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厉声呼喊:“全都回来!今日谁敢擅离职守,休怪某下手狠辣!”

自然有人不忿反抗:“冬打雷这是要死人的,天不给俺活路,人不给俺活路,俺自己找活路!”

“啊——!”然后便是一声惨叫。

狂暴的雷雨声中,有细微的利器入肉的声音,干脆利落,快进快出。

紧接着,是人体轰然倒地的声音。

“不尊号令者一律军法处置!卢某今日既在此间,自当以身作则,我不走,谁敢走?”最后六个字,狂暴凛冽,煞气逼人,便是韩素听来,都觉其中气势端凝,令人心折。

此人必是军中英雄人物。

便在此时,又一狂雷轰鸣而下,就有一阵砖石轰塌的巨响猛然传出,城门边上连片惨叫响起。

“雷劈城门…城门塌了!”一人颤抖着尖叫:“啊——!”

有人一脚踹过去,那叫声便戛然而止。

“扰乱军心,拖下去,杖刑四十!”卢远沉声道,“王从,你去禀报城守雷劈城门之事。周五,带你手下小队清理砖石。陈三,与我一同上城墙巡视,谁敢离守一律处置!赵二,你留守城门,命人准备姜汤等御寒之物,雨停后换班再用…”

他逐一分派下去,条理分明,面面俱到,虽然看似霸烈,实际上却是个冷静细致之人。

左平脚踏飞剑漂浮在空中,一手搭着拂尘冷眼旁观这一切,一副仙风道骨模样。不论雷雨皆不能近他之身分毫,他身周半尺之内风雨不透,仿佛隔在另一个世界当中。

左平掐指轻算,始终不曾等来韩素,他终于将缩在泥丸祖窍中的月魂缓缓放出。

那月魂甫一接触这天地间的罡雷正气便是轻轻一颤,丝丝缕缕的雷电之力将其细细缠绕,或吞或吐,不过片刻间就将这成形不久的月魂锻炼得凝实了些许。左平脸上的神色稍稍舒展,引动月魂对空一照,方圆十里内的景象便尽收他心底。

此时,韩素仍旧躲在距城门不远的那间厢房中,左平的月魂照来时她只觉浑身不适,便仿佛整个人都被某双冰冷不含任何情绪的眸子照透了。

这一刻她恍然明悟:这就是元神之力!

韩素有一瞬间几乎不敢呼吸。

直到那冰冷双眸离去,她才缓缓将紧绷的身体放松。心中闪过一句话:“黄泉珠粉果然能阻隔元神追踪!”

又听不远处忙忙乱乱响起众多声音。

有人喝道:“快起来起来!准备到城墙上去换班值守!”

便有人抱怨:“半夜三更,谁料竟然冬打雷…此时上城墙,还不知那雷劈不劈人。”

“正是如此…”有人附和,“叛军还不曾过相州罢,何必如此日夜苦守!”

当然抱怨归抱怨,并没有人当真就敢不遵军令。

韩素听得这些声音是从隔壁院子里传出,心头就是一动。明教坊与宁人坊离定鼎门最近,这里原本住的多是一些平民商户。只因安禄山叛变消息传来,其行军路线又明显是直指洛阳,洛阳诸军这才被临危调集。这其中一部分守在八大城门之外,还有一部分则临时征用了靠近各城门的里坊——如明教坊,此刻明教坊里便住满了洛阳守军。

如韩素此刻避入的这间厢房,虽然她避入之前厢房中不曾有人,但这房间却明显是有人使用的。之所以这房中住客深夜不归,想来便是外出执勤去了。

韩素这才就着窗外闪电的光亮仔细打量起这房间来。

最先映入她眼帘的便是一个看起来像是临时摆置的大通铺,之所以说像是临时摆置,皆因这大通铺明显与房中其余家具不搭。显然,这正是一间被临时改造成的“营房”。

韩素并不仔细打量,只看那通铺边上乱糟糟堆着一堆衣服,就几步过去,取过那堆衣服快速挑拣起来。

这堆着的都是洛阳守军的军服,韩素已经是打好了要混入洛阳军中的主意了!

