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吃瓜群众们而言,不过是喜闻乐见围观了一场惊天的豪门内斗,只有涉事者才能明白其中感慨。

“不喜欢时候骂人家吸毒犯,喜欢时候又叫人家小甜甜,这些网友还真是……”季圆翻着新闻下的评论吐槽。

凌霖剥了个橘子,一瓣一瓣递给她,“不喜欢看就别看了,干嘛给自己找不自在。”

“不,”她就着凌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橘子的汁水在口腔中四溅,“我偏要看,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这都是必经的。”

凌霖把剩下的橘子放到一边,沉默半晌才试探道,“你真打算一直留在乐队吗?”

其实他们彼此都很清楚。

乔微的身体像是一颗定时炸弹,霍崤之这阔少爷也早晚也要回去继承家业,徐西卜还有大学要上……谁也不知道这支乐队能走多远。

“秋季入学马上就开始了。”他轻声补充一句。

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个知道,季圆甚至连家里也没说。

学院那天组织的选拔,因为乔微忽然入院,所有人都已经不抱希望。但其实季圆后来还是收到了她梦寐以求的深造Offe,和凌霖就在同一座城市里。

她闻言,果然放下手机,烦躁地站起来走了两圈,“这个时候,你就别说这些了,行不行?”

“我不说,不代表事情不存在,你早晚要做出一个选择的。”

“我能怎么做?”她定住脚,眼泪忽地掉出来,“乔微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你不知道她从前活得有多辛苦,我不可能让她到了今天还因为这些难受。”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她声音哽咽得厉害,眼泪怎么也擦不完往下掉,“我不去了。”

……

霍崤之走到门口便顿住脚步,没有推门进去。

掌心的手机震动,他折身回到走廊尽头,接通了电话。

从事发到现在,霍崤之早知道会有这通电话,只是他没想到,霍父打来的这么晚。

“你回来一趟。”

那边的声音不复往日的剑拔弩张,听上去竟有种日薄西山的苍凉。

霍仲英一出事,又牵出好几位霍氏高层,上次的一波未平,这次一波又起,霍氏大伤元气。

帝都虽然是故乡,霍崤之其实对这座城市没有多少美好的感情与记忆。

没带司机,他沿着导航在市区绕了好一番路才到家。

于蔓不出意外在沙发上哭哭啼啼,见霍崤之进门,才止了哭声在老头身边一靠,看模样,是要为霍仲英说情了。

霍崤之不紧不慢落座,垂眸,腿翘起来往后一靠,声音漫不经心。

“说吧,找我回来什么事。”

“那个助理,你是怎么说动他的?”

“还用得着我说动么?他早该有这样的觉悟,”霍崤之轻嗤,“睡了人老婆,还要人戴着绿帽子勤勤恳恳替他办事不成?”

那助理心中积怨已久,从前是不敢,现在既得利益,又有反水报仇的机会,哪里不肯干,林以深的人一接触,他稍作犹豫便答应下来。

最重要的一点,林以深的情况实在很叫人放松警惕,这林公子同霍仲英的仇才是不共戴天,他大概觉得两人颇有几分同病相怜。

也是直到下了水,他才晓得了二少原来也在这艘船上。裹进两兄弟的内斗,想再抽身,已经来不及了。

霍父提起的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他早知大儿子难当大任,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不成器到这个地步,一再因为同样的错误翻船。

“崤之,你哥哥蠢笨,他怎么可能做得出来那些事,肯定是被人怂恿的。”于蔓拍着老人的脊背,急道,“他斗不过你,你是知道的,你就放过他这次吧……”

“我可没有想要我命的哥哥。”霍崤之扬起下巴,瞧着她的眼睛,“是不是被怂恿的,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崤之。”老人截断他的话,开口,“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你把仲英踢出董事局,又低价收购了他名下那几间小公司,他现在什么也没有,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

“咱们霍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收手吧。”

霍崤之直起身,事实上,这一刻,他心中毫无波动,甚至觉得可笑。

他很早明白,谁对谁错于他而言并不重要,在老头眼里,家族的利益大于一切。

“这句话,你该早些对霍仲英说的。”

“现在已经晚了。”

