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虎顿时又连连后退了几步,然后伸出爪子按住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小心脏趴伏到旁边的草丛里。

停在此处虽觉压力甚大,但整座岛上却也只有此处能使它稍微安心。

韩素当然无法料到这小兽内心竟还有这许多曲折,她是在一片滚烫中惊醒过来的。

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硌在她衣襟里,烫得她一个激灵,竟是硬生生从那玄之又玄的妙境中跌落了出来。就在她从那妙境中跌出来的一瞬间,她耳边的那些大道之音便也随之迅速远去了。那一瞬间,她是失落的,但这失落也仅仅维持了一瞬间。韩素迅速清醒了过来,机缘既已去,自然也不可太多强求。

她下意识便撑地起身,移目寻找小老虎,入目间却不见那小兽踪影,她又摸出腰间那滚烫之物,低头一看,原来却是随珠在发烫!

如此数月曲折,韩素经历之奇之险,简直是穷尽人所想象,她身上的衣物早便在这过程中变得破烂不堪,她随身的佩剑也已经丢失,倒是这随珠小小的一颗竟还能随在她身上不曾遗落,也算是难得的缘分。

韩素将随珠托在掌中,心念一动便引出一股真气注入随珠,当即便与大千世界另一头——身在仙界的方寻建立了联系。

“素娘?”方寻的声音几乎是惊讶的,“原来你还在!”

短短五字已是透露了太多,韩素恍惚片刻,道:“方郎君多次寻我皆不在么?”

“是,我以为你…”方寻顿了顿,声音中便多了一些赧然,“你…如今可还安好?”

他问得虽然十分委婉,可言语中的关切之意却并不能完全掩盖,在数度曲折之后听到这样简单的一句问话,韩素心头不由得便生起了一丝朴素的暖意,竟使人觉得十分舒适。

韩素道:“我虽经历了一些异事,但如今诸般皆好,倒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你。有这样一头小兽,它形似老虎,身披金色毛发,初时尾部细长,尾尖上有细长红色,能发出火焰…”

她细细描述了一遍小老虎的外形和能力,着重说了下它后来背生双翅,又说到它灵智极高,犹豫了一下,韩素还是继续说道:“它原本于我有救命之恩,但我却不能如它所愿做它奴仆,便同它说,我性命在此,任由它取。它先用右爪撕裂我右肩以作试探,后来甩出尾尖长毛化作毫针刺我,将我制住后,它便从我头上吃起…”

“它吃你!”方寻惊道,“它可吃到了?”

惊问之后他又有些不好意思道:“它定然是没有吃到的。”

韩素却道:“不…也许,它的确是吃到了的。但我如今又好端端地活在此处,因而也许还是没有吃到罢。”说到后来,韩素自己反而不能确定了。她略过此事,只问道:“这小兽大致是如此模样性情,方郎君见识远胜于我,可知此乃何物?”

其实韩素已经觉得自己是在冥冥之中领悟了什么,但此事毕竟太过玄妙,出了当时的情境之后她已无法再用言语清楚表述出那时意境,只有那一点玄之又玄的奇妙感觉停留在她心中,使她通身舒泰,神清气明难以言述。

事实上她此刻更该做的是寻个静僻安全之处好生回味巩固此前所得,不过小老虎毕竟更得她挂心,再者方寻多次与她联络未果,她更不能敷衍了事将人打发,因而此刻却不是巩固修行的好时机。

方寻却是沉吟半晌,这才十分不能肯定地说道:“听素娘所述,此物…许是有穷奇血脉。”

“穷奇?”韩素想了想,道,“凡间也有颇多神物志怪之事流传,我曾读过一书,名为《山海经》,《山海经·西山经》有云:‘又西二百六十里,曰邽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猬毛,名曰穷奇,音如獆狗,是食人。’方郎君所说,可是这个穷奇?”

“《山海经》!”方寻却惊讶之极,“凡间竟也有《山海经》流传!凡间也有邽山么?”

