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母终于不再开口,长长凝视他一眼,转身疾步往医院的廊外走。

高跟鞋像来时敲击地面,在光洁的地面发出声响。她走得那样急,怕多留一秒,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今天下午,是她许多年来,待过最安静的一个下午。她就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看形形色色的人从自己跟前走过,看着别人与她无关的喧嚷吵闹。

那些纷扰的念头,在脑子里沉沉浮浮许久,最终被抛开,她努力想要放空自己。可所有隐忍的情绪,最终还是在合上自己房门的那一刻,一齐喷发了。

脱力般顺着房门坐在地上,眼泪不受控掉一串一串往下掉,呼吸牵动着五脏六腑,难以喘息,她觉得自己一生都没有这样哭过。

她忽然记起了从医生手里,接过襁褓的那一刻。

那时候,初为人母的喜悦将身心填满的感觉,到现在却怎么也没办法找到。

她记起了每一个阶段乔微的样子。从牙牙学语的婴儿离开她怀里,跌跌撞撞朝前爬,直到上了高中,上了大学,变成沉静温和的姑娘。

她开始努力回想,最初站在岔路口的时候,她为什么会做那样的选择?乔微又是什么时候与她越离越远的呢?

女儿不再与她诉说学校里的琐事,不敢在她面前拉琴,她对她的安排越来越闪躲,越来越抗拒,直到勉强维系的最后一点感情,也被她亲手斩断了。

她砸了乔微的琴。

那时候她已经确定了婚期,乔微却找着借口不愿配合,也不肯跟她去席家,整天躲在她父亲留下的琴房里哭,哭累了又起来拉琴。

少女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把琴拉得足够好,足够努力刻苦,她父亲终有一天会回来。

最后一次,她干脆劈手夺过她手上的琴,当着女儿的面砸了。

乔微就是从那时候起,再也没拉过琴。

她那时只觉得自己宣泄了一口恶气,终于摆脱了前夫的阴影。

如今再回想时,她才记起乔微那双惊恐而不可置信的眼睛。她开始后悔了。

早知道今天,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人的一辈子那么短,就让她开开心心,顺遂自己的心意活着,一切又能有什么改变?

她只有一个女儿,可是她病了。

病例如今白纸黑字放在她的包里,上面是整个肿瘤领域最权威的专家们的诊断。

谁都不敢冒着风险为她进行手术。

她能轻而易举办到许多一辈子也办不到的事,赚许多人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可是她不能让乔微的生命延长一天,没办法让她康复。

那是只有上帝和医生能做到的事。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情绪管控已经修炼得足够好了,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觉,真正的悲喜,根本不是人为能控制的。

……

席上放了一桌子菜,大厅里一干人等了许久,才等到张妈下楼来。

“夫人今天怎么了,饭也不吃就上楼?”

“把饭菜都收起来吧,”妇人摇摇头,“夫人可能不吃了。”

乔董嫁进来那么多年,她是第一次见她失态的样子,泪光从一进门便藏不住。

想到刚才隔着门听到的声嘶力竭的哭声,她摇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第90章 Part 90

早上采血的时候,田恬同她讲起了她昏迷时候的事情,顺便告了霍崤之一状。

“主唱那天在办公室可凶了,揪着我们主任衣领子,吓我一跳,平时都看不出来他居然还有医闹潜质……”

“真揪了?”

“可不,咱们十九楼都传遍了,你哥哥要签通知书,还被他抢过来撕了呢。”

“那我得好好管管他,下次不能这样了。”

听到满意的答案,田恬终于笑起来,只是又一想,忙摆手道,“可别有下次了,一次就够吓人的了。”

指的医生给乔微下病危通知书的事。

霍崤之刚买了早点回来,田恬一拔针,回头便瞧见那煞神自门口进来,吓得拍了拍胸脯,暗道还好他没听见。

吃早点的时候,霍崤之拿起梳子帮她梳头发。

乔微放下勺子,顺带提起来,“崤之,你打医生了?”

霍崤之皱眉,“谁嘴巴这么大?”

乔微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叹气,“医院都人尽皆知了。”

“没打,”霍崤之这才不情愿解释,“就轻轻揪了一下。”

“那性质不还是一样的吗?崤之。”乔微放轻声音,语重心长。

“我没想为难他,我当时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你得改改你的脾气,医生也是凡人,你为难他也是没用的。把自己的情绪强加在别人身上,那多失败。”

可不,他不就是个失败者吗?

