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同一时刻,雕飞云身上的伤口也以缓慢的速度开始自行止血、收拢,化为蛟龙之躯后,他竟是拥有如此恐怖的自愈能力,莫怪在与韩素对决时他竟敢以伤换伤。
“蝼蚁便是蝼蚁,再强壮也是蝼蚁!”雕飞云大笑一声,“如今便叫尔看个清楚明白,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狂妄可笑!”
骨链一转,缠至韩素颈项,竟是要将她生生勒死当场!
雕飞云气势如虹,更是抬手招来雷霆,那雷光一声霹雳,顺着便骨链直击韩素!
这个时候,韩素已经一身是伤,素色衣裳上更沾满了大片鲜血。她长发披散,脸色惨白,殷红的血迹沾在她白若细瓷的肌肤上,衬得她整个人脆弱得宛如破布一般,比之从前的清冷锋锐实在太不相同。缭绕着电光的白骨链缠绕在她脖颈间,更是给这种脆弱凭添了一分诡异的禁忌美感,再加上韩素那一双仿佛酝酿了风暴的深沉黑眸,她一抬眼,一转眸,凡有人目光与她相触,竟无一不是心中惊悸,绞痛难言!
剑意成煞!
方寻曾经说过,剑意第四境界,便是剑意成煞。
剑意成煞的高手,一眼望去光只是凭本身意志便能使人心胆俱裂,七窍流血而亡。
而这一刻,韩素纵然远远不能达到那位高手的境界,可她这一眼之间竟也隐隐有了剑煞将聚的迹象!
越伤越痛,越痛越伤,这便是韩素剑意强绝之处,伤势越重,她的剑意就越发强大。
红尘多苦,世间熔炉,心中有恨,悲痛难平,那又如何?
唯有披荆斩棘,直面本心,杀出血路!
杀!杀!杀!
韩素豁然紧盯住雕飞云,眼中的悲痛与愤怒便如一只蛰伏已久的远古怪兽,虽是盘踞黑暗当中,却仿佛随时都能扑击而出!
我面静如水,却心有烈火。
是谁?放出了深藏多年的远古荒兽?
韩素忽然闭上双眼,身上剑意猛然爆发。
这一刻,天地同悲!
漫无边际的剑意从她身上喷发而出,雕飞云那骨链固然强悍无比,能轻易束缚住韩素肉躯,却又如何能挡得住她剑意之锋锐?
嗤!嗤!嗤!
连串声响当中,骨链寸寸碎开。韩素一拂袖,漫天剑光便向着雕飞云疾飞而去!
转眼之间,无数剑意袭身,雕飞云承接不住,顿时接连后退,不过眨眼间,他便退出数百丈远。他原本将韩素击飞半空,自己为了追击韩素亦是跃上半空疾飞而来,此刻韩素绝地反击,万千剑光一射,雕飞云更不及落地,身形一退便斜往上空飞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委实变化太快。从雕飞云击退韩素,再到韩素击退雕飞云,全是瞬息间发生之事。然而雕飞云击退韩素不过是将她打出数十丈远,韩素击退雕飞云却是接连将他撞出数百丈。
韩素脚踏剑意乘胜追击,不过片刻她又飞身欺前,手中一柄剑意凝成的长剑翻出淡淡寒光,她一抬手,这柄长剑就被刺入了雕飞云心口!
雕飞云勉强侧身一让,这一剑却终究还是刺过了他半个心脏。
“你——”雕飞云喉咙中发出惊骇而短促的低语,濒死一刻,他一双手臂忽然暴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韩素双臂扣住,然后一个翻身,忽地向身后一撞!
他的身后,便是蓬莱护山结界。
雕飞云竟是要借这护山结界之威在临死一刻击杀韩素!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两人的战斗已是跨过了小半个小蓬莱岛,以至于原本处在山岛半腰上的两人经此一番移动,竟是到了蓬莱边缘地带。
而结界之外,便是波涛汹涌的无边海域!