韩素道:“凡间没有邽山,便是《山海经》中各种神怪之物也都不是凡人能见的,因而凡间人等大多只是将其当成神怪传说,却并不当真以为其果然存在。莫非《山海经》中所说竟不是虚言?那邽山在何处?方郎君问我凡间是否也有邽山,莫非仙界原是有邽山的?”

“仙界的确是有邽山!《山海经》更不是虚言,而是仙界的上古所有的风物地理志。”方寻很是惊奇,“虽说仙界地形如今比之上古时候已有许多变动,但有些东西却依旧是存在的。可这仙界的风物地理志为何竟会在凡间流传?此时当真奇哉怪也。素娘,凡间读过《山海经》之人多还是不多?”

韩素道:“《山海经》是先秦时候流传下来的古籍,虽则如今已无法考证是何人所著,但要寻得却也不难,只是凡间对此有兴趣之人并不多罢了。”

方寻顿时怔怔:“凡间竟有《山海经》,那《连山》、《归藏》、《周易》可有?《灵枢》《素问》可有?《河图洛书》可有?”

他一连问了几个,韩素待他语气稍稍平复,才缓缓道:“都是有的。”

方寻一时却有些失魂落魄起来,那边静默许久,他才终于说话道:“素娘少待我几日可好?我还需再去书阁寻一寻旧籍。”说到后来,他声音里却添了几分极细微的颤抖。

方寻为何竟有如此反应?韩素顿了片刻,终是缓声道了一个字:“好。”

第83章 借道传幽魄(三)

随珠的热度迅速消退了下去,韩素摊开手掌,掌心中停留的是一颗灰突突的冰冷石珠,若非事先知情,又有谁人能料到这颗看似不起眼的石珠竟有无视时空距离,连接大世界两端之人的功效?

仙家之物,端是神妙万方。,

韩素收起随珠,低头扫了一眼自己一身的凌乱,也终于为自己狼狈的衣装而觉苦恼起来。

她就算再怎么不在意形貌装扮,也不能在一身破烂衣不蔽体的时候都还觉得无所谓。

事实上十几年前还在韩家的时候,韩素也是烩不厌细衣不厌精的。今时贵族女儿多半娇养,出则呼奴,入则唤婢,居家时的衣装、出游时的衣装、会客时的衣装、饮宴时的衣装等等等等各不相同,当年韩素在京中贵族女儿圈中已经算是简朴的了,可她居住的院子里光之是专门给她放衣装的屋子就有两间,另有一个大丫头带着一个小丫头专事打理她的衣物,至于其余钗环首饰胭脂水粉等等物件更是独有专人打整,一年四季各不相同。

说来也不怪常有寒门士人高呼世道不公,长安贵族圈中风气之奢侈简直超乎寒门中人的想象,说上一句“骄奢淫逸、不知疾苦”那还是轻的,实际上安禄山能够那样轻易就拉起大旗给大唐天下造成大乱也未必没有当今统治阶层太过糜烂之故。

韩素站在原处苦恼了片刻,不知为何心头就忽然一动。

她抬手摘下旁边一棵不知名矮树上的叶片,一连摘了十片。这树虽矮,叶片却是极大,形状宛如蒲扇,韩素摘下的这把叶片中最小的一片都有一尺见方大。她将这十张叶片对空一抛,叶片纷纷上扬,她抬手一拂,体内奇异力量涌出,一股玄奥的意识轻覆叶片之上,不过片刻,这些叶片就渐渐连接到了一起,然后形状开始发生变化。

虚无之中就像是有一双巧手在轻轻拨弄,叶片被连至一起,细转慢折,轻收缓裁,摸约小半盏茶时间过后,半空中虚浮的叶片已经不见了踪影,而此刻呈现在韩素面前的已是一件阳绿色的交领窄袖深衣!

