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镜蛛奁.txt
破碗歌
“打破碗,听我说:
十里行程九里坡,
等闲挨得平途到,
噫!
平途也是烂泥多!”
一首不知谁编的讨饭歌就这么悠悠闲闲地从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乞儿口里唱出,那歌里满是世路沧桑之味,想来是个跌过些跟头的人写的。偏那小乞儿一付没心没肺的样子,胳肢窝里夹了根两尺长的黄竹棒,已经夏初了,还空心穿了件旧棉袄,就那么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死乞白赖地靠在胡同口一面青砖墙上没心没肺地唱着,唱得天上的太阳都没了火气,白蔫蔫地巡狩着它的下界南昌城。
那个小乞儿两腿之间摆了一只破碗,碗上缺了一个口,裂了好大一条缝,是锔碗的用铜钉给锔好的。碗里空空——这鬼胡同僻静,过往人少,偶尔有人,看来对这没心没肺,一双小眼又精明鬼亮的小乞丐也没有什么同情心,所以那碗里才不见一文钱。
忽然一阵风吹过,胡同口一株老榆树上的榆钱儿就纷纷飘落。那小乞儿眼光一闪,似乎搓了搓手,一会儿风停时,就见榆钱儿在这胡同口已飘洒了一地,连那小乞儿身上也有,偏他那破碗里没落上一片。小乞儿脸上便得意一笑,就此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这哈欠架势可做得足,一个懒腰伸得水蛇入锅般扭异。忽然叮的一声——就在那小乞儿打哈欠那会儿工夫,一枚铜钱扔来,正掷在碗口里,沿着碗壁打了个旋儿,盘旋半晌才在碗里安顿下来。
那小乞儿一惊,把没打完的半个哈欠都咽了回去。他的名字就叫“碗儿”,是师傅起的,给了个姓“彭”,合一起叫做“彭碗儿”。因为谐音,不喜欢他的人就叫他“破碗儿”。别看他年纪小,“乞龄”可不小,从三岁起就咿咿呀呀地在街上乞讨开了。他怔怔地盯着碗里那枚铜钱,像八辈子没见过似的——从一年前,几乎就没有一枚铜钱再落进过他的碗里了。倒不是现在人不施舍,实在是这里有个秘密:彭碗儿从师十三年有余了,打前年就出了师,他的“乞巧手”手法早已练到了随心所欲的程度,不管多少人投钱,哪怕钱落如雨,他也有本事不让一枚铜钱落在自己碗里,还不让人看到自己一双鬼手悄悄移形换影地挪动过那碗。刚才那风落榆荚,就没有一片榆钱儿飘落到他碗里。连老天爷赏的“钱”他也不要,可见他虽是乞儿,傲气倒是大大有的。
说起来这也是为了他门中的一个规矩,这规矩说来可有年头了。彭碗儿别看只是个小乞丐,他可也算江湖中人,甚至是招牌很响的江湖人。他这一门属于支派繁杂的丐帮中的“乞巧门”。门中有一个规矩:凡门中子弟,只要施舍的人有一文钱投入他们碗内的,就要帮人家暗地里做一件好事。
彭碗儿看着碗内的钱,想着这鬼五月恼火的天气,肚里忍不住就骂了起来,他正想伸着这身懒骨头好好歇半个月呢。要知道,这些天追“飞天五鼠”,从沔阳直追到南昌来,总算完成了师傅交待下来的任务,这场脚力可不是好玩的。彭碗儿心里这么想着,一边就恨恨地抬头来,要看看往他碗里投了钱的到底是谁。只见他脖子一梗,才抬起头来,被他望见的那人和他自己就一先一后几乎同声惊叫起来!
“呀——”
被他望见的那个人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了身湖绿色的衣服,长了一张苹果脸,脸上那对大眼睛就像两颗会笑的葡萄一样——说来好笑,彭碗儿这半年来做梦,竟常常梦见女孩子: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圆红的苹果脸儿,大大的眼睛,一副好无辜的样子。而这女孩简直就跟他常常梦到的一模一样。
要说,彭碗儿可是个响当当的“汉子”了,每回梦到女孩子,梦醒后他都会不由自主地不好意思一回,虽然没人知道,但还是会忍不住会脸红:切,居然会梦见那些小丫头片子——彭碗儿和所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样,一向可是既好奇又瞧不起那些女孩儿子们的。
可他这时见到的那小女孩偏偏就像他梦到过的一样。他今天做白日梦时还刚刚梦见过自己变成了一条蛇,也是碰到了这么个苹果脸样的女孩儿,还假装变成蛇假咬了人家一口,可把那丫头片子吓了一大跳,然后他又变成一只癞蛤蟆,癞叽叽地对她笑,笑得那个得意呀,怎么这小丫头片子竟和他梦到的一样?
那个女孩儿却没看他,正站在胡同里侧、对着胡同内仅有的一家人家的大门在望呢。那门上的油漆已有些脱落了。小女孩左手挎了个书箱,装扮是个丫环打扮,似正犹疑着还该不该伸手再扣那门。风吹过,她头顶大槐树浓密的枝叶中就有什么被风吹得一晃,这一晃,正好碰到了那小女孩头上。她伸手一拂,觉得有些怪,一扭脸,就见一双绣花红鞋正对着自己的脸。她往上看去,鞋上当然是脚,脚上是腿、腿上是裙、裙上没系腰带。她眯起眼再往上望去,就见到一双白嫩嫩的素手,再上,是一个优美的颈,然后,她发现,那女子的腰带正系在那细弯的脖颈上呢!
那人似乎很轻,被腰带悬着轻轻地荡着。小女孩这一下魂飞魄散,当场就“呀”的一声叫了起来,手里书箱落下,书散了一地,她也没心思照管了,只管大惊失色地叫了起来:
“呀——”
“呀——”
“呀——”
只听小胡同里同时传出两声惊叫,一男一女,声音都还嫩。彭碗儿先不知对方为什么尖叫,只以为被她看破了自己的秘密。那女孩一声叫完,又尖声惊叫,彭碗儿这才看到了那个吊着的女人。
这种童声合唱可不好听,远处的人还以为又是哪家的孩子们在恶作剧呢。可怜乳莺初啼,肯垂头欣赏的只有巷内吊在大槐树上那张苍白的脸。
“吱”的一声门开了,门中露出一个老苍头的脸。他先一脸疑惑地看到那尖叫的小姑娘,然后才认出那小姑娘是谁,一张冷峻的脸才堆下笑来,“啊,是苹儿姑娘,三姑娘差你来有事吗?”
那个叫苹儿的脖子都急红了,脸却白白的,指着头上,“啊、啊……”,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老苍头一抬脸,脸色就变了。他却不似苹儿那么害怕,反定睛向那吊着的人望去。只见他盯了半晌,才喃喃道:“女吊,嘿嘿,我们家那个……也太好心,连这女吊都没完没了地闹上门来了。”
他声音极轻,本是喃喃自语,连苹儿都只顾惊吓没有听到,偏偏那边那小乞儿却听到了。他脑中一片茫然:女吊,女吊是什么?唱绍兴戏吗?
他正想着,却见那老苍头一扯苹儿,竟不管自己门口树上吊了一个人。把那小丫头扯进门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了,只听苹儿还挣了句:“可是……”
那老苍头道:“你别管……”
然后就再没了声息。苹儿已被拉进里面了,门口的书落了一地。彭碗儿忍不住跳起身来,冲那门口就“呸”了一口,怒骂道:“喂,你们还有没有良心呀!缺德事做多了,人家吊死在你家门口,你们看到了还不管!”
他平素仗义,何况身为乞儿,对富室大户一向就有种天生的不满,恨不得冲上去对那门踢上两脚。眼睛一转,他有了主意,跑出胡同口,对着大街上的人大叫道:“死人了呀,逼死人了!”
马上有人好奇,可当人们一问起在哪儿,那小乞儿伸手往身后那胡同一指——所有人就一掉脸,纷纷走开了。彭碗儿抬头看看天,用手摸摸自己脑门儿,也不知是大家聋了还是自己根本就没发出声。他愣了一会儿,又想跑去报官,但乞儿最厌的就是见官了。他愣愣地在那小胡同口站了一会儿,一阵风吹来,他只觉得本还嫌热的身子像炸起了一层鸡皮凉疙瘩。怔了怔,跌落的书还散落在门口,那个人,也真真实实、影影绰绰地吊在那棵大槐树的枝叶间。
彭碗儿是第一次到南昌来,他是中州人,不知南昌人怎么这样,但他幼尝艰幸,世态炎凉原见惯了。愣了会,吐了口唾沫,把两手在裤子上擦了擦,骂咧咧道:“他妈的都什么世道!好,你们有种,你们本地人不管,我个外乡花子吃饱了撑的没事儿管它什么管!”
说着,他拾起地上的破碗,夹着他那竹竿,掉转身就走了,口里还在唱着那个讨饭歌:
打破碗,
你听我说,
十里行程九里坡。
等闲挨得平途到,
噫!
平途也是烂泥多。
可是有心的人在他那年纪轻轻的没心没肺的歌声中,也会听出一缕苍凉来。
燕酥醉
那晚的星星似是也在流泪,因为它们噼哩叭啦地在南昌城郊外的天尽头直往下掉,尾巴划出的线淡淡的,跟人脸上的泪痕一样禁不得风吹,一下就干了。但划过流星的天总让人心底以为还留下了些印子,就像人脸上的泪干了,怎么洗,自觉还有泪痕一样。
彭碗儿呆呆地看着那块天……白天,他到底没能狠心掉头就走,而是走了后不到一刻又灰溜溜地溜了回来。他自己也不知自己不放心什么,吊的人肯定吊了好久了,死都死了,但让有一点心的人都放不下由此而来的一份冤情。
彭碗儿走到那树下,树上吊的是个三十余岁的女人,长得还……很好看。要是平时,彭碗儿会想她有没有个十四五岁的女儿,但看在她已死了的份上,这份遐想也就算了。彭碗儿也是吃过苦的人,所以对冤情特别敏感。看着那女人在大树下摇曳无依的脚,心里就有一种悲愤莫名而来。他知道自己是个控制不住自己的人,一生起气来,平时可以没心没肺嘻嘻哈哈唱的《破碗歌》都会变起调来。不知怎么,他一见到那女人,就想起自己一直想有、却无从想像、又可望温存的一份母性的温柔来。
脑门一凉——彭碗儿摸了摸脑门,头上滴的有水。他一抬头,却是那女人的口水。死人不会有口水?难道,她还没死!彭碗儿大惊,他不顾别的,忙上了树三下两下解了那绳子把那女人放下来。
那女人是还没死,可只有一口气了。可所有人看见他扛个半死人从胡同里转出来,居然没有人问一声。
可现在……她死了,彭碗儿怔怔地想——才扛到城外,她就死了,根本不容他用师门心法救助。这算什么,早知她捱不过来根本不该放她下来!
