。
这里有一处难容一人通过的透气孔,乃是与上方打通的舱房。宝翔看到在舱房一侧,停着一艘精致小船。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谨慎地疑心一切是否只是陷阱。
然而,脚步声又在他头上回旋了。
越来越强,越来越快,好像是一群蝙蝠在日暮时争相出洞。
宝翔身子一颤。一切旧味道都不复存在,他闻到了血腥的气味。
光线从气孔投入。他分明看到,这救生的小筏子已经被凿破了底部。
没有人能从这艘大船逃出去吗?难道沈明……
宝翔动了一个念头,他想,是不是……是不是……
从气孔中间,飞来一片羽毛,舞蹈片时,再飘飘而落。
宝翔鬼使神差的松开了粪车,弯腰去捡。
这真是一片羽毛。一片轻轻的羽毛。它本不是红色的,却被鲜血染红了。
紧接着,一具具的尸体被人从气孔里抛落下来。
宝翔定睛瞧,都是无头的尸体。他想,如此才易于弯折。
有人笑了起来,声音雌雄莫辨,
一群人开始呼唤:“唐王请出来,唐王请出来。”
宝翔打开粪车盖头,再次把苏密抱在了手上。
此刻,他高兴起来,因为他被逼到绝路,便不怕了。
他没有侥幸之心,他知道他们一定知道自己在这里。
他觉得,自己其实并未一无所有。
虽然他的眼前浮现出了蔡述诡异莫测的微笑。
当时,他对他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争斗之后,还有人在看着全局。
那人是谁?答案几乎是肯定的。
宝翔一步步走上了甲板。雾气散去,冷月如霜。
他立刻被一群黑衣人簇拥在中间,他没有看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
甲板的中间,站着一个脊背微驼,神色谦逊的老人。
老人对宝翔一笑,宝翔心中一寒。
他很认得这位在他危机关头带来羽毛的使者—— 大太监范忠。
越过范忠肩头,宝翔看到了不远处的海上,漂浮着另一艘中型的船。那船毫无标帜,也无灯火,比起长乐号,更像一艘鬼船。
这里不可能有皇帝,但是宝翔平生第一次,觉得看清了皇帝。仿佛触手可及,万岁的意图,万岁的用心,万岁的布置……
“小王爷虚惊一场,老奴也是奉旨行事,情不得已。”范忠笑着寒暄。
“哈哈,哪里哪里,到底是东厂雷霆手段。消息通传,混入船上,人马接应,杀人灭口,俱在无形之中。锦衣卫与东厂号称天家左右手,实在是有愧的。”宝翔这番话倒是少有诚心,他思前想后,承认自己忙得可笑。
那范忠一辈子赔笑惯了,笑得更自然:“锦衣卫此次徇私,东厂却一直奉公。王爷不能容沈家,蔡氏不能容沈家,沈明有野心,有财力,万岁早已知道,只是想息事宁人,保大家清静。可是该来的逃不开,在你们鱼死网破之时,万岁还是血浓于水,要帮一把自家人。王爷不必担忧,今夜过后,一切照旧,只要王爷忠实勤恪,辅佐太子。锦衣卫的门面,万岁依然是要保全的。”
宝翔低头,下跪高呼道:“万岁圣明!”
范忠点了点头,道:“ 王爷随我来。这个孩子……王爷你……抱着也无妨。”
他带着宝翔来到了一个时辰前沈明招待饮酒的舱房。沈明还是坐在老位置上,他没有挣扎,只是不可置信的呆滞。
宝翔看到他的样子,本想出言打个哈哈,但是嘴唇一动,什么都没有讲。他自己,沈明,范忠,三个注定断子绝孙的人,为人所安排,在这间舱房里面对面,实在是可悲。果然应了那句话,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他怀里的苏密,是别人骨血。所幸男孩还是熟睡,不必见证世间这个绝望的场面。
沈明看了看宝翔,忽尔冷笑道:“唐王爷真是大智若愚,你早猜到万岁会出手是不是?所以你适才演得好戏,不肯答应我反。”
宝翔摇头:“不是的。”
他猜:如果刚才自己答应了与沈明狼狈为奸,现在自己也会和沈明一样下场。万岁要沈明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他虚与委蛇,居然骗过了沈明。
沈明叹息了一声,道:“一日为奴,终身为奴。范老,我到底不如万岁的心思。”
范忠颇真心陪他叹了口气:“小沈,你的心太大了。在万岁的天下,什么都翻不出万岁的手心。你保住皇子有功,可为何不功成身退呢?我等临行之前,万岁尚为你扼腕。万岁即便升仙,谁来做皇帝,他也早做安排,正如安排你多时一样。”
沈明脸色惨白,坐定了,喝了口酒:“我不知哪里有了大破绽,沈富,沈富是否向东厂告密了?”
范忠皱眉:“区区沈富一个管家,能有何用?你之结局,是势在必然。只是那沈富知道的多了,我恐怕你去之后,他逃到天涯海角也难逃过。”
沈明听了自己将死,似乎并不恐惧,只是听到沈富并未入网,眼中掠过一丝喜意。可是听完范忠的话,他的喜意又变得凝重而不可捉摸。
他看了看宝翔,故作淡定说:“我即便有大谋,也不可能交付沈富那么一个算命出身的下人。可是我若去了,沈凝又将如何?”