这深衣样式虽然简单,剪裁却极为古朴优雅,它虚浮着被展开在半空,只显得肩袖线条流畅利落,下摆裙裾层叠舒缓,阳光之下这绿色浓郁鲜翠,竟仿佛是要滴出来一般。

而更为使人惊奇的却是,这深衣分明便是韩素此前采摘叶片所化。化叶为衣,任意采取万物为己所用,如此手段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就是韩素自己,在这深衣化成后都忍不住惊了一惊。

她刚才只是隐约有所感应,事先却并未料到原来这样的手段竟果真可以实现。既然有效,韩素便又选了几截树枝,剥下树皮取出内里白色的树干化出一套白色中衣、一套白色小衣。她将这些衣物都揽入手中,四下寻了寻,因不曾见到旁的隐秘处,便索性进了旁边山洞。

这山洞原本是小老虎的居处,里头有一大三小四个洞室,皆是干燥清爽,与寻常野兽居处不同。小老虎此刻自然不在洞中,韩素便寻到里头一个小洞室钻了进去。她抬手一引,面前便出现一团足有脸盆大的水团,她将新化出的衣物扔进水团中清洗好,又轻一挥手,那水团便自散了个干干净净,再取下衣物,衣物干燥洁净,已经是可以穿了。

领悟水法之后,旁的不说,于生活上倒是方便了不少。

韩素化出水帘将洞口遮挡好,又引动术法将自身清洁一遍,等到再从山洞中走出,终于是一身清净了。

她一边行走一边细细回味适才引动术法时得到的种种体悟,只觉得既奇妙又自然。虽说在这之前,术法一道于她而言尚且只是传说中的东西,可不论是她刚才引水化用,还是之前化叶为衣,其中诸般应用法门却都是自然而然便涌现在她的认知当中,让她使用起来毫无困难,轻松写意。

这种轻松却并不是因为她从何处参阅并苦修了这些法门,也不是因为有谁将这些法门灌输进了她的意识,而是因为她隐约间触摸到了三千大道中的某种规则,大道降下诸般玄奥轨迹,她有所领悟,因而沿用起其中诸般化生法术来便自轻而易举。

此间种种原本也没有谁来告诉韩素,可她这一番思索却居然将其间来龙去脉明辨了个七七八八,说来这也是规则的妙用。

天道之下,有三千大道,小道无数。这些大道小道交织在一处,又衍生出无数变化,形成了无数规则,在规则之下,天地轮转,万物生灭,这万物便既是规则的一部分,又在规则的允许下拥有或利用、或掌控、或超脱规则的机会。

这便是易术所言,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则虚一不用——至于为何虚一不用,这个不为所用的“虚一”又究竟有何意义,便往往是各有各解了。

在韩素这里看来,显然这“虚一”正是大道给予万物的一线优容,它既制定规则,运行规则,又允许生在规则中的万物去解读规则,甚至是打破规则!

是生是死,皆是本来,顺天逆天,全在一念。

正如佛家所说,过去现在未来,都应是我,善良邪恶慈悲也全是我,佛陀魔鬼众生,亦皆是我,既然如此,天堂地狱并无差别,顺天逆天也无不同。

你顺,天在这里。

你逆,天也在这里。

韩素少时随祖父学习,涉猎百家经典,与许多传统修道士不同的是,她对道的理解从不拘泥在一家一言之间。不论道家、儒家、佛家,还是玄学、法学、阴阳学,等等等等,凡有典籍流传,被她所见,尽能习读。这固然是因为她在修行途中并无完整的师门传承,亦无明确的引路之人,也要得益于韩重希开明的思想,以及整个大唐王朝文明开放的风气。

当朝文风盛极,各种诗会、花会、文会等等多不胜数,乡野村夫尚能吟几句打油诗,贵族圈中姑且不论男女,但凡是那胸无点墨的,往往是要笑掉旁人大牙去。

韩素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打小时起先学的是文而不是武,先读的是各家典籍而不是修行心法,她既区别于自草莽中起身的各路江湖豪杰,更不同于那些从小修行的修仙界中人,多番遇合之下,她竟是隐隐约约的抓到了独属于她本身的那一丝道韵。

这一丝道韵虽然仍旧生涩模糊,并不清晰,但脉络已然初展,韩素只消寻迹一探,便有所悟。

她缓步从洞前平台走下,一面仔细打量四周环境,心中思索更是不停。

小老虎早不见了踪影,韩素虽然隐有所悟,但此前发生之事终究太过神异,她当时处在那不可言说的状态中,此刻回想起当事情境只觉记忆朦胧,却是并不太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何事,小老虎又为何会不见了踪影。不过她探到过小老虎的记忆片段,知道自己此刻所处乃是海中孤岛一座,那小老虎便是不知因何事而骤然离开了,也总归脱不出这座小岛去,韩素并不担心寻不到它。