嵇之山终于再度飞身跟至,抬手便向雕飞云抓去。
不妨斜刺里横过一杆玉笛,玉笛上光芒一照,嵇之山手上就是一阵无力,而便是这一错手,雕飞云已是扣着韩素一起穿过结界,滚入了茫茫大海当中!
却是不知为何,这蓬莱的护山结界竟在关键时刻失去了作用,以至于嵇之山这一撞不但没有触发结界,反而带得他与韩素一同跌入了大海。
嵇之山大惊,忙呼道:“公子!”也不犹豫,当即也不管身后紧追而来的薛瑞卓,纵身一跃就从结界处穿过,亦是落向海中。
薛瑞卓茫然若失了片刻,忽抬手从袖中取出一只纸鹤。他并指掐诀,指诀一点,这纸鹤就扇动翅膀翩翩飞起,亦是穿过结界直往大海中去,薛瑞卓连忙跟上,亦是没有犹豫,紧跟着穿水而入。
云端之上,东陵王却拂开玉杯豁然起身。他的脸色一瞬间难看无比,横目便向玄玉真君看去,眼中光芒阴沉下来:“真君为何忽然关了结界,更阻我出手?本王自问却是没有哪一处得罪过真君的!”
玄玉真君微微一笑,轻描淡写一抬手拍至东陵王肩上,竟压得他不自主地重又坐下:“老友何必动怒,小辈之事便由得他们自行处理岂不更好?你我都是老家伙了,平白掺和却是无趣。更何况,这其中不仅有那个老东西的弟子,还有剑意三转的剑修…”最后一句话,玄玉真君说得意味深长,东陵王便是微微一怔。
第116章 回首衣旧人故(九)
不论岛上众人做何反应,此刻落入水中的四人却都是不知了。
冰凉的海水瞬间涌上,蓬莱岛外暗礁遍地,漩涡无数,雕飞云紧扣着韩素双臂,甫一入海两人便被一道漩涡疯狂卷起,然后猛地落向深海之底。
恐怖的水压紧紧将两人裹住,随意一个抛击便是千万斤巨力,在这样的深海暗流中,有那么一刻,哪怕是雕飞云早就抱定了要与韩素同归于尽的决心也不由得心气为之一短,暗生骇然。他心口处不断有鲜血涌出,恐怖水压之下,他心室上的裂口更是不断扩大,饶是以他的自愈能力,在这一刻也不由得暗生绝望,直道:“我命休矣!”
越是绝望越是愤怒,只要一想,自己前一刻尚且是高高在上的飞云公子,扈从相随,美人相伴,何等自在逍遥,然而下一刻他却因这此前并不放在眼中的剑修而受此重伤,此刻更是性命垂危——雕飞云能不愤怒?
他心中更像是被堵着一块巨石,绝望之际便只想着:“定将此人诛杀当场!”否则他死亦不能瞑目!
此刻他骨链已碎,一身法宝更因为灵识与真元的枯竭而不能调用,他双爪扣在韩素双臂上,任由水流如何冲击,只是生生受着,怎么也不肯将人放开。茫茫水涡中,他睁大双眼,就只看到对面女子一双乌瞳清冷无际,在如此危局之下竟亦不曾变色分毫,雕飞云恍惚一看,就觉得这双眼睛似有魔力,竟使他一瞧之下就心头激灵灵一冷,适才的疯狂念头都不由得降温不少。
是了,适才他想的是什么来着?
不错,他想的是,没有了旁的攻击手段,不是还有爪牙?
用利爪按住她,用牙齿撕碎她,吞其血肉,食其精髓,看她还如何嚣张!
雕飞云豁然就是一醒,心中猛然生出惧怕来。
这般可怖的念头他如何竟然会有?
就算再恨韩素,可他雕飞云也依旧是人,不是野兽,又如何能够生出吃人的念头来?食人血肉,又与妖类何异?他修炼的是皇龙威天道,炼化的是蛟龙魂魄,却不是要由人变妖,彻底丧失人性的!