天空有流星划过,彭碗儿忽然很想喝酒。今晚他一定要喝酒。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在看到又一颗流星划落那一刻,他拔腿就向城里跑去。今晚他要找一家最好的酒楼,喝一碗最劣的酒。却没注意,那流星的痕迹原是印在他那张脏脏的脸上的。
最好的酒楼往往并不是最大的酒楼,也不是最热闹的酒楼。南昌城的“醉好楼”就并不坐落在通衢大道,而是在西门关外那条幽幽长长已有些破败的“朱家巷”内。朱家巷三十年前也曾鼎盛一时,而如今,零落衰败。可以说,朱家巷之所以还没有破败到从南昌人口头消失,实是因为——醉好楼还没有迁走。
败落方知一醉好
燕婉回悟毕生求
这是醉好楼门前的对联。醉好楼原是当年名盛一时的朱公侯的产业,如今,却已漆色凋零。传说,醉好楼主之所以没有把醉好楼迁走,只因为,他的妻子也姓朱,而这里是朱家巷,他妻子出生长大的地方。
彭碗儿到了醉好楼时已经很晚,整个楼底除了睡眼惺松的伙计外已没有一个客人——不,应该说还有一个。但那个客人坐在最昏暗处,也明显地有些醉了。
那是个少年客人,别的桌子的凳子都已倒过来扣在桌子上了,彭碗儿懒得再搬,往他对面一坐,就叫道:“拿酒来。”
酒保看了他一眼,猜度这个小乞儿到底有没有银子付账,彭碗儿一把拍了一块碎银子在桌子上,那酒就很快地端了上来。
彭碗儿用自己的破碗装了满满一碗酒,一口气就倒在了自己喉咙里。他先是什么感觉也没有,然后他开始喝第二碗时,就觉得这酒楼里的光线似明亮了起来,亮得有点迷迷朦朦的。他看到对面的少年在看着他笑,笑得他有点不耐烦起来,他把手往桌上一拍:“你冲我直笑什么?”
那个少年有些害羞的样子,低着头:“我只想告诉你,你喝的酒名叫‘燕酥’。我猜你一定是第一次喝这酒,但燕酥不是这样喝法的。”
彭碗儿强撑着面子:“那燕酥该是什么喝法?”
少年道:“如果一个人,燕酥怎么喝都无所谓,总不过是醉。但如果是两个人,又是在朱家巷,该选个大雨的夜晚,不要下酒菜,桌上只放一坛酒。两个人最好陌路相逢,交淡如水。然后,开始讲故事。”
他说着,门外的风似乎就紧了。
“燕酥最好的佐料就是故事。陈陈的、沉沉的故事。”
然后,那少年伸手往座后一指:“你看,雨来了。”
彭碗儿顺少年所指看去。那少年正背对着楼门口坐着,彭碗儿只见天上猛地就打了个大霹雳,然后,杯盏大的雨花在门口的石板街上炸了开来。繁音密响中,彭碗儿看着那单衣少年的样子,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一种缓带轻裘的味道。他的声音很好听,有着这闷雨中难得的一份清透,还有他的五官,昏暗的灯光下——当真是“夜雨落如洗,眉眼峻似初”。那少年话里分明也有三分酒意,他用指弹了弹杯子:“你知道这酒楼的主人姓什么吗?”
“他姓汪,三十年前在南昌也算一方富户,他娶的是朱家巷中最美的女子:朱珠。可三十年、三十年足够一个人把一份敌国的财富败光的,他就是这样。三十年后,他只剩下了这座醉好楼,而这还是朱珠拼尽心思为他谋划才留下的当年的嫁妆。可朱珠十年前就去了,所以这个当年的败家子才会在门口的对联上写道:败落方知一醉好,燕婉回悟毕生求。”
门外的雨越下越大,彭碗儿不知这少年怎么会知道这么陈旧的故事。那个少年这时举杯道:“喝酒。”
彭碗儿以碗碰杯,陪他喝了一大口酒。他这时才发觉,这个少年好寂寞,寂寞得都让人有一种清贵的感觉。可酒可以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近,只听那个少年说:“我的讲完了,你的呢?”
彭碗忽然一拳砸在桌上:“我的故事就是:今早我到了一个胡同,看见了一个死人,我见到她时她还有一口气,可把她扛到城外要救时她却死了。”
说完,他也不待人劝,自已就饮了一大口。他自幼行走江湖,见过的事原多了,只不知这次为什么让他格外的触心,可能为了那遭冤的是个女人吧?一个三十六七岁样的,年纪可以做他妈妈的女人。
他把拳砸在桌上,要砸回的不止是心里的怒,还要砸回自己眼中要迸出的泪。他彭碗儿在人前,就是有泪也要倒流的。
他怒的是:师傅不让他出手,不让他在南昌城中出手。他不知这是为什么,他只觉得自己这样,很不仗义、很不帅、很不男子汉。他虽是一个小乞儿,但也觉得体内有一股力量呼唤他要成为一个男子汉。
他忽然决定不管师傅的什么吩咐了,哪怕南昌城中真的有什么连他师傅也不得不顾忌的人物,他今晚也还是要去那大宅子里探一探。管它什么禁忌不禁忌,他就是放不下那一段冤情!
那个少年默默地看着他,眼中像有一种了解的神情。
彭碗儿道:“我只不懂,为什么我在大街上大喊有人被逼死了,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可这南昌城中的百姓却理也不理。”
那个少年弹了弹指甲,声音有些苦涩地道:“因为,据你所讲——你说的那个地方、那女人吊死的地方,好像就是南昌城中有名的‘十九宅’。”
彭碗儿一愕:“十九宅?十九宅算什么?”
那少年看了他一眼:“十九宅也许不算什么,它只是南昌城里的一处住宅。只是它的主人姓燕,他们号称‘南昌燕’,只是近来已被南昌城的百姓们呼为‘南昌厌’了。唉、他们现在也当真是闹得人见人厌,鬼见鬼厌。‘南昌燕’也许也不算什么,它这一姓里在本朝百十年间也只不过是出过那么两三个贵妃,其中一个还生下过天子;五个尚书;一两个封疆大吏;加上状元榜眼一堆而已;其余有功名的人多得让人都不耐烦记。”
彭碗儿的嘴不由微张了开来,世家——原来是一个世家大族。可他唇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撇,忍不住要表示出他的愤怒与轻蔑:世家又算什么?残民以为功、剥削以为荣的世家大族在他彭碗儿眼里从来就不算是什么!
只听那少年悠悠地道:“他们这一姓曾支脉很旺,一共分十九支,也就是十九房了。可以说,南昌一地,甚至整个江西一地,都在他们的势力笼罩之下。而你今天路过的,我猜就是十九宅。那是他们的老宅,那里面住的,却不是他们的长孙,而是他们家最幼的一支。”
彭碗儿用拳在桌上轻轻砸了一下,低声骂了声:“混蛋!”
——他几乎已可以肯定,那个吊死的女人,一定是被什么十九宅的燕家给活活逼死的。
他们,凭什么!
而她,不过是那么柔弱的一个女人。
却见对面那个少年忽闭了下眼,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像一道闸门忽然关住了眼中所有的神色,刷着浸进门来的雨意。灯光很昏,他脸上的神情隐藏难见。
半晌他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静静道:“燕家现在是远不如前了,不只是声势不如从前,更要命的是,做人的道理、处世的规矩已大不如前。如今他们声势最旺的有三房的燕合鹏,为人贪好小利,欺压乡里;五房还有一个尚书,在朝中也不过以昏聩闻名;而长门的长孙,燕仲举,还算势压南昌一地,为害乡里,凶名甚烈,甚至被人称为‘南霸天’。总之,他们这一门虽出过不少像样的人物,但如今的门风,却已是大不如前了。”
彭碗儿的眼睛里忍不住精光一暴。那目光中有一丝说不出的狠悍味道——知道这些,对于他已经足够了。
“南霸天”?——他轻轻握了握拳。他们胃口真大,要霸住的总不外东南西北一整方的天。而他彭碗儿,手里是只有一个碗,破口的碗,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手里能捧的只有一个“食为天”的碗。
只听他口里低声道:“嘿嘿,看来,那十九宅的宅子里,住的一定是个混帐王八蛋,还不是一般的混帐王八蛋。”
他的声音很低,但里面已有一份掩饰不住的杀气:“这帮孙子,不捏出他的蛋黄来他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善恶往还!”
他一句方罢,门口的大风猛地一卷,吹得楼内的灯光一暗。
店小二大叫了一声,忙去后柜拿火好点燃被吹灭的灯笼。可就在这一瞬间,彭碗儿却见对面那少年脸色突地一变。他还不及反应,猛地就见那少年一拳就向自己面前打来。
他这一拳出得极快,彭碗儿脖子一侧,不知好端端的那少年猛地发什么脾气。但这一拳实在太快了,拳风如刀锋一样的扫来,似是直要击向他的耳下,击中那可以至人昏厥的重穴。彭碗儿一惊之下,险险避让过,那少年打过来的手却猛地横向一划——“划横沙”,彭碗儿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变形又如此犀利的“划横沙”。
他心头一惊,头奋力向后一仰,险险才避过这一击。那少年这时却曲臂已直,直直地伸在彭碗儿喉头前,不及半寸处,难再发力。
彭碗儿才暗呼侥幸,对方的食中二指的指尖突然一弹,不知什么时候他指上已套上了两只乌银甲。那乌银掺钢的甲在扑缩的烛焰中发出冷幽幽的光,一划就突出半寸,疾快地划过了彭碗儿的喉边,虽没出血,却也印出了两道红红的印子。
——居然是“指匕”!
——这是江湖上极妖诡的“指间杀”一脉。“指间杀”据说是“磨砂楼”中的绝技,而磨砂楼是厌世一派,已有多年未现江湖。
彭碗儿大叫一声:“好!”
接着怒道:“你疯了!”他怕对方追击,双脚一蹬,人连着凳子已铲地而退足有两尺,凳子在地上“吱”的一声,让人齿酸地划出了一道锐响。
那少年却并不乘胜追击,不顾彭碗儿连人带凳一退即进的身子,已推桌就走。只见他脸上的神色已然大变,幽惨惨的,全不见刚才的缓带轻裘的和悦之意。只听他边走口里还边低声道:“叫你胡说八道,就是要给你这不知深浅的小东西一点厉害看看。”
说完,他一闪身就出了门口。
门口大雨暂住,彭碗儿怔了怔,一按桌子,身子一翻,不顾身后传来的店小二发出的怪声,就追了出去。
醉好楼外面是条冷巷。时近午夜,巷中已根本没了人,那少年正向巷口飘行而去。彭碗儿发力疾追。他对这陌路相识的少年人不知怎么就有分好感,他又是极心热的人,断断不能忍受别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他翻脸,只想问清楚他翻脸的理由。
可是他奔得快,那少年却也飘行得快。眼见那少年就要飘出胡同口了,彭碗儿一急,身子猛地一翻,一个跟头疾翻落在那少年身前,开口就问:“你怎么了?我又没说什么,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那少年的眼却蛇一样地盯到他的脸上,“你真的没说什么吗?”
彭碗儿一脸茫然,只见那少年脸上一片森然道:“你要怎么骂南昌燕家的人都可以,都没关系,就是骂死他们也行,但你……
“……绝不能骂住在十九宅中的第十九房的人!不能骂他们的任何人!记住,尤其是在我面前!”
彭碗儿不由怔住。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少年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也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来。天上,猛地扯起了一个闪电。那电光一闪,猛地划过了巷口,一瞬间照亮了那少年的容颜。
这一闪极快,也照得一切都清晰到了极点。彭碗儿猛然发现,那少年并不像他想像的那么年轻——他绝不是跟自己一样的十六七岁的年纪,他的眼角甚至都已有了细纹,那纹路还相当怪,说不清是风情还是煞气的细细的岁月之纹。这细纹,在酒楼昏暗的灯光下原本难见。
这一张脸,这一张脸……是他从没想到过的那样的一张脸。他说不清那张脸上让他心动的是什么,只觉得有一种阴柔、有一种冷魅、有一种迷离恍惚是他平生所未见。
彭碗儿只觉心里像猛地被什么打中了似的。天上那道迟来的响雷忽然遮头盖耳地罩下,彭碗儿在雷声中,口里几乎无意识地低哼了一句:“天哪,你是个女人!”
