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修士只道:“既然其中一人是你,你便站出来罢。”语气云淡风轻,既不惊讶,也没有什么终于抓到主犯的欢喜,只又将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淡淡道,“一人是你,另一人又是谁?”

韩素移步而出,转身将视线落至身后众人身上,道:“的确不知是谁,那人暗中偷袭,恍惚是掷出一枚暗器,我以剑意破之,虽是成功击破对方暗器,却因当时境况特殊,并不能察觉出那人是谁。”

黑袍修士便道:“你以剑意破之?是何等样的剑意?”

韩素便抬手一指,一缕锋锐的剑意立时从她指尖发出,倏忽之间越空而过,带起一阵逝水般的流光划破空间,最后擦着殿中一根廊柱落在地面。

这一缕剑意凝实之极,空间都被划得隐隐现出裂痕。然而这剑意划过廊柱,却竟然没有在廊柱上留下分毫痕迹,这却不是因为韩素的剑意力量不够,而是因为她控制太强,以至于空间都被撕裂了,那被剑意切实擦过的廊柱竟不损分毫!

一剑既出,不止是其余众人各个脸现骇色,就连已经是元神期高手的黑袍司刑都不由得脸色一整,神情微变。

韩素收回手,只静静立在原地,可旁人再看她,目光却自然而然地不同于先前。

她原本是容貌极为清艳的,只是这样的容色在凡间固然少有,到了修仙界却也并不如何出奇,因此在旁人看来,这也不过就是一个气质更比旁人突出些的寻常女修罢了。然而这一剑使出,即便韩素仍旧将气势收敛得极好,即便她仍旧只是静静站在原处,可看在旁人眼里,她的气度却自然已与方才不同。这是绝对实力带来的震撼,就连黑袍人一直凛冽的眼神都因此稍缓了些许,再看向韩素时,目光里更多了几分温度。“好剑法!”黑袍司刑笑赞一声,“你是哪个峰头的弟子?我从前倒是不曾见过你。”

第147章 紫峰白衣皎皎(六)

这厢里黑袍司刑的话音方才一落,诸梦妍的脸色就是一白。

韩素心窍何其通达,再一结合前后情境,不需细思便已明了:诸梦妍几次脸上变色,想来也不过是为一个原因,这个原因不是旁的,只与韩素身份有关——韩素此刻还是散修,即便有意要加入三清宫,可她终归还不是三清宫弟子!

不是三清宫弟子,却在三清宫犯了事,等待她的惩罚只怕是极重了。

虽然心中已有料想,韩素倒也没有要说谎作假的意思,她不慌不忙道:“回禀前辈,晚辈并非三清宫弟子,此来三清宫只为尝试一番,看看能否加入乌剑山。”话音一落,旁人倒还不曾如何,诸梦妍脸上的苦色却是再也掩不住。她叹了一叹,就抿着唇扭过脸去。

只见黑袍司刑忽地一笑,仿佛对诸梦妍的脸色变化视而不见,只又问一遍:“你此来三清宫果真只为加入乌剑山?”也不等韩素答话,他又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还在传送通道中动手?”

韩素不着痕迹地微微蹙了下眉,道:“利器加身,我自然反击。”

黑袍司刑却根本就不管她的回答,只道:“既非三清宫弟子,按照规矩,扰乱传送通道,或罚灵石十万,或入幽鬼炼狱服刑三年,你任选其一罢。”

十万灵石!

即便韩素如今薄有身家,也绝拿不出十万灵石!