第61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一)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这场突来的大暴雨才终于渐渐停歇。,

韩素混在兵士群中,蹲在长廊下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听着身旁的人议论纷纷。

还有不少人一边打着呵欠,嘟囔着抱怨:“何需这般一早便将人叫起,白等了半个时辰。”

“好了好了,雨停了,过来这边,排队排队,交班了!”一个监军打扮的人在旁边大喊,“每人领一碗姜汤,快点快点!”

就有个几个小厮抬来大锅的姜汤水,又有个书记在旁边登记人头。那书记一边唱着人名一边打着哈欠,旁边的监军则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韩素知道军中的规矩,像这样备战时候的换班,每班统计人数那是常规,防的主要是逃兵。不过早在今朝天子改府兵制为募兵制后,各大地方军中就多有虚报人头吃空饷的事情发生。洛阳地方安逸已久,军中制度松垮混乱,就韩素此前所见,其中虽有如那小卢将军一般凌厉果决的好男儿,但一个小卢将军也并不能鼎定大局。洛阳守军内部已经腐朽,韩素并不担心自己混不进去。

果然如她所料,那书记眯着眼睛昏昏花花地在一边念着人名,旁边排队听唱名的兵士们也是迷迷瞪瞪地东倒西歪,监军却不管,只是一味催促书名快些唱名,又催小厮们说:“速度麻利些!派个姜汤也歪歪扭扭,可是没吃饱?”

就听那书记唱:“张宏发!”

无人应答。

书记又唱了一遍:“张宏发!”

眼看着还无人应,韩素就上前一步,低着脑袋也不吭声,就伸手去端姜汤。

夜间被催起的兵士们大多蔫头耷脑,韩素的样子并不出奇,她伸手接了姜汤一口喝了,还过碗便往旁边已经被点过名的兵士中间站,不消片刻就淹没在人群中。

此刻大雨初歇,没有星月的天空一片澄净,宛如一块刚刚被水洗过的墨色玉璧,乌沉而透亮地笼罩在城市上空,被城门旁的灯火一映,登时便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幽静味道。

然而刚刚被暴雨肆虐过的洛阳城此刻却绝无半分天空的幽静之感,洛阳虽是东都,城市规划与建制向来顶好,但这一场雨后也仍是免不了零落出几许断垣残瓦。城中积水一时不得排空,深处都能没过人脚踝,在这冬夜里寒刺刺地流着,没一会儿就结出了大溜大溜的冰片来。

这样的天气显然十分熬人,洛阳近期大肆征兵,军中军备更是不足,不少兵士都冻得直打哆嗦。卢远提着他的银枪,一脸冷肃地站在城门楼上。他视线偶尔往下一扫,都透着一股端正之气,使得原本还神悃意乏的兵士们俱都不自主地打起精神,挺直腰背,不敢再多松懈。

左平脚踏飞剑浮在半空,居高临下地低头扫视众人,脸上神情严肃,亦是令人倍感压力。

修仙之人极少出现在凡尘中,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以为仙人只是传说,此刻左平就这般大喇喇飞在城门旁,引得众兵士纷纷惊羡之余,更多还是惶恐。

韩素混在队伍中,眼睑微垂,目不斜视,只管一路穿行,往那城墙边去。

因为兵力不足,定鼎门这边日常看守的只有两个营。今朝军制,每营五队,每队三伙,每伙领五个什长,又各领十丁。总体算来,人数实在不多,更兼毕思琛临时征兵,军中新丁占半,这些新丁一时半会却是上不得战场的,放在原来的老兵中间也只是徒增混乱。毕思琛死后,李憕再度掌管洛阳大权,就干脆将新征入伍的兵丁全数分出,又单独在城外建营,这些新丁就被集中在一起整日介加紧操练,也算是临阵磨枪,不求快只求光了。

此刻已是深夜,交班的两营兵丁都是又冷又困,谁也不肯在路上多耽搁时间,不多时,韩素就跟着大队人上了城楼,散入城墙上。她被安排在一道垛口之后,随她一道的还有同队的一个老兵。刚一站好位置,那老兵就吧嗒吐了口气:“这天儿可真是冷!还打雷,邪了门了,嘿…”他搓了搓手抱着双臂靠在垛口边上,眼睛凑在垛口往外头瞧,随口又说:“兄弟你是哪儿的?”