那“少年”飞快地抬眼狠扫了他一眼。那一眼黑黑的,像闪电过后让人眼中不及适应的、那一霎那的黑暗。
然后,一巷猛又卷起的暴风雨中,她已头也不回地飘远。
十九宅
重檐叠舍,十九宅真的是好大一片宅院,古静幽深。那些花柳亭台、曲折幽径让坐在墙头的人望去,虽近在眼前,却又似梦一般的遥远。
丑时初刻,大雨方罢,高高的院墙墙头,青苔因为遭雨所润,更增滑腻。彭碗儿岔开腿骑坐在墙头,一双晶亮的小眼趁着那刚洗过的蛾眉月色向院内望去,猜度着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所宅院。
和他想像的不同,这宅子里护院的家丁很少,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他来后已沿着院墙顶环绕大宅足有两周,却一个活人都没看见。这是一个空空的大宅,没有值夜的,也没有什么灯光烛火,前面的正宅里黑影幢幢,关门闭锁,一派荒凉。他正跨坐在宅子后园的院墙头。这个后园说大不大,花柳扶疏,只是别有一种荒凉之味。彭碗儿只觉搞不懂:这么大的、占地足有几亩地的宅子里,里面怎么几乎就是空的?
整个宅子里这时都是黑的,只有后园一角的小楼里,微微亮着一点灯光。
不知怎么,那灯光,亮得却让人感觉如此的温暖。
怎么会这样?彭碗儿绞起了眉头苦苦地想着:不是说,燕家是个大族吗?而这里又是他们的祖宅,那怎么会没人居住呢?
他一岔念,忽又想起今晚才见过的那个“少年”。那样细窄的腰臀,那样真正的诗礼传家的大户人家子弟才有的气味,让人一见,真会以为他是个清华少年,可他……偏偏会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看起来年纪已不轻的女人。
他在大雨初洗罢的夜空里就这么想起那样一个相逢陌路、感觉却如此特异的女子的眉眼——她身上的风韵中,偏偏似有一种处子式的青涩感。怎么,她就是这燕家的人吗?以她的口气来说,可能是的。那她,是不是就住在这个十九宅?
不远处忽有黑影一晃,彭碗儿眼角扫见百十丈外有个黑影正翻墙而入。那人影似早认准了地形,一翻进院子,毫不犹疑地就身子腾起,直奔向那个明着一盏灯光的小楼。
那人身影相当轻灵。只要绕过了前面不远那座假山,渡过藕池,再转过那几个大荷花缸,就可以奔到小楼前了。
彭碗儿只觉得那身影似乎相当兴奋,虽这么远远地看着,以他的眼力,还是足以看得出那人分明正兴奋得都在全身发颤。
彭碗儿好奇心起,眼看那人影已奔到藕池边上了,他也打算溜下墙头跟上去看。可那人的一身轻身功夫相当不俗。彭碗儿心头不免也加了小心:这地方看来卧虎藏龙,果然不可小视。
他心里忽然猛地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他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他只是凭自幼习练得来的感觉直觉地替那人觉得不对。
他还在东张西望,想找出这点感觉的原由来。就在这时,那空空的园内忽然响起了一声低咳。
那像是总有一点什么异物堵在喉间的咳声。园子这么静,那咳声猛地一下响起,把彭碗儿都吓了一大跳。
那偷偷潜入的人身子也被惊得一顿,可只是一顿,那人的身影猛地加快,似想在那咳声没落地前赶快就奔近那小楼。
并没什么阻碍,那人已绕过了藕池,行到一片黑黝黝的太湖石边。以他的身法,只要再有六七个起落,就可以奔到小楼前了。
猛地,那堆太湖石里的一块石头忽然动了,似是一块蹲卧已久的石头终于耐不住这夜的寂静,幻化成人形,突然地动了。然后,那些东遮西挡的太湖石间突然就喷出了一口烟。烟中还夹着星星之火。那场景极为诡异。只见那奔行着的人猛地停足,似倒吸了一口冷气。
然后,彭碗儿才看清那一点突然明亮了下的旱烟竿上的烟火。接着,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叹气说:“你们‘醉花荫’的人这次可真是铁了心了。我老头子咳一声都挡不住了,难道非要逼我露身见面吗?你不会不知道,我这旱烟袋见人后的规矩,不残一肢是别想离开的。”
——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口气?那个闯园之人的身体似乎一瞬间绷紧。彭碗儿只觉得呼吸都紧张起来,他还很少这么紧张过,他已直觉地感到,趁夜入园的那人就要出手!狭路相逢,遇阻出手本属正常。但那老头儿、那还隐身在一片太湖石后没有现身的老头儿,分明是彭碗儿很少有机会见到的一代高手!不说别的,只凭他隐身太湖石间、那一份宁默镇定的架式和一声低咳就传遍满园的中气就足以让人感到压力。
彭碗儿一时不由侥幸地想:亏得自己还算小心谨慎,刚才没有莽撞闯入,否则这娄子可真的捅得大了。
却听那老头儿接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不甘心,所以一早就等在这里了。甘五姑,醉花荫的人真的就这么铁了心的要缠住我们十九宅了吗?”
那个身影已一触即发,马上就要出手了!
接着,彭碗儿终于见到那人动了。然后,他却吃惊地发现:那人居然是,纳头而拜!
只见那人忽整个人跪在了地上,跪得又是那么决绝!几乎就是以头抢地,直磕在太湖石上。洞孔极多的太湖石被这一碰发出了声极脆又极闷的回响,数孔俱鸣,说不出的诡怪。那人却只是磕头,并不说话。
远远只见那人以头抢地,足有那么数十下,那个老头儿的脸才从太湖石中露了出来。彭碗儿远远盯去,看轮廓隐隐约约觉得好像是白天见过的那个老苍头的脸。那老苍头盯着跪地的人有一刻,才遗憾地摇摇头。
跪地的那人忽然开口了,低低地哀求道:“老人家,求求你,就让我见见涵公子吧。”
那声音很低沉,离得又远,几乎就听不清,但已可分辨出是个女人。
那个老头儿却不答,沉默了好久,才道:“涵公子已经多年不再见外人了,更不会应你所求。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那个人被他一句堵住,沉默了下,忽嘤嘤哭了起来。
她的声音实在太低沉了,有一种软厚的质地,像一头厚发铺在地上让人践踏的那种软厚。不知怎么,彭碗儿心底被撩起了怜惜之念。
彭碗儿心里先吃了一小惊:没想到居然又是个女人!夜半三更的,她又有什么事要见那个见鬼的什么“涵公子”?
那女人还在低声哭述。彭碗儿想听听她在说什么,可心里像被什么念头缠住了似的。接下来,他猛地就一拍头。这一下拍得极重,打得他自己都觉得疼了——涵公子?这里又是什么十九宅,据说就是燕家的宅院……那么那个涵公子,会不会是叫燕涵?
燕涵?燕涵!自己已有好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可他是绝不会忘记的!因为那是他印象太深刻的一个名字了。那个名字,给当年才到十岁的他留下的印象,甚至绝不比初见到“龙蛇首”布一袍时的深切来得弱。
彭碗儿了悟地抬起眼,他终于明白师傅为什么千叮万嘱地叫他切切不可在南昌城出手了。原来,燕涵就居住在南昌。
那个——在江湖上少有人见,仅在传说中出现的人物:“暮雨南天叼翎燕”就在南昌!
彭碗儿系出名门,他虽说是个小乞儿,可师傅却是在江湖上名高位尊的“七窍丐”。“七窍丐”号称七窍通灵,满脑子消息秘闻,所以彭碗儿从小见过的高手名家不知凡几。可能够给他带来震撼的却很少了。他印象最深,连师傅也不由一改滑稽涕突的态度,庄容相见的却只有一人,那就是“龙蛇首”布一袍,江湖人尊称他为“布舍人”。
布一袍名动江湖,一生助人败敌不知凡几。但他不创帮派,不收门徒,可私淑弟子几遍天下)只怕也没几个人能做到。
那一次见面却是因为“龙渊会”。“龙渊会”是龙蛇会的人自发而起的给布舍人庆祝四十八岁寿诞的一次盛会。没想到一向低调的布一袍居然亲身与会。面对数千会众,他只要求如果还有人真的记挂他布某人的话,就拜托大家今年每人尽力活人一命。那一年本是猴年,又逢甲,据推算流年的卜算子说是极凶的凶年,可那一年在江湖中却被记为“善行年”。彭碗儿亲眼看到他片言化解了华山与觋巫一派几成血仇的恩怨,当时就心里不能不生出一种“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而最后,少室山中,草堂庐内,座中只剩十余知交时,布一袍那种一闪即隐的落寞神色更让他感到震撼。
他当时年纪虽小,感觉却很敏锐。记得自己当时就曾牵着师傅的衣角低声问:“师傅,他刚才这么风光,怎么现在看着还像有些不高兴?”
他记得师傅答道:“他不是不高兴,可能,是因为寂寞。”
“这么多人来贺他的寿,他还会觉得寂寞?”
师傅当时笑了:“人多就不寂寞了吗?也许,来的人越多,他会越觉得寂寞。因为,能为他眼睛取中的却实在太少了吧?”
“那么,要什么人来了,陪他说话,跟他聊天,他才会不觉得寂寞?”
彭碗儿记得师傅当时一双老眼忽一下像看得很远,难得的那样字斟句酌地说:“也许,有一个人来了,他会高兴。不过那人很少在江湖露面,你记住了,他叫燕涵,人称‘暮雨南天叼翎燕’,又被称为‘江湖颔’。”
“当今天下,能跟‘龙蛇首’分庭抗礼的,不创帮派以徒众自重,或以祖脉渊源彪炳于世的,江湖中也许只有他这个‘江湖颔’了。”
记得师傅当时还温颜一笑:“据说,他是个很帅的男子,据江湖女流们的评点,他长了个江湖上所有男人中最美的下巴,所以才被称为‘江湖颔’。”
这话,当然是玩笑。燕涵,那个人称“江湖之颔”的燕涵,实是因为以剑法名列江湖侠少第二,轻功名列江湖侠少第二,内家修为名列江湖侠少第二,才被人起了个外号叫“江湖颔”。可他的声调却一时无两,甚至有一次偶然兴致,场外做卷,流传海内,也被主考取为榜眼。所以人称他为“榜外榜眼,江湖之颔”。
——那女人要见的居然会是他?
——他,原来就住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楼里?
彭碗儿一时只觉得心潮澎湃。今天,他终于可以亲眼一睹那个仅在传说中的人物了。出身寒微的他曾经如此的对家门清华的燕涵尊崇膜拜过的。
却听那个女人忽激声道:“可是,人人都说,‘暮雨南天叼翎燕,闻得不平斩恩怨!’我们醉花荫中,已坏了十几个姐妹性命,难道就换不来他的一刻心软?”
那个老苍头却只冷静道:“你们醉花荫的姐妹性命是坏在谁的手里?跟我们涵公子却又有什么相关?”
甘五姑却凄声道:“一共十一个姐妹,一向与人无争、与世无忤,却坏在了‘七月十三’的手里。可他们是与‘南昌厌’勾结的!南霸天、南霸天,燕家居然出了这么个败类,涵公子难道也不肯出手来管一管?难道只因为他是他的侄儿,因为是家门之事,他就可以这样袖手旁观?”
她接着嘤嘤地哭了起来:“我们醉花荫的姐妹本都是些苦命女子。我们姐妹之所以遁隐江西一地,以求平安,不就是为了涵公子他在南昌?可从今年起,南霸天忽然勾结‘七月十三’,为祸江西,十一个姐妹就这么毁在了他们手里。我们开始也不敢奢望别的,只求避祸,不是他们一直追杀不休,我们也不敢苦求涵公子他老人家出面。但‘七月十三’一定是要灭了我醉花荫一脉呀!我家朱七妹、祝十六妹与张九姑心里不服。她三个姊妹知道涵公子可能还不知道这事儿,知道也不好轻管,顾念同在一族之谊,所以才不惜尸谏。我是才从鹰潭回来,回来后才知道,这些日子来,那三个姊妹只为声冤,只为说动涵公子出面,已先后都吊死在这十九宅的大宅门前!可,涵公子始终不肯露面。
“我本也想一索吊死在十九宅门前,偏偏被一个小兄弟救了下来。所以我才会冒昧闯园。桑老丈,我们冤呀!”