至于寻到小老虎之后又该如何,韩素一时间也不能想得明白。

她的心思多半还是放在适才引动术法时的种种奇妙感应上,这种奇异的力量并不等同于真气,真气起于精腑,纳于丹田,而使韩素引动诸般奇异应用那股力量却仿佛是来自于天庭祖窍之间。

所谓天庭祖窍在修行中又被俗称为上丹田,上丹田,藏神之所,命魂居处,自来神秘无比。习武之人修炼内功大多便是只修下丹田,而魂魄神明之事因为太过难以捉摸,却是极少有人能够涉及的。韩素修行的内功心法《元始太玄经》原本脱胎于《太玄经》,此法在凡间也算是极致精妙,可其中关于天庭祖窍的修炼之法也是及少提及,便是偶尔提了几句也是模模糊糊语焉不详,让人不能依法具体修炼。

然而此刻韩素却分明感觉到自己眉心之间有什么东西在一鼓一鼓,再仔细咂摸去,那东西细细幼幼地挣扎着,倒像是一颗被深埋在泥土中,急欲破土而出的小芽,其间蓬勃旺盛之意叫人阻也阻不住。

她摸上眉心,心中思忖:“藏神之所震动不休,莫非是元神生发?”

韩素如今对仙道修行也不算是一无所知了,她尤其重点听方寻说起过化神之难,便又想:“仙界之中人人俱有仙根尚且化神困难,方郎君见识胜我百倍也依旧在为化神苦恼,可见这元神绝不能轻易聚集,既然如此,这元神生发又哪里会来得这般容易?”

她再又想到:“当日从江都港生还的诸人当中,除去原本身怀内家真气,阴气不侵的几人,便如我与那葛老大外,其余众人反倒是获得了更为神奇的力量。他们或能御风,或能引水,或能喷火,也有人力大无穷,有人身形变巨,有人肋生双翅,有人甚至还能举手招雷。这些原本也都是凡人,虽则其中是否有人能有仙根尚且未能得知,但总归不会是人人都有仙根的。饶是如此,他们却人人皆获奇异力量…我如今的状况,与他们可不是正有几分相似?”

韩素想道:“其实最为相似之处,便在于我此前也曾受到阴气侵袭。只是当日在江都港时,那阴气质量疏散,等级略低,并不能对我产生多大影响,而安禄山身边那神秘人放出的阴煞之气却极为厉害,我即便是得入了先天,要不是后来多番遇合,却也未必就能抵抗得了它。”

她好一番思索,心中终有所感:“那等阴气原本并不该出现在凡间,然而却偏偏被凡人沾惹上了。此物原本也不是凡人之力所能对付,可江都港一事中,却终究还是逃出了不少人。这些逃出之人是否便是得到了天道在绝境中给出的一线生机?这些人后来获得了种种奇异力量,是否便是因为在本不该出现的绝境当中夺得了一线生机,故而天道降下法则,给予嘉奖?这便是那大衍之数五十中最后余下的那个…‘遁去的一’么?”

想到此处,她忽然便怔在了原地。

第84章 借道传幽魄(四)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天道循环,自有轮转。,

韩素又细细探查体内真气,她此刻的真气比之从前却又大不相同。

经过一整个冬季的冰雪蛰伏,完成了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转变,韩素整个身体都仿佛是被重组了一遍。

她原本的功力刚到先天中期,体内真气大多处在浓密的烟雾状态,虽然已经有一部分转化成了真水,可真气的提炼毕竟是一个需要积累的漫长过程,她修行年岁虽不算短,但比起凡间大多先天高手来,她着实是极为年轻的。以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积累,就她自己估算,若无意外,要想将真气全数炼化成真水,而后汇聚成湖,跨入先天后期,至少也需五年。

然而她此刻来看,却只见自己丹田中汪洋一片,浩浩汤汤,她只将意识往其中轻轻一探,就已是波澜激荡,巨浪迭起。饶是韩素此前已有心理准备,乍见之下也只觉得心神为之震荡,一股雄壮辽阔之感自胸间溢出——如此状态,又何止是真水成湖,这简直就是真水成海,成洋!