这话问得有点惊险,若是其他什么时候,韩素随口回答也未必不能糊弄过去,然而此刻不同,那左平尚且踩着飞剑等在城门边上呢!

韩素作为先天武者,五感已是十分敏锐,左平身为元神期高手,对周围动静的掌控之强更不必说。这老兵随口一句话,左平不可能听不到,若是韩素应对不妥,引他起疑,那今日这一番折腾可就全数白费了。

她轻轻“唔”了一声,扮作男子声音道:“五里屯子那边,刘家村,知道么?”那老兵提问,问的其实应当是韩素是哪一队编下的,韩素却转移视听,答了个刘家村,意在混淆。

不等身边这老兵说话,她又道:“这般的天冷,不知对叛军那边是不是也有影响?”

那老兵顿时就“啐”了声:“最好有影响!一群市井奴,冻煞他们,过不来才好呢!”

韩素又接了几句话,那老兵便不再出声了,只有些蔫蔫地靠着砖墙,时而搓搓手,时而又揉揉鼻子,间或打个哈欠,显然十分懈怠。他又嘟囔:“日也守,夜也守,平白守着,能有什么用处?叫斥候队警醒些才是正经!”

韩素随口道:“紧守城墙防的是奸细乘夜入城罢。”

“城墙高二十二尺有余,谁还能飞过来不成?”那老兵正一脸不屑地说着,又仿佛在突然间想到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目光就不自主地往身后高空处望去。很明显,他看的正是左平!

也是,常人虽然无法飞跃这高有二十二尺的城墙,仙人却必定可以。不说旁的,眼前的左平可不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韩素忙伸手按到他后脑勺上,将他压往垛口,悄声道:“老哥,话不可乱说。”

老兵顿时噤声。

其实是这老兵想岔了,仙人们高高在上,又岂会轻易放下身段来插手凡间的权利更迭?而凡间武者中自有高人,一般轻功好的先天高手要想凭借轻功翻越这样高度的城墙也不是不能的。不说旁人,就是韩素,要不是此刻左平守在此间,城门左近又据说是被法师布了阵法,她早就趁夜翻出城外了。

她心中一直计算着时辰,到此时,距离黄泉珠粉药力消失的时间已经只剩小半个时辰!

雨停后,左平又将月魂放出,将方圆十里内外再度照了个遍。莫大的压力从他身上透出,那月魂的视线从韩素身上扫过时,韩素几乎就要下意识地纵身一跃,从垛口处跳出城墙了。

这是先天武者遭遇危机时自行趋避的本能反应,韩素若不是心智强大,当时就会露馅。

等到左平再度将月魂收回,城门大道的那一边却传来一阵大笑声:“竟然有仙人降临,某未能远迎,实在惭愧。”这笑声清亮,便仿佛是那山巅上肆意奔流而下的一道溪流般,叮咚而下,透着一股不沾世俗的洒脱与欢快。

便有浩浩荡荡足足两三百人的一个队伍渐行渐近,及至城门边上停了下来。

打头被众人簇拥着的是一个身披雪狐大氅的年轻人,这人衣着华贵,却披散了一头长及脚踝的如瀑长发,额间点着一颗殷红如血的朱砂。他唇角含笑,眼眸微微流转,就看向了高高漂浮在半空中的左平。他虽是仰头看人,姿态却轻松闲逸。他甚至抬手轻轻招了招,就仿佛是对邻家友人说话一般说道:“仙人何不下来说话?飞得那般高,你不累么?”

左平只是淡淡瞥过他,道:“阵道水平尚可,修为实在糟糕。”不欲与他一般见识,索性又再飞高了数十丈。很快,他的身影就被淹没在漆黑的夜幕中,只那上方若有若无透下来的压力证明他并未离开。

“某邀他下来,他偏要上去。”年轻人无奈地撇了撇嘴,又吩咐左右,“开城门。”

城门楼上的卢远已是大步走下,他见到来人,远远便是一拱手,惯来冷峻的脸上现出一点难得的笑意:“法师何不好好歇息,竟深夜来此?”