病危通知单下来的时候,霍崤之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没有那么失败过,他没有任何办法,除了听天由命。

“以后别再这样了,答应我,行吗?”

霍崤之良久才点头答应,反应过来乔微并不能看到,他又嗯了一声,开始提条件,“那你以后也别让我担心。”

“你可真会为难我。”乔微深叹一口气,笑着回头看他。

正撞见身后的霍崤之偷偷藏她掉落的头发。

他的手僵在原地,气氛一时静默起来。

做了化疗,发质变细之后,乔微的头发便总打结,再怎么小心翼翼,每次还是梳下来一大把。霍崤之觉得自己已经把力度放到最轻,梳子所过的地方,却还是一缕一缕往下落。

“粥再不喝就要凉了。”霍崤之半天才从喉咙里找回一句话。

乔微听话地端起来,一口气干干净净喝到碗底。

霍崤之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地听乔微擦干净嘴巴道——

“崤之,我想把头发剪了。”

它这样总掉确实很影响一个人的心情,让乔微总觉得自己头皮过了道滚烫的开水。有时早上醒来都看到满枕头的头发,惊悚得像是看恐怖电影。

她说得轻描淡写,霍崤之却听得心惊肉跳,“怎么忽然想剪了?”

柔软的长发一只手便能全部握在掌心,“已经这么长了,剪了多可惜。”

“可惜吗?”乔微摇头,“也省得总是浪费时间梳,季圆说新长出来的发质会变好。”

他每次偷偷藏头发,她不是没有察觉,与其让他这么辛苦,还不如自己一劳永逸地剪掉。

事实上,只要乔微同意,霍崤之愿意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在她身上,可偏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季圆没一会儿便把买好的剃刀和假发送过来。

头发一缕缕落地,乔微的脑袋上渐渐凉起来,蓄了许多年长发,这感觉对乔微来说陌生至极。

“现在的假发怎么比真头发还像真头发?”季圆嘟囔,一顶一顶拿在头上比划。

“你知道吗,我在那家店里挑的时候,真想每个发型买一顶,回家换着戴,星期一洋娃娃小卷,星期二知性中长发,星期三水波纹大卷……还有,我上初中就想剪短,可惜到今天也没勇气尝试。”

她说着,研究半天暗扣,拿了顶娜塔莉波波特曼在《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的二次元短发,等乔微才剃光便迫不及待地往她脑袋上套。

乔微躲着不肯戴,“碎头发没擦干净呢,再说,你总得先找个镜子先让我看看……”

乔微从来还没见过自己短头发的样子。

“电视剧里的美貌小尼姑是什么样你总见过吧,你皮相生得好,剃了也比她们好看。”

“季圆,你发觉你怎么油嘴滑舌总哄我。”

两个人玩闹的当儿,门就是这时候被推开了。

乔微一抬头,便见乔母站在门口。

笑闹当即都从两人脸上收起来。

乔母昨晚来过的事,她今晨才醒来便听霍崤之说了。

网上传得到处是,瞒也瞒不住,乔微其实早有了心理准备。只是到底免不了猜想,乔母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接受了这个消息。

乔母今天没穿往日精致昂贵的套装,看上去不像是从公司过来的。

她眼下淡淡敷了一层粉脂,不过还是没把青色的眼圈遮住,乔微没睡好的时候也常这样。

“今天好点了吗?”她把包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乔微点头,“好点了。”

这似乎是探病时候再千篇一律不过的对话。

季圆识趣起身,留着满床假发,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哪儿都不疼吗?”

“我不疼。”

“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叫厨房做——”

“吃过了。”

女人干巴巴问她,乔微干巴巴地答。她们太久没有好好说过话,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缓解彼此的尴尬。

不过另乔微出乎意料的事,即使如此,乔母还是硬着头皮在房间里呆满了一上午。

还帮她满床的假发都用细网裹好,整齐挂起来。

女人忽如其来的转变,倒叫乔微很是不自在,犹豫再三又小声道,“你这样我很不习惯。”

乔母背着身,被堵住喉头般,说不出话。

“席越说你这段时间很忙,你还是去工作吧,那么多人照顾我,我挺好的。”

女人很久才回头,眼睛发红,鼻翼动了两下,她终于开口。

那声音带着一分极力抑制的鼻音,“乔微,我是你妈。”

“出了那么大事,你为什么不肯半句也不提?”