真论及功力,韩素此刻只怕是要远远超过凡俗中的先天大圆满了。

然则这一海真水毕竟尚未彻底质变,她与以武入道的大境界之间终究还是差着那么薄薄的一层窗户纸不曾捅破。

虽是仍旧差着一层,韩素却能够感觉到,某种可以被称之为大道种子的东西已经在她神魂中种下,只需她再将近段时间得到的体悟细细反刍几回,便随时有可能踏破这一界限,到那时以武入道自然不在话下。

此时海风细细吹来,她轻轻一吸气便是满口的温暖湿润,这小岛之上又是满目苍翠,一眼望去当真令人心旷神怡。

不过一刻之间,此时心境竟已同之前大有不同。

韩素心头微动,抬手抓住空气中一把水汽便送到鼻端轻轻一嗅——这水汽中果然残留着小老虎此前奔走而过的气息!

她便顺着这气息的指引,移步缓行。

一边走一边继续整理心中所悟,以及思索种种应用之道。

说起来,虽同样是被阴气侵袭过而后在体内引发出某种术法力量之人,可韩素的能力却显然要比她从前听说过的那些江都港事件幸存者强大太多。

这固然是因为韩素原本就是先天高手,已初步领悟流水剑意,也因为侵袭韩素的阴煞之气比之那时在江都港大范围溢出的阴气厉害千百倍不止,更因为她在这期间数度生死,几番顿悟,却同样不能忽视掉那时韩素身在冰茧当中,小老虎日夜为她输送元气,采集日月精华的功劳。

不论小老虎本意为何,也不论它后来是否杀机毕露,它对韩素的恩情却不能简简单单就用“救命之恩”四字概括。

韩素暗忖:“从来只听说禽兽精怪吸取日月精华而修炼妖身,化为人形,却不曾听说过原来人类也可以吸收日月精华,倒是不知这日月精华入了我身会否在某一时刻引出旁的什么异状来?”

此事的确颇为奇怪,不过韩素转念又想:“我对修行界中诸事原本就了解极少,这传闻可不可信还未可知,再有机会当问一问方郎君才是。”

她且思且行,一路分树拂花,诸般心绪渐渐沉淀,却只觉得神明当中越发通透,心中也渐渐明确:“我道,应为本我之道,本我之道超脱生死,超脱过去,超脱未来。其它一切,凡我所见,凡我所知,皆当为我所用。”

如此道心既定,她再看眼前诸般事物,比之从前却又另有不同了。

韩素却忽然心有所感,抬头便往天际一看。

便见那极目之处一道紫电跨空而来,紫电经空,疏忽而至,眨眼间便落至韩素头顶之上,兜头便向她劈来!

韩素竟无法闪躲,她只是这么一抬眼,那紫电已是劈到了她的面前。

鬼使神差般,她立时便是一张口,舌尖绽出一音:“咄!”

这一音如雷,声气一吐便迎向了当空劈来的这道紫电。与此同时,韩素丹田中汪洋生波,那无边的真水海上突兀亦是一道炸雷响起。

当是时,劈空而来的紫电、韩素舌尖的雷音、她丹田中骤响的炸雷,三者竟是同时炸响开来了!

顿有一阵阵轰鸣声连绵在韩素耳边响起,她福至心灵,倏然盘膝坐下,再将口一张,一口便将劈空而来的那道紫电吞下。这道紫电一入她口,立时便顺流而下,直往她丹田中窜去。

轰隆隆,轰隆隆——

韩素双目紧闭,神色安详,然而她的丹田中却已是雷霆相加,惊涛怒涌,狂浪肆卷。

一雷始动,万物生发。

天覆地载,五行之全。

无数虚影开始在韩素的丹田海上闪现又湮灭,这些虚影或为草木,或为禽鸟,或为走兽,其间也有人间城池,诸般事物,甚至还有些虚影分明便似活人一般,喜笑哀怒宛然如生。这些虚影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若是仔细看去,便能分辨出这些虚影中闪现的一应人事其实全是得自于韩素的所见所闻。

这是韩素的内世界,内世界中,她的神魂便是主宰,她的意识便是规则,她的本我便是“道”,“道”,便是她的本我!

