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若龙闭上眼睛,额头上又渗出了一层冷汗:“就这个。”
小鹿笔直的背对着他站立了,忽然重重的冷笑了一声:“不用我逢年过节再给你烧点儿纸?”
何若龙攥着毛巾,想要抬脚脱鞋,然而双腿沉重迟钝,他的脚硬是抬不起来。很虚弱的又喘了一口气,他也笑了一下:“烧纸?你至多给我烧一年,第二年你就得忘了。”
小鹿慢慢的低下了头,忽然一抽搭,随即两粒很大的眼泪珠子砸到了药碗里——越说越近了,越说越真了,他也看出何若龙这不是好病,可他听不得何若龙这么又冷静又虚弱的筹划后事。世上就只有这么一个何若龙,爱也罢恨也罢,好也罢坏也罢,就这么一个,这个死了,世上就再也没有何若龙了!
说他是爱人也好,说他是仇人也好,说他是战利品也好,无论他是个什么,他都是独一无二的——纵算他真的只是个仇人,小鹿想,那自己的仇也还没有报够,自己对他也还没有发泄够折磨够。
想到这里,他就不能再想了,再想的话,先前两人有过的那些好时候就要都涌到眼前了。一旦记起了何若龙的好处,那他就更稳不住神了。
于是他就真的不再想。思想停止了,只剩情绪在他的胸中激荡,激荡出震天撼地的巨响,让他眼前泪光迷蒙,让他耳中轰鸣。
因为小鹿像根桩子似的立在窗前长久不动,所以何若龙对着他看了良久,末了忍不住站起身,很费力的走到了他的身边:“怎么了?”
他这几天眼前一直是一阵阵的模糊,然而此刻因为双方是足够的近,所以他这回看清楚了小鹿的脸——小鹿面红耳赤的闭了眼睛咧了嘴,不出声也不呼吸,一口气噎在胸中,只有泪珠子打湿了他的长睫毛,一对一对的顺着面颊往下淌。淌到下巴聚成滴,再一滴一滴的落到衣襟上、药碗里。
这是何若龙第二次看见小鹿露出这种孩子式的哭相,他几乎吓了一跳,慌忙握住小鹿的胳膊问道:“怎么了?”
随即抬手一拍小鹿的后背,他又焦急的催促道:“出声!”
这一巴掌震动了小鹿的气息,让他呜咽一声,哭出了堵在胸中的那一股酸楚热气。顺着何若龙的拉扯转过了身,他依然低着头咧着嘴,浓密睫毛向下一合,他又挤出了一串眼泪珠子。
何若龙把毛巾缠在手上,试探着给他擦拭泪水:“哭什么?舍不得我死啊?”
他一手抬起了小鹿的下巴,一手用毛巾给他擦眼泪擦鼻涕,又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我活着,你看我碍眼;我死了,你又要哭。你到底想怎么着?嗯?”
