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圆折回两步,好让那个人能听清她的话,一字不漏写上去。
“这张专辑每首曲子都有乔微的心血,她是灵魂,你说呢?”
第88章 Part 88
作为国际大企业,环海内部的阶级一惯壁垒森严,初入职场的菜鸟们充满对楼上的向往,憋足了劲想往楼上去。
而坐在顶楼办公室里的乔董,堪称所有女人眼中人生赢家的典范。
她漂亮,优雅,手腕强硬,普通知识分子家庭出生,却一路都在朝上爬。
第一次婚姻,丈夫是顶尖的天才小提琴家,英俊潇洒,风仪过人。可大概是觉得这样的人生太过平淡,毫无波澜起伏,离婚后,她又再嫁了自己的上司,一跃入豪门,丈夫同样温和儒雅,风度翩翩。
从管理层到手握重权的董事,她用短短的十来年,既得到了惊人的财富,又得到了凡人们的尊重与艳羡。
临近午饭时间,紧闭的会议室大门终于松动,人潮涌出,秘书一眼在人群后找到了自己的雇主。
青春不再,可她仿佛独得时光恩宠,白皙的面颊上依旧紧致饱满,美艳动人。
她小跑两步,抱着文件夹追上女人,向她汇报了刚刚接的几个电话,“……徐总说不必给他回电,明天早上他会亲自到办公室来找您详谈,慧园那边的施工方也谈妥了,他们同意缩短工期……”
一堆话讲完,办公室也到了,女人看了看表,随意道。“你先下班吧,今天辛苦了。”
秘书点头应是,却并没有急着离开,她犹豫再三,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要说的?”
“乔董,我刚刚了解了一件事,觉得您应该知道……”
她犹豫着,把自己的平板打开,新闻递到女人面前。
她开始到环海工作的时候,乔董的女儿还在念高中,去老宅送文件时候,也偶尔会见到那女孩儿,算是瞧着她长大。
只记得白肤乌发,教养佳,温和漂亮。
有段时间公司里风传乔微要来实习,众人纷纷揣测太子女会去哪个部门,可最后不知出了什么意外,乔微竟从家里搬出去了。
再听闻消息时,乐队已经成名了。
基因实在是种强大的东西,乔微老老实实念了三年附中,四年金融,最后竟还是像她爸爸一样跨入了音乐界,她继承了来自父亲的天赋,一回到那台上,就像是鱼儿回到了水域,得天独厚,游刃有余。
乔董的改造终究以失败告终。
见过乔微从前,绝对很难将她与舞台上的样子联系在一处,有着年轻人的鲜活,肆意又张扬。
她前段时间还抽空看了乐队在京的演出视频,打心眼里怀疑报道的真实性。
首先,她作为秘书紧跟乔董左右,不可能半天风声没有听闻,女儿生了病,乔董也根本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偏偏媒体言之凿凿的样子,又不像是空穴来风。
犹豫再三,她还是把新闻呈到了乔董跟前,又怕她生气,补充道:“我会尽快联系这些无良媒体删除的……”
女人没有说话,而是接过了她手里的平板。
她一言不发一行行往下滑,秘书这时反倒是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来,“乔董——”
她话音未落,女人拿着平板转身进了办公室,门砰一声合上,震了几震。
乔母开始给女儿打电话,她不知道乔微的手机摔碎了,总在关机状态的提示音叫她整个人都焦灼不堪。心下像是火烧火燎燃起来,她一面觉得这些报道不可能是真的,一面又忍不住隐隐问自己,如果真的,要怎么办?