轰然之间,雷霆乍歇,青空之下,怒涛翻转,那无际汪洋之上一道烈阳自东冉冉升起,顿时便见紫气氤氲,霞光万道。如此恢弘的景象之旁,却有一轮明月与那烈阳同升,紫霞光辉虽则绚烂壮丽,可这明月皎白清幽,月晕光芒柔和坚定,相伴在这烈阳之旁,却是半点也不能被人忽视。

竟是日月同辉!

韩素只觉得神魂微微一震,终于自那奇境中退出。她缓缓睁开双眼,脸上表情虽仍旧没有太多变化,可她此刻却是心头明晰,再不同此前一般每每虽是有所顿悟,事后却一片朦胧,并不能真切将一时的顿悟化为己身修行。

适才一番变化却是清楚发生在她丹田中的——她此前细思前因,又明确了己身之道,天道有所感应,自然降下道种,这道种便是此前跨空而来的那一道紫电。韩素将那紫电吸引到了自己身旁,一口吞下,更借此开辟丹田,炼化真水,凝聚己身道种。最后她道种凝聚成功,显化出来便是那一双同时在她丹田海上升空而起的烈阳与明月!

韩素拂开身上沾染的细碎草叶,一边起身,心中思忖:“我道是本我之道,然则本我之道包含太多,因而我道便又不单单是本我之道。我道之下,一念主生,一念主死,一念过去,一念未来,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然而虽说是生死皆我,过去未来亦同是我,天堂地狱也全在我心,时光之下,覆水却依旧难收,逝水更是无回,因而我之道应为‘无回本我道’!”

她心境通明,移步仍往小老虎所在的方向行去。她步伐轻缓从容,然而每走一步她身上的气势便盛一分,她移步之间跨出的距离更是可观,那看似轻缓的一步之间,竟是一晃便能过去数十丈之远,不过片刻,她就又往小岛深处走了数里。远远地,却有一座极为峻拔陡峭的山峰遥遥在望了。

虽是离得甚远,可一股荒芜孤峭的气息已自那陡峭山壁上遥遥传来,韩素只是这般一抬眼,便觉前方似有无尽荒凉之气铺天盖地挤压而来,使得周围一片生机俱绝,飞鸟虫兽不愿相近。

她脚步不停,面上表情也不变分毫,可心中却未尝没有惊讶。

这一路韩素也算是走过了小半座岛,小岛上花木繁盛,其间生灵并不少。这其中也不乏凶兽恶兽,虽是摄于韩素气势只敢远远观望而不敢近前相扰,可韩素一路默记下来,却是数得十分清楚,这中间光只是远远缀着观察过她的异兽就足有三十之众。

这些异兽显然也都如同那小老虎一般,拥有远超普通兽类的灵智。说来韩素此前就在光野之下入了定,原也是极危险的,可她当时灵觉忽至,却是根本就来不及另寻隐蔽处再来迎接那道种。得亏这小岛上的异兽大多拥有非凡灵智,如此众兽心有踌躇,反而没有一个愿意胡乱出头,倒是让韩素顺顺当当就接下了道种,也有了之后的突破。

她突破之后也不管众兽相随,只是循了小老虎的气息便径直前行,就这般直走而来,直到走过重重繁茂林木,眼前视野豁然开阔,一眼望见了前方的峭壁高峰。

她脚下不停,出了树林仍是直直迎着那山峰走去,这时原本远远缀在她身后的那些异兽们却是不愿再跟了。顿时走的走,散的散,不过数息之间这些异兽就离了个干干净净。

韩素心知前方必有蹊跷,可小老虎的气息分明就在前方,她却不能在此刻退缩。

她足下生风,且行且辨,眼看是离那山峰越来越近了,前方草丛中忽然传来一阵动荡,就有一物从那草丛中跳出,对着韩素低低吼了起来。

第85章 借道传幽魄(五)