乔微攥紧被角,“你知道了,又会自顾自送我去哪个国家治病吧?如果剩下的时间不够多,我只想花在有意义的事情上。”

乔微觉得自己比世上任何人都更了解她。

女人果然没有辩驳,她沉默着找事情做,把桌子上散开的东西一样一样收整好,连抹布都叠得方方正正。

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总是不习惯,乔微看了一会儿书,开了电视又关掉,觉得时间无比漫长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了茶几上落下的水迹。

桌上没有水杯,乔母也没进过洗手间,那水迹是泪。

乔母来半天都在背对她,这一次细看时,乔微终于发觉了她肩膀上微不可查的耸动。

乔微从来没见过她哭。

就算当年她和乔父提离婚,又再婚,就是外公被医生宣布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再无治愈可能的时候,乔微也没见她掉过眼泪。

这个女人生得漂亮,聪明圆滑且手腕高明,好像在人生任何阶段,她都有能力让自己从困境中爬起来,过得比从前好。

可是现在,她因为她生病哭了。

乔微心里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晦涩,又觉得难过。

乔微觉得扭捏,另一边的霍崤之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暴雨停后,时隔一个星期,G市的机场终于开放,二十分钟前,他从机场接到了他母亲。

有美满婚姻滋润的女人,与离婚时的怨妇脸截然不一样,容光焕发,连走路都带着一阵拂面的风。

行李交给司机,她抬手查看霍崤之额角的伤口,霍崤之没来及躲,猝不及防被她把纱布扯下来。

女人乍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惊呼,“这么大一道口子,会留疤吧?”

“男人怕什么留疤。”

“生在福中不知福,等你破相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小姑娘都躲着走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怕了。”

霍崤之浑然不在意。

反正他这疤不是普通的疤,是为了救爱人留下的勋章,乔微不是肤浅的人,她才不会在意这些呢。

“怎么弄的?”

“撞的。”

“撞的?”女人冷嗤,“知道是台风天你还跑出门送人头,乔敏女儿是不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这么惦记她?”

G市就这么大,霍崤之母亲当年念本科时候,是乔微外公的学生,她惯来便瞧不上乔敏的做派。远嫁没两年,便听闻乔敏嫁给了红极一时的天才青年小提琴家,成为众人倾羡的对象。

才听到这消息时她便嗤之以鼻,她的家庭教会她看人的眼光毒辣。

乔敏和她生父截然不一样,她现在确实嫁得心甘情愿,将来却不一定,这样的生活却未必承载得了她的野心。

果不其然,她半点没猜错。

她离婚又再婚,终究是嫁进了这个圈子来。

也因此,才听闻霍崤之的恋爱对象是乔敏女儿,她便生出想法了。

从乔敏的长相可推知她女儿的长相,从乔敏的手段,可推知她女儿的手段,总之一定是霍崤之年幼,被漂亮姑娘蛊惑了。

“她本来就是被我连累,什么叫她给我灌了迷魂汤?”

“得了吧,你小时候天天连累西卜被他妈打的嗷嗷叫,我也没见你有过一点愧疚。”

“她现在住医院?”

“是。”

“也是,生了那么重病呢。”

司机驾车从机场驶回市里,霍母玩了一会儿手机,忽然状似不经意地朝副驾驶提起来。

“对了,崤之,你郭阿姨说要替你介绍个对象,长的特漂亮,我推了好几遍没推掉,实在没忍心拒绝她的好意。”

“郭阿姨你记得吧?小时候她抱过你的,不然你就帮妈一个忙,加下人家女孩子的账号?”

“人家女孩子脸皮薄,不会骚扰你的。”

“不记得,不想帮,你也用不着编这么低级的谎话来骗我。”

霍崤之的耐性已经快到尽头了。

从一开始,他便听出了他母亲话里几分若有若无的轻视。

她不喜欢乔微,但很显然,她也并没把乔微放在心上。

原因有很多,也许她觉得自己浪荡惯了只是玩一玩,也许她觉得乔微的病好不了,用不了她出手终极会出局。

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觉得不舒服到了极点。

“你自己给司机电话,到了市区我就放你下车,我还有事,没空送你了。”

“霍崤之,你受伤了,你妈千里迢迢从帝都飞来探望你,你就是这种态度。”

女人不乐意了。

“两个小时飞机,您觉得远,大可不必来的。”

霍崤之不觉得她来单纯是为了探病。瞧着后备箱那几大个行李箱便知道,她在G市有得一段日子要住了。

“你想去干嘛?又想去医院,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