她其实根本不敢肯定。
离婚那时起,乔微内心其实始终怨着她这个做母亲的。
即使是有着天底下最亲密的血缘关系,即使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她每天和乔微说的话,远没有秘书一半多。
她有她的顾虑,乔微有乔微的主张,她们的想法截然没有相交的地方。抓的越紧,乔微便越是抗拒,直到矛盾没办法调和的时候,她终于彻底放弃了。
画面在脑海中一帧帧闪过,她想起了近来几次与女儿见面的时候。
印象里乔微身形瘦削,尽管化了妆,面色还是很淡,现在想来,那几分憔悴仿佛就都成了病态。
乔微遗传了她的身形样貌,骨架细,看上去总比实际体重稍瘦一些。从前再怎么控形体,乔微也从未瘦到前几次见面那样的地步。
她一直胃不好,在家时候还有家庭医生定期检查,厨师精心打理,乔母都不知道,她搬出去那么短的时间里,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那个样子的。
她扔开那支总拨不通的手机,急促走了两步,拿了抽屉里的车钥匙,出门前,又折返抓起座机话筒。
“给我接席越。”
她忽地记起了上回宴席散毕,他那番警告般别有深意的话。
对,席越。
如果真的有什么,那小子他肯定知道。
医院外面再吵闹,乔微的病房里还是一派宁静。
一场汹涌的发热之后,她整个人都仿佛孱弱起来,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呼吸,进食艰难,稍微一活动便体力不支,然而这些都可以忍,可唯有一样,是乔微忍不了的。
对小提琴手而言,保证每天两三个小时以上的练习时间是基本功,现在,她却连长时间举着琴身也艰难,强行想再练下去,便手臂酸软,行弓不稳。
“你一动不动躺了那几天,是个人都没这么快恢复的,别着急,”季圆说着戳了戳她的手臂,“诺,肌肉不都没退化的吗?肯定会好的。”
会好吗?乔微心中充满疑虑。
癌症是一头不受控的洪水猛兽,不知道什么时候扑上来撕咬,许多患者的恶化只在一瞬间。当化疗程度抵达临界点之后,看上去健康的人,状态说不一样便不一样了。
就像从前住十八楼时隔壁床的奶奶,乔微亲眼瞧着她从入院时的行走自如到后来,连坐轮椅前行都困难至极。
医院大概是这世上最叫人肝肠寸断的地方,短短半年,她几乎看遍她从前未见过的生离死别。
她很清楚,厄运到来之前,是不会跟人打招呼的。
她觉得自己最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好比早上吃饭时候,才起床拿着餐具便哈欠连天,差点没把头埋在汤碗里睡着,走路时犯起困来,巴不得席地躺下来睡一觉,随时随刻都有倦意袭来。
明知道这是药物的作用,但乔微还是对这样不受控的感觉充满畏惧。
好比此刻,上一秒还在认真思考着季圆的话,下一秒便有股来自背脊深处的困倦催人闭眼。乔微本还想再问问专辑录得怎么样了,可这会儿脑子里却全然没有思考能力,一团浆糊,她索性埋进枕头闭上了眼睛。
等季圆帮她揉完僵硬的肌肉,抬头,才发觉乔微居然又睡着了。
“就你心大。”季圆不满地戳了她脸颊。
打开的琴盒还没有合上,季母炖的汤也只堪堪抿了两口,保温杯里还冒着氤氲的热气。
季母不知道乔微食欲比从前还差,只记得乔微上次夸她汤好喝,便花了好几个小时炖,季圆不想浪费。
“霍少爷,要不要喝点?分完我好把杯子带回去。”
“没胃口。”
“一个两个怎么都没胃口……”
她的眉眼疲惫叹一口气。
这是一个不太常出现在季圆脸上的表情,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
霍崤之瞧一眼,心里有数,“林霖决定去留学了?”
“你又知道?”惊讶过后,季圆的眼睛别向一边,故作洒脱,“古话诚不欺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他真这时候去了,我们俩也就走到头了。”
女人一向是口是心非的生物。
霍崤之瞧她一眼,整理了一下膝盖上的手稿,起身时递到她手中。
“不管他什么时候走,明天开始,得抓紧时间把最后一首曲子录完。”
“可微微不出院咱们——”
季圆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扫到曲谱第一张末尾,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你居然又重改了一个版本?”
