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小椴

苏摩城的历史是用声音来记录的。
而那是个如此遥远的夜,就算按下精巧的iPod上那粒银灰色的键,压缩后的MP3格式又能唤起些什么呢?
我记得你高跟鞋敲击过的踢蹋声。你告诉我要记住重回到千百年前时第一眼所看到的场景。那么让我告诉你,我第一眼见到的是:窗外的天空下起了一整街的塑料的雨。
这里虚饰着所有寒伧的华艳。在这个华冷得毫无价值的城市的夜,我孤独萎顿,踯蹰不前,不知该往何处去。而我能做的只有在这遇见你的千百年前,点燃一根烟,回忆起未来……

第一章:无常

“叮叮,叮叮,叮叮……”
有谁听到过一双玻璃鞋敲击在石子路面上的声音?
——故事的开始起缘于一截透明的鞋跟,那鞋跟在逃,仓仓惶惶、迷迷乱乱、有心没肺地逃。
如果让我们把镜头摇起来,先见到的会是那衬着透明鞋跟儿的湿腻腻的街道,石子的边沿还可以看到鞋跟儿上破损的痕迹;等镜头摇高点儿,你会看到一整条背巷,旁边是菜市场,腻腻的牛油味儿你看不到,但你可以看到一整个碧青油透的夜;就让镜头一直摇上去,摇到几万米的高空,再啪地一下打回,整个苏摩城就全在你眼底了;它像是——像是一个天使蓦地从高空跌落,摔在地上万劫不复的粉碎的脸。
“你为什么要跑,从前天到今夜,我已追踪了你好久。我看到从猫儿集市到凯旋广场,无论你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就避之唯恐不及地逃。他们都不愿挨近你身边三米之内。他们都怕你。可现在,你为什么要逃?”
那个跟随而来的人说。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他并没有跑,因为他的步履很大,而他又足够年轻,不需要跑就足以追上一个踩着玻璃鞋跟的女子。
那女人回过脸,她被迫到了一面墙下。她的年纪已不算轻。但要命的是,她的脸上有着一个孩子似的神情。
那个年轻人摊开了双手,他的手修长而富于表现力。这样的手,只有传道士才会拥有,他的衣服也说明了他的身份。
那是一件黑色的舍兰呢上衣,合体的裁剪更显得他腰身纤硬。领口一直地扣到他下巴底下,喉头上缀着一块方形的玉。他的十指的颜色白皙细腻,跟那块玉扣很配,这时它们正富于表现力地开合着。
“……你终于感觉到那追踪着你的关于生命意义的拷问了吗?我知道这是个没有信仰的城市。它为上天所弃,多少年来,已没有信徒。我来到这里已近一年,可找不到一个能感觉到生命扣问的人。但我终于找到了你。在整个城市里,你是我发现的最能感觉到主的气息的人。所以、不要逃跑。请……站住、匍伏在他面前,直接面对吧!”
女人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遮敝了整个世界,仿佛也拒绝着跟随而来的人。
“主的光辉会照亮所有迷途的羔羊……”
那个修行者终于打开他的说辞,似乎打算展开一场饱满的、富于煸动性的演讲。
可那个女人打断了他。
“这无关‘主’。”
“……而是宿命。”
“追逐我的并不是你的‘上帝’,而是我的宿命。”
这条街是苏摩城中最寻常的一条暗污之街。两边的房子都把后窗开在这里,每一家的厨娘都会把污水倒在这儿,杂碎的腥味与猪油的垢腻统治了整条街道。
那个男子眉毛一挑。
——宿命?
随着他心中的疑问,他的一双眉毛从他青黑的身影中一跃而出……像两条黑鱼,一下跃出了玻璃之海……女人忽然抬起了她的头,她最初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她有些贪婪地把他那生动的神情看着。
可是她说:
“而你也不是你所谓的上帝的使者。你只是怕孤单,你号召所有人来爱上帝,其实你只是在呼唤着所有人来爱你,爱这个年轻,英挺,有着最纯挚最初发最热情的身躯的你……”
她急匆匆地把话说完,像要用语言的狂风扫荡着那个年轻的神父。
传道士失神中,空中忽然划起翅膀的痕迹。
——只见雪白雪白的一团,像羽毛裹着的子弹,极速地冲了过来,坚实实地打在那年轻女人怀里。
女人被它撞得轻轻一晃。
修道士的眼睛一亮,开始几乎以为是刺杀,接着才发现,那是一只白鹦鹉。
一只雪白的鹦鹉突然一扑而至。它先撞向那个女人,接着又一扑就扑到了那个年轻女人的肩上,嫩红的爪抓住了她肩膀上的衣裳,仿佛通灵的、生来就为她养熟的一只灵禽。
那鹦鹉,修洁其羽。可它爪下抓着的那个女人,却零零落落的简直不成个样子。
在那鹦鹉残留于空中还没消褪尽的翅影中,修士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向这个女人。
——只怕再没谁见过比她更乱七八糟的女人了:她身上遮盖的甚至都不能说是衣服,只是一大块极粗劣的麻布;布中间挖了一个洞,好让她钻出自己的头来;那麻布的质地和色彩都已说不上是挺括还是柔软,干净还是污浊,只是明显地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它软塌塌的露出一点脏相,也露出一种随意;布料毛边上散乱的线头与发丝的蓬乱中浮着的就是她那张脸。
那张脸乍一看不错,有一点不确定的美,但细一看,却像不见五官,只见空茫;两支过细的小腿从布料的边角下生硬地抽出,圆规一样地丁零……
修士看着她,脑中忽然闪过了一首古老的诗句:
……在这个几乎没有一平方英寸可称为平整的世界上,你圆规样的腿
固执地要画出那个几近虚幻的圆,于耸乱的四维空间里,无谓而徒劳
地追求着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二维圆满……
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印象,这暗喻性的自闭……修士的心中不知怎么竟忽然滑过一点感动。
他见过很多人,做为一个布道者,他第一眼可以看出他们的身份。他们的苦难也往往缘自于此。
但他从第一眼起就确定不了她的身份。
——她倒底是属于“妻子”,还是“妓女”?
“宿命。”
那女人低低地呢喃了一句。
她看着那个修士,眼神像看他如看一个孩子,又如一个孩子在看着一个鲁钝无比的成年人。
只见她笑了笑,唇角划过了一丝讥诮:“你大概是从‘尘域’来的吧?只有那里的人才会如此的信仰与卖弄他们的上帝。这是一个‘域’的世界了,有‘天域’,有‘雪域’,有‘极域’,有‘异域’,有‘魔域’……可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些‘局域’。人人俱在局中,人人皆缚于域;人人皆有所遇,人人俱困于欲。你信奉的‘天域’常悬垂下上谕,可这里的‘极域’只相信人欲。而我与你相遇,不知你可懂得这是一个‘寓’,‘寓言’的寓?”
修士被她这一串绕口令似的话搅糊涂了,简直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却听那个女人说:“而我能预言一切,可这也不能让我脱身于‘域’。比如,你看……”
她的手指忽指向小巷深处一个窗口:“我话音落地时那个窗户会被打开。”
语音才落,只听那面窗子忽吱呀一声地开了。
“是一个婴孩误触了插销,他会爬到这个窗口。”
修士顺着她所指的看去,却见一个两三岁大的婴儿真的正出现在窗口,他腿上肥白的肉颤微微的,脸上露出一个甜美已极的笑,那笑容让整个夜巷一下显得如此美丽。
修士的脸上也忍不住微笑了。
可那个女人的声音却突然变了:“接下来会出现一只黑猫。”
一只黑色的猫果然应声而现。
小巷上空狭窄窄的天碧青油透,蒙在伞上的浸过油的绸子似的;小巷两侧的墙面斑驳湿腻;那扇推开的窗里泄出人间温暖的气息,像还浸着夫妇二人拌嘴与亲嘴的犬牙交错的亲匿;小孩儿胖腿上的肉肥颤颤的,如同在笑……
可那只猫,那只猫的毛皮显出一种让人诧异的纯粹的黑。
修士的心里刚在惊讶于那片黑,女人的声音忽变得空洞难测:
“它会把他扑下来……”
她的声音还没落地,那只猫一扑而起,直撞向那小孩儿。
修士惊叫一声,飞奔向前,可他的脚下忽然一绊,却是那个女子伸腿绊倒了他。修士不防之下,一扑倒落,惊呼一声,嘴啃到地,牙齿摔得生生的疼,只觉像要脱落了。
可他的头还抬着,却见那猫已扑落了那小孩儿,那小孩儿哭叫了一声,直向巷边的阴沟里摔去。
却听那女人的声音忽尖锐起来,冷冷地冲空中喊道:“一切终于开始了,占卜士,你有什么花样就继续冲着我来吧,这还是咱们之间直接冲突的第一次!”
“啪”的一声,那小孩儿似乎摔落在阴沟中,哭叫了两下,然后声息俱绝。
修士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这重重一摔中爬起。他不可思议地望向那个女人,忽觉得那个女人表情非常诡异。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脸看向他。
然后她的唇角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先知。”
“我几乎能预言身边的一切。”
“可这对我,其实也毫无意义。”
只听她轻轻地一叹,悲凉地道:“而对于你,我最后唯一要说的是:我预言,今夜之后,你将会爱上我。可这注定,对于你来说,会是一个悲剧。它无可逃避,所以你必将全力逃避。可这没有用,你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如同我逃不过与你的相遇。你最终将违背你主的上谕,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成就一‘域’。”
她越说声音越低,似乎忍不住心里的悲哀。
然后她转身就走,最后只留下一句:“为了你好,不要再找我,更坚决不要接近我。虽然这样也不过徒劳,但……”
“……总该试一试。”
修士忍着自己痛得颤抖的膝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远去。