彭碗儿只听得胸中气血一涌!原来,原来会是这样!这就是他以为没救活的那个女人。她又是这么个来历!“醉花荫”?这三个字他却听过,好像是江湖中弱女子组成的一个门派。听说她们多是跑解卖艺,或是青楼出身,或为下堂妾,这样的女子组成的一个自保组织。可以揣想,她们这些人生存下来有多么的不易。原来她们托庇于江西,就是为了那个传说中的“江湖颔”的声名。怎么她们会惹上什么“七月十三”?
那女人的声音忽现激楚:“我就不信,一棵大槐树,十余日来,三条挂在上面的人命,都惹不动涵公子的一晌垂怜!”
她的上身忽然一拔而起,只听她激声道:“罢了,罢了!今天,我只求一见涵公子。如果他真的不肯管这个事,那我宁为玉碎,不求瓦全,就是独自也要找上‘七月十三’,索报大仇!”
只见她一跃而起,居然要绕过那个老苍头,直向小楼扑去。
那老苍头本来已沉默下来,似被她触动了怜惜之念。这时忽一耸肩,不由大怒,口里苦冷道:“你真的敢硬来,也真的会这么执,真是不把我老头子放在眼里了!”
报恩币
“小女子不敢。”
说是不敢,那个甘五姑的身形还是猛地向前蹿了出去。
却听那老苍头森然道:“好!我今天就废了你的功夫。这倒不是为了以前我落草为寇时的规矩,实在是你太不知进退。你要见涵公子是断断不能的,而去找‘七月十三’,以你身手,更无异以卵击石。还是我废了你的功夫,保全你一命罢。你回去后,且把醉花荫就此解散。”
说着,他手里旱烟竿烟火的一明灭间,已然出手。
甘五姑分明自知不敌,已全不打算回手,只顾猛向那小楼跃去。彭碗儿见到那老苍头出手,一爪就扣向甘五姑腰间,口里不由一声低呼道:是他!原来这老人就是当年与自己师傅“七窍丐”齐名江湖的“一袋烟”桑槐。他们号称“落拓江湖老古董”,可这个当年的绿林巨寇怎么会隐身在十九宅成了一名老苍头?
彭碗儿识得厉害,不及细想,见那老人出手凶狠,已不由大叫了一声:“且慢!”
叫声未落,他已伸手抓下墙头一块瓦片,直向那老苍头击去,身子也一展而腾,直扑向前。
桑老人没想到周遭还伏得有人,随手一掌拍向那袭来之瓦。可那瓦片里藏得有巧劲,到了那桑老人掌前,眼见要被他扫落,忽然一下散了开来,四下飞溅。桑老人不虞此变,他久涉江湖,担心那暗器里别有阴毒,只有暂避。可要避开这猛地散开的瓦片却也不易。只听他怒叫一声,一件罩衣已猛地扬起,护住了全身上下,身子却不由得还是左闪了两步。
得此援手,那甘五姑已猛地一跃,拼着撕伤身体,将自己已被桑老人虚扣住的腰肋从桑老人那铁钩一样的手爪中挣脱出来,带着一串鲜血奋力蹿向了那小楼方向。桑老人见她脱控,忿恼已极,一声怒叫,人已搏起而跃,紧追而上。彭碗儿一时义烈填胸,当下疾扑上前。他此时已顾不得什么,一路上折枝投石,全用暗器手法向那桑老人掷去。虽说这样的掷法就是击中了也并无伤害,可那桑老人顾念身份,被逼得还是不由不略避一二。
借着彭碗儿之助,那女子已跃落到小楼楼底。桑老人忽然长袖一搏,带起的劲风已把彭碗儿袭向他身侧的树枝石全部卷落,人如一只大鸟一样的在空中就向甘五姑头上罩去。彭碗儿牙一咬,双手在怀里一掏,手里真正的暗青子已掏了出来,只见数点乌光就向桑老人击去。
桑老人空中怒喝一声:“代君筹,原来是你这个老花子!你今天注定要与我为难?”
彭碗儿足间加力,已飞腾而起,不顾性命地空中向那桑老人一击。桑老人大袖一扫,彭碗儿却借力一翻就上了楼檐。桑老人怕他登楼,只有放弃掉那甘五姑,后发先至,与彭碗儿一左一右已落在了小楼一层的楼檐之上。他们彼此怒目对视,彭碗儿当此高手,知道黄竹棒不足以御敌,两只手俱插入身侧革囊之中。桑老人一双黄瞳盯着他看去,半晌嘎嘎怪笑道:“我还以为是老花子,原来长江后浪推前浪,居然是你这么个少年。”
他兀立楼头,风慨极为豪雄。楼下的甘五姑自知再难趁隙登楼,只见她忽一拜倒地,望楼头振声高叫道:“涵公子,小女子甘五姑现在就在你的楼下,您不要再装作听不见。我醉花荫血海冤情,您难道真忍心袖手不管?”
她声音激楚,如杜鹃啼血,凄惨无比。
楼头那盏灯火背后,却一片静默。
连桑老人也不再做声了。等了有好一刻,楼头还是没有人应答。甘五姑忽一声惨笑道:“真的,连涵公子您也袖手不管?算我甘五姑信错了人了!暮雨南天叼翎燕呀,暮雨南天叼翎燕!我自知无力报仇,那今天,我索性就死在你这楼下。反正,是姓燕的要杀我,你这十九宅也总算姓燕!”
她话声未落,一把匕首已藏在袖中直向自己胸口刺下。彭碗儿在她开口时已觉出不好,来不及阻挡,左手袖子一摆,一支“乌沉箸”已向那女人肘间射去。甘五姑匕首已扎入胸口半寸,猛地觉得手臂一痛,匕首无力再扎下。彭碗儿已一势飞跃,纵落其侧,望楼头怒叫道:“还称什么‘江湖颔’!原来是如此缩头缩脚之辈,枉我破碗儿从小对你如此敬仰!”
他一落下,一手已挟住甘五姑持匕的左手,口里依旧怒喝道:“好,他个叼翎燕不管,我这江湖的无名小卒却要来管,不就是什么凶名昭著的‘七月十三’?我要他们全他妈给我滚到七月半!”
说完,他一手强挟起甘五姑,半拖半拽地就带着她向园外跃去。却听桑老人在后面送了句:“丐帮暗器王代老花子的乌沉箸终于所传得人了。嘿嘿,有徒如此,可喜可贺呀!”
彭碗儿忿意满胸,根本无意听他赞许,已拉着那甘五姑跃出了园外。
旧城墙外,四野俱湿。甘五姑不顾地上的泥水,一直就蜷跪在地上。
她有三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目间风韵犹存,这时动也不动地跪在地上,一张脸木呆呆的,连睫毛半天也不夹上一下。彭碗儿就坐在她身边的一块石头上面,半晌叹道:“地上就不湿吗?你起码找块石头坐一坐嘛。”
甘五姑还是不说话。彭碗儿又道:“你今天下午已装死人骗过我一次了。现在又要装成死人吗?说吧,你们醉花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惹上‘七月十三’,他们据说是个暗杀组织呀。”
说着,他叹了口气:“你们什么人不好惹,偏偏要惹他们。嘿嘿,七月十三、七月十三,号称‘只差两天七月半’。据说,凡是他们接的生意,只要两天时间,必把那要暗杀的人送往鬼域的。”
甘五姑这时才算回过来点神来,茫然应道:“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醉花荫中多半是柔弱女子。这一次的灾祸只为一个卖唱的姐妹无意中得知了关于‘七月十三’的一个什么秘密,便遭到他们这样狠辣的追杀。那姐妹被杀以后,照说也该一了百了了。除了我们朱顶红朱妹妹生性侠烈,打算报仇,我们都是活得很累的女子,只想躲过就算了。没想‘七月十三’还牵扯到南昌燕家的燕仲举。据说,那个魔王不知怎么竟花钱要他们灭了我醉花荫一脉,所以以后的劫杀也就无休无止了。燕仲举恨我们,只怕是为了当年慈幼堂的事。只是我没想到,这一次,涵公子居然也袖手不管。”
说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也难怪他不管。别的我不知道,可为了当年的育婴堂以及后来的古藤庵、现在的醉花荫,涵公子确也曾惹上过很大的麻烦,还为此受过重伤。他如今不管,我也不怪。你刚才,实在还是不该骂他的。”
彭碗儿不由怒道:“怎么不该骂?他声名如此之盛,遇此冤情,却不肯出手,那就是欺世盗名!我不骂他难道还赞他?”
他忽然想起小时心里对燕涵的钦慕,心中更满是一种受骗感。看了一眼甘五姑,他和声问道:“只是……你现在又怎么办?”
甘五姑疲乏已极地站起身:“能怎么办?如桑老人所说,回去把醉花荫解散,有地儿逃的姐妹就叫她们各自逃吧。不肯退出醉花荫的,又无地可去的,索性或刀或剪,或一根绳索,大家一起觅死好了。唉,像我们这样的人,本就不该也无力活在这人世间。”
她的脸上一片惨淡。那是彭碗儿最受不了的弱者们遭遇欺凌后绝望的惨淡。他忽然腾地一下站起,却又坐下,接着又站起,又坐下,接连折腾了好几次,把甘五姑都折腾懵了。却见他猛地一下从怀里掏出了他的那个破碗,用力地一下把它摔到了一块石头上面。碎瓷飞溅中,只听彭碗儿忿然怒道:“妈的,老子跟他们拼了。他们都不管,我管!”
甘五姑一脸又是感动又是无奈的笑:“小兄弟,你这份心意我领了,可是你怎么管?今天下午,多谢你救我。我当时装死,也是不想把你纠缠在这是非里面。你功夫大是不错,如果我甘五姑没看错,必是名门子弟,几已可以说是当今江湖中的少年才俊。可是,‘七月十三’的手底下太硬,出手诡秘无比,据说背后还有个天大的背景,这场恩怨,不是你扛得下来的。小兄弟,你原谅我直话直说。再过十年,也许你就可成为技惊一代的好手。可现在,我醉花荫再怎么冤,却也不能把你就这么牵扯进来。”
彭碗儿的脸上忽升起一丝狠辣,“我是打不过他们……”他烦燥地道:“……丐帮规矩太多,我也说不动他们来管你这码事。那些江湖上的平衡之道,再过一百年我也不能明白。可是,要是我死了,我师傅只怕还疼我,可能就会出手管这件事。他位高年尊,也许能说动丐帮出头呢?”
但接着,他猛地摇摇头:“不过丐帮中的人那么多,不缺我一个。我平时就爱惹祸,他们也早恼我了,不一定管。就算为了颜面,也不肯真的相互搏杀损伤那么多性命的。”说着,他忽在地上的一碗碎碴中寻找着什么,找到后一下把它拣起,接着眼中猛地一亮,伸手将一枚小小铜钉交到了甘五姑手里:“不过,我还有它。如果我有了什么事,你就把这东西交到我师傅手里,叫他转送布一袍,我跟他有一点渊源。他当年……对我很是看好,答应我师父要照应我这无名无姓的小花子好好长大的。所以,我活着,怕没什么用。但要是我死了,且是横死,他那句话可是在草堂庐中当着好多人面说的,他们共同应承要我好好长大。你把这东西交给他,就算死,我惹也要惹动他来出面。”
甘五姑听到布一袍三个字,眼中猛地燃起了希望之火:“可是,到哪里找他呢?咱们不能先找到他吗?你岂可无谓送死?”