至于那幽鬼炼狱,即便韩素并不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去处,可光只是听一听这名字,也可以想见此处的厉害。

修士群中,就有好几人面露不忍之色。

韩素道:“规矩在此,按例受罚原本也无可厚非,但——”

“怎么?”黑袍司刑脸上便现出冷色,“你想逃脱责罚?”眼神瞬间一厉,元神期高手的威压若隐若现,恍惚似有一尊大山当头罩下,不止是首当其冲的韩素受到极大压迫,就是旁边众人都不由得气血一滞,有几个化气期的小修士承受不住这样的威压,立时就晃动身形,蹭蹭蹭接连倒退。

韩素未料他根本就连一句整话都不让自己说,且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一时间不由得对此人观感下降,暗道:“所谓规矩规矩,说来说去,执行规矩的还不都是人?莫怪梦娘对玉清宫如此厌恶,玉清宫的规矩原本便不公正,执行规矩的人更不公正,两下相加,还不知有多少龌龊埋在其中。”

这念头只是一转而过,黑袍司刑威压逼近,韩素却不退反进,一步踏前,身形却稳稳当当不晃不摇。

“要我领受责罚可以,只是不论规矩还是律法皆需成文方才作数,晚辈不问旁的,只问前辈要此律法条文一看,如此要求,无论如何都是应当!”一字一句,语声淡漠,语意却无比坚决。

不提旁人难以置信的目光,黑袍司刑更被气笑。

“你想抗刑?”他大笑一声,身上气势更如山呼海啸般节节拔高。他右臂一振,一条玄黑色的锁链缠绕在他右臂之上,随着他这一动作,那锁链便如蛟龙般在他手臂上探出一头,链头直指韩素!

“诛邪!”诸梦妍便惊呼一声,她话音未落已经抬手拉住韩素手臂,就往前一步,挡至她身前,对着黑袍司刑盈盈一礼,“玄龟山诸梦妍见过前辈。”

黑袍司刑动作微微一顿,眉头就皱了皱:“你姓诸?”

“晚辈姓诸,老祖宗第十一代孙。”诸梦妍抿了抿唇,“今日之事全因晚辈而起,她…”一指韩素,“也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

黑袍司刑便扬了扬眉:“你待如何?你想代她受罚?”他面色微微缓和,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诸梦妍身上。

诸梦妍下意识便挺了挺腰身:“晚辈这位朋友前来三清宫,原是为入门而来,倘若只因这一件小事便遭受如此重责,岂不是叫天下散修寒心?晚辈愿意代她受罚!此外,动手者并非只有晚辈这位朋友一人,当时有人偷袭,晚辈朋友不过是还击而已,前辈是雷鸣殿司刑,公正严明,想必也绝不会让另一主犯逍遥法外。”

黑袍司刑眼睛就是一眯:“你这是在教我,应当如何行事?”

他声音并不加重,然而无形的威压却无时不在,在他那宛如山岳压身的注视下,诸梦妍脸色发白,额上更是渐有细汗渗出。

“梦娘你让开罢。”韩素暗暗一叹,实不知事情究竟为何竟会发展到这一步。不论是大到天外天,还是小到这三清宫雷鸣殿,对韩素而言都实在太过陌生,知己而不知彼原是兵家大忌,韩素自幼受到祖父教导,行事中既带有军中人物的杀伐决断气,更不乏其谨慎周密处。却不料此番迭遭波折,到底还是轻易得咎,可见不论何时“无知”都是大错,却是怪不得旁人。

在韩素看来,眼前波折其实只是小事,还是一桩原本可以避免的小事,之所以这一桩小事却在纠缠中越闹越麻烦,其实在很大程度上也要归咎到她自己的行事不当上。她正暗暗反省自身,就听得殿外一声长笑传入:“好个谢老三!亏你也是元神期高手,平白欺负小辈,你倒是很有脸面,哈哈!哈哈!哈哈!”

来人连笑三声,人尚未至,声音已是传入。等到第三声笑罢,便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单手提剑,徐徐从殿外跨步而入。

他也是一身黑袍,披散着长发大步跨入殿内,被他提在手上的一柄长剑却并非什么利器,而不过是一柄不曾开刃的木剑罢了。他口中说着讥讽之语,脸上表情却是漫不经心的,进入殿内后他目光在韩素脸上一扫,手中木剑就斜斜指过:“你…便是你,想要加入乌剑山?”