这对着韩素低吼者,正是那疑似有着穷奇血脉的小老虎。,

小老虎压低前肢,毛绒绒的脑袋微微下伏,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滚圆,直盯着韩素,目光中满是愤怒与警惕,以及让人难以察觉的细微的惧怕与退缩之意。

若非韩素就在面前,它只怕是要再度抱住脑袋大哭一顿。它只见韩素气势比之前更加显得强大危险,心中就是一阵恐慌,只想着这人如此穷追不舍,莫非是要来报之前那万针齐扎之仇?它思量着若是自己被旁的哪个这样欺负了,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对方尝过千百倍痛苦才肯罢休的,至于韩素之前说过的感念它恩情,愿意以命相报等话语,它根本就不放在心上。这种话谁信呐?谁信谁傻瓜!

它低低咆哮着,若非万不得已,它并不想将韩素引到那个地方去。虽然相比起这岛上的其它生灵,它因为血脉原因能够勉强接近那个地方而神智不失,但接近那地方要付出的代价仍旧是大了些,那滋味它尝过一次之后是绝不想再尝第二次的。

韩素当然猜不到小老虎这些千回百转的心思,但小老虎的抗拒态度显然十分明显,她的目的是要报恩而不是结仇,自然不能太过相逼。

“小郎君,”韩素静默片刻,等到小老虎吼声稍歇,才缓缓开口道,“小郎君不必如此,无论如何,素娘不会伤你。”

“嗷…”小老虎依旧低吼着,幼兽的声音有些模糊,仔细听去,倒不像虎啸,而有几分类似犬吠。

它小心地倒退几步,一边摇头,一边将眼睛盯住韩素,眼中戒备之意十分浓重。

韩素就算是听不明白它的兽语,可看它的表情动作也终于明白了几分。

她不由得便皱了皱眉,她的表情起伏十分细微,可一直仔细观察她的小老虎却看了个分明,当下里它便又控制不住地身子一跳,紧张得更是接连退了好几步。

竟是将韩素视为洪水猛兽,惧怕如斯!

韩素一时倒有些哭笑不得了,她细思了一番前事,便道:“我与小郎君并非仇敌。”

小老虎便将头一歪,然后十分人性化地撇了撇毛绒绒的兽嘴。

韩素微微一笑,道:“小郎君于我有恩,我原该报答,但素娘生平绝不为奴,此事无可商量。尔后小郎君射我万针,欲吞我血肉,原说你救我一命,又伤我一命,便该就此恩怨相抵,两不相欠的。但如今我既好端端活在此处,前事也便需打个折扣才能作数。况且救命之恩本来不应如此清算,所以小郎君见到素娘便应当吐气扬眉,趾高气昂只管差遣才是,如此小心实在不必。”

说到后来,她难得的甚至是说了几句俏皮话,可小老虎却依旧是不能信她。它喉咙里咆哮着,四肢也是不安地在原地踏动,眼神更是十分凶恶。虽则如此,韩素竟不知为何,却觉得它这恶狠狠的样子倔强又可怜,一时间反倒显得她是在打着报恩的名义大行欺压之事,是个十足的大恶人了。

韩素衣摆微动,缓缓向后退了几步,道:“小郎君如是不想见我,素娘远离你便是。”

她心里想着,虽是要报恩,但也不必一味纠缠恩主,否则引得对方惊惧反为不美。

小老虎见她后退,也就略放心了些。但它已经被韩素吓破了胆,总觉得韩素无论哪一处都怪异无比,当即便又将长尾一甩,便有一堆火球密密麻麻从它尾尖上飞出,直往韩素扑去。它则趁着火球甩出之际将身一扭,后退一蹬,立时窜入草丛一溜跑远,不过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韩素抬手弹出一片水雾将火球扑灭,心里更是觉得好气又好笑。倘若这小老虎当真有穷奇血脉,那也应当是世上最最胆小的一只穷奇,用色厉内荏来形容它都嫌不够,真真是一只怎么看怎么典型的纸老虎,让人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它才好。

小老虎的气息很快就越去越远,韩素站在原地感应一阵,发现它没有再往那边孤峰的方向深入,反而是循路回走,往它自己原来的洞府去了。韩素便放心了些,又转开了思量:“也不知如今是几月了?这海上虽是温暖湿润,看着像是入夏的天气,不过地域不同,气候不同,倒也不能据此判断如今的时节。虽是如此,也总归是许长时间过去了,不知洛阳那边如今情况如何?安禄山可有伏诛?”