彭碗儿却冷笑道:“他们这些名动江湖的大高手,我们找他自然是找不到的。但如果我死了,且死得沸沸扬扬的话,不用担心,为了他自己的话自己的面子,他也会来找你的。”
甘五姑的手忽地一缩,嗫嚅道:“不要……”
却听彭碗儿笑道:“别担心,就算死也还没有那么快。哪怕七月十三再狠,难道我就没一点机会?而且在找上七月十三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办。”
他的眼前忽划过了一个长着苹果样面颊的女孩子的脸,他的声音也柔缓了下来,只听他轻声道:“因为,我还有一枚报恩币没有收回来……”
楼头望
那个穿着一身湖绿色衣裳的小姑娘就坐在那座荒废的月老祠门坎上。彭碗儿已跟了她有一路了,他欠这个叫苹儿的小姑娘一文钱的情,照门中的规矩,这个情是必须还的。
那个小姑娘就那么托着腮坐着,怔怔地出着神,眼神里满是悒郁。只听得她喃喃自语着:“怎么才能让灯儿姑娘开心起来呢?她心里一定还在想着那个涵公子。这几天,又是三年前她最后一次见过涵公子的日子了,她又开始茶饭不思了。这一次,她是连水都不爱喝了。可有三年了,涵公子一直不肯露面呀。他不只是不见她,谁他都不见呀!灯儿姑娘是我们小姐最好的朋友。她不开心,我们小姐也不会开心。小姐不开心,我的日子也难过。唉,怎么才能让她开心起来呢?”
彭碗儿就隐在一堆乱柴草边上,听着这个苹儿小姑娘嘀嘀咕咕地念叨着她一个小女孩儿家的心事,不由有些好笑,接着无端端地却有些悲凉起来:他本是很有些瞧不起这些小女孩儿们的心思的,可以后、是不是以后,这些让他觉得好笑的东西就再也……听不到了?他为一时愤慨,心中血气一涌,答应了甘五姑那件事,当时有一股少年人的血气撑着,也没觉得怎么样义侠。可这时,静日在天上安宁宁地照着,日头下是这荒废的月老祠,一个小姑娘穿着湖绿色的衣服就那么安静那么真实地在门槛上坐着——他答应了帮甘五姑出头,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是死亡。而眼前这一切的一切,只要他找上“七月十三”后,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不知怎么突地涌起一股“悲壮”的感觉。他也觉得这感觉未免好笑,可是还是忍不住。他抬头看了那太阳一眼——淡寡寡的。今儿天凉,上空有云,没什么热气,只是温和。他只觉得心头一片片地发慌,好像觉到昏惨惨的白杨都长在了自己睡去的坟边了。他耐不住这份凄惶,一下跳出来,猛地接了一句:“先别说别人,先说说……可怎么,能让你先开心起来吧……”
那小姑娘陷在沉思中,根本没注意到是有人跳出来说话,只听她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我啊,我就想要一根灯儿姑娘系在头上的那种会发光的丝绳。我老早老早就想要了,它是真的真的很好看呀!”
然后她才回过神,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小乞儿冲她一笑,然后蹦蹦跳跳地就已走远。
要找那灯儿姑娘的住处其实不难。那是一座小楼,就在古牌楼旁边。彭碗儿找到时,先看到那牌楼。牌楼上写着四个字“矢志靡他”。这四个字彭碗儿都认得,但意思却不太懂,只觉得里面似乎有一层死亡的味道在。
他刚刚也才想到过死亡。他摇摇头:那之前,他起码还要做一件事,就是让苹儿小姑娘觉得快乐起来。
想起那小姑娘那么简单的愿望,他忽然就觉得好受多了。他时间不多,就是有只怕也不耐烦帮那小丫头四处去找那头绳来买,所以决定,索性从那灯儿姑娘头上偷下来吧。
阳光到了这时已露出黄昏的温煦。只见一层金粉,细沙样的透过那个古牌楼泄到牌坊后面的街道上来。从这里看去,那个灯儿姑娘住的小楼隐缩在一片阴影中。彭碗儿站在楼下向上望去,想着一会儿天黑后怎么好潜入楼中偷那根头绳。这样的东西他可还从未偷过,想着想着不由都觉得好玩。
这条街背,人不多,他抬头望向楼头,楼前有窗,那个窗空着,半卷半挂了一副旧湘竹帘。帘上旧莹莹的黄,洗旧它的时光陪着一层剥落的色附在它身上,让人觉得有点家居式的熟稔感。
彭碗儿一时望得无聊,低下头来,找个遮阳的阴影坐了,看街上的行人。过了有一会儿,太阳越西了,他才重又抬头,朦朦胧胧的一天金粉中,就看见,刚才的那还空着的窗前,这时多了一个人的剪影。那是一个女子,正面望不到,正侧着头在看风景。她的头望向牌坊后面的夕阳,只发髻黑黑的露向自己这边。
只见她一个匀称的后颈极为好看,勾弯弯的倾斜,两条曲线流下,收入肩头的衣服里。头上,一条颜色淡银似乎真会发光的头绳在斜阳里金闪闪。
她在楼上看风景,彭碗儿以为自己只是在看她头的上丝绳,却不知怎么一时竟盯痴了,直着脖子望了好久。直到觉得颈子因保持同一份姿势久了,都僵得酸了,才茫然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只见那女子仍是一动没动地立在窗前。她在看着自己的风景,彭碗儿没看见风景,却觉得,那整个风景都集在她身上映入了自己眼帘。
这么各有所望,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天上夕阳的最后一点金边在云边一跳,也收到乌云后面了。街道上一时嵌进了一片铁青的乌黯,整个世界重又灰凉。彭碗儿揉着发酸的脖子,算才回过神来。
那个女人也终于回过头,露给了彭碗儿她的正面。
彭碗儿揉了揉眼……不信,又揉,真的是她!居然是她……她就是彭碗儿昨晚在醉好楼见过的那个“少年”,原来她就是灯儿姑娘!
“涵公子……”彭碗儿这时才想起那苹儿今早在月老祠门槛上叨叨咕咕自语的话。当时他全没介意,这时才忆起来了——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那晚在酒楼她会对自己突然发怒,也怪不得她……
彭碗儿只觉心里一片迷离恍惚,像一刻间突然了解了这女子好多,又似对她更加迷茫了。刚才她在他眼中还只是一道风景,单纯的,因为一条颈线而美丽得那么简单的风景。可这一点联想的浮起,却像一道时光之纱,突然绵延开来,遮在了她那略显憔悴的脸上,一下映射出好多彭碗儿不太想得清楚的过去从前。
剔透骨
那个女人……彭碗儿摇了摇头,今晚,他到底没敢去楼中偷那一根头绳。不知怎么,在他心里,他像很怕再去靠近这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什么?她是烟,是谜,是浮在冬季午夜街头的冷幽幽的雾,是站在楼头只给人无意间远望到的风景……
相见只有两面,但她给他的感觉,一切却都又那么迷离而强烈。不象彭碗儿惯常生活中的一切——彭碗儿惯常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明白而又真实的:那些街巷,那个穿绿衣服的苹儿,那个月老祠前的日光,那些城墙外面对甘五姑偶然涌起的义愤,包括他即将面对的生死,包括“七月十三”……那些都是明白而又真实的。
而那女人,却像他乞讨生涯中在午夜街头常常会看见的一层迷雾。
彭碗儿想到雾,没想雾就真的来了。
那雾弥漫在夜街上,自自然然地浮起,像路边沟里冒出的水汽。水汽在这夜街上冷凝,脏脏的带着点街沟的味道,不太好闻,也有些诡异。
彭碗儿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太注意。可那雾中的空气似越来越凉,比正常的五月的夜远远的要来得凉,有一种针砭入骨的刺痛的寒意,刺痛了他一个自幼习武的人本能的感觉。到他惊觉时,却已走到那一街夜雾的深处。
彭碗儿冷不丁地一下惊醒!他猛一抬头,一双晶亮的小眼就要刺穿那雾望出去:伏击!他第一个闪出的念头就是伏击!
他身子猛地要进,却突然是退,可退的样子才展露,身子却已变成左旋,接着他身形猛横向一扫,上身都晃出两尺了,足下却是向右前方冲去。
这一段身法他施展得极快,这是不折不扣的丐门正宗的“乞儿颠”。
只见一街的夜雾都似被他搅乱了,搅得那半透明状的灰白一片混乱,露出了些黑影幢幢。彭碗儿忽然止住。他停身的地方,却还是他刚展露身形之处——这么似前奔、似后跃,似左旋,似右挪的身法一一施出,最后,他立足之地竟根本没变。
可他身边的情形却已露出端倪,只听夜街中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呀,好身手!怪不得布舍人在六年前你还没长成时就许你他年必成一代好手,特意费心眷顾。看来,那个龙蛇首的眼光,果然是非同一般。”
然后,那个像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声音又是一叹:“你既这么厉害,我真的都有点好怕了。”
彭碗儿的一张小脸头一次难得的那么严肃了起来。他冷冷盯向那夜雾边际,口里冷冷道:“七月十三,你们可真够快的了!我正想找你们,没想你们先来了。”
却听“七月十三”中那个声音还是怯怯地道:“你也知道七月十三,那你该知道我好胆小的。我大哥新接了‘醉花荫’的生意,我好怕被人撞破,做不好挨大哥骂事小,丢了命事大,我怎么能不详查?这两天,一向没人敢碰的甘五姑跟她细聊过的江湖人就只有你了。我们,本来是想用她来逼出那个燕涵的。没想他没露面,倒让甘五姑先惹出了你这个麻烦来。”
彭碗儿哼了一声。布一袍当年一见他后,就难得地开口嘉许,是为他虽一向滑里滑气,但每逢大事有静气,这一点连师傅也不能不夸他的。可他心底还是不由心惊:“七月十三”做事端的好机密!怎么,这么快,他们就已把自己的出身来历全都摸清了?他们原来真正的目标还不是“醉花荫”,自己也早奇怪他们没事盯着那些弱女子做什么,原来他们真正的鹄的是燕涵。追杀醉花荫中人原来只是他们在外围的一个试探。
可,他们是燕仲举请来的,南昌燕家的人自己算计自己家中的台柱是为什么?
只见彭碗儿长吸了一口气:“有什么道儿,你们就划下来吧。你们来了几个?我好大面子。你是‘七月’中的小七,还是‘十三’中的小十三?”