第二章:浮燥

那一天阳光的尘埃飘浮狂荡,像总也落不下来。
可等它们落下来了,就又会是一个黏黏的夜。
猫儿市场前的街道像被猫抓了一样的凌乱。罩在这一片凌乱之上的却是一大块琉璃样明澈澈的阳光。走在这样的阳光下,会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水中游。可那要习惯了苏摩城阳光的、有着强韧的皮肤的人才会享受到这种乐趣。
修士在苏摩城中就始终感觉到不适,为了那白天飘浮不定的沙粒样的阳光,也为了那接踵而来的湿漉漉的夜。
——在日里,人们的皮肤上粘满了阳光的沙粒,晚上的夜又黏黏地粘上皮肤,紧贴如黑的胶布。我们被日与夜轮流裹缠成木乃伊,心灵的麻木不可抗据。可如想藉着那胶布的黏力就此撕脱掉皮肤上所有的沙粒,却又会是如何牵扯动千毛万孔的痛?
所以在夜中,我们大半沉沉睡去。
修士就在为他昨夜最后的沉睡懊悔着。
昨晚的一切仿佛幻梦,最后,他即未跟上那个女人玻璃鞋的脚步,也没有在阴沟里去找个跌落的婴孩,他最后竟在那个巷子里沉沉睡去。
他懊悔着这一睡。
这时,他正走在猫儿集市外那条拥堵的街道上。
一天的阳光沙粒样的扑打上皮肤,让他感觉到点点的刺痛。猫儿集市里全是矮小的木板房子,像随时等待拆迁的违章构建。可集市的另一旁,却是一幢又一幢巨大无比的石头建筑。
那些石头建筑如此高大,就是在这样的阳光下也覆盖下阴影一片。
那阴影湿腻腻的,像让你在白日惚惚见到了湿漉漉的夜。
那阴影足有二尺,没有人愿意走在这样的阴影里。阳光在地上划了一道线,阳光的一面人影如织,阴寒的一面却空寂幽冷。
一个老妇人坐在那阴影里,这么大的太阳,她居然拢着一炉火。那炉子想来是苏摩城里最寒酸的炉子了,抖抖的洋铁皮翻露出里面的内肉,保湿层的沙土裸露出来,可那老妇人居然还在发抖。
她压着那团火,如同那石头房子巨大的阴影压盖着她。
阴影里,她和那炉子同样的瑟缩。
她的脸色已经发绿,好象只要再一会儿,她就会被贫穷与疾病共同折磨得昏厥过去。
修士低低地叹了口气,走过去俯下身探向那老妇人。
可天空忽然响起了一片翅膀的密雨。
——“它拿到了!”
“居然给它拿到了!”
满天的羽毛纷纷落下,忽然,满市场的人几乎同声喊起。
修士抬起头,只见天空中正飞过一团白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雪白的鹦鹉,想来它可以飞得更高,可这时,它的嘴里正衔着一点红色的东西。
那东西不大,可出人意料的沉重。鹦鹉拚力的振翅,可那一点红却坠得它只能朝低空里跌去。可它犹自努力稳定着身形,拚命的拍着翅。可那点红太重,以致它折落了无数的翼羽。
市场里的人几乎疯狂了,本来就拥挤,这时人推着人,人搡着人,鞋掉了,帽子落了,一地的瓜果滚落,如果有待宰的鹅鸭趁势飞起,腾上半空,只怕也要惊异于一地的恍如自己一样伸长的脖子。
猫儿集市中所有的人都几近疯狂。修士只听到一片鼓噪,只听有人喊道:“大奖啊、大奖!”有人疯狂地呼喝着:“别让它逃去,别让它逃去。”空中一下伸出了无数的竹竿,有人拿石子往天上扔,有人拿水果往天上扔,有的人是顺手抢来的,有的是摊主自己扔的,更有人把秤砣砝码都朝天上扔去。卖鞭炮的小贩更是点燃了一串鞭炮扔向空中,试图炸下来那只鹦鹉。
那只雪白的鹦鹉在天上一阵哀鸣,可没有一个人会起一丁点的同情的心。扔起来的石子,水果不一时又雨点样的打了下来,打得人们一片痛呼。一时一声惊呼,却是一枚秤砣势尽而落,下方的人们疾疾地避开,那秤砣生生砸在地面上,把石块的地面砸出了一个小坑。
本已被坠得高飞不起的白鹦鹉这时情状更仓惶可怜,满天的竹竿,有人爬到了木板房上,有人爬到了树上,到处都是一片追打之声。它仓惶无计,乱飞乱撞,嘴再叼不住那点红色,忽然失脱,那点红飞快的坠落,底下的人们一阵狂奔哄抢,落下的它却又被一只竹竿打中,横斜飞过来,竟直掉进那老妇人的炉中。
炉火一溅,一瞬间似乎就映红了那老妇人的脸。她那一刻,忽然容光焕发。接着是那只白鹦鹉不甘地疾扑而至,居然不顾那炉中的炽炭,向里一钻,老妇人的行动忽然变快,一巴掌就拍在那炉上。炉中的炭火受了振动,想来粘上了那只鹦鹉的身,只听哀鸣一声,那只羽翼沾灰的毛禽羽翅焦灼地从炉子里受伤而出。它没能带出那点红。
老妇人的脸上一片红光灿然。可接着,修士见到的却是那批市场中的人正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老妇扑来。
这一场飞奔,可真是跑得两个人筋疲力尽。
修士虽全不明缘由,但一见到猫儿市场中人穷凶极恶的扑过来的架式,不由拉起那老妇人就跑。可让他也没想到的是,那老妇人如同喝下了一瓶魔药,本来奄奄一息的她竟可以跟着自己跑得这样快。
她还不只是单纯地逃,她居然捧起了那个发烫的炉子,也全不顾手掌是否烫伤,居然就这么跟着修士逃了起来。
修士出身“多明汝”会,从小练得就擅于奔跑。可这时牵着一个老妇人的肩衣,却也跑了个气喘吁吁。好容易,他们也不知奔过了多少巷子,才逃出了那批人的追赶。俩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地弯下腰来,可直到这时,老妇人手里还捧着那个炉子。修士忍不住好奇,不由眯眼向那炉中看去。却见,炉中那黑红相间的被跑动兜起的风扇得更加炽热的炭火中,却有一枚小小的红贝。那贝壳在炉火中竟然发出比炭更红的红。可更让他吃惊的是,接着,他见那红贝竟轻启一缝,薄薄的缝中露出一点稀薄的白,让人惊绝的是,那一隙白缝中,竟吐出声音来,而且还是歌声:
……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
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这声音空茫撩人,里面像有一点极力克制却还是压抑不住的甜。修士还没有反应过来,却见那老妇人仰天大笑道:“是了,是它了,就是它了!聆贝啊聆贝,谁想到有一天你会落到我的手里。”
她忽然伸出鸟爪样的手,竟不顾那炭火的炽热,直伸进炉子,一把抓出了那枚红贝。
然后,她伸腿一踢,竟踢得那陪了她已不知多久的炉子火灰乱迸地滚到了一边。只听她疯狂地大笑道:“给我滚远点儿,我再也不用受穷了。白袍巫师说,谁能找到这枚聆贝,献给他,他就愿竟赐给那人半个苏摩城收益的百分之五。天啊天啊!居然被我得到了。”
她的手掌中发出一阵焦臭,可这也阻止不了她的狂态。
修士怜惜地看着这个老妇人,整个苏摩城都是疯的,没想、城中的一个老妇都可以疯得这么厉害。他微微俯向前,伸手要看老妇人手掌的伤势。老妇人却猛地一退,厉喝道:“别想,谁也别想把它再从我手里抢去。白鹦鹉盯了她整整十年,才终于从她口中抢走了这个贝壳。这是天意,是它从天上丢给我的,谁都别想抢!”
修士被迫只有退避了一步。他才想要解释,忽然脑中一念划过:不对!那只鹦鹉他见过,那是她的鹦鹉!
——不对,那原来不是她厮养的鹦鹉,原来是一只一直试图掠夺她的鹦鹉。不知怎么,他直觉的感到,原来那枚聆贝就应该是她的!
他脑中这么想着,一团乱糟糟的,半天没理清自己的思绪,所以也没注意到那老妇人的眼神。那老妇人的眼神在他发呆时原来一直死死地盯着他脖子下面。修士的脖子下面,这时却悬垂着一样东西。那是一只透明的鞋根,今早他在那暗巷中醒来后,就在身边发现了这枚鞋跟儿,猜想是昨天那女人为了绊倒他而折断的。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可还没来得及定神,却见那老妇人忽然伸出手,疾快地就攫取向自己颈子下悬挂着的鞋跟。她才握住那截玻璃鞋跟儿,满脸的皱纹已经在笑,所有的皮摺子一起抖开了,只听她笑得喘不过气儿来:“没想到呀没想到,我也有一天会时来运转,白袍巫师说了,谁要是还能拿到一只玻璃鞋的鞋跟儿,他就会送出另半个苏摩城利益的百分之五……”
说着,她抓着那半截鞋跟就往后疾扯。
修士本能地向后一仰,老妇人的手本来就已受伤了,这时玻璃的尖锐面更划痛了她的伤口。只听她痛得叫了起来,呻吟了一声,年老的身体再也禁不住这样的疼痛、刚才爆发的精力、与心头控制不住的狂喜,手还是没有松开那截玻璃,人却已吊在修士的颈上缓缓昏去。
修士低下了脖子迁就那老妇人缓缓倒地之势。
然后,这个僻静之地,他只能以如此诡异的姿式弯腰跪在那老妇人身边,俯视地看着她如何痛苦而蜷缩的昏迷,她的一只手还拽着自己颈下的玻璃鞋跟儿,另一只手却终于慢慢摊开,露出一掌灼伤的痕迹与那枚鲜红之贝——因为他一时竟无法让那老妇人死死攫着的手与自己颈下的鞋跟儿分离。
昏迷中的老妇人却还在喃喃呓语:“我拿到了,我拿到了,占卜士一直都想要而不能得到的‘知更二宝’,她一生的秘密都在于此。我要算算,我要算算,半个苏摩城的百分之五加上半个苏摩城的百分之五是不是等于一整个苏摩城的百分之十……”