第89章 Part 89
乔微刚回G市的时候,一直在练习父亲留下的曲子,在音棚录过几遍。音带最后和扫描的手稿一起送给了教授听。只不过那时候改编的版本还没出,尾声也没写完,录的不是完整版。
霍崤之一直修改了许多遍,才将定稿的曲谱拿出来。他觉得不怎样,唱片公司却初听来便觉得惊为天人,直接便拍板定了,刚准备开始录制,乔微就出了事。
这些天日子很短,于霍崤之而言,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大起大落,悲喜起伏。
站在人群之后看着她醒来的时候,他忽然对乔微父亲的遗作有了不一样的感悟。
旋律和情感之间是有着转换率的。爱一个人的心意要多么深切,才能在用五线谱来物化的时候,也能将人的心灵震撼?
他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间顿悟了。
如果一首曲子里仅有高超华丽的作曲技巧,曲子必然充满匠气,抛开那些复杂的曲式与严密的条理,用喷涌的情绪谱曲,才能写出真正写出动人的声音。
这也许同样是乔微父亲,在最后一刻所想到的。
这一次,他沿用乔父奏鸣曲式活泼的快板奏出开头,小提琴独奏鲜活的音色、紧凑的节奏将画卷铺展开。
其他乐器直到第二乐章才加入,他将乔父的原曲拆开来,把精妙的复调技巧融入,乐器之间的配合将曲子撑满填充,也将丰沛的情感发挥到极致。
在第三乐章的几个小节,连续的十六分音符里,小提琴更是采用巴赫式一弓一音接一弓连奏三音的方式。不均衡的四个音将张力与冲突演绎得跌宕起伏。
在他如织网般的复调之中,小提琴是主旋律,其他每个声部横向旋律皆是独立的个体,声部之外,又纵相对位。
整体节奏变化与弦乐的律动浑然天成,本该凌乱不堪的局面,却被他将所有线条整理清晰,音响均衡,奇妙而又动听无比地融合在一处。
和古典乐不一样,摇滚乐中复调的运用显少,也很难将不同的音色统一协调。若是季圆没有亲眼所见,任何人想要尝试这种方法,她都会认为对方异想天开、画蛇添足。她觉得乔父的原曲已经足够优秀,无法超越。
而如今,在霍崤之的版本里,所有声部有条不紊地各自运作,有种条不紊和谐。
尽最大的努力尊重原作,主旋律停在了倒数第二小节,乔微的父亲戈然而止的地方。悠长的E音拉长缠绵悱恻的结局,渐弱的吉他riff 与深沉的贝斯留下隽永的遐思与情绪。
洋洋洒洒几大页纸,地狱级的编曲难度,在医院这样喧嚷的环境里,霍崤之完成仅用了一个上午。
季圆抓紧谱子,不知怎样形容自己内心的震撼,良久才怔怔惊叹。
“你没学作曲专业真的太浪费了。”
这样的盛赞,霍崤之并不以为意,把剩下的费稿也扔给她,“叫林霖快点准备。”
他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脊椎,抬头便在走廊尽头瞧见了一个女人。
季圆沿着他的视线往回看,也愣在原地。
季圆心性宽厚,她很少讨厌一个人,但坦白说,她不喜欢乔母。事实上,乔微从来没在她面前说过自己母亲一句坏话,但越是这样,她才越为乔微感到不平。
.
天底下有什么样的母亲会迟钝到自己女儿病了大半年还无所察觉呢?
女人身上的套装还没换下来,一天的妆容微残,平直冷然的眉目带着几分怔怔。
她是从医生办公室过来的,十分钟前,她看完了乔微的病例。
没有走到这儿的时候,她也曾安慰过自己,病房里躺着的也许是一个与她女儿同名同姓的可怜人。乔微凭什么会生这样的病呢?她锦衣玉食长大,是厨子做得饭菜不够好吃?还是家庭医生不够负责任?
短短的几步路,挪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期望破灭了。
霍崤之也在,季圆也在。
工作劳累了一天,她忽然觉得自己脚下实在太酸软,走着走着便打了个踉跄,路过的护士赶紧伸手扶她一把。
“女士,你没事吧?”