原来这散发披身,额点朱砂的年轻人就是近来名满洛阳的图突法师!

图突笑道:“难得一见冬打雷,天象有此异变,正可助我完成一座七星耀雷诛邪阵。不过此阵庞大,要布置好可需费一番大工夫,你要借人给我。”

“此间值守兵丁有八百人,最多可以借给法师一半。”卢远十分干脆,“法师要多少?”

两人说话间,就听得一阵一阵机械响动的声音传出,吊桥放下,城门已被人缓缓打开。

图突一笑:“自然是有多少要多少。”他向身后一招手,跟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便抬的抬,挑的挑,往大开的城门而去。

卢远往后一看,就见这些人或挑着担子,或抬着大缸,有些大缸中竟还传出腥热之气,再仔细一看,那些传出腥热之气的缸中所装竟分明是一汪汪尚且冒着热气的鲜血!

“三千儿郎心头血?”卢远一惊。

图突顿时粲然一笑,看向他:“黑狗血。”

第62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二)

所谓“三千儿郎心头血”之事韩素此前也听过,当时只是听一听便罢,然则此刻闻得卢远提及,却只觉别样诡异。,

虽然图突说这是“黑狗血”,可不知为何,他的出现还是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夜色越发深沉了,寒风夹着雨后的水汽疯狂肆虐,卷起一团团的血腥气弥散在城门四周。

韩素虽然身在城墙上,却仍是闻得那黑狗血的腥味一阵一阵侵袭而来。她旁边的老兵略有些瑟缩地回身探了一下,视线却被身后女墙阻隔。他伸手搓了搓被冻得通红的脸颊,凑到韩素身边压低声音道:“将军要抽调一半人手帮法师布阵,你去不去?”

韩素顿了片刻,道:“我去。”

“那我就不去了,我守这儿,嘿嘿…”旁边的老兵松了口气,韩素又微微笑了笑。她从被挟入韩府起就在思考要如何脱出困境,初时她虽然身受重伤,却也并不觉得自己全无希望,后来因为对五行的领悟,再加上韩循的帮助,她伤势略好了些,也就对脱身之事更具信心了。谁料转折又起,已经修成元神的左平竟然亲至凡尘来会韩老夫人。左平修为之深完全不是韩素可以揣度的,从左平出现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在心底做好了功亏一篑的准备。之所以仍旧不肯放弃逃离,只不过是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束手待毙的习惯。

她一路思索,后来混入军中,未尝不是打着趁机跳下城墙,从护城河离开的主意。这个主意不能说很糟糕,倘若韩素面对的是其它先天武者,或者哪怕是炼气期修士,她这一入水,也未必不能借水遁走。然而她面对的,却是一个此前从未遇到过的化神期高手!

化神期高手究竟有多强大?她这一入河,究竟是终辟一线生机,还是自寻死路?

韩素原来打算赌一赌,但图突的出现却让她看到了新的转机,韩素改主意了。

卢远手下的几个队正已经来召集兵丁,韩素趁机入队。不多时,四百人就已经集齐,跟在几个队正身后下了城墙。这些人中自愿的少,不自愿的多,虽则如此,却并无一人敢提出异议。

图突手下的人除了抬来了黑狗血,还挑来了大担大担的朱砂、金箔、黄纸、桃木等等物事。他们甚至备着大量的锄头铲子,等四百兵丁到齐,图突就叫人分发了锄头和铲子给一众兵丁。

这四百兵丁的任务便是在护城河外挖沟造井,图突带来的那两百多人有的负责丈量土地,有的负责填充朱砂金箔等物,只有黑狗血是图突亲自掌着。他身量颀长,披着雪狐大氅信步走在忙碌的人群中,间或凭空取出一些漆黑的粉末状物事洒至兵丁们所挖的沟坑中,虽然动作不停,一举一动却尽透优雅,俨然贵族做派。