那个怯怯的声音说:“这个,却不能告诉你。过会儿,你死了,记住了我的名字,会找我来报仇的。我怕鬼。但彭碗儿,咱们都是以暗器名家,咱们就先斗斗暗器吧。”
说着,空气里一丝“嗖”的声音,一道丝一样的暗风突然袭来。彭碗儿侧颈一躲,可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杀手,真正的杀手是隐藏在那一声“嗖”下几乎无声的暗器。
他右手这时扣了个诀,那是他彭碗儿熟习的接发手法“食为天”。他右手拇指与食指如握空碗,虚虚一接,已兜住了一枚铁星,身子已是一旋,扬臂出手,放出的却是空的。只听他后背上机括一响,却向那发声处射出了一支暗箭。可袖箭起处,他才如空放的左手心忽冒出了一缕烟。只听夜街上突发出了一声低哼,是七月十三中的一个暗伏者已中了箭。却听先前那个怯怯的声音道:“天,你居然还练会了几乎见影不见形的‘冰夷’。我真的没小看你。今天,我们可有得斗了。”
对方来的绝不只一人,最少一共有六七人。好在彭碗儿是习练暗器的,倒也不惧他们人多。他师傅“七窍丐”名为代君筹,一手暗器手法名动江湖。彭碗儿年纪虽小,但天资极佳,一手暗器论手法已承师傅衣钵。“七月十三”本为暗杀组织,暗器手法自是圆熟。一时这条背街上,只听得“嗖嗖”“丝丝”“啾啾”之声不止,那都是暗器破风之声。
可真正让人担心的倒不是这些鸣镝响箭,反而是那些不响的,如七月十三的“静夜丝”,如彭碗儿那只见其影难辨其形的“冰夷”,这才是真正要人命的。
街战越斗越酣。彭碗儿知道:今天,对手人数原多,更是有备而来,占据了天然好地形。余者虽还罢了,可那个怯怯的声音和另一个从不出声的人却端的可怕,看来“小七”与“小十三”是联袂而至了。自己暗器囊中家伙最后终将告罄,甚至他都断定不了自己是支不支持得到那一刻了。他此时虽伤了几个,可对方分明已把自己当成了练手的靶子,只是在排演合击,要拿自己这个丐帮暗器王的徒弟喂青,不舍得一时杀了自己罢了。
他心中微叹,只觉左肩猛地撕心地一痛,中招了!彭碗儿心下一横,双手俱出,不再用“食为天”手法接还对方暗器,竟一把把革囊里的暗器倾囊而发,只听得夜雾中嘶鸣不止——他彭碗儿今天是挂定了,但就是死,也要找回几个本来。
可,“七月十三”实在是太强了。他虽听见痛呼,似并没有真的要下哪个的命来。夜还是那么黑,彭碗儿心头一惨,天上的月儿这时一隐,都隐到云彩后面了,似也不忍见他一个小小少年夜街喋血,无端送命。
空中忽有一声鞭鸣,这一下袭来得极巧,彭碗儿躲也躲不及,却见它先劈飞了彭碗儿射出的几道暗器,七月十三中人一愣,接着,彭碗儿却一下被那卷来的鞭丝缠住了左臂。那鞭丝一收,彭碗儿猛地被带得腾空而起,一拉就被拉向了左首的房檐。身边暗器追袭而至,可那来人分明早有准备,只见一天细沙扬了起来,只听七月十三人大叫不好,“退,是磨砂楼的指间杀!”
彭碗儿才在屋檐上立住脚,还没会过意来,那人已低低一收鞭梢:“走!”彭碗儿借着那黑黑的夜色,想都没及得想,就跟着那人逃走。
直奔出了有两条街,算是脱开了“七月十三”的埋伏。那“七月十三”想来处事极小心,一见伏击已破,竟不追踪,生怕陷入敌谋。彭碗儿盯着前面的身形,还在追下去。
前面的人影忽停住脚,一转转过身来:“你逃出了命,还不不快滚出南昌城去,少沾是非,却跟着我干什么!”
夜好黑,彭碗儿一直看不清那人的身影。这时,月牙儿突地微微一吐,彭碗儿才看清了她的容颜,原来居然会是……她!
彭碗儿低声呼道:“灯儿姑娘!”
那人果然是灯儿姑娘。只见她面色带霜地看着彭碗儿,半晌才道:“看什么看,直盯着看。难道,今天傍晚,你盯了我快一个时辰还没看够吗?现在还这么看!”
彭碗儿一向伶牙利齿的,也惯会嬉皮笑脸,可被她一句话却说得答不上话来。却听那灯儿姑娘的语音忽转温柔:“你这么看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看?”
她面上神情一瞬间转成言笑晏晏的,如月镀云边,鳞光一泛。彭碗儿只觉被那微光一瞬间晃住了眼,不由地回道:“是很好看,比那些……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好看。”
那女人却忽一下冷下脸来:“原来你是说我老了?哼哼,那你就去找你那些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去吧。别跟我,再跟我、我挖下你一双眼珠子来!”
说罢,她腾身就走,走得好快。
彭碗儿脚下趑趄了下,想着她那忽翻忽变的脸色,却到底不敢再跟上前。
好一坛“燕酥”!
一口酒喝罢,彭碗儿把酒坛子贴上了自己的脸。坛子冰凉凉的,他此时正在醉好楼,小二的眼光分明已在诉说着对他的厌恶——酒楼本来早已要打烊了,要不是眼见彭碗儿肩头带血,加上对他前日“飞”出酒楼之举的惊撼,店小二只怕早就开口赶人了。
半坛酒喝下来,彭碗儿的眼里已经醉意朦胧。因为伤,加上出血,再加上酒,还有适才经过的生死苦斗,他突然感到一阵虚弱。这个世界太大,他还太小,不期而至的争杀也太险恶,他难得的有一种稚弱的无力感。
他突然一推桌沿,头也不回地就走出酒楼外面。他要去一次十九宅,他要问问那个燕涵,他怎么可以对就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冤屈如此视而不见!
彭碗儿是抱着那坛酒来到的十九宅的后园。让他吃惊的是:那个老苍头“一袋烟”桑槐居然不在。园里空空的,让他得以长驱直入,他先还以为必然要跟那罗罗嗦嗦的老头儿先打上一架的。不知怎么,他心里就觉得憋闷,很想跟谁打上一架。
那座小楼上的灯火却还亮着——燕涵难道总是这样中宵不眠吗?彭碗儿来到楼下的荷花缸边,他坐在那荷花缸沿上就开始继续喝酒。咕嘟嘟地灌了几大口后,他忽扬头向楼上叫道:“燕涵,我知道你在。以你的耳目,一定也知道我来了。你怎么这么好的耐性,看都不看我一眼?”
楼上静默无声,彭碗儿又挑衅道:“你以为‘七月十三’是来找谁的?他们就是要找你的麻烦!追杀‘醉花荫’中人,只不过是他们对你的一个试探。据说他们就是你们南昌燕中燕仲举请来的。他是要杀你。我不知道你们族内内讧的情形,不过,你还顾全什么一族之谊,值得为同姓情份就这么龟缩不见!”
可楼头依旧毫无应声。彭碗儿只觉心中空空的,却忍不住的忿怒。接着,他的口就脏了。他是如此忿恨着:他从小心中那么顶天立地的一个英雄居然对侵犯到自己身边的罪恶表现得是如此的怯懦,枉他彭碗儿崇拜了他好多年呀!他有一种受骗的感觉,他就是要激出“江湖颔”骨子里的那一点豪勇来——如果他还有的话。
好半晌,楼上小楼的窗忽“吱”地一声开了,微启一缝。但除了那一下窗响,楼头依旧毫无声息。彭碗儿怔了怔,忽叫道:“你是被我骂狠了,想让我上楼是不?哼哼,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这只敢退守一楼的懦夫。”
说着,他身子一窜,猛地一跃,已上了一楼的楼檐。那小楼一共不过三层,彭碗儿再度腾跃,已上了二楼的楼檐,就立身在那窗外。
窗内依旧毫无声息。彭碗儿心头忽升起丝怪怪的感觉。那感觉是如此怪异,有如生死在这窗间只隔了一线,渺茫茫的,似乎只要轻推一下那窗,就可以由此岸望到彼岸。
他猛地静了下来,吸了一口气,自己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一吸气的声音了,听到那点气流是怎么由唇度齿,钻进喉头,吸入肺腑之间。
但他一向胆大,心头虽空,还是伸出一指,轻轻一点那窗扇。
只一点,那窗扇就无声地大开了。
窗边有几,几上有灯,一床素榻,榻后的事物陷入整个屋子的阴影里,这就是彭碗儿开窗之后所见。然后他才看到,那覆着阴影的墙上,依稀似有个人影在。
彭碗儿忍不住血勇,更忍不住好奇,一跃而入,就落入屋内地面,叫道:“我进来了!”
没有人应声,彭碗儿只见榻后那人还是静静地坐在一扇屏前,身影峭拔,正是他小时幻想过的“江湖颔”的样子。那人身上的一袭衣服丝质轻软,衣下背影挺拔清直,似是那一袭衣衫裹着的不是人,而是一株墨竹般。
彭碗儿耐不住这份寂静,再次开口道:“你让我上来,我已经上来了,我刚才骂过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办吧!”
说是这么说,可面对这传名江湖,一身修为足与“龙蛇首”分庭抗礼的一代高手,彭碗儿心里还是不由升起一丝怯惧。
可那人还是没有出声。彭碗儿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只见那人一动不动,只一袖伸出,侧抚在身边的一个盘根雕就的高几上,那袖子轻轻而垂。彭碗儿这才发现到底是哪里不对:那袖中露出的指尖,那袖中露出的指尖……
……彭碗儿倒吸了一口气:那袖子盖得好低,又是背面,只见得到那人露出的几个指尖。可那几个指尖,晶莹惨白,竟不是手指,而全是……指骨!
彭碗儿这一惊可真的惊得倒退了两步,低声道:“你……你……”
楼中一片阒寂。一点冰凉之感顺着彭碗儿的足上经脉直浸了上来。好半天他还是说不出话来。那人依旧没有回头。彭碗儿忽从怀中抓出一片子母碟,旋飞击出。他不敢击向那人,却击向凳脚。他这一下手法极巧,那凳子好轻,竟一声吱呀,被子母碟击中后,竟旋了过来,露出了那人的正面。
只见那一袭轻袍下,衣襟微敞,直露胸怀。可里面的竟不是中衣,而是直接露出了那人的胸骨。那骨头根根可见——那衣下竟只有一副骨架!
那骨架中的骨骼根根晶莹剔透。看那身骨的姿势,如此冷峭,足可见出其人生前的高爽风概。
彭碗儿倒吸了一口气,他以为楼上有人,坐的那个当然是人,可万没想到,会是如此一具剔透之骨!
燕涵……难道这个人就是燕涵?
刹那缘
那具人骨忽然说话了:“你终于看到了。”
这一声把彭碗儿一直挟在怀中的酒坛都惊落了。那酒坛落在地上,片片而碎。只听他控制不住地颤声道:“你,你……”
“你想问,我是人还是鬼是吧?”
彭碗儿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只听那人道:“在没见过我的人眼里,我依旧是人;但在见过我的人眼里,我已是鬼了。”
说着,眼前忽有轻纱飘荡,是那床边的素幔忽然被放了下来。彭碗儿的目光被吸引得一转。然后,幔子一卷,人影重露,那一张凳上,这次,已活生生地坐着一个人。那样的五官,依稀宛然……夜雨落如洗,眉眼峻似初……还是那日彭碗儿在酒楼里见过的那个少年。
灯儿姑娘一身男装打扮,穿的就是那具人骨身上的袍子。她的声音几乎也像一个少年男子,只听她低笑道:“我学他的声音学得还像吧?三年了,三年下来,连桑老人也以为他只是受了伤,在闭关治伤,没想到,他早已不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像我这样费尽苦心,学得声音这么像他呢?”
——灯儿姑娘,是她!只见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烛光之下,神情又恢复了一个女子的神态。只听她悠然出神道:“‘江湖颔’之名,在南昌依旧清响不绝。可有谁知道,其实三年之前,他就已经死了呢?”
彭碗儿惊绝道:“他怎么会死了?谁、谁又能杀得了他!”
灯儿姑娘一转眼,眼睛忽对上了彭碗儿的眼。只听她低叹道:“别人是不能,连布一袍只怕也不能。可他,自己能。”
彭碗儿张口结舌,当场怔住:难道,难道燕涵真的死了,而且还是自杀?他如此声名,如此清华,如此门弟,还有什么理由自杀?