“我没事。”
她漠然抽回自己的手,咬着牙站直腰身,加快脚步,高跟鞋敲击在瓷砖地面,清脆的声响与护士渐行渐远。
她只有一个女儿,可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女儿生了病,她居然是从别人口中,最后一个的得知的。
“阿姨,”瞧着人走近,季圆终于唤一声,“您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
季圆静默,唇形动了动,拒绝她,“微微今天已经睡下了。”
潜台词就是:不要打扰她。
若是平常,季圆是不敢对乔母这样说话的,女人身居高位久了,威势傍身,与她说话总是未开口先惧三分。可是现在,她却没有畏惧了。
季圆平日在家总有这样那样的抱怨,但只要和好友一比起来,她便觉得自己的父母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他们会支持她的想法与追求,鼓励她、安慰她、关心她。
而这些,乔微什么也没有。
退一万步,倘若她平日肯抽一点时间,关心下乔微的身体,事情也可能不会到今天的地步。
乔母没再说话,也没有固执地闯进去。
她就隔着玻璃窗子,认真静默地看了很久。
乔微是抱着被角睡的,露出一半的侧颜,唇瓣没什么血色,脸颊在微暗的灯光下也显得苍白,被子下身体半曲,能瞧见轮廓起伏,瘦得仿佛一触即碎。
她从没这么认真地看过自己的女儿,这么多年来,乔微在她的印象中总还是个孩子,处处要她管束着,才不至于行差走偏。
可乔微是寻常的孩子吗?寻常的孩子磕破一点皮,会哭哭啼啼找妈妈撒娇抱怨,乔微却从不,她从不向她吐露内心的想法,克制又疏远。
她和她父亲生的是一样的病,也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女人抓紧门栏,直到指节都开始泛白,忽然觉得灰心极了。
像是努力奔跑了许多年,却发现自己一开始便选错方向的绝望,身上被疲惫感充斥,只想倒下来坐一阵。
这样汲汲营营活着,日子开心吗?
乔微当初仿佛就是这样问她的。
……
乔母在医院的长廊等了很久,直到天幕完全暗下来,霍崤之进出医院几趟,最后一次路过时终于开口,“乔微这段时间睡得长,你要是真想看她,明天再来。”
乔母一动不动坐了整个下午,身子发麻,她撑着背后的墙,才勉强站起身。
“微微生病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认识不久时候。”霍崤之松开门把手,回身打量她,似乎想瞧清她的用意。
她深吸一口医院被消毒水充斥的空气,又缓缓吐了出去,扶了扶鬓角的乱发,“谢谢你对乔微的照顾。”
“用不着谢,她是我女朋友。”
“所以你已经知道这些,还喜欢她。”
“不。”他否认。
在乔母皱起的眉头里,缓缓吐出三个字——
“我爱她。”
没有半点迟疑和犹豫,掷地有声。
爱一个人的时候,眼睛撒不了谎。乔母一动不动盯着霍崤之的眼睛,发现那里漆黑纯粹,坦坦荡荡。
霍崤之在G市名气很大,是个典型的二世祖,身份足够他在G市横着走,顽劣,放荡,吃喝玩乐不问正事。
仅有的几次见面里,他给乔母留下的印象也确实是这样,她还曾一度担心女儿会被他带坏。
可这双眼睛,却与他的气质不大相符,也许乔微就是这样被他打动的。
人性是复杂,霍崤之对成人的世界不假颜色不推谦,却偏偏又对乔微付出这样多,这么久以来守在病床前。也许在乔微的眼里,他的地位也远比自己这个母亲重要。
此刻,她并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实,可人生就是这样,再大的热情也会消退,最炽烈的爱情也终归会渐趋平淡。乔微躺在病床上,这样的爱又能坚持多久。
“你能保证你的家庭会能接受她?”
“没人能干涉我的选择。” 霍崤之说的果断。
“好——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