四百人说少不少,说多却也着实不多,难处在于要在应图突的要求在三个时辰内挖出四十九道长及千尺深有三尺的沟坑。此刻暴雨初停,雨中且夹着冰雹,雨停后气温愈降,冻得城外的泥土又湿又硬,锄头挖下去冰碴子夹着泥水飞溅,十分扰人。不怪之前那老兵不愿意下来帮图突布阵,他想是知晓这状况,相比起守在城墙上间或还可偷懒打个盹,这深夜挖沟的差事显然是要累人得多。

韩素挖了几锄就找到了使力的窍门,不多时便将那锄头运用得灵活万分,便是挖起沟坑来也比身旁的人快上许多。

图突悠悠闲闲地信步而来,走到韩素身边时不由得多停了一刻。他洒了一把黑色粉末放到韩素身旁已经挖好的小段沟坑中,瞥了韩素一眼,便笑道:“此坑挖得甚好,要赏。”

韩素锄下不停,应道:“为法师办事亦是为守城出力,不敢懈怠。”

她又挖了几锄,每一锄都出手利落,竟是很有几分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感,图突便又多看了她一眼。

韩素这才停下锄头,转头看向图突,缓声问道:“法师此阵名叫七星耀雷诛邪阵?”

图突微微掀了掀修长的双眉,凝目注视韩素,片刻后,笑了:“不错,此阵诛邪。”

韩素知道他已对自己起疑,当然,韩素要的也正是图突的疑心,有疑心,韩素才能吸引图突的注意,才能与他继续交谈下去,若是图突说上一两句便走,那反而凭添麻烦。

左平给人的压迫感无处不在,韩素只怕谈话会被他听去,便又将锄头往坑底一放,轻轻挖了几下,借这几下动作,就在坑底写出字来。此刻天色幽暗,无星也无月,只有布阵的场地中零散插着数十杆灯笼照着幽光,映着城外挖坑的人勉强方便动作。

图突的目力自然不同寻常,韩素这一写他就看得清楚。

韩素写道:“法师可知黄泉珠粉?”

图突眉头微微一扬,韩素这一句话透露的信息实在不少,他几乎只是一个闪念,就联想到了高飞在城门上空的左平。他又是一翻手在坑底洒下一蓬黑色粉末,那些粉末落地,却不似此前一般零散随意,反而是在坑底组成一行字:“你能给我什么?”

韩素便又挥动锄头,一边将这些粉末搅乱,一边又挖出几个字:“誓守洛阳,绝不退缩。”

这是她的决心,更是她的承诺。这也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求得图突帮助而无奈做下的交换条件,这早已渐渐成为了韩素本身的愿望!

誓守洛阳,绝不退缩!

从这一路走来见到的民间疾苦,到叛军消息传至后所见所闻的动荡变故,韩素心中其实早有各种感触堆积。她虽然不在其位,不需谋其政,更无太多忧国忧民兼济天下的宏伟胸怀,可既然适逢其会,便可见是缘法所在,如是只为一己之安逸而着意逃避,那她还修什么剑?求什么道?

剑乃百兵之王,自有一股堂皇浩气,当百折而不挠,百死而无悔!

更不能因为心中以为“此乃战场,一己之力太过微薄,不如避去”,便心安理得地果真避去。事实上,一个先天武者在战场上所能发挥的作用是难以估量的,尤其是今朝高级将领蓄养游侠成风,战场上,一个真正的高手要想于千军万马中斩敌将首级,早已不仅仅只是传说!

一念既定,韩素胸中也不免升起几分豪兴,更觉有枷锁脱落,通体畅快。仿佛回到当年,彼时她还是小小孩童,祖父牵着她的手,对她说:“大丈夫,生当无愧于天地,死当无愧于己身,你即便是女儿,也可以此为鉴。人生在世,但凡做到无愧二字,便不枉了。”

人尝说,修仙道应当脱离凡尘,但人也常说,凡人不能修仙。

韩素既然不尊教条,妄图以凡躯求仙,那再堕凡尘也没甚大不了的。

求仙也好,成人也罢,求的归根到底不还是那四个字——“无愧于心”?