小鹿紧紧的攥着拳头,身体是僵直紧张的,头脸很热,手却冰凉。何若龙微微俯身看着他,看了片刻,直起身把他搂到了怀里。一只手轻轻拍了他的后背,何若龙眨眨眼睛,眼中也有泪,但声音却是笑着的:“不哭了,我不死。我觉着我还能再熬好些年,十年八年没问题。我这病来得怪,兴许熬着熬着自己就好了呢。小鹿,不哭了,要哭就哭出声,别这么憋着。”
然而小鹿把一双眼睛贴上他的肩膀,始终只是沉默的流泪。不敢想起的好时候,还是一下子全想起来了,那时候,他是那么的爱何若龙。
第一百五十章
小鹿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在哭——他不动,不出声,单是滔滔的流眼泪,让眼泪在何若龙的肩膀上浸润出一片湿迹。
然后他第一次发现流眼泪居然也是一件耗费精力的事情,他渐渐的觉出了眩晕,两条腿在地上软得站不住。他下意识的向前靠向了何若龙,可随即又站直了,因为想起何若龙今非昔比,已经是禁不住自己依靠了。
何若龙扶着他往床边走,他就乖乖的往床边走;何若龙摁着他坐下去,他也乖乖的坐下去。何若龙到外间洗了一把毛巾,回来之后仔仔细细的又给他擦了一遍脸。擦完之后坐下来,他扭头对着小鹿笑,笑是微笑,带着苦意,本来他只是想笑,不想有苦,然而那苦由不得他,他想藏也藏不住。
小鹿半闭着眼睛,这回脸上干净了,然而依旧是面红耳赤,鼻子喘气也不痛快,呼哧呼哧的,偶尔还要抽搭一声。何若龙看着他,视野一阵阵的很模糊,模糊的时候就看不清他。看不清他也没关系,他那双眼睛是被他印在了心里的,他睁开眼睛看他的人,闭了眼睛,看他的眼睛。
他背叛过小鹿,辜负过小鹿,但小鹿真是他的一生最爱。在遇到小鹿之前,他没爱过谁,将来,想必也没有机会再爱新的人了。爱小鹿,但也恨过他,不是因为小鹿折磨他的肉体,而是因为他抢了他的师长。他狠狠的恨了小鹿一阵子,那阵子过去了,就又慢慢的不恨了。
恨终究是敌不过爱,因为恨需要心劲,爱不用。
慢慢挪到了小鹿身边,他弯下腰,摸索着为小鹿解了皮鞋鞋带,又拉扯着拽上了小鹿的两条腿。让小鹿靠着床头半躺半坐了,他扭头再去看小鹿:“你啊,有时候像个孩子,有时候像个疯子。”
然后他颤巍巍的也抬腿上了床。仰面朝天的在小鹿身边躺了,他拉起小鹿一只冰凉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一下。
小鹿仰起头,做了个闭目养神的姿态。这一场眼泪突如其来,来得意外,但也像是早有预谋,因为他心里一直存着何若龙的人,和何若龙的病。存得久了,人和病化为巨石,无声无形的坠着他压着他。忙起来的时候他没感觉,一旦闲了,回家了,看见何若龙了,那巨石的分量就显现出来了。
呼吸渐渐的顺畅了,眼泪也渐渐的干了。小鹿重新睁开眼睛,哑着嗓子开了口:“我还是喜欢你。”
然后吸了吸鼻子,他继续说道:“我只是不相信你。”
侧卧着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他盯着何若龙的眼睛沉默了片刻,随即低下头,吻住了对方的嘴唇。闲着的一只手轻轻覆上了何若龙的脖子,他的掌心正贴着何若龙的喉结——没有其它的狂暴动作,单只是贴着。何若龙忽然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喉结便在他的掌心中清晰的一滑动。
然后他的手缓缓下移,解开了何若龙的小褂纽扣。白绸褂子的前襟左右敞开了,露出了一面瘦骨嶙峋的宽阔胸膛。苍白皮肤薄薄的,几乎是绷在了两排粗大的肋骨上。小鹿的嘴唇缓缓下移,轻轻含住了一粒乳头。何若龙的乳头和性器都是洁净的嫩红色,小鹿觉得这颜色很美,像一朵太早绽放的樱花,落在了太晚到来的一场春雪上。
那只手继续向下走,最后停在了何若龙的腿间。何若龙这时伸手攥住了他的腕子,自嘲似的轻声笑道:“它现在成了一杆空枪,没有存粮喂你了。”
小鹿抬起头望向他,目光直勾勾的:“我想要,就现在。”
何若龙松了手,无可奈何的笑了一下。
小鹿拉了窗帘关了门,然后站在床边开始脱衣服。何若龙见状,很是惊讶,因为他认为小鹿只是想亵玩自己,并没有脱衣服的必要。
然而小鹿不但脱了,而且脱成了一丝不挂。上床背对着何若龙站了,他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喜欢我的屁股。我早上洗过澡了,是干净的。你可以随便玩,我不会反抗。”
然后他横跨了何若龙的胸膛,跪下来做了个俯趴的姿势。他的小屁股,雪白浑圆的,被他高高的撅到了何若龙面前;腿间柔软的器官垂下来,顶端似有似无的触碰了何若龙的胸膛。而他也合身紧贴了何若龙的腹部,对方的裤子被他退到了大腿,他低下头在浓密耻毛中嗅了嗅,然后张嘴含住了对方的东西。
何若龙抬手细细抚摸了他的屁股,摸着摸着,忽然问道:“小鹿,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会再找个新人?”