雕飞云这厢冷汗涔涔,恍惚间已是明白自己这是受到蛟魂反噬,所以才会渐渐生出诸般可怖念头。他体内的蛟魂虽是幼蛟所有,亦被他炼化多年,然而无论如何,其威能亦不是他此刻未入化神的境界所能压制的,当初他强行释放蛟魂,就已经有了到时会遭受反噬的觉悟,只是他料不到,这反噬竟来得这样快!
须知世上利用妖类魂魄修炼之人不少,然而人与妖却终究是有区别的。借用妖魂,人性不失,便仍旧是人,然而人性若失,妖性大涨,那便会渐生妖气,由人化妖。到那时,这人将不人,更会变成天下公敌。如此境况,雕飞云又如何能够接受?
他定了定神,再看眼前韩素,心中的念头就越来越清晰:“杀了她!杀了她我便不会再生妄念!”
然而以此刻伤势,一身真元法宝尽皆不能动用,却又当如何才能将人诛杀?
用牙齿撕咬当然是不行的,雕飞云一只手忽然往前一伸,就改扣为拥,环过韩素后背将她紧紧压在怀中抱住,另一手便闪电般伸出猛地扣住韩素脖颈,然后指爪收拢——是了,掐死她!
雕飞云出手如电,他此前诸般心绪变化在他自己的感受中是极为曲折漫长,然而实际上他心中动念却不过是片刻间的事情。从他扣住韩素带得她一同跌入海中,再到水中暗流将两人卷起拖往海深处,再到雕飞云出手掐住韩素,其实种种变化尽皆发生在瞬息之间,韩素方才缓过神来。却不是她反应太慢,而是她此前早受重创,一身骨骼被雕飞云骨链抽碎大半,再加上后来强行驱使剑意伤敌,更使得肉身破败,及至雕飞云强行将她扣住拖入海中,她已是再无余力来做其它动作。
“剑修!”雕飞云死死掐住韩素,面色狰狞,“我本腾蛟血脉,升龙之体,又岂能死于你手?你说我狂妄可笑,岂不知在我眼中,你也是狂妄可笑!今日我不出事则矣,一旦出事,自有我父王为我报仇,你便是上天入地也绝无幸理!”
一边说着,他的手指更是用力收拢,然而韩素固然伤势沉重,雕飞云的状态却只会比她更差。韩素虽然一时不能动弹,可她的身体却早不同于当初的肉胎凡躯,她虽然没有修行过专门的炼体功法,可自从领悟剑意,剑意在她体内流转,就无时无刻不在打磨她肉身,将她整个人淬炼得便如一柄千锤百炼的宝剑。此刻雕飞云气力减弱,虽是掐住了她的脖颈,一时半刻间却是不能将她颈骨拧断,而越到后来雕飞云流血越多,气力便越弱,对韩素的威胁自然又更小了几分。
至于被人扼住咽喉不能呼吸——一时半刻的不能呼吸对韩素这样的炼气修士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更何况自从入水,韩素的身体便早已是自行将外呼吸转了内呼吸,雕飞云虽是掐住了她的咽喉,实际上却根本不能真正伤害到她性命。
冰凉的海水将人裹住,狂暴的海底漩涡更将人卷住了四下抛击,明明被海水冲撞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韩素却半点也不难受,反而只觉亲切。
她心中一片澄净,被精炼到极处的如水真元在破败静脉中缓慢流转,一点点修复重伤的內腑与骨骼。
水!
可绵绵柔情,可凶猛狂暴,能滋养万物,更能怒目伏魔。
不入水则已,一旦入水,对韩素而言,又何止是如鱼得水?
她便像是水滴融入了细流,涓流回归了大海,身在海中,不论是怒海波涛,还是暗流潜涌,又或者脉脉静水,对她而言都无区别。
她即是水,水即是她,又何需害怕来自水的伤害?