也不等韩素答话,便又收回木剑,抱剑在怀中,眼神转过:“你想入乌剑山,却不知一个规矩么?嘿!我乌剑山的人在外头,可没有这么孬的!看见没?打败他,只要你能打败他,莫说是免你此刻刑罚,便是让你加入乌剑山又如何?”说罢,他迈步便往大殿主位处走去,走过主位下的石阶,也不管旁人如何,大袖一拂便大马金刀地坐到了高台主座之上。他懒洋洋的靠坐着,居高临下注视下方,俨然便是一副主人姿态。被称为谢老三的黑袍司刑瞳孔就是一缩,玄黑的诛邪锁链被他反手一握,顿时发出卡擦卡擦的声响。

第148章 紫峰白衣皎皎(七)

宛如星空般的穹顶下,数十修士几乎是屏息静气站在当地。

不论是先前出现的黑袍司刑,还是后来出现的黑袍剑修,两个都是气势极盛之人,他们一旦互相逼视,这大殿纵然看似空旷又如何能轻松承受两大元神期高手的气势对拼?

空气中都隐隐现出灼热的震荡,双方剑拔弩张,正当一触即发之际,黑袍司刑忽然大笑一声:“不错!雷鸣殿自建成起便设立了三**外条令,可力压司刑者,免责!为门派做巨大贡献者,免责!可以道心撼天地者,免责!法外尚有容情处,既有这三则法令,不论是谁,但敢上前一试,若是赢了我,自当依法免你刑罚!”

说是这样说,他的目光却直指韩素。便是这般看似随意的看过来,他一双眼中却像是燃烧着两座活火山,那目光之凶猛就仿佛是随时要将眼前一切俱都燃烧、镇压、吞没!

这目光好生骇人,有几个小修士受不住,就低呼一声,蹭蹭蹭又是接连几个倒退。

直面这目光的韩素更觉得眼前雷霆巨压,镇人欲死。

黑袍司刑的气势一重又一重地拔高,他身后甚至隐隐现出了元神虚影,那是一尊高有数丈,仿佛托山而行的巨人,睥睨在这似乎高不见顶的大殿中,不需动作,只凭气势就能叫人粉身碎骨!

越来越多的人在这样的气势之下选择避让,原本站在韩素身后的一众修士纷纷退身至一旁,众人脸上的表情又是惊又是骇,有心思通明的更是暗暗恍然:这位黑袍司刑虽是口口声声只说可以任人挑战,然而他身为元神期高手,若当真是随随便便哪一个小辈都可以挑战,元神高手的尊严又将何在?因而他这是要用自身的气势光明正大地告诉众人,元神高手的威严不容挑衅!元神与炼气之间的差距何异天堑,在元神高手面前,一众炼气士便连其威压都不能直面,又何谈挑战?

不是笑话么!

偏偏有一人未退,她不闪不避,静静立于原地,强烈元气波动引发的劲风迎面吹拂过来,她便如那风中劲竹,任而狂风乱舞,我自扎根原地,风吹我不倒,雷霆又如何能压之?

柔而韧,坚而执。

诸梦妍待要说话,蒋沅一把将她拉过,微微向她摇头。诸梦妍便恶狠狠一眼瞪过去,蒋沅叹道:“娘子,她是剑修。”

既是剑修,又如何能在此时退缩?

威压已经临门而上,韩素此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对方气势压倒,从此一蹶不振,要么迎难而上,冲破阻碍大战一场,哪怕是就此一败,也好过不战而退!

对方气势仍在升高,韩素甚至隐约听到了自己骨骼被压迫而产生的咔嚓声。她心脏的跳动一声紧过一声,血脉中气血汩汩奔流。相比起旁人的思量迟疑,她心中根本就没有半点旁的想法——既是要战,战便是了!

战意在她心中升腾而起,难以抑制的兴奋从她四肢百骸中冲出,强大的威压只加深了她的战意,她想都不会去想“如果退避如何,如果战败又如何”这样的问题!