韩素心中其实已有不妙的判断,安禄山一方的实力比洛阳这边原来估算的还要强上许多,尤其是那个长着俞立相貌的神秘人,只他一个,若是出手刺杀,洛阳这边只怕便是无人可挡,到那时安禄山要想攻破城门可不就轻而易举了?他根本就勿需与图突的法阵正面相冲!

韩素忆起当日从江都港险死还生又获得奇异力量的诸人,不由想道:“那时我与太白兄同行,也曾在通往江都城的官道上见到安禄山亲卫纵马奔行,可见那时安禄山便起意关注了江都港之事。后来‘俞立’出现在安禄山身旁,只怕也是得益于他这一行罢?既然他可以招揽到‘俞立’,那未尝便不能招揽到其它异人。倘若当日那些获得异力的幸存者也被他招揽到几个,那洛阳一方便更没有胜算了。”

她又想:“那时图突的法阵能够奏效,一来是因为那法阵的确威力强大,另一方面只怕也是得了些出其不意的便宜。如此法阵用过一轮之后,到后来安禄山未必会让它再发生作用。他也不用做旁的,只消围城,洛阳这边就要无计可施。更何况叛军一方高手众多…我也不必心存太多侥幸,洛阳多半是守不住的,只是不知图突此刻状况如何?”

图突也曾在韩素危难之时施以援手,韩素与他约定,要将安禄山活捉了交由他处置,也算是偿还他的恩情与因果。可惜后来事情有变,韩素不但没能捉到安禄山,反而被他身边的神秘高手重伤,更是在关键时刻被洛军这边的领头人物反戈一击,最后落得个流落海外,辗转至今。

对于此事,韩素也不是没有愤怒。不过当时是求生要紧,韩素分不出太多心力来承担这愤怒,后来她陷入冰茧沉睡数月,期间数度生死,神魂蒙昧,更不知愤怒为何物。再后来她幸运醒转,绝地还生,境界升华,此时所思全是天地间的诸般玄奥至理,当然也没有心思去想此前那些乌七八糟让人生厌的事情。也是直到此刻细思前情,她才终于想到了让自己经历这一番曲折事故的祸首——卢奕。

“卢奕如此行事,说来极是可恨,然而我却无法恨他。”不恨,并不是因为韩素有多少想要以德报怨的慈善心怀,而是因为她经历诸事,眼界渐开,胸怀渐广,已经学会不再轻易因旁人而引动己身爱恨。况且说到底卢奕也不过就是个受谣言蒙蔽的糊涂人,人心如此,他怎么行事韩素都不觉得奇怪。

韩素并没有高看他,不曾对他怀抱过任何期望,自然也就懒得去恨他。

说到底其实就是,卢奕尚且不值得她去恨上一恨。

不过谣言力量的可怕,她这回可算是结结实实地切身体会了一把。此事如此变化,用一句人心诡谲来形容当真是半点也不为过。

“虽然不过是立场不同,选择不同,但卢奕等人如此诸般作为,我不会因此心生恨怒,却也不能就此放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人生在世须得快意恩仇方才不枉红尘一遭!”韩素心念坚定,无可动摇,她也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多想,只计划着,“我也不能在这海外多留,还需设法回到中土才是。安禄山若是还活着,我便需尽早将他擒获,交予图突处置。”

至于曾经将她重伤的神秘人,她更想要去好生会上一会,战上一场!

既然想定了,她就想要到海边去一趟,一来看看风向,二来也是要观察清楚看何处可以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