既然如此,想做便做罢。

韩素顺手轻轻将坑底的字迹捣乱,便放开锄头,微微笑着看向图突。图突也是一笑,伸手就拍了拍韩素的肩膀,又仿佛漫不经心道:“你只管尽心便是,洛阳若是能守住,回头自然论功行赏。”

他又慢慢悠悠地走开了,没走几步忽然回头,伸手就在周围一通指点:“对了,你、你、你、你…”他连连指了包括韩素在内的好几个人,就招手道:“过来,随某回去再取些东西。”

第63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三)

图突带着包括韩素在内的一行六人直入城门,转而进了明教坊对面的宁人坊。,图突在宁人坊有一个三进的宅子,韩素跟着图突进去,就见这宅子里一片忙忙乱乱。

打眼瞧去,这宅子虽有三进,却显见全无内外之分。从第一进到第三进,中间隔出了两个院子,院子里摆满了东西,什么锅灶、笸箩、水槽、风箱,等等等等。灶上火烧得极旺,那锅里咕咚咕咚冒着水花,一股子酸涩刺鼻的味道从里头传出,弄得里里外外满宅子都是,当真是古怪得不得了。

图突领着人一直从前院走到后院,一边走就一边将刚才叫来的人指派出去:“你,去烧火,你,去筛粉,你,去起锅…”一连指派出去好几个,到最后,身边就只剩下韩素了。他又叫来总管,吩咐他:“看好我刚才带来的几个人,天亮后给卢将军送回去。”

末了,他推开最里侧一间厢房的门,挥手点亮房中烛火。

韩素随即跟进,顺手将门关上。

图突微微抬起脖颈,解开身上大氅的系带,轻一抬手便将大氅解下。他的动作洒脱优雅,雪白大氅从他身上落下时,那一头长及脚踝的乌发便似流水般起伏晃动,映衬着他眉间朱砂,霎那间予人惊心动魄之感。这烛火之下,韩素方才看清他的面容。这真是一张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脸,他站在烛火下,就这般斜眼看过来时,便如一朵静静绽放的写意牡丹,水墨风骨,雍丽容颜,仿佛不应为世间所有。

虽则如今不比魏晋,魏晋多名士,名士们敞衣也好,披发也罢,人多称其风流。今朝风尚,敞衣尚且无妨,若是披发,却难免被看做是市井乞儿,多有鄙夷。然而图突披头散发,却只给人一种不沾世俗的洒脱之感,即便有些怪异,也并不能令人看轻他分毫。

“可算是到某的地盘来了。”图突笑道,“如今但可放心说话,便是那位仙人,只要不特意关注,也是听不去的。”

他将手上的大氅随意抛到旁边一条小矮凳上,也不管那大氅落在地上,沾了灰尘。这屋子是一明一暗的格局,明的这一间瞧来便是一个会客的所在。图突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又指着另一把椅子道:“客人可能坐得惯椅子?”

椅子原被称作胡床,一直到唐初才渐渐在中原地区广为流传,慢慢就成了如今这单人坐具的样式。虽则如今用椅子的人家已经渐多,不过在许多世家子弟眼里,坐椅子仍旧是不雅的行为。

韩素倒没有这些讲究,她行到空置的那张座椅旁端正坐下,解下腰间佩剑,侧头看向图突,脸上亦微微露出几分笑意:“法师今日援手,韩素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差遣,必当尽力而为。”

图突哈哈一笑:“先天高手的一个承诺固然分量不轻,不过今日某为你得罪的可是那真正的修仙之人,客人是否应当先将前因后果解说清楚?”

“素出身京西韩家,如今的渔阳郡主是我继祖母。当年我与清河薛家的二郎定过亲,后来薛二郎验出仙根,去了天坛宗,这桩婚事自然作罢。如今说来却是桩笑话,薛二郎与我有愧,心魔难过,我那位继祖母揣度他的心思,欲待将我绑了送去天坛宗讨好薛二郎。我不同意,便从家中逃了出来。”韩素道,“那位仙人姓左,全名我并不知晓,也并不清楚他的来历,只知他已修成元神,应当是渔阳郡主之故人。我逃出时是用黄泉珠粉掩盖的气息,如今时辰也快到了,不知法师可有助我躲过那位左仙人追踪的妙法?”