广博天地,万千世界,无数生灵,韩素身在其中,论其渺小,当真是如尘埃一般。她凭一己微躯,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进入天外天,不论这片世人眼中的神仙世界是另一处杀伐地,还是当真净土一片,于她又有何区别?

根底单薄,背无靠山,她一步一步踏入其间,纵然步伐并不凌乱,心志并不纷乱,却依旧改变不了她身单力孤的事实。便如一头寻不到归家之路的羚羊,只凭心中那点模糊信念,茫茫然闯入危机四伏的丛林之中,纵顾四野苍翠,入眼繁华一片,却不知前路如何。何其惶然!

是啊,何其惶然!

——然而那又如何?

韩素亦未能将道心炼至圆融不动的境地,她七情仍在,喜怒忧思悲恐惊,哪一种她都不缺。只不过比之从前,她已经能够更好地掌控这些情绪。而七情六欲,又何尝不是道心炼场?每一次动摇俱是一场试炼,人便是在这千锤百炼中,由人而仙,蜕凡成仙!

我虽不知前路如何,然自有我永志不忘者,我道如何!

韩素忽将右手交至左手前,然后抽手一拔。

她在做拔剑的动作!

手中虽无剑,心中却有剑,剑意在她心头澎湃,宛如汪洋恣肆,星河激荡。

战!

任尔天倾地塌,绝境压顶,唯有战意不败!

黑袍司刑的元神手托山岳,忽一晃身,那巨山便轰然压下。

此情此景,与韩素当初对战嵇之山时何其相似?然而此时的韩素却已不是当初的韩素。

当韩素双手相交,欲拔剑而出时,于她而言,不论气势还是战意都已积蓄到顶点。一股恍似天河将倾的绝强气息再也不能掩盖,环绕她周身,她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眼神,都让人明明白白感觉到,那是剑!

从发丝、到眼神、到她四肢百骸每一处,便没有一处不是剑。

她即是剑,剑即是她!

因而黑袍司刑再不敢迟疑怠慢,因为在那一刻,他心中竟隐约生起了一股危险的警兆!

仿佛自从眼前女修双手相交,做出拔剑动起,这人就如同变了一个人,再不是从前了!

黑袍司刑再也想不到,此前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寻常修士,竟会在这一刻生出这几乎可称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她隐藏得太深,竟连元神期修士的感官都可瞒过。

然而已经是迟了!

黑袍司刑一山压下,韩素交手拔剑。

这一瞬间,凝成实质的剑意被她从手中拔出,拔剑,直劈!

恍似怒电惊破天穹,快!如此之快!

旁观者甚至未能看出她这一剑究竟是如何拔出,又是从何而来,只是见到一道剑光犹似怒电惊出——这一瞬间,明明是身处大殿之中,众人却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是站在旷野当中,就眼睁睁看着那一惊天之剑划破了天幕,然后直劈而下,天崩地裂!

“啊——!”忽地一声惨叫响起,原来竟是一个化气期的小修士承受不住这剑光之威,在这时候惨呼了出声。

众人纷纷惊醒,修为低者或气血凝滞,或五脏受震,甚至还有真气倒行,险些走火入魔的。而修为高者亦是冷汗涔涔,心有余悸。此种变化皆在瞬息之间,瞬息之后众人惊醒,除去几个心志极坚定,又对自己修为极有信心之人,其余修士再不敢着意观战,甚至要不是此间事未了,不能就此离殿而去,那几个受到冲击最大的化气期小修士早便恨不得拔脚而逃了!

观看高手战斗固然能够有助于修行领悟,然而若是一场观战下来,最后却落得个元气大伤,那取舍之间便不由得人不好生思量。

但此间受到震撼最大的却还不是那几个化气期小修士,而是诸梦妍、蒋沅,以及钟司曹一行人!

韩素一剑劈出,先破黑袍司刑手中巨山,再破他元神,最后一剑斩至他肉躯之上!