却听那灯儿姑娘凄然一笑道:“其实,他本不必死的。但他既是这样的人,又是这样的世家子弟出身,从出生起,就承家门清华之誉,只是旁人怕万万也想不到:所有世家中隐藏最深的罪恶,也必将为他所承担。”
她轻轻一抬眼:“今天,他的死讯的最终还是为人所知了。桑老人是最先知道的。我知道他心中一直就有怀疑,只是不愿相信。直到昨天,甘五姑闯进园来,燕涵都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老人家就更怀疑了。他当年为燕涵所救,发誓为奴。因为他老人家本来一生无家,跟了涵公子后,也就把这十九宅当做家了。你一定奇怪今晚进来为什么全无阻碍?因为,桑老人知道他死讯后已发狂疾走。我估计,他是找‘七月十三’去了。他也是个有血性的人,哪怕已老。燕涵一去,他已了无生趣。他是会拼命的。但,你不知道‘七月十三’这次来的是什么人,这一次,就算桑老人出手,就算我这磨砂楼子弟冒他之名出面,也是再也扛不住的了。如果我所猜得的话,最迟明天,桑老人必将丧生在‘七月十三’手下。”
彭碗儿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却听那灯儿姑娘低低叹道:“算一算,认识他已有多少年了?十三年,还是十四年?乍雨乍晴春亦老,缘去缘来不曾圆。我这一生,是欠他的了。我从小在‘磨砂楼’长大。我的师傅们,一天到晚都在磨砂。她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找来一块光洁已极的镜子,用砂子磨,直磨到粗糙起来。她们说:这世上一切光鲜亮丽的东西都不能长久,是不可相信的。我当时还不信,没想到,最终,还是不能不信呀!”
彭碗儿听着她在那里自喟自叹,也不能全明白她在叹息什么。他这么伶俐的口齿,却也插不上话来。却见灯儿姑娘行至榻边,伸手在颈侧发上用指绕了绕:“我十四岁时碰到他,他比我大三岁。那时我还正是晓芙玉露一样的年纪,因为没出师门,不能跟他多走动。可遇见了,却也就记下了。这一世之人,才调能仿佛他一二的,又能有几个呢?”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箕钱堂下走,当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她忽低低唱起,面上露出画卷般的神色,怅然垂涕道:“真是,何况到如今啊……”顿了顿,她眼波婉然流转,忽然侧望向斜对面的彭碗儿:“你说,当时那一面,我记下他了;他会……记下我吗?”
彭碗儿望着她的侧脸——他本不懂男女情事,可听这灯儿姑娘错杂说来,猛地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缭缭绕绕地缠进自己的心里,不由得一晌心酸。
他狠狠地点着头,生怕表现得还不够的样子,低声补道:“会的,他一定会的……只要是个男人,见到你,就一定会记住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却听那灯儿姑娘莞尔一笑道:“只怕未必,我们磨砂楼中,虽传媚术,但是,那时我并未习及。而且我那时年小,一味娇憨,他不见得就记得住的。可是,多年以后重见,他总会有印象的了吧?可一直都是我追他逃。只是那时,我好多事都不懂。那时他已名满江湖,人称‘江湖颔’,传言以剑法、轻功、内家拳掌都避居江湖第二。榜外榜眼、江湖之颔,但他的一身才调,只怕称得上是举世无二的吧?他只认真地看过我一眼,剩下的时间,就是逼他相见,他也多半是眼神空扫。我只能在里面看出忧郁。可是那时都不懂。我不懂他心里面的那个心结……不懂以他身负之重憾根本已无力来爱。只是怨他,恨他,毁他不倦。你知道燕仲举为什么这么恨他,不惜勾引‘七月十三’来杀他吗?”
彭碗儿摇摇头,这一点他也一直好奇。却见那灯儿姑娘微微一笑,目现睥睨道:“这世上的世家旧族,外表清华,其实,有哪一个又真是表里如一那么好的了?你只怕也不知古藤庵与醉花荫的来历。这两件事,却是一直纠结在燕涵他心里的结。在百十年前,南昌燕家,不知是出于哪个夫人的一时好心,在南昌附近,开办得有一个‘慈幼堂’。那‘慈幼堂’里,收容的却都是女婴,是给南昌城那些只爱儿子不喜女孩儿的家庭丢弃或救下来未及溺毙的女婴一个生息之所的。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灯儿姑娘顿了下:“……那‘慈幼堂’,却已成了南昌燕家这些外表光华、却暗藏禽兽之心的男人们的一个淫乐之院了……”
彭碗儿先还没听懂,明白过来后,眼神里不由划过一道怒光。只听灯儿姑娘叹道:“可惜,我当年却全不知情。识得燕涵时,也只见到他那风光无限、爽落潇洒的表面,不知道他内心为这件事所一直遭受到的折磨与悲哀。他大概也就是十七岁左右知道的这事吧,我不知道他当时一个弱冠少年,在族内辈份又不算高,还不是长门长枝,是怎么决定来管这件事的。南昌燕家门中不乏好手,又极讲位份尊卑。可慈幼堂中……”灯儿姑娘的声音忽转尖厉:“……多是十来岁的女孩儿。这样的淫辱,说来都令人发指。我不能知道那些男人究竟怎么想的,让一些未及成年的幼女辗转呻吟于他们胯下就真的会有快感与威权?燕涵本不打算成名江湖的,而江湖人只怕也少有人知道,燕涵他平生第一次出手,就是为了这些女孩儿。他第一次的出手就是与族人之斗!那一次,真是他家门中少有的一场内讧大乱。燕涵出手,连废族中十余好手后,才有长辈出来,充和事佬,摆平了这件事。所有女童,要么寄养入别的慈善之家。那些年纪大的,不想走的,与多病的,就入了十九宅所庇护的古藤庵。燕涵却还是不放心,有几个锐意图强的女子,燕涵就介绍她们拜师,习得武艺,醉花荫一派也是那时创立起来的。
“如果这件事也就到此了结,未尝不是一件幸事。燕涵之所以成名江湖,实是为,他实在不愿与家族中人内斗,想凭族外声名压伏住本姓中人的恶念。可是,悲哀的是,在我重新遇到他时,他却再次发现家门之耻重演!那些人,那些他原来以为并没有卷入这件丑事中的族中耆宿,那些充过和事佬的长者,包括他的叔爷辈,原来也都趟过那趟混水的。更可怕的是,那些年他少在南昌,燕族中人什么都瞒着他,只求他在外面给家族争到好颜面。你知道以燕涵之内气修为,就算剑术、轻功、拳掌实打实的要避居江湖第二的话,内气修为上以他的绵泊清纯,怎会退居江湖侠少之第二?他是以家族为耻,不愿顶着这个招牌再给他们添光上彩。古藤庵中三个幼女惨遭淫丧,是他重回南昌后立刻发现的。他也许就是那时才惊觉,原来当年的事并不算完!哪怕慈幼堂中的幼女当时大半已避居古藤庵,他们燕家的这些人,倒觉得别有风味,魔掌已伸到古藤庵了!他其实可以一切都装作不知道,继续当他的清华子弟。因为这次的事,牵连到燕家百分之九十的德高望重的长辈。他要管,却也同时要冒犯纲常了!
“可以他的脾气,偏偏又不能装作不知道。我与他认真的相识该是在他最犹豫最徘徊不定的时候。他似乎也曾瞩目于我,却从来不曾亲近我。为了这一点,我在江湖上给他惹过多少麻烦啊。我是恨他,最后一直追他追到了这个南昌城,却一直都没能逼出他一句话来。直到那一天,四年前的那一天……”灯儿姑娘忽然抬起眼,表情变得极为凝重:“……南昌燕家的衰落几乎就在一天一瞬间衰落下去的。我们外人,几乎南昌城所有的人都知道南昌燕家出了大事,只是没人知道是什么事。只知道,南昌燕家的好多人物都从那一天不见了。那一天,当真是‘千棺从门出’呀。偶有残存的燕家的长辈人物,其后也多避居为僧了。我是好久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南昌燕家,在朝廷,在江湖,都称得上是百年世家了,没有人想到那一场祸乱原来出于燕家的内斗。燕涵他,终于决定还是不能坐视不理。可这一次,他的对手太强大了,不只是像几年前一样清除掉几个‘败类’就可以,而是要与整个家族作战。他们那一天的事故就发生在挂着‘百代泽’的祖祠堂内。燕家中不乏好手,那一天的事,他们已务欲除燕涵为后快。而他,单人只剑,心中惨痛,却不能袖手。凭着一把长剑,几尽废南昌燕族内数十好手,掂量轻重,或杀或废。可他也由此而受重伤。
“直到几个月后,他才终于对我吐露了一句实话。当时,是我情急之下,逼问他是否嫌我门第低微,不堪匹配时,他才说了这么一句:‘可南昌燕,也已衰落了。’我那时才想起当时盛传于南昌的这场事,没想他接下来会是这么一句‘而这场衰落,是毁在我手里的。你以为我出身清贵……’他苦笑了下,‘那我就告诉你这一场清贵背后的故事吧’。”
灯儿姑娘轻轻叹了口气:“我说不清楚当时他那惨痛的表情。事后我想,他本不必要跟我说这一切的。但他是个好人,他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他不能接受我的理由,但他分明用这一场陈述来暗示了他将永生不能逃脱出这场杀戮的阴影,不能逃出诛戮父执的罪恶感,也不能重新开始快乐的生活。那时的他,还记挂着让我不必自恨,不用自己觉得自己不好,才换不来他对自己的好。他想告诉我的而是一切是因为他的不好……”
灯儿姑娘的睫毛一垂,掩住了她心底一声低低的叹息:“燕仲举之所以这么恨他,也就是为了那一件事。长房长门,燕仲举的父执,几乎尽遭燕涵所废。只是,他不知道,远在三年前,燕涵他,就逃不出对自己只剑灭门,诛戮父执的罪恶感,形销骨立,而终至于,最后……自陨于楼中了。”
她极轻极快地叹了口气,回转身,走到榻后,折起那扇屏风,露出了后面那具披着丝袍的骨头:“他只给我留下了这个,他最后留给我的一句话是:‘灯儿,请你帮我看看,我的骨子里还是不是干净的’。”
彭碗儿只觉胸中憋闷——原来会是这样,一切居然是这样……
却听灯儿姑娘苦笑道:“可是,我怎么会当他不干净呢?他本不必证明给我看的。他的毛病,我一向以为,就是太好洁了,太干净了。太过好洁的人,本是不宜于活在这世上的啊!”
她的眼忽胶住了彭碗儿的眼:“你说,是吗?”
彭碗儿从她眼里深深地望了进去,他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只知道,那座他曾看见过她在上面看风景的那座小楼、楼边的那个牌坊、牌坊下面的街道上的金粉微尘、还有牌坊上面的那四个字“矢志靡他”……一样一样在自己脑海里划过。忽然,他似乎明白了,却只觉出……伤怀。
只听灯儿姑娘低声道:“但我,不要让他死去。这是一点痴想,这么些年,我就是不想让他死去。起码,我可以做的是不让他的声名死去。这三年来,我一直在冒充着他,时不时地去管些身边南昌城的闲事。我不知这是不是傻念头,只觉得,如果他的声名还在,如果,‘江湖颔’三个字一直还在江湖流传,一直不在我耳边消失,如果、我还可以穿着他的衣服在一碗燕酥中偶醉,那么,他就还在吧……我不想感到身边已没有他。甚至,我疯狂得让所有南昌城的百姓都已知道,有那么一个风景小筑,小筑中的女子一直在等他……我真的是疯了。”
彭碗儿眼中的泪终于流下,可灯儿姑娘的眼却是干的,干得像一个水涸之潭。“要是以前,为出的那一点小事故,以我的功夫,加上些巧智,还尽应付得了。可这次,燕仲举请来的人,是七月十三。他们来头这么大。七月十三,七月十三,只差两天七月半,就算我倾尽全力,也是扛不住的了。”
彭碗儿只觉胸中一股热血涌起,他忽然什么都忘了,忽然只想帮助这一个女人。这一次却无关义愤,无关侠气,只觉得天大的事,他也要帮她。只听他冲动道:“我来帮你一起扛!”