她并不虚话,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说了一遍,只是没有明说左平和韩老夫人的关系。

这毕竟是先辈的丑事,说出来丢人的不止是渔阳郡主李琳,更还有韩家,还有韩素的祖父韩重希。韩素也没有背后道人是非的习惯,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轻易不说的。

图突听得有点恍神,他怔了片刻才道:“我这屋中设置了一个八门金锁阵,你只要不出我的屋子,那位左仙人只要不来破阵,他便是找不着你的。”随即他打量韩素,笑了,“原来不是男儿郎,却是位小娘子,我说…怎么闻着有股清华之气呢。”他揪着自己的下巴捏了捏,放下手后,表情就轻佻了几分,“娘子扮作男儿定是极有心得,否则不能瞒过我的眼睛。”

他略微凑向韩素,紧巴巴地看着她,那一双幽深明亮的瞳眸中竟是隐隐透着几分灰蓝的色泽,打眼瞧来就像那深藏着无数神秘符号的宝石般,令人一眼望进去简直难以移目。

韩素道:“并不敢欺瞒法师。”她语气十分诚恳。

图突就“嘿”了声,思索片刻,忽又摇头:“不成不成,你光说好听话是不行的,某总觉着还是自己亏了。你虽然是先天,可对方却是已经修成了元神的。某所冒风险如此之大,你就只给一个承诺?可莫要拿守城来说事,洛阳且不是某之私产,你便是参与守城,那也不是帮我守。”

韩素点头,道:“法师有何差遣,但请直说。”

她当然不会跟图突辩解说“只要你助我躲避追踪,不需你为我与左仙人正面对上”之类的话,虽然图突言语刁钻,可对方援手是事实,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辩的。

图突甚是欢喜:“果然爽快,早听闻中原武者恩怨分明,一诺千金,你…也是如此罢?”

韩素道:“不说便罢,既然说了,自然是要做到的。”

“中原虽然遍地锦绣,某却最爱这一点。”图突十分愉悦地笑了笑,悠悠然说道,“某到洛阳来,其实只为一桩。某为功德而来,倒也没有旁的要求,某…要安禄山的人头!”

韩素确认道:“法师要我刺杀安禄山?”

图突却道:“不是刺杀,而是要活捉!某虽在此摆了法阵,可要想打败安禄山的大军或许不难,但若是想要活捉他,某虽然自负,也是不敢肯定的。”

韩素微微心惊,虽不知安禄山身边究竟有高手几何,但正如图突所说,便是要打败安禄山的大军,或许都没有将他活捉来得困难。她沉吟片刻,缓缓道:“法师既然有此要求,便是再难,素总是要尽力而为的。口说无凭,韩素今日在此立下心魔誓言,但凡图突法师助我避过左仙人追踪,我必倾尽全力助图突法师将安禄山生擒而来,倘若不能做到,便叫我终身再无寸进,永离仙道之缘!”

这样的誓言对一个先天高手来说那是比天打雷劈还要来得严重的,图突优哉游哉地听完,终于满意。

他哈哈一笑,站起了身来:“既然娘子如此爽快,某也不能小气。黄泉珠粉某是没有,不过要炼制一两个法器帮娘子暂时掩盖气息也不是不能。料那左仙人也不能在凡间久留。娘子身上有伤,不妨先在此间好生将养一番,安禄山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今日大好时机,某的七星耀雷诛邪阵尚未布置完成,便不多陪娘子了。”

说着话,图突又提起自己的大氅,施施然披上。

待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身问道:“某却是不解,天坛宗莫非不好?神仙夫君莫非不佳?娘子竟是宁可与某做这吃亏的生意也不愿去见那薛二郎?”

韩素淡淡道:“法师今日逮住了冤大头,莫非不好?”

图突顿时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