小鹿吮吸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用鼻子哼出回答:“嗯。”
何若龙又问:“那你想找个什么样儿的?”
小鹿吐出了口中半软半硬的家伙,小声答道:“你这样儿的。”
何若龙将一根手指抵住了他双股之间的入口处,缓缓向内插入:“那你别让他干你屁股。”
小鹿难耐的扭了扭腰,是下意识的想要摆脱何若龙的手指:“为什么?”
何若龙将手指捅了个尽根,然后在那深处轻轻的搅弄揉摁:“你这屁股特别好,我干得动的时候,统共也没干过几次,现在想想,真亏得慌。我吃了亏,别人也别想占这个便宜。”
小鹿回了头:“硬了,现在你干不干?”
何若龙笑着摇了摇头:“不干了,就那么一点儿玩意儿,给你的小嘴儿留着吧!”
小鹿思索了一下,随即却是站起了身。抬腿做了个向后转,他面对着何若龙重新跨坐下去,咬牙忍着疼痛,他用身体缓缓的吞没了对方。
及至终于向下坐到了底,他已经渗出了满头满脸的汗。紧蹙眉头屏住呼吸,他先是忍熬了片刻,然后抬眼望向何若龙,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这个姿势,叫做倒浇蜡烛,我只干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他开始试探着起落身体,神情是痛苦的,几乎痛苦到了眉目扭曲的程度。如此动作了片刻,他力不能支似的一手撑床俯了身,喘息着说道:“疼??”
何若龙向上拉扯了他的胳膊:“下来,小鹿,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下来,我不用你了??”
小鹿甩开了他的手,重新直起了腰,用嘶哑的声音低低答道:“多干一会儿,松了就不疼了。”
话音落下,何若龙忽然起身抱住了他,一翻身滚到了床里。这回把他搂到怀里压住了,何若龙一言不发,直接开始了猛攻。小鹿万没想到何若龙会忽然变得龙精虎猛,疼痛瞬间都不算什么了,他甚至产生错觉,认为这一场狂风骤雨似的欢好结束之后,何若龙会一跃而起跳下床去,变回原本年轻健康的好模样。
何若龙在小鹿身上只快活了一次,一次过后,他便虚脱一般,趴在小鹿身上一动都不能动了。
小鹿汗津津的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唤了一声:“若龙。”
何若龙闭着眼睛笑了:“我没死,就是累了??你放心,我自己也舍不得死??我舍不得你??”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是气若游丝的模样:“我不能把你让给别人??我越想??越觉得不能让??不能让??”
话到最后,他不言语了。小鹿愣了愣,忽然抬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呼吸还有,而且很稳定,可见他真是睡了,或者昏了。
合拢双臂搂住了何若龙,小鹿也闭了眼睛,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第一百五十一章
小鹿想,自己不能就这么眼看着何若龙死。
何若龙比他身量高,比他年纪大,可他从见到何若龙第一眼起,就对这人起了拯救与保护的心。纵是后来恨了他,反了他,小鹿也依然认定了他应该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即便他是要受欺凌受蹂躏,那欺凌蹂躏也只能是出自自己的手。
他一度认为自己只是迷恋对方的身体,可是现在何若龙的身体已经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他看在眼里,却也还是觉得好。对于现实,他是一步一步的进,也一步一步的退。他的地盘越来越大了,军队越来越多了,可他依然不满足;何若龙越来越消瘦了,越来越虚弱了,可只要还能有一口气,还能跟他有问有答,他就知足,他就庆幸。
他托了赵将军的人情,费了不少的事,从北平请来了一位真正的洋医生,而在洋医生到达东河子之前,他出钱买下了县城内的一座宅院,开办了东河子历史上第一家医院。尽管医院内的医生不过是些毕业即失业的医科毕业生,但是医院之中器械齐全,甚至还有爱克斯光机,是一座真正的现代化医院。
洋医生到达东河子之后,在新医院内为何若龙做了全身检查。末了在头部的爱克斯光片中,洋医生发现了一处阴影。
那一处阴影又被洋医生研究了好几天,末了洋医生做了结论,说何若龙这是脑子里长了瘤子。
洋医生说这话时,他面前就只坐着一个小鹿。小鹿听了这话,一张脸煞白的,然而并没乱了方寸,直接就问道:“还有救吗?”