宝翔与范忠换个眼色,说:“本来我琢磨你若死了,沈凝肯定要守孝三年去。可是现在这番情形,你只是隐退江湖,出海云游去了,哪怕十年二十年不回来,沈凝照样可以为官。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沈明思忖,惨淡嗤笑。
范忠缓缓道:“正是。沈明,莫担心沈凝,你的万贯家财总算后继有人。若当初你没有了贪念,忘却了荣华,与孩子一起在南洋过着富贵暖逸的生活,不是更为长乐?”
沈明没有搭话,他的眼中似乎有泪,烛火一闪,却没有一点潮湿。
范忠递上了一卷纸,对沈明道:“此间有现成的纸笔,你出海云游前给沈凝的书信,早已经拟好。仓促之间,恐难成篇,沈老爷委屈您抄录一番,也算对得起父子之情。”
沈明一笑,态度十分斯文,紧接着依言下笔,也算得从容。
宝翔厌恶这个人,可是此时,他对此人倒有了丝敬意。
范忠收起了两个纸卷,对宝翔正色道:“万岁口谕,着唐王宝翔送沈明上路。”
宝翔唇动了动,不成一字。
他屏息片刻,终于把苏密移交给范忠,哑声道:“臣遵旨。”
范忠退出。宝翔坐下来,给自己和沈明前半夜饮酒的空杯里各倒了一杯酒。
沈明已平静下来,只一笑,凝视宝翔说:“你也有这么一天的。”
宝翔举杯说:“人人都有那么一天吧。”
沈明抚摸了自己的戒指,擦过酒杯边缘,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宝翔喝着酒说:“有人早对我讲过这句话。”
沈明低头望杯,语气前所未有的推心置腹:“这是句好话。王爷,万岁终于是要死的,你们……小心那苏韧吧。”
宝翔没有回答。沈明一鼓作气,仰脖喝下。
宝翔看着一丝黑血从他口边渗出,忽然更明白了。
同一种酒,不同心情下饮来,滋味果然不同。
是痛苦,是遗憾,无从讲起,可是丝丝入扣,扣在心间。
他用手一摸,沈明已经气绝。
天色熹微,宝翔终于和范忠等人踏上了东厂早预备好的小船。
“王爷,”范忠分别时道:“ 您辛苦了,万岁特为您预备了一件赏赐。”
宝翔望着天际带着熊熊火光漂浮着的长乐号,干巴巴打哈哈道:“臣谢万岁隆恩!”
那件赏赐,乃是一座缩微的木船。
它正是宝翔不久前在皇帝身边所看过的那艘工艺小船,和永留在宝翔记忆深处的长乐号一模一样。
长乐号灰飞烟灭,皇帝在雕琢它时,早已想到了吧?
宝翔和苏密被放在一个小渔港上了岸。
他不多话,雇了一个老渔夫驾小船。
天亮之时,苏密醒来。
宝翔正抱着他,往津门而去。
“我怎么在这里?”苏密揉眼,大惑不解。
宝翔喂他喝水,道:“好长一个故事。不如先玩玩具怎么样?”
他把那艘木船给了苏密看,苏密双眼登时亮了。
“好大一只船!叫什么……”
“长乐号。”宝翔擦擦自己脸上的汗与尘:“知足而长乐。”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 本文还是继续更新,速度会加快。
去年,我一切采取守势,不过日子过得还是比较辛苦。
春节过后,本应回来了,没想到老妈小孩先后得病住院。
在他们生病期间,我的情绪一直是焦虑的,甚至莫名的愤怒。
现在小孩已好,老人恢复的速度就很慢。
写这篇文我有大纲,节奏掌控得差些,但还是按照那根线走着,
但创作奇慢,也不仅仅是因为“一孕笨三年”的古话。
而是我在生育前后,逐渐浮躁。
境遇的改变,也使我产生了懈怠情绪。
换句话说,不能以清净本心来创作。
我有想过草草收场,但最终还是没舍得。
感谢还等结局的晋江读者。
我特别感激我的几位老读者
在几年的创作低潮,一直鼓励我不要放弃写东西。
最近,有个好朋友给我讲了一段冯至的话。如果我能早些读到并理解以下的话,我就能写更多的文,且更愉快的生活了。
冯至原文如下
“入到世上来,是艰难而孤单。一个个的人在世上好似园里的那些并排着的树。枝枝叶叶也许有些呼应吧,但是它们的根,它们盘结在地下摄取营养的根却各不相干,又沉静,又孤单。
人每每为了无谓的喧嚣,忘却生命的根蒂,不能在寂寞中、在对于草木鸟兽的观察中体验一些生的意义,只在人生的表面上永远往下滑过去。
这样,自然无所谓艰难,也无所谓孤单,只是隐瞒和欺骗。欺骗和隐瞒的工具,是社会的习俗。
人在遇见了艰难,遇见了恐怖,遇见了严重的事物而无法应付时,便会躲在习俗的下边去求它的庇护。
它成了人们的避难所,却不是安身立命的地方。
——谁若是要真实地生活,就必须脱离开现成的习俗,自己独立成为一个生存者,担当生活上种种的问题,和我们的始祖所担当过的一样,不能容有一些地代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