一剑破敌,元神期的黑袍司刑血溅当场!

全场顿时寂然。

不论是此前与韩素一道通过传送阵的众修士,还是后来将众人押送至雷鸣殿,此后一直在旁观的一众金甲、银甲修士,又或者是原本高高坐在主位上的黑袍剑修,在这一刻,全都凝滞了表情,甚至发不出丁点声音。

元神期司刑被炼气期剑修当场灭杀?

当然不是,然而即便黑袍司刑不曾当场死亡,韩素这具有压倒性的一剑仍旧令人无法不震撼。

“啊——!”黑袍司刑愤怒地大叫起来,鲜血从他肉躯之上迸射而出,凝成一道血线,这血线从他额头顶心一直往下划过他半个身躯,衬着他扭曲的面容直显得狰狞无比。

他的元神被劈成两半,却一左一右各自一扭,竟又凝聚成形。左边的元神仍旧托着巨山在手,右边的元神却一把扯过肉躯上的诛邪锁链,抬手一甩那锁链就如灵蛇般昂着头直向韩素锁来!

“一山镇岳,万魔诛邪!速与我锁拿眼前小儿,疾!”他口中念诵不断,肉躯上又泛起莹白光芒,白光映照之下他身上流血渐止。他一反手,手上现出一枚色泽微现橙黄的玉如意。这玉如意不是旁的东西,正是属于他的镇仙令!

这是雷鸣殿司刑的镇仙令,玄级二品,比之此前那金甲修士手上的镇仙令更胜一筹!镇仙令一出,雷鸣殿穹顶之上的星空猛就转动起来。此前不动时这星空虽然具象宏伟,却也不过就是一副死画般,旁人若是多看得一两眼固然要受震撼,可再仔细看去却也不过如此而已,然而镇仙令出动时境况却又不同,那星空转动渐成漩涡,漩涡正中竟是隐隐现出一只巨眼来。这巨眼虽似人眼,正中的眼瞳却呈金色,金色的眼瞳正中竖起一道银线,巨眼睁开,只是冷冰冰地向韩素一看,就看得她四肢发凉,全身僵硬,这一刻竟动弹不得!

第149章 紫峰白衣皎皎(八)

咚——咚——咚——!

这是韩素不断鼓荡的心跳之声。

极度的安静下,不止是心跳的声音,还有血液奔流的声音、元气涌动的声音、肌肤毛孔张开与天地之气交换呼吸的声音,以及殿外细风吹入、云烟聚散的声音,俱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又清晰无比地呈入韩素耳中。

冥冥中却有一股力量从虚空降下,将韩素整个身形、包括灵魂都一起束缚住!

黑袍司刑口中念诀,一手指向韩素,连喝三声:“镇!镇!镇!”

一声比一声有力,每一声过后,束缚韩素的力量就愈发强大。一时之间,韩素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沉重,竟是挣脱不得。

高台之上,原本站立起身的剑修又缓缓坐了回去,他斜靠椅背之上,木剑横在膝前,动作看似是随意,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对战两人身上,片刻也不移动。另一侧,诸梦妍忽地就抬手握住了蒋沅的手,她手掌渐渐收紧,蒋沅反手一握,又将她的手紧握住,微微一捏,他就低叹了一声。

却见黑袍修士一个一个“镇”字吐出,“镇”字之下,韩素脚下的玄玉地板上渐渐现出裂纹。

韩素脊背不弯,身姿不摇,可她脚下的地板上,竟然现出了裂纹!可想此时此刻,她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而熟知雷鸣殿的人都必然知晓,雷鸣殿材质特殊,不说其余建筑材料,光只是地板这一项就全是由青空玄玉铺就。青空玄玉,千载而成,性温润、质坚硬,能承载灵气通行,有定心明神之效,为黄级三品材料。

黄级三品!