他起身,拿起身后的外套,毫不留恋大步朝外迈去。

不管霍家怎么擀旋,这案件证据确凿,加之媒体的持续关注,时间进入六月时,检方终于受理警方移送审查起诉的霍仲英一案,正式提起公诉。

于蔓为儿子请的律师也从一开始坚持无罪辩护,变成了做轻罪辩护。

霍仲英也算尝到了自己种下的恶果,倘若不是他一开始推波助澜,将早前的涉毒案炒热,自己的案子根本不会出现这样万众瞩目的效果。

有好事的还将多年前那场闹得满城风雨的离婚案翻了出来,挖出霍仲英非婚生子的身份,他最在意的出身,终究是被万众知晓了。

乐队经此一次,跨界越发声名大噪,一连将音乐节年度最佳乐队奖,还有年度最佳歌曲奖收入囊中。

风波过后,那些起先不敢说话的乐评人们也一致发出赞声。毫不客气的说,钟与蔷薇几乎是近些年来最具潜力与价值的摇滚乐队。

他们的音乐不喧嚣,没有无病呻吟,每一句都言之有物,还有着最出色的作曲与旋律,这在年轻的乐队里非常难得。

主唱嗓音高亢有感染力,非常规配置的小提琴手在舞台上的演奏效果,出乎意料地扣人心弦。

乐队每位成员都有着深厚的音乐功底,无论是吉他演奏,还是率性独特的键盘即兴、饱满热血的鼓声,无一不是乐迷们所追捧的对象。

最重要的,他们颜值高,气质独特,且身份独具话题性,商业价值也一样惊人。这点由在唱片市场山河日下的今天,他们新发行的音乐作品,一到市场上便被抢购一空便可得知。

这样的成就,足够任何一支年轻的乐队飘起来,只是经历一场波折,大家似乎又都不约而同地学会了点什么。

连徐西卜都稳沉不少,把突飞猛涨到几百万粉的社交账号给注销了。

“拿到它可真不容易啊。我还是回G市练习吧,准备录新专辑。”他兴致勃勃摆弄着新鲜拿到手的奖杯,“不说假话,G市连拘留所的饭菜都比帝都好吃很多,我进去一场都饿瘦两斤了。”

几个人中,徐西卜是在里面呆最久的了,季圆心疼地摸摸他的脑袋,“会去我让我妈给你熬鸡汤喝。”

“要加蘑菇的那种!”

“行。”她答应得爽快豪气。

季圆妈妈常在乐队排练之余,送些好吃的来,鸡汤本来是专门送给乔微的,可乔微总喝不完,也就便宜了乐队的两个小朋友。一来二去,就喝出感情来了。

几个人商量着回G市时,霍崤之和乔微已经踏上了去北河的高铁。

几个小时的车程,到站时候,夜幕刚暗。

天宽地旷,海风清新。

这里夏无酷暑,东无严寒,蜿蜒的海岸线与天际连成一线,沙软潮平。

他们在海边的一家小旅馆入住,吃饭的时候,还能听到外边海浪拍案的声音。

乔微是海边长大的孩子,她忽然理解父亲为什么选择在这里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了,因为这个地方,实在像极了G市。

小旅馆的餐厅不大,狭窄,但是充满了风情。

里侧墙壁上是曾经往来的客人们留下的旅行卡片,点了一盏复古的小铜灯,微亮的光线将厅内染成昏黄的颜色。

乔微拿起相机来,打算对着卡片墙拍一张,刚动,便瞧霍崤之凑过头来。

快门声落下,照片里,她猝不及防被吻了个正着。

“怎么就不能正经拍一张……”

第77章 Part 77

“别删啊,拍得挺好看的。”霍崤之赶紧把相机抢过。

照片里的她嘴巴惊得微张,瞪着眼睛往边上躲,低声怪道,“哪里好看了?”

“我不管,反正你怎么都好看。”

小两口低声打情骂俏,正遇上旅馆的老板娘从楼上下来。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穿着长裙子,头发低盘在脑后,孔雀尾羽耳坠摇曳,站在楼梯后边出声解释,“靠海这面只剩下两间房了,有间窗户坏了还没修好,夜里风大,会很冷……”

“那就开一间。”

“大床房。”

“行。”霍崤之一口应下来。

乔微还没来得及捶他,他赶紧覆她耳边道,“我睡地板。那么多人呢,给我点儿面子。”

这次跟来北河的,还有一堆保镖。

霍仲英刚进去,难保留在外边的人不会绝地反扑,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乔微也在,便不能不处处小心了。

老板娘开单时候,反复抬头瞧了乔微好几眼。

这地方是景区,往来的人多,有几个长得漂亮的不新鲜。

但小两口模样好,风姿出众,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后头跟着的几个大高个,跟拍电影一般。

乔微拿了单,低头签名时,才听老板娘道,“姑娘,我觉得你挺面熟的。”

“是吗?”乔微倒是不常听人说自己面熟。

南方口音,她笑起来,秋波眉散开,病态般苍白的两颊也微有了些淡粉晕开,牙齿整齐雪白,格外好看。

就是这副模样,勾起了些老板娘更久远的记忆,又想她刚来时拎在手上的小提琴盒,想了想,“你等一下。”

她说着,越过柜台,踮脚在那面墙上取下了顶端的两张照片,折回身。

“你瞧,是不是挺像?”