第三章:想象

修士的名字叫思域。
他也是“多明汝”派修会多年以来第一个敢前来苏摩城传道的人。
苏摩城位于“极域”。它位处“极域九城”的最边缘。在天使之光照耀着的人们心中,“极域九城”不啻于罪恶的深渊。在这个城市里,极度的鲜明与极度的污浊如此调和地混杂在了一起,对人既产生诱惑的魔力,也让人有一种如临深渊的恐惧。
它如同一口大锅,同时煎煮着人类所有的快乐与堕落——所有的快乐必须以痛苦与汗水为底,苏摩人这么想。就象那口沸腾腾的大锅底下,没有人不会看到、但也没有人不忽略掉那些被欲火煎烤着的流着汗添着煤做着苦役的人。
这是一个神、鬼、巫、魔、人,无数种族杂处的城市:北欧罗诸神们喜欢来到这里纵酒狂欢;魔界的使者在这里偷偷地交换着他们必需在人间求得的资源;巫师与先知横行;祭司的袍角拂过坐在神殿的妓女;鬼蜮和人间混杂在了一起。
你不能指望在苏摩城里看到哪怕一丝天使的投影,因为它早已遭受了天国的遗弃。
在苏摩城城郊,有一座早已废弃的古塔。
它伫立于一片荒原。
整座塔都是用“块磊岩”搭建的。它荒废了不知有多久,其实,它仅只是一个塔基。一块块巨大的“块磊岩”色泽青深,仿佛为呼应那时不时拢罩在它之上的乌深深的云彩。而四周,是如此阔大的荒野,满地满地的杂草与乱石统制了苏摩城北边的整个疆域。塔基上犹有烧焦的痕迹,当年这塔曾被雷殛过不下数十次。
——巴别之塔曾是个宏伟的计划,它打算建造得如此之高。以致,眼下荒废的它哪怕完成的不过是它计划中地基的十分之一,一个寻常人爬上来,也非要足足的小半天。
所以,这里不必担心有人打扰。
而这时,修士正坐在巴别之塔里。
他来到苏摩后一直就住在这里。他本来坐息一直都靠一块非常破旧的草席。可这时,他踞坐于地,草席就放在他的面前。他把它折了起来,尽量用最干净的能显出白苇原色的一面放盛着那两样东西。
塔基的顶台只有一层顶,而没有四壁。
放眼望去,四处就是如此阔大的荒原。,修士面前的两件东西却如此玲珑。
——它们一件鲜红,一件透明;
——那是一枚聆贝,与一截鞋根;
——它们坚脆的质地似乎稍一碰触都会铮然地发出声响。
而把它们两儿放在一块,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却同时和谐与绮丽。
聆贝是什么?
修士默默地想。
这个问题太容易得到答案了。因为它昨日的出现,整个苏摩城几乎都为它陷入了疯狂,此后全城也一直都在疯狂的谈论这件事。
你甚至都不需要走进做为消息聚散地的酒馆,只需随便在哪个街角站一站,或是在哪个井水台边停一下步,马上就可以听到关于它的消息。
——原来,它不是一枚普通的贝。它产于西陆灵州,本来色质莹白,但只要把它放在温酒之中,它的壳就会张开,能记录人说的话,风吹过的声音,海的啸叫与呢喃,还有燕子掠过雨前那一刻微微湿润而紧张的吹息。
——记录了声音的聆贝就会变红,此时把它投入火中,它会贝壳轻启,一声一声以原样的语气与声调复述起它记录下来的所有的话语。
如今,它所存于世的已经不多了。但它的珍贵并不在于此。它的珍贵在于,它是属于那个女人、织更的。
她的名字,原来叫“织更”。
修士的唇角边,微微泛起了一丝笑。他之所以还能平安地走在苏摩城,是因为,知道这东西在他手里的那个老妇人听说醒来后就疯了。她不断疯狂地大叫着:“我发财了,我有钱了,你们都要尊重我了!”
可明里暗里,人们都在她身上搜不出那两样东西。
可修士此时关心的却不是这个,他的脑中不由地悬想起一个场景:是在什么样的夜,是在什么样的碧清油透的幕布之下或是什么样的风雨之夕,那个穿着一双透明的鞋子的女人,会坐在苏摩城一个无人的街角,又从哪儿弄来一壶温酒,泡上这样一枚红……然后,似低语,似呢喃,似坐忘,似疯狂地说上些什么呢?
——她会说些什么?
她是这个城里真正让他感到亲切的人,所以她也由此显得如此特异。
修士的手指忍不住抚向那枚鞋根,那是一个透明的,并不寒冷的,冰锥一样的东西。他忍不住回想起那双令人诧异的她脚下的鞋。
——那是一双玻璃鞋。过份高的跟几乎超过三寸,让她的脚与路面之间隔绝于一段透明。这仿佛让她飘离于另一个空间。
可过度的透明却带来过份的笨拙。
玻璃是重的,坚脆而空洞,那透明与沉笨同时套在她的脚上,那双鞋也就像长在她脚上的枷锁。这像是一个努力使自己飘浮在空中的人的痴望。
修士轻轻地拢起了一堆火。
那是深秋的风送到这个高台上的枯叶与干草。仅只小小的一堆,火苗蓝蓝的,幽咽得像水,湛蓝得像深山里无人涉足的小溪。修士把那枚贝投入这水一样的火里,怪不得它会在火中说话,因为、那蓝色的焰苗让它错觉地想起自己生长的蔚蓝澄澈之地。也怪不得只要一点温酒就可以让它醉了,醉了的人喃喃不停地会控制不住地说话,醉了的贝原来会像它从前记录海浪一样的本能的记住所有的人语。
那枚贝轻启一缝,然后,缝边的红轻轻褪色,隐现苍白。像一个人一当歌起,紧张的唇上的红色约略褪去。只听它轻声的喃喃着:
……对于我来说,在这个世上,最让我敏感的就是声音。我不知道它
是不是上苍赐予我的一样天才样的能力。我对声音的记忆是如此之早
,我甚至记得在娘的子宫里自己做为一个胚胎刚刚萌芽时她体内血流
的声响,它让我感觉到自己如此特异。可我将绝不会感恩于这份赐予
,因为没有人知道它给我带来的噩梦与压力。还在子宫里时,我就已
听到了太多,人饿时饥肠辘辘的声响,心跳在欢悦与悲伤时不同的鸣
跳,甚至,还包括消化空隙间那不时遗放的屁……
……远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前,我就知验地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复杂性。
可让人更为悲伤的是,我的声音竟具有一种预言的能力……
修士怔怔地听着。声音——他听到了这个关键的词:声音!
他猛地回想起,那个女人让人最觉特异的是她的声音。那么干净纯粹的音色,那么天赐予的好声带,它的发音像一片透明的簧片在帕索高原上最干净的空气里振动着。修士听唱诗班里的人说过,好的声音是从头顶上发出的。修士望着火中的贝,举起那截透明的鞋跟,把它迎着光看去。好像看到一个女人如何地踩着它,以一截透明试图隔绝尘寰,努力地把自己的身体提起、再提起,提起它试图向自己从喉中发出,却从头顶出来的那个让她迷迹、也让她绝望的最纯粹的声音靠去……
那简直是一副绝望着的抽象的画。
那个修士叹了一口气,他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这是一个苦难之城。
他握着那枚红贝,轻声道:“你皈依吧。”
可大天使加百利的声音犹在顶空回荡:“看看,看看这个人间地狱吧!我把它留在这里昭示给你们。我这样做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昭示——昭示给那些生活在天国的荣光所照耀下的人们,让你们知道,如果没有天国荣光的照耀,那一场罪恶的滋生将会把人类陷入何等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这段话针对的是苏摩城。
修士来自于尘域,那里已建成了一个清教徒式的国度。大天使加百利的话对于他们有如上谕。在那个清教徒的国度初初创立的时候,大天使加百利是禁止他的子民接近苏摩城的。他把这里做为罪恶的深渊展示给信奉着他的人们。
而思域,是怀着怎样的功业与梦想,踏入了这一块禁地?
而那个声音在久历岁月之后,在苏摩城,已变成一种背景音样的低鸣。
它被酒馆里的哄笑遮盖,被妓女们的浪谑遮盖,也被无数弱者的呻吟所遮盖。覆盖在这声音上的,还有空气。炫奇逞异的各种名贵香水的香气与阴沟里腐恶的臭气胶合在一起。
整个苏摩城,也如一袭华丽的绸遮盖的疮痍满目的尸体。
而在这个城中,修士如今想,要把那个痛苦着的女人拯救出去!