韩素极缓极缓地动了,她身上骨骼破碎得厉害,若不是有真元强硬支撑,她此刻整个人只怕就要真正散架了。入水之后,得水中浓郁的水元之气滋养,她伤势稍有好转。虽则如此,每一动作仍是需得万分小心。
她缓缓抬手,水涡席卷之下,每一轮转都带得光线万千变化,睁眼之下,不论是韩素看雕飞云,还是雕飞云看韩素,都只见得对面之人面容扭曲,支离破碎。
然而韩素这一动手,仍然使得雕飞云不自主心悸。
他手上力量越来越弱,眼前视线越来越模糊,昏暗的水光中,只见到韩素那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掌缓缓抬起,然后向他伸来。他破裂的心脏一阵阵绞痛,前所未有的恐惧猛地将他攫住,只觉得眼前那一只手掌恍惚来得极慢,却又似乎极快。
咚——咚咚——咚咚咚——
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凌乱急促的心跳声,然后,他就看到,那只手掌破水而来,从他胸前裂口探入,忽地一下,握住了他的心脏!
巨大的恐惧终于将雕飞云整个人全数占满,这一刻,什么骄傲、什么矜持、什么高贵低贱,种种种种全数飞走,他脑中空白一片,诸般念头全数不存,恍惚之间只有终将死亡的恐惧将他笼罩。
模糊之际他听到自己仿佛是在低喝:“你…你敢…”
韩素道:“有何不敢?”
手上一用力,雕飞云的心脏在她手中就如一颗破败的肉球,“噗”地一下,彻底爆开。
雕飞云瞪大双眼,虽是已经没有了气息,他的双手却仍旧紧紧抓住韩素不肯放开,他一双漆黑中隐隐带着暗金的眸子更是一瞬不瞬地将韩素紧紧盯住,仿佛他仍旧在生。那双眼中充满了恐惧、仇恨、愤怒、骇怕,以及难以置信。
昂——!
就在雕飞云心脏彻底爆开之际,一声苍凉愤怒而又宏大的龙吟之声忽地彻响起来。
那声音虽仿佛来得十分遥远,然而不知为何,韩素却只觉得那声音其实与响在耳边无异。只这一声,她就被震得从水之意境中跌出。水涡一卷,便将她冲得身体猛一旋转,一直与她紧贴的雕飞云也终于在这水涡带动下与她分开,
韩素身不由己,被那水涡带得一旋身就是数十丈,然后斜刺里一只手伸出来,猛地就将她手臂拉住。
“快走!”来人拉住韩素的手臂使了一个分水诀便将她带着直往水底沉去,韩素甚至来不及说话,就被疾速破开的水流声淹没,耳边只余一片咕咚咕咚之声。
来人动作极快,分水诀更是使得十分精妙。重重水流在两人身前飞速破开,不过数个呼吸,两人就已是下潜了数百丈远。又因蓬莱地势极高,水下连绵起伏了成片山脉,以至于下潜得这一阵便有海底山脉隐隐在望,眼看着两人竟是要到海底了!来人带着韩素却又猛地一个折身,选了个远离山脉的方向一转,就再度疾速行开。重重海水被破开,水底游鱼惊起四散一片,在一片摇曳水草中,来人拉住韩素落下身形,然后转身将她扶住,低唤道:“素娘!”
第117章 回首衣旧人故(十)
水波暗流,起伏的水草间,远远近近也不知是什么在散发着幽光,映得一片光影交错。
韩素恍惚间定了定神,转目一看,就见眼前立着一个大袖高冠的年轻男子,海底光线虽是幽暗,却仍旧显出这人眉目俊朗,仿佛钟有山川灵秀。此刻这位风姿卓然的年轻郎君却正扶着她双肩,微微皱着深邃的眉目,一脸温柔担忧地望着她。
此人此目,曾经何其熟悉!
韩素只觉荒诞,她身上痛楚难堪,心底下更像是酝酿着一座火山,虽是被适才的龙吟声冲击得有些头晕,此刻回过神来却也仍旧能够做到心思清明,不至于一时糊涂。
她没有看错,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的的确确是薛瑞卓无疑!