灯儿姑娘忽侧转脸:“真的吗?”
彭碗儿一生都没有那么坚定地点过头,只见他狠狠地点头道:“真的!”
灯儿姑娘一眼直向他心里深望进去,半晌道:“那好,我正有事要你帮忙。”她忽颦眉一笑:“你那时一直在楼下看我,会不会觉得……我很好看?”
彭碗儿的脸忽红了。
“可为什么?我早不年轻了。脸上,也断没有苹儿丫头那样青春的气色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彭碗儿扭捏了下,不好意思答,但觉得对这个女子的问话,像注定会成为他命中的“圣谕”一样,不能不答地道:“因为……风情。你有她们所有我见过的女人都没有的那种……风情。”
他费了好大力才找到这样一个词。那女子忽然笑了,她笑得有些怪异,有些有趣,也有些……风情。她盯了彭碗儿一眼:“那好,你爱风情,那这也就不算我迫你了。起码以后,多年之后你再回思,为此风情一脉,大概也就不会自嗟自怨了。”
彭碗儿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却听她沉吟道:“那好,要帮我忙的话,你就跟我过来。”
彭碗儿被催了眠似地跟她走去,走了几步一抬眼,才发现她把自己领到了那具骨殖之前。那具骨,真的是晶莹剔透,不知用何秘法保存,才多年未变,拒染尘埃。他还怔着,却听灯儿姑娘温柔地说:“我要给他脱去衣服,你也脱去好吗?”
彭碗儿迷迷糊糊地点头,只觉凡是她说的话,他就不好违背似的。他脱去了上衣,露出他一个十七岁少年的身体。灯儿姑娘扫了他一眼,回看向那具骨殖,眼中却不知是怎样一种表情。然后,她温柔的手像触摸情人肌肤一样轻轻地褪去了那具骨殖身上的衣服。彭碗儿正在惊诧,却听她对着那骨殖说:“那就这样吧。这样,不是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还在奇怪,却见她忽然伸手一移,从那具骨殖中胸中忽取下了一块舍利子一样的晶莹之骨,一回身,疾快地就把它冰凉凉地贴在自己胸膛上了。彭碗儿刚想问一句:“干什么?”却吃惊地发现,那块如冰如玉的舍利样的骨胳像水一样的就要慢慢地浸进自己的肌肤,慢慢融入,直到深入心骨。
——这是什么秘法?磨砂楼中奇技果然骇异!直有两盏茶的功夫,彭碗儿亲眼见到,眼前那具冰玉剔透骨就在融化,而那骨中的精华,那块舍利样的冰玉样的骨头似乎就那么浸入了自己的体内,而丹田之中,骨脉之内,一时似充满了说不出的力量,那一种力量直欲破顶而出。难道,难道,这就是“传灯”之法?那个燕涵,真有佛家秘法一样的修为,可以把什么愿力种入舍利之中,化入自己体内,来达成吗?
他忽然看到灯儿姑娘看自己的眼神忽变得好温柔好温柔。温柔得一时让他把所有的惊诧都忘了。冰玉一样的舍利种入了他骨中,春水一样的眼波却拂动在身畔。一时只觉,无论她对自己做什么,只要有这一时一刻的相看,那这一生……也不虚了。
却听灯儿姑娘呢喃地道:“这一生,我都不曾拥有你。但最后的最后,我终于可以以另一种方式,与你同在了。”
她的手,忽然划过了彭碗儿的肩头,轻轻褪着他的皮肤一样的,往下、往下……
这一夜,后来的后来,如氛如雾……一切的一切,绮红瑰丽得让彭碗儿多年后虽回思如梦,却终其一生也没放下。
阿房焚
那一夜,长长的梦始终都是特异的、幽密的、暗魅的,乃至深艳的。
那样的梦,绮红流丽到让人不想再醒来。
可梦终究要完。彭碗儿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当时没有发觉其实已经过了三天。这一睡,他睡了足足有三天。醒来后,却有一场饱胀后的空虚感。他惟一惊觉到的是,这一张床上,只有他,只有他自己了。
一切有如梦幻,只有梦醒后有比幻梦更空虚的失落。以前的自己好像不在了,那个涎皮涎脸,只觉生涯有乐的少年已经不在。因为在梦里,他曾真正的活过,真正的活到了一个花香鸟语、四境空明、惟我与卿、风光佳绝的极境。可所谓极境就是:那其中的一切都太美了,以致映照得过往今后,一切皆虚,空乏如幻。像这一生,竟只有那场梦是真的。
怔怔地睁开眼,看着那幔过于寡素的白帐,好久,他才惊觉,自己不是在十九宅。他下床走到窗前,推窗望去,窗外已是日落。看到不远的那个牌坊,坊上还是那四个字“矢志靡他”,他才知道:这是灯儿姑娘住的小楼。楼外,又是黄昏的风景。她曾在楼上这么看风景,看风景的自己曾在楼下看她……
而现在……他忽听得楼下街声嚷嚷,南昌城南的一个大宅方向余烟直上,那是一副极残酷而瑰丽的画面。正南方钟鼓楼下的一大片地方,似乎什么东西燃烧尽了,隐隐还可以看到一大片废墟的影子。那一场火灾似是极大,虽已熄灭,空气中还是残留着一种异样的焦糊味。
接着,他才听到人在楼下用一种紧张而不解,难以揣测原因的神秘口气在谈论南昌燕家的长房长宅,也就是燕仲举的大宅居然一夜之间就那么化为灰烬了……
——那一场火,烧了足足有三天。大家都说,他们又一次看见了公子燕涵。他在那大火上一夜纵跃。虽然人们都是远远地看着,没有人看清,但人人都认定那就是燕涵。他一支长剑,来回激荡。人们不知他是在力拼外敌还是与已为人不齿的“南昌厌”燕仲举一战。
那一场火,烧尽了燕仲举,也烧掉了“七月十三”。
“七月十三”从此江湖除名。这个隐秘的杀手组织,一向并不张扬于世,却在被剿灭后在南昌城一夜成名了。这是涵公子在江湖上最后也最轰动的一次侠举,虽然大家后来都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儿。城外发现了他家老苍头桑老人的尸体,忤作说验伤的结果是死在“七月十三”手上的,可大宅里没有燕涵的尸骨。他一定不可能死的,除非羽化,因为,他就是南昌城百姓眼中的传奇,永远不老的传奇。
人们在猜测着他出手的缘由,是为了桑老人的死,是看不惯南昌燕家燕仲举对百姓的残害,是为了醉花荫……
彭碗儿那晚带着一坛酒来到那个废墟,他在传说与流言中想像着……灯儿姑娘是怎样披上“江湖颔”的衣衫,在桑老人折翼而亡后,独斗“七月十三”与燕仲举,顶着燕涵的名字,如何将他们一一尽诛于剑下。这是……怎样一种深情他虽并不知道,但他可以体会可以想像。毕竟,那场深情的余韵他曾经历。但,以灯儿姑娘的身手,她本不可能的!一切,只是因为那块剔透骨中的舍利吗?
他如此猜想,也确实是的。但他永远也想不到的是,燕涵死前曾留给灯儿姑娘的一句话:“我以内家清净存根之修行,或许可冒昧而得舍利一枚。日后,卿如逢大难,或可仗之化解。此物寄我愿力,可长修为。植入男身,或可内息一夕猛进。虽未见持久,但望可化厄于一时。”
他同样不知道的是,当时灯儿姑娘站在燕仲举长房大宅之上,身披长衣,目光睥睨,望着一宅火光,略不看燕仲举与“七月十三”一眼,口里骄傲地自笑道:“涵,我知你苦心:你不望我苦守人间,为君全志,想要我拥有完整的一生。你知我执念,要我如想拥有你,就一定要找到一个还喜欢的人,在他身上化入那舍利。只有在现世的活人身上,让我才能真正的感受到你。而这样的人,也必然能够接受我的过去苦恋,才会答应这么做。你想得太周到了。走了走了,还想留给我另一种终生欢快。却没想到,最后我找的,竟会是个孩子……就算一夕如梦,此后,他必将另有自己的一生。而我,会用磨砂楼秘法,借阴阳之术透支此舍利之力——如你必将锲入我,则我终生属于你。”
……风吹发飘,彭碗儿想到了这一地今日废墟、当日火光上她的风吹发飘……他只觉心头空茫茫的痛,无所解无所由地那么地痛,并不强烈,却正由此而持久。他抱着那坛燕酥回到灯儿姑娘的小楼时,还在幻想着那一场猎猎火光上的风吹发飘……
风景小筑中,窗外是夜。夜中的牌坊上,不眠的是那四个硬笔直书的四个字:“矢志靡他”。
楼中,妆台前,他看到一面尘土封满的镜子。它像久已弃置,久已不用。他轻摸桌上,在镜子后面,找到了一个妆奁。
妆奁上已有蛛丝,轻尘细布,上面却沾着几个细小的指痕。那是灯儿姑娘临去前最后一次的指痕吗?
他不敢打开,却又不忍不打开。打开后,他怕看到里面曾藏着的一个女子曾有过的怎样最绮丽的梦想。迟疑良久,手颤了好久后,他终于还是打开了。然后,他惊诧地发现,一奁首饰,俱都蒙灰。那灰灰的乌银色泽里,就在上面,他看到了一截头绳。那银色的,在暗夜里像也会发光的头绳儿。
丝绳边有一张小字条,上面只有几个字:“给你给她的”……彭碗儿茫然抬眼:墨犹新墨,蛛奁尘镜上,光阴似老,老去的蛛奁内,写着“给她的、给她的……”
尾声:再登楼
好多年都没有磨过的镜面会是什么样的呢?——彭挽想:究竟已好多年了?沉淀过久的年头像那镜面上黄蒙蒙的光一样,迷澄澄地给人一种老酒浊醪、不踏实的醺醉之感。到今年,他最小的孩子已足岁了,那是第三个孩子。这个孩子来得晚,比他的哥哥姐姐要小十余岁了,彭碗儿现在也改了这个名字:扶老携幼、左牵右挽的这个“挽”。
……可多少多少年以前,他曾有一个名字:碗儿、碗儿,回思起一声声家居碎语般的亲切。可她有当过他是一瞬间的“碗儿”吗?
那种亲切只在当年,如今硬坠坠的“牵挽”才是他人生中所能拥有的最踏实的存在感。彭挽现在已是个精壮的汉子,精壮得好像块磨旧的铜,黄韧韧的脸色分明像经历过所有激扬勇决的青年,却依旧勇敢,只是把那一脸蓬松的阳光换成了压实了后的阳光灿烂。
楼下忽传来一个妇人的召唤:“挽哥……”
又是苹儿在叫了,难得他们终于回到了她一直想回,他却一直抗拒的南昌来。她头上还系着当年他送给她的那截头绳。丝质老了,颜色却像洗旧的银子,依旧那么执意的莹白。他应了一声,下面传来最小的孩子的牙牙学语的笑闹。他望向楼上妆台,台上有镜。面对着这面镜子时,他还是只觉一脸迷茫。外面的街声似有一种恒久不变的意味,那镜子上的灰尘似乎也护住了它当年曾照过的影像,在彭挽那么迷澄地注视下,慢慢浸透映射出从前——全不管这世上的年华偷换。
而镜外,楼下有声琐碎温暖;楼上,却还只是疏冷冷的楼头,瘟阳阳的天气,霉湿湿的尘味,和踏实实的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