第四章:分裂

“你必须来到我这里,以听取你教会的旨意。”
那个穿着白袍的巫师好整以暇的说。
——他就是占卜士,如今让苏摩城人人生畏的食利者与占有者、卜算者与操控者。是他在调和着苏摩城与外界的整个交往。
如今,他正在自己的帐蓬里,调剂着一杯酒样的东西。
那个帐蓬很小,却出奇的精致。骨架是用魔域送来的一根根洪荒动物的白骨搭建的,精巧得象一只翼龙张开的肋;而地上则铺满了厚厚的一层帕索高原才能出产的毡罽,白色的底子上有用冰蚕丝织就的花纹。
帐内的设施显出一种奇怪的凌乱,只见案上、几上、架上,到处都是水晶的、玻璃的、云母的、琉璃的、冰萤石的、各式各样透明的瓶子。瓶子里装着各种颜色的液体,说不上是酒,是魔法药水,还是什么说不出名堂的试剂。
让思域最奇怪的是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干净的凌乱。这里没有灰尘,没有污渍,哪怕最爱清洁的人一走进来都会担心自己身上会不会散发出不雅的体味。就像地上那雪白的毡罽洁净得都让人都不忍下脚,仿佛一踩下去就会陷出一个深深的无法再清洗干净的窝迹。
占卜士是个很有风度的男子。
只是这风度让人估不准他的年纪,好象从二十岁到七十岁都有可能。他的皮肤显出一种透明的白,好在眼窝儿足够深,否则那两瞳深碧会有不能固定之虞。
修士只见他左手小指微微翘起,中指与拇指间正捏着一个水晶杯。他的唇边笑着,态度随意地道:“不用担心,你是不是在担心你脚下如此洁白的毡子?白色总给人一种虚幻的尊严感,你说不是吗?每个人对它都不由怯场,怕在它上面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他挥着手,示意修士可以随意起坐。他左手的水晶瓶子晃出一片透亮的影儿,右手却拈着一根滴管,他正把它伸到一个云母瓶子里。
那云母瓶子虽然透明,却是半白色的,映出里面隐隐的红。他把一枚滴管从那云母瓶子里抽取出来时,没有隔障的照眼的红就映在那滴管里,从那半遮半透的云母白石里跃出,让他的整个动作看起来都富含了美感和诗意。
只见他吸取了一管鲜红的汁液,举在手里对着光亮看着,口里注解道:“……可我最擅长的事就是营造洁白,这也是我能够统治这个城市的秘密,所以,你尽管放心……你知道这红色的汁是什么做的?”
接着他自问自答道:“……这是札挫尔西的‘咯桑花’酿制的,我管它叫做‘曲意红’。除了我这里,除非你真的跋涉千里,越过死亡荒寂的枯峰与沙漠构成的屏障,且还能保证活下来的话,你才有机会看到咯桑花,更别提你最少还要花三年零六个月采集、摊晒、酿制出这一小瓶汁了。我叫它‘曲意红’,因为,我从没见过色谱比它更丰富的红色了,它简直有一种曲意逢迎的本能。”
他晃晃手中的滴管,只见那管中的红在光线下变幻着色泽,真像嫣然的、曲意逢迎地在笑着。
说着,他把他那管所谓的“曲意红”滴在了手中的水晶杯里,然后,他一瓶一瓶的抽取出浅蓝的、深褐的、苎麻色的、酱紫的、污黄的……说不出名堂种种汁液,把它们都滴在了那水晶杯里,
他的动作娴熟而且随意,最后,他从一个极小的瓶子里汲取了一点微微泛黄的浊白液滴,含笑道:“你知道这个是什么?”
修士摇摇头。
占卜士笑了笑。他一笑时唇边的纹路就蓬松了开来,像一朵蒲公英逆着光开放出影子。
他薄薄的嘴唇间露出他的牙齿:
“这可是歌麓尔小王子的初精。”
修士惊诧之余,只见他把那滴液体滴在了左手的水晶瓶子里,然后,手里一阵摇晃。修士为他那魔法样的摇动的手法几乎都晃花了眼,然后只见:曲意红、浅蓝、酱紫、……多少种不相干的颜色渐渐混同在一起,化做一杯初乳式的洁白。
占卜士洒然的挥挥手:“这就是我每日必做的功课,它会增加我的法力。人们都尊敬我——因为只要我愿意,我会调和得什么颜色都能掺合在一起掺合成所谓尊贵的洁白,这就是哲学家们所说的上层建筑吧?我跟你们的上帝不同,他指谪人们的一切,而我可以解释人们的一切,调和人们的一切,让一切看上去起码不那么糟。所以,起码在这个城里,大家更喜欢是我,不是吗?”
说着,他把那一本白色的巫药喝了下去。
接着,他和煦地笑道:“所以,你不用担心踩脏我的地。”
修士果然不再担心铺在地上的毡罽。
他顺着帐蓬的门向外望去,占卜士的帐蓬是漂浮在空中的。他的帐蓬建造在一个能漂浮的羊皮气筏上,它可以稳稳地坐落在空中,也可以向它想漂向的任何地方飘去。
那羊皮洁白,好象一团飘浮在空中的矩形的云。有规则的展露出属于一个巫师的诡异。
思域从空中望去,苏摩城果真如那巫师所说的,具有着某种难以深究的美丽。脚下像总飘浮着一团淡淡的乳白色的雾气,它调和着苏摩城的气氛,也给所有的政治、经济、血汗、与泪水提供了一点调和的气息。它弱化了石头建筑的狰狞,也温和了木板棚屋的贫寒之气。它起码欺幻了所有的人:只要你生活在这里,你们就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而空气,不跟平等、自由、尊严……什么什么之类的难以捕捉其确切含义的词语总联系在一起?
也许这就是占卜士每天的工作?苏摩城据说是整个域世界里最和平的地方,哪怕这里有着比杀戮更残酷的剥削。
占卜士好象看懂了他的心事,只听他笑道:“没错,我从不虐杀他们,我只剥削他们。汗污毕竟比血迹更容易漂白,难道不是么?”
说着,他好整以暇地从面前的案上抽出了一张信纸。
那信纸是柚木浆制成的,上面隐隐还浮泛着它发酵时留下的一点酸涩之气。占卜士皱了皱鼻,他似是一个对色彩和气味都很敏感的人。信纸上的字迹是竖行的。修士一眼还看到它旁边的信封,信封口上有封蜡的印迹,那纹章修士一眼就可以认出,那代表权威,也代表绝密。
——这信是出自尘域“多明汝”派修会上面教廷的旨意!
占卜士轻轻弹了弹那张信纸,感慨到:“这只是一个结果。别看它只是薄薄一纸,但我与你们教廷书信来往了多少次啊!它只是一个谈判的结果。根据这个结果,现在看来,我的旨令将决定你,而你的行为将归属于我。”
他眼角的皱纹突然显出了他的年龄,因为他笑了。
这笑从他白色的衣袍里跃出,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生动的杀意。
只听他道:“我刚刚好象还说过,我不虐杀他们,我只剥削他们。但现在,我要你杀一个人。”
修士的眉毛一弹,一点精警也一弹而起。
占卜士有趣地望着他,“这很有趣。你所发誓的宗教是禁杀的——不管其实他们杀戮过多少,但它现在命令你服从我,而你、将必须为我杀一个人。”
说着,他都微微地笑了,那笑容背后的内容很多,但这么多的内容,推出来的只有两个字。
修士只见他象用舌尖,无比艰涩也无比怨恨地推出了这个名字:
“织更。”
然后占卜士的眼光忽然平坦得象大理石,完成了他召见的主题,判决了他心中的困扰一般的,淡淡地道:“其实很简单,一个女人而已。”
可这两字在修士心头击起的骇浪却有如云垂海立!
占卜士轻轻地笑了,“我设想过很多处决她的方式,是不是可以借来北欧罗那狰狞得无以复加的糙铁的大锤一锤锤地砸碎她脚上的玻璃鞋呢?或者用一把烧红的地狱之钳把她那比它还红的舌头从嘴里拔出来,以之和她那个与她一直相伴的聆贝呈列在一起,一个红得柔软,一个红得脆硬,这世上再没有两种可以这样互相参映成趣的红了。而我甚至想知道,她那袭莫名其妙的麻布袍子下面,是不是真有一个不可淫辱的身体?”
说着,他轻轻闭起眼来,似乎想用眼皮锁起他那不欲为人所见的痛恨:“可惜,我不能亲自动手来做这一切。而苏摩城里的人们又如此胆小。我多么想得到她那仗之不可一世的玻璃鞋与聆贝啊,我甚至不惜用苏摩城整个收益的百分之十来换取,甚至拘禁了奥巴斯山半羊人的白鹦鹉,要它用盗取这些来换取自由。可惜……”
修士激声道:“可是,你说过不虐杀他们!”
占卜士的眼睁开了,不再有刚才幻想式的快乐,冷静成最冷酷的冰泽:“可她、不属于他们。整个苏摩城,畏惧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她。他们怕她的预言,甚至不敢靠近她三米之内。你见过她求生的方式吗,她只要朝一个馒头摊走去,四周的人飞速的散开,以给她取走食物之机。她几乎与我平等了,我怎么还能把她算做他们?我甚至想过要她做我的继承人,在我百年之后,让她承继我的位置。”
“可她,即然不甘于做我那只乖巧的织更鸟,就只有……”
他的手忽然斩截地一划,那托着帐蓬的羊皮气筏都不由一阵颤动,底下苏摩城一直笼罩于其中的乳白色的雾也惊颤得忽然一分为二,露出一点青黄的色泽,在占卜士的怒气之下,法力波动,连他一意维持的洁白都不再能够平衡如初了。
接着,他重又微笑了。
“当然,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那就是,让她爱上你。我一直拿她毫无办法的是:她几乎无物可系。她什么都不爱,她逃离了她出生的那个大杂院,我甚至再无任何方法来激触她的喜怒。她实在是一个绝决者,也是一个最凶狠的预言师。这世上最凶狠的事无过于对自己的凶狠,它会让我也难于措置。”
占卜士搬了搬自己手上为刚才斩截一划而错动了位置的戒指。
“所以,你可以选择让她爱上你。”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思域。
“其实,我已观察过你近一年了。你长相英挺,表面上有着某种你们教廷中无人能及的圣徒气息,而暗地里,又透着一股忧郁。你是一个最容易令女子动心的人了,如果你想。”
然后,话锋一转,“她爱上你后,我就可以杀了你。她把她的心做成空的,坚决不给我看到一滴血,坚决拒绝着我杀她时本可以提供给我的快意。可如果你能让她爱上你,我将收获到这个大陆上所多么独特,多么绝无仅有的东西啊!那将是一种什么颜色?当看到她心头暗郁起哪怕一丝丝的血丝时。”
“只要,你让她有那么一丝丝、哪怕极轻微的、爱上你。”
修士这一生几乎都在修习着爱,与人谈论着爱,也兜售着爱。可从来还没有过一次听到这种占卜士口里所说及的爱。那个他想让自己在织更心头激起的爱,稀薄而绝对,浪漫已极后而残酷至极,像帕索高原上的氧,像让冰中长出血式的圣迹……它简直可以压倒一切文学中的粉饰。