韩素简直想要大笑,又想当即凝剑而出,一剑将眼前之人刺个对穿。她此前见到薛瑞卓时心底一片平静,是因为既然已经无爱,自然也就再没有了恨,然而此刻情景却又与那时不同。
雕飞云身份尊贵,这一点韩素已经知晓,她与雕飞云殊死搏斗,此番举动便等于是同雕飞云背后势力结成了死仇。如今她更是彻底将雕飞云击杀,薛瑞卓却在此时出现在她面前,将她带离杀人现场,如此行事,无疑同样在将雕飞云背后势力往死里得罪。倘若是从前,韩素或许还会心生感动,又或者叹一声“你何苦”,然而经过那样一场背叛,十三年后的今天,韩素心中却只剩下一片嘲讽。
她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薛瑞卓却反手在自己左手储物戒指上一抹,一件漆黑斗篷便出现在他手中。他抖手展开斗篷,将其披至韩素身上,只说:“素娘,适才是东海十大妖兽之一,蛟龙鄂尊在龙吟。当年他幼子被东陵王炼血抽魂,他便有心报仇,但东陵王修为高深,他一时奈何不得,雕飞云又从来不单独离开人类修士的势力范围,即便来到海上也是同东陵王一道,以至于十数年过去,鄂尊虽是将东陵王恨之入骨,却始终无法报仇。此次雕飞云因你而落海,更有鲜血为引,鄂尊感受到他气息必然是要来抓捕他的,此事你我不宜掺和,还是速速离去为妙。”
他连串话说完,话语中透露信息实在不少,韩素原本要出言拒绝他送过来的斗篷,听得他言语都不由得动作一顿,脱口就问:“雕飞云不是已经被我杀死?”
“雕飞云虽未修成元神,但他与寻常修士却又是不同的。”薛瑞卓皱眉道,“雕飞云修炼皇龙威天道,只要他身上蛟龙之魂不死,他的魂魄就不会消亡,也不会离体,在他死亡的一时三刻之间,倘若有高人愿意付出大量精元气血与灵丹妙药,未必不能救活他一次。”
韩素以武入道,从俗世修行而来,一时之间又如何想得到在修行界还有死而复生等等玄奇手段?她惊愕了片刻,又想到自己此前在那剑岛之上的经历。那时候小老虎恍惚似是一口咬下了她的头颅,然而她却偏偏又毫发无损回复当场,此间曲折韩素虽是至今也不能全数清楚明白,但也可以想见,修行之人对于死亡的判断比之俗世凡人的确又是不同的。
薛瑞卓道:“素娘,雕飞云能复活是好事,否则一旦与东陵王结下死仇,你即便是从外海去到天外天,也未必能逃过他的追杀。”
韩素微微蹙眉道:“便以如今来看,难道我与东陵王结的便不是死仇?”
“素娘却是想岔了。”薛瑞卓便是一笑,“高人自有高人的气度,东陵王已是炼神巅峰,堪称半步地仙,只要不是直接招惹到他,他又如何会随意与我等晚辈计较?莫看素娘你与雕飞云战得如此惨烈,在那等人物眼中却未必就算什么。须知东陵王当时便在小蓬莱之上,他若当真会在意此事…素娘你又如何能有机会将雕飞云伤至如此?”
薛瑞卓一番话再次颠覆了韩素的观念,她再也想不到,原来自己将东陵王幼子重伤至死,在那等高人看来,却仍旧不算是直接招惹到他——如此逻辑,简直匪夷所思!