乔微看清那照片,却是激动得连手都开始打颤了。

是她父亲拉琴的照片。

照片中,几年过去,卡片墙的装修与布置变了很多,唯有那昏黄的光线与此刻如出一辙。

“这样的照片,还有吗?”

女人摇头,“没了,他后来就被人接走了。”

那男人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他的小提琴拉得极好,有几次在大厅里拉,当天的客人都要比平时多一些。

人住久了,她便也和他搭上了几句话。

众人起床的时候,他往往已经从海边练琴回来了。

在这样的天与地之间,人的琴声也更与自然水乳交融,令人震撼。

她那时候便想,她也许能忘得掉他的模样,却忘不掉那琴声,磅礴大气,又细腻美妙,纵情动人。

男人的身体不大好,半夜隔着墙也总能听到在咳嗽。

被人接走的那天晚上,他已经孱弱到神志都不大清楚了。

“这两张照片,我能带走吗?”

“你是他的亲属?”

“我是他女儿。”一字一字,乔微念得鼻酸,却又无比骄傲。

那个男人的模样与眼前的女孩重叠在一处,几乎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

女人点头,“当然可以,原件给你们带走,明天我去照相馆再洗两份留下来,只是……”

“什么?”

“他走时候,还在抽屉里落了另一样东西,我猜你会想要的。”

她踩着楼梯匆匆上楼,再下来时拿了一个密封的文件袋。

她也是后来,在网上偶然间看到了男人的照片,才得知了男人的身份。也无比庆幸,自己当时将残留在柜子里的手稿保存下来。

这是一首没有写完的曲子,她会弹吉他,稍微能看得懂五线谱,知道音符在段落中间戛然而止。

手稿字迹清秀镌毅,顺畅自在,英文的花体字写得非常漂亮,只看乐谱都能想象出,那必定是一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男人。

蓝笔的批注上,写明了这首曲子的名字——《Song For roses》。

献给蔷薇的歌。

如果今天两个人没来,这曲子可能会永久地放在她床头的柜子里,不见天日。

乔微拿着乐谱瞧了很久,如果不是因为小提琴在楼上,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立刻打开琴盒开始拉的冲动。

“缺了个尾声。”

她翻到最后一页时,小声抬起头来看着他道。

她含着泪光的眼睛像是倒映着外面碧蓝色的大海,清澈深邃。

“我看看。”霍崤之把手稿自她手中接过来。

这位天才小提琴家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样作品,是写给女儿的。

整部作品分了四个乐章,与他从前所有的作品风格都不太一样,他几乎完全自工整严密的曲式结构中跳脱出来,不再追求旋律与节奏的均衡对称,大量地采用全音阶和五声音阶,赋予了作品饱满的色彩。

第一乐章的开场是奏鸣曲式的欢快活泼的快板,钢琴奏出,小提琴在音符休止时候刻意模仿了克莱采尔的双音换弦。

乔微记得,她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回,被克莱采尔练习曲第三十三课绕口令一般的双音折磨得没了耐性,刻板又枯燥,练习起来痛苦至极。

曲子将她那时厌烦的情绪淋漓尽致表现出来,恰似一位父亲的无可奈何。

钢琴再奏到休止符时,便又到了乔微开始拉帕格尼尼的时候。

几乎每个主题,都是一段记忆,只是没人想到,这些小事情,居然如此深刻地记在了这父亲的脑海里。

钢琴推动着小提琴的旋律前进,那音乐的展现像是一幅长卷,记录了一位少女的长成,忽明忽暗,或亮或淡,看似松散凌乱,却又紧密而充实地组合到一处。

到了第三乐章,更多便是对她未来的期许与盼望,美妙的和声朦胧又神秘,钢琴与小提琴音仿佛在竞相追逐,迈往高潮。

任何一个听到这曲子的人也许都会感叹。

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它给了乔微的父亲世人可望不可及的天赋,又让他在短短的生命里,还须得忍受疾病的折磨与痛苦。

饶是霍崤之才华横溢,自负之至,竟也不知道该给这样一首遗世的佳作,接上个什么样的尾声,才不至于辱没了这一番伟大的父爱。

……

当天晚上,乔微是霍崤之拥在同一张床上睡的。

他收拢手,声音落在她耳边,带着一点热气。

“我开始有点嫉妒了。”

“嫉妒什么?”

“爸爸。”

“是我爸爸。”乔微反驳。

“反正是咱爸,”霍崤之低声嘟囔,也懒得纠正,“嫉妒他能给你这样能叫人铭记的爱。”

乔微没有应答。

……

他的呼吸声渐渐绵长均匀,只有她还清醒着。

窗外就是海浪拍击海岸礁石的声音,天地苍茫广阔,荡气回肠。

绵软的月光落在他精致的眉眼,霍崤之的睡颜像个小孩,天真又纯粹,叫人无限心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