“而在你身后,是你们尘域中上千万饥民菜色的脸。他们饥肠辘辘,合在一起的声音简直高过红胛海颊的尖浪。你没有退路。你们教廷,在这个域世界中,几乎与所有的城邦与国度都反目成仇了。他们只能选择唯一的我与他们重开商贸。而我要求的并不多,只是要梦想成为圣徒的你代我完成一件事。”
占卜士的手向下一指:“就是那个青灰色的仓库,与旁边我的维离亚港,我可以在三天内调积了数十万普式尔的谷物。”
“你现在知道你的责任重大了吧?”
他的眼光几乎爱抚的看向思域、这个自己手下新获得的一个有感知、有情绪的工具。他微微地笑,用手指揉按了太阳穴。
“我知道,杀戮之罪与尘世的情感都不该属于你。可这是一个分裂的世界,非此即彼。你死了……”
他哀凉地看着思域:“能跟尘域建交对于我来说有着很大的利益;而魔域的使者已一千次催逼着我要一个倾情天域的修道士的尸骨来做为样本;我又是如此的渴望着织更……你不是也一直渴望着成为圣徒吗?所有的圣徒都是从最残酷的自我灭绝开始。这个苏摩城为了好久已来潜在的衰退已开始怨憎于我,整个魔域的压力已压得我开始难以消化。”
“但你的主,已将你对我赐予。”

第五章:不安

如果这世上有一千条暗巷,那它就需要有两千堵墙,它们捉对儿厮杀,无语对立。所谓巷,就是一面矜持冷面着另一面矜持,一道沉默抗衡着另一道沉默。
而思域,就在这抗衡中走过。
苏摩城的建筑别有奇致。在白日,你往往只能看到它袒露的明街;而在深夜,它却推心置腑地交待出它所有的背巷。那些巷子密密的连结在一起,仿佛说也说不尽,说到头了又幽幽兜转回来的九曲回肠。
思域踯蹰在这一条连着一条的巷子中已整整半夜。那感觉仿佛自己走在自己的肠子里,便秘也似,上下的窜气,不得出去。
今晚,他负着自己最后的使命,背倚着教廷的严训与万千饥民的奄奄之息。
此时的他,怀揣一刃。
怀刃走在自己幽幽九曲的肠里。
刺杀一事对他并不艰难。
记不得是哪本祈祷文里说过:“这世上所谓的信仰,总不过以无辜者的血起始。”
可他却不由不嘲笑着自己初入苏摩城时的壮志。他想起在维希埃火山山腰的修道院里修行的日子,自己独自抗过的霜晨雪夕。那时他有一次偶到山脚下的小镇,曾遇到一个疯子突然地撞向自己,他的嘴里还在唱着醉酒的歌儿:
你要从南走到北,
还要从白走到黑;
你要所有人都认识你,
却不知道你是谁……
最后那疯汉哈哈一笑,在思域耳边上说了三个字:“假行僧!”
修士的唇边不由浮起了丝苦笑,当时他还曾愤怒,还曾在自己心底批之为胡说,但现在,他早已明白他确实不过一个假行僧而已。
他来自于那个尘域的国度,在那里,他出身贫寒。这些回忆是不快乐的,但更不快乐的是他的家世给他带来的社会地位。他是以一双泥脚踏入教廷的。高拱的穹顶下散发着上谕的光辉,而哪怕不在教堂,仅只是一个普通教士屋里那可以摊上几本烫着金字的书的宿舍,也收此笼罩了一种神性的尊严。
这世上从来就有很多种不同的信仰,但归根结底,总不过两样。可惜他所怀有的不是那种自己刚强品质所生发出来的信仰,而是由于自己的软弱而逃避进去的信仰。在他还只是足够年轻、未经打击时,他还常常将之虚饰为自己的光荣与梦想。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不过一只失哺的鸟,悄悄钻入了神的殿堂。
——杀一个女人又有何不可呢?
他的耳中还回荡着那个女人的话:“而你也不是你所谓的上帝的使者。你只是怕孤单,你号召所有人来爱上帝,其实你只是在呼唤着所有人来爱你,爱这个年轻,英挺,有着最纯挚最初发最热情的身躯的你……”
她说得没错……我生来疲惫、贫寒,而又怀疑、懦弱,我毫无自信在这世上可以让一个人爱自己,而这世上的所谓的爱只有蒙上眼睛者的勇敢才敢自欺的相信之。所以、我把自己依附于一道强光之下,我站立在通向那遥远的莫可名之的主的方向的路上,拔起肩胛,面对世人。我相信只有那托寄于无尽头处的爱的折射,才是这人间所能获得的唯一的不虞背弃。我想沾濡的只是余泽而已。
其实,我在心底对占卜士的提议又有何异议?我一直想成为的就是占卜士那样的人,只是没有他的强悍有力。
修士摸了摸自己怀中的书简,那是教廷寄给他的信。那信中,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居然记录的只有一篇传记。那写的该是他如何献身教廷,舍身就义,于一个万恶之城,为拯救自己母邦拔除掉一个妖女阻碍自己的教廷获得粮食的事迹。在事迹的结尾,他将成为圣徒。
他喜欢这样的叙事。
只怕所有人都以为一场刺杀必缘于勇决,只有走到今天,修士才明白,它还常常因为软弱。他就是软弱着的,他渴望着那团圣迹笼罩着自己,否则,自己终此一世只怕也不过是瘫软于地的一滩烂泥。
何况,谁说他得手后,没有机会披裹着这样的光芒,重新回去?
“好象就是这里。”
修士终于站住了脚。占卜士已给他说明了织更每夜可能夜游的轨迹。
他的脸上轻轻的笑了,他觉得自己这个笑很象占卜士。这是一整套的成人世界的游戏,这样的踏入,让他感觉到自己渐渐与这个世界终于合辄,有那么一点成熟了的快意。
“我不过是一个出身贫苦的孩子。”
修士对自己说。
“软弱、怯懦。但我毕竟读懂了这世界的不成文法,只要你有机会契入这社会运行的轨制,你就可以跟它变得同样强而有力。”
他的胸口两侧放着一刃一信。
“所以,我将等在这里,刺杀你。”
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
用一种魔鬼的语言;
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
最后眉一皱、头一点……
那是几句懒散的歌,歌中居然还是在……唱着“爱”。
可那歌声有如宣叙有如旁注;像把时间推移到无穷远,像他生来唱此生,像化做一个他者来玩弄自己的故事;像等到整个世界轰然做响,海啸成墙,墙垒如壁,壁临深沟,一个个城市局限于域;然后、当爱已成往事,当爱荒废如千年前可笑愚顽的遗迹;再那么有心没肺的以一种玩笑的懒散将之唱起,像一个成人拨弄着童年的玩具。
那歌声却与思域的心境有些相映。
……原来,你也不过是一个软弱的人。
可接着,那歌声却铺陈于地。像一个迟起的贵人以声音做毯,将要来临时,先散落一地琉璃,隔绝尘土,好让自己的脚步踩踏上去。
接着,等了又等,那个身影终于出现。修士的脑中却“嗡”地一响,不该是、她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一眼已认出了那个女人,她还是胡乱乱地披了那一块说不出名堂的布,布上还是那样有心没肺才能划出来的洞,洞中还是她的脑袋,脑袋里还是他不了解的不知是空茫还是预言,她也还穿着那双玻璃鞋……
可鞋声倾斜,她已失去了一只鞋跟,就那么跛跛地走了出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深深浅浅地踩着她已无能隔绝得那么平衡的尘土地,以这样的一种笨拙直行了过来。
她失了自己的足,也丢了自己的贝。为什么有歌声,因为已没有了聆贝可以将之盛纳?无处存贮、无所归依的声音才飘曳出来,没有魂儿似的孤凄,像总忍不住拿出来,却再也没有柜子盛放的一整套玻璃……可还是要这么跛跛地走着?还是要这么浪掷着碎去?
修士的眼中猛地一烫,心里酸得不可自抑。
这不该是一向理智的他的情感,可谁让他把自己身陷在这玻璃飞溅之地?他的第一个念头只是想逃,逃离得远远的,好远远的离开那散落得如一满天玻璃碎去的歌声要飞起伤他于无形之地……