虽则此番说法全是薛瑞卓推断而来,韩素对他的观感也绝对称不上半个“好”字,但却不能否认,薛瑞卓的话其实是有道理的。
倘若东陵王当真在意,韩素当时身在小蓬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机会重伤到雕飞云的。
两人却不知晓,东陵王其实并不是当真便有那样的雅量汪涵,雕飞云是他心爱的幼子,东陵王再如何存心要打磨雕飞云,也是有限有度的,否则他便不会将雕飞云养出那样一个性情来。而最后时刻韩素之所以能一再重伤雕飞云,其实说到底也是因为有玄玉真君在一旁镇压,东陵王不便轻易出手罢了。
韩素思及高人风采,尤有几分向往。
又听薛瑞卓道:“虽说东陵王并不会亲自与晚辈计较,但他门下的众多化神高人却未必不会动手。尤其是嵇之山…再者,素娘你与东陵王不算死仇,与雕飞云却必然已是死仇了。雕飞云倘若复活,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只怕就是亲自将你诛杀。毕竟,世上能有蛟龙魂魄护体的也不过是那一人而已,素娘未有不死之身,即便剑意通神,也仍需多加小心。再者,雕飞云虽是血脉特殊,或能复活一次,却未必能复活第二次,他若再来,他出手时可以无所顾忌,素娘你却不能不顾忌到他背后的东陵王,如此一来二往,总归诸多不便。”
他说得十分诚恳,眉目间忧虑之色更是不加掩饰。韩素看他微微皱着眉,满眼无奈与担忧的样子,竟是与多年以前并无不同!
韩素不由得轻轻一叹,前尘已去,物不再是,人事也非,即便再如何努力装作与从前并无不同,实际上也终归是不一样了。
她轻轻叹息,神色间清冷与郁色同在,此刻立于海底,柔波拂过,更映得她脸色苍白,锋锐中透着一丝从前从未有过的脆弱颜色,绝艳得惊心动魄。
薛瑞卓不由看得痴了,韩素的叹息更使他心头颤抖,一时间诸般念头聚集,隐约间又有一丝窃喜。
“她在叹息…她在叹息…她其实也不是当真就全然无动于衷罢…”
欣喜之下,他不止心在颤抖,就连垂在身侧的双手亦是控制不住颤动起来,既想当即伸手将韩素拥住,又怕举促不当,一时冒失惹恼了她,那却是要糟糕了。
韩素审视薛瑞卓,她此刻身体经脉中是翻江倒海的疼痛,便是站立当场也需用尽全身力气,然而她无论如何是不会在薛瑞卓面前示弱的。而眼前虽非好时机,但有些话早晚要说,此刻说清倒也爽快。
她缓缓抬手,解下身上斗篷递还给薛瑞卓。
此前薛瑞卓将斗篷披至她身上她之所以未曾反对,却不是因为不愿,而是因为身上骨骼破碎太多,便是每一动弹都十分困难,一时半刻,她无力拒绝。
她此刻还能站立却是全赖自身肉躯已与凡人有所不同,否则若是在跨入炼气之前受此重创,韩素必定瘫痪当场,绝无幸理。
“素娘…”薛瑞卓不接斗篷,只是哀伤地望着她。
韩素道:“你不必如此,你我之间早已情义两断,再做这般姿态实在多余。”
薛瑞卓如遭雷击,韩素将话说得太过直白,简单数语却清楚明白地将薛瑞卓多年来悉心掩饰的伤疤生生揭开,一时间使他痛上加痛,只觉得自己就连灵魂都要死了一般。
此前种种幻想与侥幸终于被全数打碎成一片一片,无论如何,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素娘…”薛瑞卓颤抖着,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手伸出去,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来,双手颤抖得竟是连一件斗篷也抓不住!
斗篷落在地上,被海底细流一卷,便随着水流不知漂向哪个远方去了。
韩素道:“我只问你两个问题。”
薛瑞卓只觉得自己一片死灰的心头又隐隐燃出一丝火星,忙道:“你问,你问。”
韩素点头:“我问你,当初随同薛家人一同到我家来退婚的那个修士姓甚名谁,如今在何处?”