即便黄级三品的东西并不能算是什么珍稀之物,但也绝不是路边随随便便就可得的。若是对应修士的境界,甚至可以说,大部分炼气后期修士使用的法器都是由黄级三品材料打造,可想要将雷鸣殿这一片庞大建筑群的地面全数铺满,又需用上多少的青空玄玉。这笔花费之巨大,若非是三清宫这样的庞然大物,寻常的门派又如何能拿得出手?

而雷鸣殿的青空玄玉又与寻常不同,因为有阵法加持,所以这些被铺成了地板的青空玄玉论其质地其实已有改变,甚至可以说,这些青空玄玉是被初步炼化过的,其质地之坚硬已不逊于寻常的玄级一品宝器!

不错,正是宝器,而非法器。

在修仙界,辅助修行的许多器造之物都被称为法宝,然而法宝其实又只是一个统称,因修士修为各有高低,法宝品质自然也有高下,修士们便用天地玄黄四大等级来划分法宝等级,又在天地玄黄四级十二品之外另设名目来应对不同品级的法宝名称。

这其中,法器最次,通常为化气、炼气两阶的修士所用,宝器则至少是元神期高手才能持有,又因自宝器而起方才为“宝”,而法器,实则是“准法宝”,所以许多修士也粗略将宝器称为法宝,并不太做详细区分。

而宝器往上又有灵器、仙器、后天灵宝、先天灵宝,只是这些宝物——莫说是仙器和灵宝,便是灵器,在修仙界都是少见的,寻常修士听过便罢,因其太过遥不可及,反而不及宝器受人追捧。

由此可见,雷鸣殿地面材质之坚在整个天外天实属上流,宝器级,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可以等同元神级!

然而此时此刻,韩素一介炼气修士,在镇仙令的镇压之下,甚至踩裂了脚下宝器级的地面,自身却竟然依旧能够不摇不动,这不说是奇迹,在天外天却也是极少有人能够做到的。

脚下地面开裂,身上重压愈重,韩素脸上一片潮红,旁观之人甚至可以看到她肌肤毛孔间因为巨压而渗出的点点血液,也能听到她身上骨骼因为受压而发出的细微咔嚓声。

谁都不会怀疑,她已是强弩之末!

然而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依旧固执地不肯稍稍曲身。

难道她就打算硬抗到底?哪怕是被镇压得粉身碎骨?

诸梦妍紧张地揪住蒋沅的手指,一时间就连呼吸都屏住了。

绝对实力造成的差距果然不可小视,哪怕韩素此前能够一剑劈开黑袍司刑的元神,哪怕韩素曾经正面诛杀过同为元神期高手的嵇之山,可出身三清宫的黑袍司刑又岂是嵇之山一介海外散修可比?在海外,东陵仙府是庞然大物,东陵王门下的嵇之山是威名素著的老牌元神期高手,可与三清宫一比,嵇之山却也不过就是一介散修而已,论底蕴,他与天庭司刑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不比旁的,光只是镇仙令一出,身为天庭中人的黑袍司刑就能镇压绝大多数同在化身初期的同辈高手!更何况除去镇仙令他还有代表他天庭仙籍的行天法印,以及作为司刑的执法法器诛邪锁链,只凭这三样法器,在他而言,镇压化神中期的高手都不成问题,又何况只是炼气中期的韩素?

此前被韩素一剑斩破元神,即便他未曾当场身死却也必然元气大伤,他受此奇耻大辱,此刻既是用秘法勉强维持了行动,那对于诛杀韩素,他就是势在必行的!

不错,黑袍司刑已动杀念。

法令并没有明文规定在这样的比斗中不可以杀死对手不是吗?

镇仙令既已奏功,黑袍司刑指诀一变,玄黑的诛邪锁链头尾一绕,便将韩素绑了个正着。一旦将韩素绑住,他更不迟疑,口舌一绽,便冷哼一声:“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手决一变,锁链收紧,喝道:“此刻认输服罪,饶你不死!”