洋医生没有直接的摇头,只给他留下了许多西药。那些药物极其昂贵,也许可以控制瘤子的生长速度,也许什么用处都没有。小鹿见了洋医生的举动,心中如同明镜一般——死生有命,这回可真是只能听天由命了。
洋医生没有告诉小鹿何若龙还能活多久,小鹿也没有问。等洋医生带着助手返回北平了,他回了家,进门之后没往后头去,只在前院正房里坐着。张春生进来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是冰凉的,夏天喝是最痛快。张春生倒完茶后没有立刻走,站在一旁看小鹿伸手端了茶要喝。小鹿那手是用惯了枪的,非常有劲非常稳,然而此刻端着小小一杯茶,竟会抖得茶水泼泼洒洒。低头就着茶杯喝了一大口,他随即放下茶杯,用力的清了清喉咙。
然后,他不看人,盯着地面出了声:“真是病了,脑子里长了瘤子,没法儿治。”
张春生早就看何若龙不是好病,如今听了这话,也不很惊讶,只低声答道:“人各有命,师座节哀。”
小鹿轻轻的摇了摇头:“我不哀。”
停顿了片刻之后,他继续说道:“从今往后,我好好对待他,让他在临走之前多高兴高兴,也就是了。我哀什么?我不哀。”
然后他站起身,又问:“武魁今天过来了吗?”
张春生垂眼不看他,公事公办的答道:“上午来了一趟,您不在家,他让我告诉您,说是新兵大队已经训练完毕了,等枪支弹药一到,队伍就往河北开。”
小鹿点了点头,忽然感觉屋子里发空,便随口又问了一句:“小李呢?”
张春生答道:“他跟着武魁出门玩儿去了。”
小鹿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这大兔崽子,还挺能联络。”
张春生没抬头,但感觉小鹿像是笑了,就也跟着一笑。
小鹿出门往后走,到后院去看何若龙。
这是傍晚时分,地面已经渐渐消退了暑气,空中也起了微微的凉风。何若龙坐在房门前的竹椅子上,合身向后仰靠过去,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忽然听到了小鹿的脚步声音,他张开眼睛抬了头,然而目光茫茫然的没有焦点,直到小鹿走得很近了,他才转动眼珠,真正的盯住了小鹿。
他的视力在急速的退化,小鹿知道,他快要瞎了。
小鹿知道的,他自己也一样的知道。所以只要有机会,就要一眼不眨的凝视小鹿。这样一眼不眨的凝视,小鹿还是日益变得面目模糊,所以单是看已经不够了,他时常还要抬手去摸小鹿的脸,用眼睛看,也用手指看。
抬脚从门前台阶旁踢过了一只小板凳,小鹿在何若龙的腿边坐下了。抬眼望着远天的晚霞,他开口说道:“英国人走了,给你留了一箱子的药。一会儿就开始吃,按顿吃,别忘了。”
何若龙问道:“到底是什么病,他瞧出来了吗?”
小鹿轻声答道:“你好好吃药,这药能救你的命。”
何若龙想了想,然后对着前方光影迷蒙的世界答道:“我知道了。”
慢慢的向前欠身伸了手,他拉扯着握住了小鹿的一只手。将那只手攥着放到了大腿上,他重新向后仰靠过去,看前方有个不小的黑影子在飞檐走壁。
“是蝙蝠吗?”他忽然问。
小鹿任他握着自己的手:“不,是只黑猫,原来总在前头乱窜。小张最烦野猫,见了它就打,这一阵子没见着它,我还以为它让小张打跑了,没想到它是躲到你这儿来了。”
忽然反握住何若龙的手晃了晃,小鹿略略提高了声音:“若龙,这猫下崽子了,你看它嘴里正叼着个小的呢!”