第六章:哪儿

这世上总存在所谓最后的石墙。
当一场战火轰轰烈烈,焚烬四野,百室皆倾,一城焦土后,总有那么一堵墙会遗立在那里。
苏摩城屡遭毁建。它曾经焚于战火,困于瘟疫,毁于雷殛。
但这堵墙,就是苏摩城的记忆。
现在这堵墙下,只有一枚聆贝,和一截玻璃。
女人走到这堵石墙之下,就见到这两件东西。——自我失之,自我得之,有何悲喜?她走累了坐在这石墙之下休息,墙下面有一个积着污水的水坑,女人伸手抚摸自己肿痛的脚。鞋的一只跟儿那天终于断了,她也终于可以逃离出枷锁,解下这双鞋。她把脚赤着伸进污水里,水中有着一股泥腥的惬意。她伸手摆弄着那只贝,也许有一天,这个唯一可以聆听她声音的东西会再度失去。那时,她将在哪里出声,会不会不得不面对着整一个世界的人群?那时,她残存的那只鞋该放在哪里?是不是就可以把它顶在头上,即然已践踏了它这么些年,踏着它仰望着自己声音,那时,也该让它来俯视一下自己的困顿境地?
她的思维很少有逻辑。
就象她眼中的月光,慢慢照过来,不觉得是今日的,而是说不上是当年的还是来日的,也不觉得它照着,只是往下滴,一整个月亮渴求陨落似的,以一点点光的微量,试图把自己整个的滴在她泡脚的污水坑里。
这个世界,又何尝有一日有过什么逻辑?
那女人轻轻的叹了口气。这月亮也该滴够了,她拿起那截断裂的鞋跟,一敲就敲在那竖硬的聆贝上。聆贝的红应激的聚力,红成一点,红成了火,火滴在水里,那滴满月亮的污水点着了,发出蓝汪汪的火焰。它下面的水浊成泥,它自己却蓝成水样的波幻。女人轻轻叹了口气,满苏摩城的人都想着要找到她这两样东西。可这,不过是她的一篇日记。日记久了,久得她自己也都已忘记。可他们就算得到,除了听得到零碎的开篇,又怎么找得到打开它全文的秘密?

她把那截玻璃的尖跑醮上一点尘土,然后,有点儿狠心地向那聆贝的缝上划去。
鲜红的贝口被强迫地划开一条缝,像一张被强拧开的歌者的嘴。女人有些残酷有些天真地把那玻璃尖上的砂子硬往那贝口里填去。
贝口里就是洁白的贝肉,一滴砂子滴进,那么细腻的贝肉登时痛苦地一缩,女人一伸手把它投入了蓝蓝的火里。那蓝火漾得像水,聆贝被迫地含着砂子,尖锐的痛让它分泌起汁液,而身周误以为水的蓝火那慢慢的灼烤竟误成为对那刺痛的安慰,所以它唱了,它吐出声音,用汁液驱赶着侵入体内的砂粒。它的声音原来就起自于此。
那声音原来是这女人的自述。
它好长,长得好象隔绝已久的前生,长得它跟自己的主人已远远分离,就此断裂,以致自己的主人听到,都像他生来听此生的……
……你没有见过我,可是我确曾爱过你……
聆贝里的声音这样开始。
好象一场平缓的宣叙调,进入剧情前先已宣明了主题。
……那是在我九岁时。
从九岁到十六岁,我一直生存在这样的爱的煎熬里。以一个童稚
女的无邪到一个豆蔻女的激情,这世上的人将想象不出那纯稚与热情
的爱。它超越常理,所以我从不对人说,所以将永远无人知道。哪怕
是奸滑如占卜士那样的老狐狸。
他们将不会体会到我的爱,可他们全部承认我缘自天生的所谓预
言的能力。
我在六岁那年,确知了我预言的能力。
我出生在一个大杂院。大杂院这三个字有着抽象的概括力,几乎
可以省略掉我冗长的描述:关于酱缸、酸菜、隔墙女子的红腮和大家
对她的猜疑、阴沟里的飘血的纸与井水边妇人的讪笑……种种诸如此
类的东西。
小时的我几乎不爱说话。因为我的开口,会让人误以为听到什么
玻璃类透明的东西落地碎去。可我刚说了那个东方女孩的眼睛是一颗
石子,隔一天她的目血就会在弹弓下哭泣。我不再渴望隔墙女孩的花
布衣衫,因为我知道它将在第二天破去,连同她裤裆口的棉絮。我
的话太少,预言的太多,精准得让人感到绝望。所以从六岁起,我
就谮居了童女先知的名义。
那时,我还是有着一点点的得意。人们会送我好多东西,因为
不想在我口里听到关于他们的不吉利的话语。继承人会送给我一点
点礼物,因为他们想知道那个被继承人什么时候才可以死去。我用
话语醮着他们的悲喜,吃下一口口送到嘴的甜食。直到我的预言越
来越多的沾到血:比如一个投机失败的商人踩着最后的绝望心情找
到我,我告诉了他接下来期货投机生意涨落的奥秘,却明白地告诉
他绝对不可能在其中获益,他的钱将晚到一个刹那,他在那个刹那
后跳楼死去。人们开始怨忿我,发现预言不过有如“所有的人都会
死”这样的真理,能说出口的预言必将对人毫无助益。心想事成的
是他们应得,不幸言中的却有如恶毒的咒语。
人们已开始逃避我,但白袍巫师占卜士却开始注意我。偌大的
苏摩城,如此变幻的时局,所以他需要一个我这样的继承人与预言
者,因为那会加固他权力的根基。
但这一切我当时都全不在意。
因为,我开始更在乎知道我将所遇。在我即将长大的生命,在
我日益明妍的丽色中,我将遇到谁,我会珍惜谁?九岁那年,我心
里终于开始有了一点点影子。
当你的影子第一次浮现在我的心头,你不知道我那时是如何的
先忐忑而后狂喜。我试图开发我所有的预言能力,而这一切都只是
因为你。我想更深地看清你,哪怕如拼着最繁琐的图一样的要把那
些零零碎碎的预言慢慢的拼成你。我渐渐看到了你的眉,我渐渐地
看到了你的眼,我渐渐知道,终于在某一年的某一天,我将看到你
眉一挑,从你青深的衣袍里跃进,宛如两条鱼一下跃出了玻璃之海
,有趣的是这一切你先都不知道。“你的眉开了,所以我笑了;你的
眼红了,所以我哭了”,那将是怎样的快乐。从九岁到十二岁,我一
直试图预言的就是你。所以我的快乐与我的初恋到来的是如此的早,
早在真正认识你之前。那一种美妙真是难以诉说,真是“天晓得,天
晓得,心安理得,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可是你怎么还不来,到底
是哪一天呢?“玫瑰都开了,你还在、等什么?”
女人抱着膝,默默地听取着自己的初恋。
她静静想起十二三岁时少女的日子,那时真单薄得象一片纸片,像风筝上画的鸟儿,所有的自由仅不过薄薄的一张皮。多大的一点事儿,就可以化做一阵狂风,把自己整个的吹起来。人都从未见过,一点幻想的影子就可以把那时的生命整个充满。
少女的心跟这个尘世一样,未见得更加剔透。可就算她整个身子都被泥泞遮掩,她总还会在那遍布泥沙的世界里勉力撑起一小洞,留下那么一点什么用一小块琉璃遮盖。
那块琉璃只透过单色的光,只刷选出她喜欢的。留下的那一点空间也就弥足珍贵的空荡。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了,把自己的整个想象都附加上去,如所有的贫瘠者都会更加骄傲地宣称自己的饱满。
而那些男人,这个满是尘灰的世界里走过的男人,又有哪个真的那么纯粹到值得这样的期待?
而这个世界,又有什么真的值得、又禁得住你守候与爱?
她知道,等聆贝诉说完它腹内的话后,它就又会重新变得洁白。
……我知道我自己正在爱着,有时我会觉得它只怕要长得一生一
世,地老天荒,有时我又怀疑它太过完美,而必然短暂。只有一个人
独自守候的爱才是最完美的,它必然也终将仅只是你一个人的情感,
这么说有点残酷,但起码真实。所以,从九岁到十二岁,我已迫不及
待要的把这所谓爱的甜浆榨干。
它的收梢只缘于我的预言。
预言是一件如此强大而又神秘的事物。它在我十三岁生日时终于
迫不及待地要向我昭示所谓命运的真实了。那一年我的下体流下了初
红,那一年我也第一次看到了我们所谓结局的影子。一开始它如此的
不明晰,可我见到了尸骨。你趴伏于地,只有背影给我,而见不到你
的脸。我一次又一次地见到了你的背,“见背”,这决对不是一个好的
兆头。而那是个如此特异的角度,我始终不知,那是我在什么样的情
况下才会这样见到你那削挺的衣着青黑的背。我在预言感来临时一次
又一次地折磨着自己,我想看清一点,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我还是只
见到你的背,却见到了你身边景像的一切,我看见了整个苏摩城,看
见它有如一个天使从高空坠落,摔得万劫不复的粉碎的脸。这一整
个世界在我心头里荒沉下去,有如那巨帚的风扫荡而过整个帕索高
原。
我不要这个结局,我想探索它的原因。可我只能预感到这一切
必然会与占卜士有关。
我说过,从我九岁那年,占卜士已经注意到我。
从我凭着预感为自己找到这枚聆贝开始,他无可挽回地注意了
我。他要我成为他的一颗棋子,而且还是一枚极为重要的棋子。我
不谙世事,可还不是天真到看不透人世真伪的小孩儿。有时,天真
反而是一把最锐利的剑。
我注意到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我说过,人们一切开始有些厌恶
我,恐惧我。可占卜士通过测试送给了我聆贝与这双该死的玻璃鞋
后,他就开始帮助我。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他选择了一个
其实多灰的有着薄雾的清晨,他出现在大杂院口,身上像挟着白色
的光芒。他对我说:“孩子,预言是一样杰出的天才,可你为什么要
告诉整个世界全部你所看到的呢。听我的,从今天起,你说十件好
事,才说出一件坏事。这样,他们会有十次喜欢你,但同时还有一
次怕你。揉杂着怕的喜欢,那就是权利。”
我但愿没有听过他的话,但从此,他就是我的导师,我的经纪
人,与我的保护者。他让我的名声在苏摩城,甚至整个极域都扶摇
直上。人们都传说,只要我通过了童贞女最后的考验,我就会成为
他的继承者。
这感觉,这虚荣一度让我觉得很美,直到十三岁的那年。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
我的身体里头一次流出了那么多的血。它却增强了我预言的能
力,第一次,我可以用自己的身体感觉到你的身体。我用指头沾了
一点血,凑近自己的鼻孔,闻了一闻。然后,我有脑海里突然显现
出我将与你的最终的结局。
那“见背”的昭示几乎折磨了我所有最后的岁月。我一次又一
次地探究它,我找不出它真正的原因,只一次又一次深刻地感受到:
它必将跟占卜士有关。
我明白了,他所需要的将是一个童贞女。
一个童贞女,如果此前还有一段爱情曾为她殉葬,是不是会更加
增强她的魅力呢。他需要这样的一个女子站立在他的法坛。
我从九岁开始恋爱,用了整整三年,品尝到了它所有甜美的滋味,
可此后,我又足足用了整整三年,来感受它的悲哀。我怎能容忍这无
可挽回的一切?
可最后的日子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近了。当爱已成绝路,这世
上的一切并不曾停滞。在我十六岁那年,苏摩城在占卜士的号令下组
织了几乎有史以来的最大的庆典。他将为我加冕,我将做为最后的圣
女为他已达顶峰的统治带来更强有力的支持。所以说到底,是我要为
他加冕,为他这个无冕之王的冠上再增加一点先知的魅色。
高高的祭坛上,他微笑着走近我,说:“看,整个苏摩城都在你脚
底下了。”
——而他将永远高踞于我的头顶。
我明白,他会尽他所能来摧毁你。以他的法力,以他的魔域代办
者的身份,以他对事态的架驭与明辨。
他对我笑着,“你将是我肩上最有光彩最柔顺的织更鸟。”
他有着蒲公英一样不可信赖的笑。然后,他突然转身,以他那极
富亲和力的声音对着九城七域所有赶来参加的人说:“做为贺礼,我
将送你一样东西。”
“今天,让我把你从你那永无喘息的天才中解脱一下吧。你可以
随着兴地许下任何一个愿望。不必出自你的预感,像一个小女孩儿该
做的那样吧。无论如何,我都会代表苏摩城,让它实现。”
这世上,总有着一堵所谓的最后的石墙。
因为古老的石头知道,无论这世上的人们怀着怎样的奢愿,怎么精心的来粉饰那些墙壁。终有一日,战火兵灾、水蚀风化、雷殛电掣,它最深的纹理终有一日必将裸现。
石墙下,抱膝而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本一直像觉得冷,冷得缩下去,可伶仃的双腿却没从浸月的水里抽开。
她抱着膝,越抱越矮。
整个身体语言都矮了下去,像在承受着命运的压力。
那枚聆贝却由激动的鲜红慢慢褪成淡白。像一张曾经妩媚的嘴,说了说了,说到最后被岁月漂洗得不再有血色的玫红。她知道,一旦吐出所有的积淀,那枚贝将重新变得轻起来,它会在蓝色的月光与水里再度漂浮起来。那时,她是不是该把它重新捐回大海,如它渴望的最终的自由。
而那时,终于聆听完这一切的那一刻,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从此真的轻下来,放逸自己进入这个尘海,也自由起来?
“这是哪儿?这是哪儿呢?”
一个男子的声音低低的传来。
是思域,他老早就已逃开,但像逃不出这场声音。那声音如吸了月光的玻璃,铺满了一路,铺遍了他足下的小巷,铺得他无从逃避。他踩着它,一路奔逃,一路踟蹰,却也终一路回家似地在这九曲回肠的巷子里转了回来。
可他像是不明白他所听到的。
只见到他脸上一片茫然,低声自问:
“这是哪儿,这究竟是哪儿呢?”
聆贝中的声音却在吐露着它怀揣的最后的隐秘,那声音在月色下突然焕发出一种玻璃样的坚脆,脆得让人无法再充耳不闻:
……可那时,我唯一想到的唯只有你。
我想起我们必将遭遇的那条小巷,想起一见你时,你眉毛一挑,
将如何如两条青鱼一下跃出了琉璃之海。四处人声欢动,仿佛那琉璃
海一下破了,我的整个梦也碎了。
我走向祭坛,在占卜士的微笑下,在人们欢呼的期待下,他们望
我简直有如望向一个中奖者。
我清了清喉咙,因为我知道这将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句话,也
将是我对这个人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占卜士所能容忍我说的最
后一句话:“我预言……”
人群静了下来。
“我所有的预言都无一能够实现!”