说话间却将镇仙令的威压稍稍解开,他是有意要给韩素留出能够说话的空隙,以免此刻杀人名不正言不顺。而一旦韩素拒不认输,他就能有充足理由将韩素诛杀当场!即便是有乌剑山的人坐镇在上,也将无话可说!

黑袍司刑却根本就不怕韩素此刻开口说出认输的话来,剑修的脾性他再清楚不过,倘若此时此刻韩素开口认了输,那她便不是剑修了。或者换句话说,倘若此时此刻韩素开口认了输,那即便她年纪轻轻便已能将剑意修到极高境界,即便她天赋异禀,经此一事,她的剑心也将就此缺失,再难补圆。到那时,她这个人便等于是废了大半,一个剑心被废掉大半的剑修,即便是留她一命又何妨?

即便她过后果真又加入乌剑山,那也无足为虑。

黑袍司刑自信满满,根本不认为韩素还能有翻身的余地。

他神色阴冷地盯着韩素,只等她开口说上一句“绝不认输”就立下杀手!

韩素却没有立时答话,黑袍司刑绝料想不到韩素此刻在想些什么。

就在黑袍司刑问话出口之际,旁边观战众人或有紧张、或有幸灾乐祸、或有漠不关心,也或有设身处地换位思考者,此刻便免不了想她所想,暗暗思量:“此事若是我在当场,我是认输还是不认输?”

原本只是一桩小事,这样的事情是隔三差五就有发生,各大门派屡禁不止,众修士也早便习以为常,又如何能料到一桩小事最后纠纠缠缠竟弄出了这样的曲折来。

难免就有人生出几分戚戚然之感,暗暗替韩素惋惜。

“我是认输还是不认输?”——没有人能料到,这样的犹豫思考韩素根本就片刻都不曾有,她此时沉默也并不是因为她在思索我当如何。

我当如何,这还需思考吗?

这根本就是想都不必想的,因为韩素的概念中从来就没有退缩二字。

她可以退让,可以隐忍,却绝不会退缩!

韩素沉默,是因为就在黑袍司刑将镇仙令的威压稍稍解开之际,她看到了转机!

此前黑袍司刑接连不断的三个“镇”字让韩素深受压迫,煌煌天威从穹顶而下,那一刻她甚至是连思维都恍惚被锁住,不能转动分毫。

韩素亦有惊骇,究竟是什么力量,竟能勾动天威!

她没有多想,只有一个信念,天威又如何?哪怕当真是天道来阻,我道当前,逆天又如何?

更何况天便在那里,你逆,它在那里,你顺,它也在那里,所谓顺天逆天其实全在人心之间,你非天道,又如何能定顺逆?

是的,他非天道,又如何能代表天威?

浩大的力量将韩素紧紧束缚,不论她如何挣扎都不能松动分毫。这股力量束缚的也不仅仅只是她的身体,还有她体内的真元,大道的种子,奔流的剑意,乃至神念!这股力量来得莫名,却又带着某种大道规则的气息,使人不能撼动。韩素用尽力气,甚至就连肉躯都在这对抗中险些损毁,当这力量稍有松动时她当然是想也不想,便立即聚集全身力量全力向那缺口处冲击而去!

剑!

究竟什么是剑?

韩素听珍娘说起过,初初蕴有剑意的剑修往往能在同境界中鲜有敌手,剑意萌发的剑修则通常能越一个小境界而战胜对手,剑意凝实的剑修则通常能越两个小境界战胜对手,而有些剑意极为突出的,哪怕还只是在剑意凝实阶段,也从来不乏越大境界而战胜对手的可能。如韩素这般已修至剑意化形,到达剑意第三境界的剑修,越大境界而战胜敌手则根本就是毫无疑问的!既然如此,为何她不能轻松战胜这个黑袍司刑?究竟还有哪一处她不曾领悟通透?

第150章 紫峰白衣皎皎(九)

浩大的巨压中,韩素微微抬眼,恍惚通过穹顶那一只巨眼看到了不知名的世界尽头处。

她恍惚了一瞬间,心头却是猛地一跳。

世界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