何若龙看不清楚,但是也微笑着点了头:“嗯,是啊!”
小鹿不错眼珠的盯着那只大黑猫,见大黑猫衔着小黑猫,在房顶上一溜烟窜了个无影无踪。与何若龙相握的手越攥越紧了,毫无预兆的,他又说了话:“若龙!”
何若龙作了回应:“嗯?”
小鹿回过头,向后望了他的脸:“你给我留个孩子吧!”
何若龙真笑了:“傻话。你看我浑身上下,哪儿是能装孩子的?”
小鹿很认真的说道:“我给你找个女人,你和她生。”
何若龙渐渐的不笑了,虚弱而又温和的答道:“孩子没爹,那不受罪?”
小鹿合身转向了他:“我给他当爹。”
何若龙觅声转向了小鹿的方向:“你?我可信不过你。要是个丫头倒罢了,万一是个小子,我怕你祸害他。”
小鹿听了这话,动作迟钝缓慢的垂下了眼帘。
“可也是。”他重新转向了前方:“你说得有理。”
两人一起沉默下来,看霞光越来越亮又越来越暗。真有蝙蝠斜斜的掠过墙头和屋檐了,蚊子还没出来,但是花草丛中开始有夏虫鸣叫。
忽然的,何若龙又开了口:“小鹿。”
小鹿回了头:“嗯?”
何若龙依然握着他的手:“咱们,这就算是和好了吧?”
小鹿凝视着他的面孔:“好了。”
何若龙追问了一句:“夫妻没有隔夜仇,对不对?”
小鹿答道:“对。”
“床头打架床尾和,对不对?”
“对。”
何若龙笑了,笑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黑暗,天黑了,电灯又还没开始亮,他终于是连小鹿都看不清:“咱俩是两口子吧?”
温暖的气息向他逼近了,最后他的嘴唇一湿一暖,是小鹿亲吻了他:“是。在你之前,我没有过别人,在我之前,你也没有过别人,咱俩是打小儿的夫妻,一点儿掺杂也没有。”
第一百五十二章
在酷热的七月天里,何若龙发现自己的腿不听使唤了。
他没有哭泣,也没有恐慌。恐慌是前几个月的情绪,现在他只是不舍得、不甘心。一天三顿的吃着西药片,他一顿不落,吃药比吃饭多。
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他眼前只有影影绰绰的光影在活动。有老部下过来看他,那都是些凶神恶煞的土匪种子,拿杀人放火当乐子的人,然而见了他的样子之后,竟会有人哼哧哼哧的落了眼泪,落过眼泪之后问他:“大哥,你说你想吃点儿啥喝点啥?你说出来,我们给你弄去。”
他抬手,摸了摸他们胡子拉碴的粗糙面孔。摸完之后低声微笑道:“这又不是过去了,我还缺你们那一口吃的?”
粗糙面孔在他的手中连连点头,用带着哭腔的烟枪喉咙说话:“嗯,是,现在咱们要啥有啥,不缺了??”
何若龙又问:“你们还是在西河子?”
另一个烟枪喉咙告诉他:“我们马上就要开拔了,大哥你猜我们要上哪儿去?我们要往狗尾巴山那边儿打了!大哥你挺一挺,等咱们打回老家了,你坐八抬大轿回去一趟,让乡里乡亲的瞧瞧!”
何若龙笑了,想自己先前恨透了这帮兄弟,恨他们不听指挥,不是自己的知音。其实里头也有真心跟随自己的,自己当时怎么就没瞧出来?
“都什么年头了,还八抬大轿。”他虚弱而又温和的说话:“现在都是坐汽车。但是得有好路,就狗尾巴山那边儿的破路,汽车哪开得进去呢?”