第七章:末日

——修士猛然地站住。
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当那个少女在身负重压下,在命运的大厦将倾时,当认识到中流从无砥柱,当九地黄流乱注,当千村万落聚尽狐兔……她向这个世界、向占卜士、也向她的宿命射出了致命的一箭!
那语言中透露着狂喜,也透露着解脱。
只有语言能够还击语言,当宿命毕竟要通过人类那不牢靠的语言方式以预言做出狞笑时,原来还有这样的一种还击与嘲弄!
聆贝这一次似乎终于独自开口来唱了,这是它自己的声音,也是它承载尽了他者的苦痛后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
有生之年,
狭路相逢,
终不能幸免!
……
那短短的几字似乎包含尽了它所有的祝福与无奈。
修士为它轰击得五雷掣顶,忽然想哭,忽然想笑,忽然想爬伏于地满地打滚,忽然想拔着自己的头发踮起脚来飞升成仙……
——当真是“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他木然而立,可他眼中的泪忽然滂沱而下,如一整个突然融化了的琉璃之海。

如同整个世界的玻璃一起轰碎于尘埃,如战倒玉龙三百万,如荷叶杯倾下了最后的一滴透明……
女人忽然抬头:“可那什么都不能代表。”
“那只是一个过去的年代一个过去的小女孩儿的一段过去的爱……”
“它都已成为过去。只是一个小女孩儿因为年轻而幼稚,因为虚荣而肤浅,因为孤独而渴望,因为为贫寒而奢愿的,一点小小的心绪。”
“其实我没有爱过你,我只是爱上了一个带着一点你所谓的‘天国的光芒’与‘理想的花环’的你的影子。那以后又早已过了好多年,我已不是当年的我,我终于认识到当年自己的夸大,也认识到,真正的尘世中,你曾如何地走过。那是常识,而所谓常识足以构成预言。那甚至都不需要他们宣称的什么所谓的天材,如同有生就有死,有生命就有软弱、怯懦、鼻涕与依恋。可我当初只看到了依恋……”
她有些悲凉地说。
“如同我们总爱从一根羽毛来认识鸟儿。鸟儿是一种多么纯粹与自由的生命啊,当我们看到那一根羽毛时。直到很久,我们才知道,秃鹰是吃腐肉的,而所谓和平的白鸽正乞食者般的在凯旋广场为偶尔心血来潮的人们所喂养,没有一只金丝雀的羽毛里没有螨虫……我们却一厢情愿地从一根羽毛里见识到了所谓和平、高洁、自由、与勇敢。”
“我知道你鄙视着我。”
修士喃喃地说。
“如同我也鄙视着自己。”
——我们都是软弱的人。谁不是呢?你把你的软弱逃避入所谓预言,我把我的软弱逃避于所谓理想,这又有什么不同?不记得是哪个政治家说的:“年轻时我曾考虑好久,个人问题终归是解决不了的,所以决定那就去解决社会问题吧。”
这话初一听多么光鲜,再一想又如何苍凉?我们解决不了软弱的自己,所以宁可寄生于一种所谓更坚实的理想与更渺茫的预言。比起这尘灰间的一切,它们起码有一种相对持久的美感,不太那么让人失望。也不再是一个脆弱之身对另一个脆弱之身的那种无可依止的……爱……
——但在这个有生之年,为什么,为什么要我遇见你?
终究在这个有生之年,以一场狭路相逢,以一场无可避免、以一场不能幸免的局势遇见你?
——偏偏让我看到你软弱的生中那一点点的勇敢,那射往宿命的一箭?
思域张了张嘴。
“可是我……”
织更急急道:
“不要……”
思域的表情忽然宁定起来。他凿子似的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爱!”
如同一句咒语瓦解了最坚强的封印,那面石墙突然无可挽回地崩陷。织更脸上的神情也如同那面墙体的簌簌尘生,瓦解飞溅。
她忽然冲了上前,一只手提着断残的鞋子,一只手抓着聆贝,以一种悍见的速度拖上思域就开始奔跑。四周的巷子似乎还在回响着那一句话,它们震荡复震荡,震荡得那声音越来越强,强得直达苏摩城的地基,又回震到两人心里。
两旁巷墙的影子飞快地在退。他们跑得太快了,快得那两道墙在这种速度下似乎要压在一起,挤向夹在中间的两个人,如一面矜持夹击向另一面矜持,如一面沉默俯迫向另一面沉默……