薛瑞卓便怔了一怔,他心间颤抖得愈加厉害,却不敢不答韩素的问题,只忙忙道:“他、他名叫姚丹,是天坛宗内门执事弟子,现今修为在炼气后期,出身妙神峰一脉,也算…算是我的师弟罢。前一段时间他带领一队化气期弟子出山历练,去了回风原,如今、如今也当回山了。”
姚丹明明修行比薛瑞卓不知要早上多久,却是他的师弟,此般以修为论尊卑的规矩韩素倒也听方寻说起过。
她略加沉吟,又问:“当初姚丹一掌将我祖父重伤,此事可是由你示意?”说话之间她双目紧紧注视着薛瑞卓,虽是身在海底,可她的目光却没有半分滞碍,她一双眼眸澄净幽深,这般移目看过来时,当真便如两汪深海寒潭一般,就使人心神沉醉,又惊悸莫名。
薛瑞卓无法逃开她的目光,却只觉得在她目光之下,自己全身上下一片冰凉,仿佛就要被她目光给穿透了一般。
“素娘,我…”嘴唇翕合一阵,薛瑞卓终是颓然一叹,苦笑道,“倘若我说,我是直到此刻才知,原来韩老将军竟曾被姚丹重伤,你信么?”
韩素静默片刻,点头:“我信。”
简短两字,直叫薛瑞卓不知是喜是酸,是悲是苦。
他不知所措了片刻,绵绵的悲痛却又在下一刻涌上,将他紧紧淹没其中。他终是艰难地问道:“素娘,韩老将军,如今…还尚在人世否?”
韩素平静道:“祖父已经逝世十三载有余。”短短一句话,她虽是说得平静,然而薛瑞卓却仿佛可以看到这句平静言语背后所蕴含的风暴。风暴早已不知酝酿多久,可想其一旦释放将会造成何等恐怖的破坏。
薛瑞卓是何等聪明之人,只听得韩素这一句话他心中就已有定见。他几乎是鼓起全身勇气,却到底还是问道:“那…韩老将军之死,可是与姚丹有关?”
韩素道:“算是死于姚丹之手,我必诛杀此人!”
“那…”薛瑞卓全身都颤抖起来,“素娘,可要杀我?”
韩素静静地看着薛瑞卓,无悲无喜,亦无言语。
薛瑞卓承受不住这样的煎熬,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被一种无形巨力撕扯,痛到某一刻,竟恍惚麻木起来。他终是强忍住颤抖,柔声道:“素娘,你若是要杀我,便动手罢,我绝不反抗。”
一句话说完,他竟隐隐觉得心头枷锁像是去了大半一般,莫名便是心头一畅。
“是了,是我对不住素娘在先,便是将命赔给她又有何不可?”
隐约之间,薛瑞卓心头甚至生出欢喜来。
他眼神温柔地看着韩素,恍惚之间,既像是在看着她,又像是在看那些深埋在记忆当中,从来不曾褪色,也不曾变化的纯净岁月。
当初究竟是因何而背弃…他简直已经不记得了,只是恍惚觉得,现在这样也好,现在这样很好。
若是能够死在她的手中,也当是幸事一桩。
却听韩素道:“我原来想过杀你,然而如今又不想杀了。”
“不杀?”薛瑞卓恍惚反问。
“有个问题我原本觉得已经不需再问,也不想再问,然而如今看来,还是应当要问一问。”韩素道,“你甚至愿意将性命交付与我,为何当初却要背弃婚约,甚至不当面与我来解说一句?你要弃婚,我韩素也并非纠缠不休之人,难道还会不允?还是你心中也以为,以妻为妾很好,只是此种要求,你说不出口,因而便使了旁人来说?”
“我…”薛瑞卓张了张口,却是答不出话来,他有千万言语想要解释,然而此时此刻,却觉得不论哪一句都万般无力。他只得重复,“什么以妻为妾?我绝无此意…我绝无此意…”
韩素微微一笑:“我信。”
薛瑞卓更是怔在当场,“我信”,这两个字仿佛蕴含巨大魔力,当韩素再度说出“我信”二字时,薛瑞卓领受到的却不是喜悦,而是一种再也无法抗拒的巨大悲伤!
我信,我信,我信…
千言万语,也抵不过这简单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