“修修。”有人擦着眼泪告诉他:“把路修修。”
这帮人来了又走,这一走,何若龙知道他们要上战场,再回来就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
静静的躺在床上,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接下来又会如何恶化下去。勤务兵们把他伺候得很干净,澡是随时可以洗,衣服也是一天一换,他身上现在不疼不痒不冷不热,不是个受罪的病人。
只是寂寞得很,因为小鹿有小鹿的事业,不能总在旁边陪伴着他。他有了无穷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可是又发现自己没有多少心事值得思量。
只是不舍得,不甘心。他还没到三十岁,还有好些景没有看,还有好些酒没有喝。小鹿那么漂亮,他也还没有好好的爱够。想到小鹿那一身不得见人的怪癖,他也放心不下。小鹿那么喜欢男人,他死了,他一定还会再找别人。可是,何若龙想,别人怎么配得上他?他会不会就那么疯疯癫癫的白糟蹋了自己?
何若龙越是想,越觉得自己不能死。他得活着,他得看着小鹿管着小鹿。自己再病也是个男人,要疯让他对着自己疯,不能让他出去对着别人丢人现眼。
何若龙在床上躺了一天,偶尔他会摁床头新安装的电铃,叫来勤务兵给自己拿水拿药。
傍晚时分,小鹿回来了——现在小鹿只要不离开东河子,晚上就一定要到何若龙这边过夜。他进门时,勤务兵正拿着夜壶伺候何若龙撒尿。小鹿看了一眼,没言语,自顾自的拧了湿毛巾擦头擦脸。等何若龙尿干净了,他重新洗了洗毛巾,然后走过来把毛巾缠在手上,很细致的给何若龙擦了擦下身。
何若龙嗅到了小鹿身上新鲜的汗味,于是问道:“今天特别热?”
小鹿转身走到门口,把毛巾遥遥的掷到了外间的大水盆里:“一天把我晒成了煤黑子!”
勤务兵把水盆与夜壶一趟搬运了走,片刻之后,隔壁响起了哗哗的水声,是小鹿让人在这院子里专门建造了一间小浴室,浴室之中虽然不通自来水,但安装了欧洲来的大浴缸,可以让小鹿每天舒舒展展的泡澡。
耳边想起了衣柜开关的声音,小鹿又说道:“我这身汗出的,衬衫都沤馊了。”
何若龙知道他爱干净,这话说得偏于夸张,就催促他道:“你赶紧洗洗去,洗完了好回来吃饭。”
小鹿答应一声,一路咚咚咚的跑了出去。、
不过片刻的工夫,小鹿回了来,一步跳上了床。何若龙挣扎着坐起来了,把他拉扯到了自己身边。抬手摸了摸他新剃的秃脑袋,又摸了摸他光滑的脸蛋,何若龙几乎是爱不释手了,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裤,又恋恋的抚摸了他的细腰和屁股。
小鹿扭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然后问道:“药吃了吗?”
何若龙答道:“吃了。不用问,我比你记得清楚,一顿都不带少的。”
小鹿外头看着他的眼睛,看着看着,忽然一扒眼皮一吐舌头,向他做了个鬼脸。然而何若龙没有笑,因为何若龙看不见。
小鹿很平静的恢复了本来面目,甚至都不慨叹,只淡淡的继续说闲话:“一会儿吃饭,吃完了我抱你去洗个澡,正好有热水。”
何若龙说道:“不用洗,我这一天都没出汗。”
小鹿“唉”了一声:“洗了舒服,又不麻烦。”
何若龙微笑了:“那就洗,反正累的不是我。”
小鹿忽然拉扯了他的手:“若龙,你摸摸我,看我是不是胖了?”
何若龙摸了摸他的胳膊大腿,然后答道:“胖什么胖,我摸着还像是瘦了呢。”
小鹿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我又犯疑心病了。”
然后他蜷缩着往何若龙怀里一偎,低声又咕哝道:“若龙,我??”
何若龙伸手摸着他的肩膀手臂:“你怎么?”
小鹿小声说道:“我今夜??想打你屁股。”
何若龙睁着眼睛面向前方,听了这话,并不动容,只是苦笑:“还真是又犯病了。行,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