织更的嘴里却只说了一句:“你开启了命运的诅咒。”
所有魔域的力量都来了,它们已经呈现。无论是因为宿命,还是因为占卜士的役使,还是魔域自身的兴趣……总之,它们来了。
还是那条暗巷。
一切有如初见。
只是两人不再那么遥远。一个人的喘息都在喘息着另一个人的喘息,一个人的心跳搏杀着另一个人的心跳。修士几乎不能吐气,他低声道:“你……”
织更摇摇头:“我已告诫过你,为什么还要……”
修士轻轻地抚向她的头发,把它们从额前一直梳到脑后,像要认真地看清楚这张一度以为只有茫然的脸。
“因为……我错见了你软弱人生中那一句真正的勇敢。”
轻轻地“咯”的一声,修士仿佛听到了织更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碎去。
“可是你呢?”
他望向织更。
“我的名字叫……”
他突然不相干地说道。
织更捂住了他的嘴。
“不用说。”
“多年以前,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你叫思域。”
她轻声地说着。
修士忽一把抓起她的手,急急的,溺水前不为获救,只为最后一只摸一摸那根曾经金灿的稻草一样的……
“可是你呢……”
他执执地问,仿佛想在沉入那永远的虚无,永远的弱水,永远的黑暗前多少能感受一下那一份不确定的……
织更轻轻叹了口气:“还用说吗?”
即然,占卜士的追杀已经启动。
即然,宿命的箴言已经发动。
她忽然扳开了修士的手,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掌。
两只手掌摊开在一起。思域看向手掌上面,只见到掌心的纹路正在慢慢延伸,他的与她的,纠纠结结地往边际生长,好像要生长到一块。
那两只曾那么光洁的掌上,突然长出了纠缠的曲线。
——为什么?
——同样,只为我感觉到了你软弱的生命中头一次跃动而出的勇敢。
思域与织更的眼神对触了下。这是一个软弱的世界,原来只要那么一点点创造,一切就会,突然地不一样。
还是那条小巷。
此次还如初见。
“为什么那么喜欢来这里?”
思域问。
——最后的最后了,为什么还是选择逃来这里?
“为了休息。”
织更的声音以长着青苔的石墙为背景,坚硬湿腻上没有内容的依恋。
——“我喜欢来这里感受一下清新。”
——这里?
——清新?
这条街是苏摩城中最寻常的一条暗污之街。两边的房子都把后窗开在这里,每一家的厨娘都会把污水倒在这儿,杂碎的腥味与猪油的垢腻统治了整条街道……
但……像是只有她那嘴唇以如此的语气轻轻的碰触,才能搅乱这小巷中如此垢积的空气。
仿佛天开恩,若有若无的扯过了微风一缕,它轻薄得都吹不动发丝,而只是搔拂了下鼻子的内壁。
嗅觉细胞在腥滞横陈的暗巷中禁不住这一下撩动。
那感觉居然是——如此清新!
没有纯净的世界中
我们剩下唯一可以享受的
就是对比。
在那若有若无的风中,修士记起这样的诗句。他抬眼看向那个女人,那个奇怪的来到这脏污后街休息的女人。她却把她的身子身他身上靠偎过来。
她的一只手提着两只不再透明沾了泥沙的玻璃鞋,一只手握着聆贝与断了的鞋跟,那模样如此滑稽,那滑稽让修士马上想起了跑得鞋歪扣松的自己。织更的眼睛却看向那面墙壁。那墙下散落地掉着一把刀与一张黄纸,那黄纸就是教廷的书信,刚才修士放下鞋跟与聆贝后心慌意乱地穿行于乱巷中遗落下来的。
修士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却见她忽很萎弱地把全身的重量靠给自己。
只听她轻声道:“我看得到一切。”
她的声音那么悲凉。
“我甚至现在都看得到狂喜着的占卜士的打算。”
她的双手忽抱紧了修士。赤着的脚踮高再踮高,没了玻璃鞋的她像一下比修士矮下很多去。她双手环着修士的颈子,轻声地对他下语:
“我甚至不怕死。我一直怕的都不是死。占卜士一直想要的是我这玻璃样的心中可以生出一点硬脆之血,以此来报复我对他的永生无法摆脱的嘲笑。”
“可现在……”
女人的声音忽颤抖起来。
“……他的主意像有改变。他明白我的心,他知道我怕什么。我怕他动用所有的力量,压挎你,摧残你,再诱惑你。怕他用时间的魔法弄皱你的脸,弄皱你的心,怕他在终于用岁月催逼你,用声名诱惑你,最后再以异宝勾引你,以美姬迷惑你……一切都有太多的不测,他会以最难堪的不测来让我最珍贵的东西黯淡下去。”
她的声音也黯淡下来。
“是的,他穿得一身洁白,可最后,他会用尘灰来对付你。一天的尘灰没有用,但日与夜的交替,阳光可以碾碎成沙子,烤出你的汗,再粘在上面,再用夜的胶布把它做实。一层层的,他会改变你如木乃伊,我不忍,你也定难保证一夜夜将它撕去。然后,要多大力的抚触才可以让我真正的抚触动你……”
她的声音忽坚脆起来:
“而我不要那一切……”
修士诧异地感觉到她的声音的变化。
可织更却特异地温柔起来。好象从玻璃到水,只要一秒的万分之一。她忽轻声喃喃着:“抱紧我……”
修士抱紧了她的背。
女人却紧紧搂住了他的腰。修士只看得到她后面的头发与脆弱的身体。那曲线,象玻璃的透彻中流着水的柔韧,他忽觉感动。
织更却忽轻声地道:“我不要你那样的死……”
她的头在修士的肩上,看到不他的脸,只见到他的背。
原来最后的收梢竟是这个样子。她终于明白了她将在什么样的角度最后一次见到他的背,那背起码此时还如此坚定美好。她抬起眼,看到了整个苏摩城,以她的预感,如从空中俯视,那个如同一个天使从高空坠落,摔下来的万劫不复的粉碎的脸。
她的手隔在思域与自己中间,然后,又缩回来抱住修士,攀着他的背,用力的,决撒的,以不可能再有、不可复得的最后的拥抱的力,死死的一抱。
思域的身子忽然轻轻抖了一抖,然后簌簌地动了下,如同一片落叶。他青黑的背影慢慢沉寂下去。
织更的身子也在抖,如了悟,如快乐,如绝望……原来最后的结局是这样子的……
两串血迹滴落在这巷子里。他们靠得不可能再近了。血一滴一滴相伴的在流,从一个人的心口,和另一个人的心口。
那血滴答着相和着发出声响,起初鲜红,终究会暗褐,但起码,在两人能见的这短短余瞬里,它们会一直是流的,鲜红的,与不熄的。
她把一截鞋跟的玻璃在一抱之下插进了两个人的心口里……

尾声

野三坡。
这个有着落地窗的酒吧原来叫做“野三坡”。
音乐在耳边浮浮地流过,我听到了“开到荼蘼”,听到了“因为爱、所以爱”,听到了“幸福在哪里”,可一切都浮浮地,浸不上心来,只是浮得恹恹。
我翻着吧里的一份集了十几年的剪报,看到一个女孩儿声音不错,录了几张翻唱碟,跑到一个乐队里,跟鼓手同居,又跑了出去,成了名,又走了,又回来,又成了更大的名,又跟原来乐队的一个歌手结了婚,生了孩子,又离了婚,又跟人同居,又分开,又结了婚,又要生孩子……
但我知道她要我过来看的不是这一切。
我抬眼看向窗外,本能地厌恶。那一场塑料的雨暂得停息,不停的是那机械的没完没了的电子拍节。我知道她送我回来要我看的本不是这一切,但在这个没多大能为的时代,一切只能没多大能为的展现。
我盯着窗外,慢慢慢慢,眼前似乎浮起了她本想给我看到的“野三坡”,那里有……怎么说呢……鸟在空中走,鱼在水中爬,和人在地上飞……还有、自由。
我记得她最后伏在我耳边的话。
“不要恨我,我不是要杀死你。”
“我只是要送你回到千百年前……”
“那时,你纵是要死,也还要活过千百年,回到这里,回到死。”
接着她笑了:“那是个无趣之地,只有在那里,在这千百年间,也许,你才会一直爱我……”
吧中的音乐忽然有换。我错过了开头,却听到了后面的零落:
遇见一场烟火的表演
用一场轮回的时间
……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
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她要以时间来对抗的,原来始终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