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乌云愈重,虽是天气寒凉的初冬,整个空气中却依旧压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躁闷之气。
韩素用真气激发了隐身符,小心穿行在韩府的重重庭院中。她原是要直接从旁边最近的角门出去,那角门边上却守着一个明显功力不俗的内家好手。韩素伤重未愈,不想轻易暴露身形,不得已只得退向另一边。然而韩府中高手显然不少,这些人交替巡逻,在出府必经的各条道路上来回行走,竟逼得韩素越行越深,远远绕得几次之后,却是离主院越来越近了。
道路越偏,韩素心中反而有了定见。
何不反其道而行之,直从正门而出?韩府众人半夜离城,必然是不敢大张旗鼓走正门的,那小书房原本也在后院之中,离后门近、正门远,如此一来,在常人思维中一般是难以料到她竟然会舍近求远的,如此只要正门防守稍弱,她便可趁虚而出了!韩素同时也做好了到时不得不一拼的准备,否则一旦在今夜跟随韩老夫人一同出城,被她手下的一众高手集中看守,她要再想逃离只会更难。
隐身符的时效只有两刻钟,韩素不敢耽误。
她看似不紧不慢地走在重重庭院中,身旁不带一点风声,实际上速度却仍然要比寻常人走路快上两倍不止。
一路穿廊过院,韩素脚下点尘不惊,正行走间,就听得前方花木掩映处猛地传出一声“砰”响。
韩素脚步一顿。
花木间响起了女子近乎失控的尖叫:“我罚她又如何?是谁说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是谁承诺要凤冠霞帔倾城迎我的?最后你做了什么?你让我嫁给一个莽汉做继室!你还让我亲眼目睹你和那个贱人…唔!放…嗯!”
紧接着就是细细的喘息和挣扎声响起,还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以及微不可查的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韩素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就连身上的真气流转都被她在同时强压了下去,这一瞬间,她几乎进入胎息状态,反应快得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
危险!
莫可名状的危机感使她在第一时间僵住了身体,而原本该疾速跳动的心脏却反常地放慢了跳动的频率。一时间,韩素身上的气息弱得竟仿佛她原本就是个不曾存在的人一般。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祖父曾经手持《老子》的涓涓教导宛如溪流般再度流过韩素的心脏,她心中跳动的情绪渐渐平息。
听那花丛背后传来的人体挣动的声音却越发激烈了。
女子忽而喘息,忽而低泣,而另一人的呼吸声也越来越重。
“左郎…唔…”女子低低唤着,忽然,一阵突来的衣裳撕裂的声音传出。
“啪——!”
紧接着响起的,就是一个大力的耳光着脸的声音。
随着这一声“啪”响,花木后的各种声音都一齐止歇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猝不及防侵袭而来。
片刻后,一道低沉的男子声音终于略带着颤抖地响了起来:“琳…娘!”颤声中带着意味不明的苦涩。
女子的声音骄傲而乖张,透着几分近乎强撑的倔强:“我便是打你了!我便是打你了又如何?你成了仙人我便打不得你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你怎么敢…你竟然敢!”
“琳娘!”男子仓惶轻唤。
“你别叫我!我再不是你的琳娘了!”女子低柔而沙哑的声音中透着几分恍惚,“呵…早在三十五年前,便不是了…再也不是了!那个琳娘早就死啦,我说过的,你不回来我就会去死的,我会去死的…要不是,要不是…”
“琳娘!”男子又唤。
“唔!你干什…唔,放开!”
人体纠缠在一起的声音再度响起,同时伴随的还有两人越来越重的喘息,以及隐约的水渍声,和时不时传出的锤打人体的声音。
“琳娘,你便打我吧,你打死我好了。”男子咬牙,“你便是将我打死了,你也还是我的琳娘,从未变过!”
“哼!唔…你,你混蛋!说得轻巧,等我白发苍苍你再来说这句话罢…”便又是一声低哼,不知为何,这一声低哼竟是格外的娇软绵长,郁郁沉沉地一下就撩到了韩素心里,使她莫名就觉得脸上发热,呼吸有那么一刻,乱了。
“我的琳娘永远都是最美的,才不会有白发苍苍的那一日。便是我自己老了也不会让你老…”男子正低笑间,忽然声音一变,“谁!”一道尖锐的风声伴随着男子这一声低喝,猛地就从前方花木背后激射而出!
韩素在呼吸变乱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好准备了,疾风射来时她身形往后一荡,人已借力倒飞而出。
只听男子哼道:“隐身符?雕虫小技!”
韩素立足不稳,着地一滚,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就潜了进去。
第58章 红颜粉黛易去(八)
黑暗之中,韩素只觉得自己心跳如擂鼓,一下一下,那不肯安分的心脏险些就要从胸腔中蹦跳而出。,
虽然有强烈的危机感驱使她不停奔逃,然而适才被强硬遏止的诸多思绪却在这一刻狂猛涌上,瞬间占据她整个脑海。太过荒唐的事实使她一时半刻竟有些回不过神。
原来韩老夫人多年来容颜不改竟是因为她的背后站着一个真正的仙人!
朱颜丹的确不是当初的薛家人给她的,而是她背后的那个男人!
三十五年!
韩老夫人竟在嫁与韩重希为妻之前就已经与旁人有染了!
虽说大唐民风开放,贵族之中多有荒唐事,可适才所撞见的秘事还是让韩素震惊难言。
那些暧昧的喘息声,激烈的摩擦声,还有那恩仇难辨的诸多言辞,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又一齐涌动,掀开了多年来被小心掩藏的难堪真相。再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是祖父的妻子,是自己曾经叫过多年祖母的人,韩素就只觉得胃里头翻江倒海,一股怒火从心间熊熊生起,激得她真气沸腾,险些难以自持。
不好!
韩素深知自己此刻的身体状况,太过强烈的情绪起伏只会使她五内皆伤,经过此前一番调息好不容易恢复一点的体内平衡也会马上被打破。
她不敢再多想此前所闻,一面在心中默念着《元始太玄经》中的定心口诀,一面引动真气,将怀中藏着的最后一枚道符激发。
御风符!
一缕清风凭空生起,一卷一绕,便轻松承托在韩素四周。她只觉得身上一轻,整个人就像是要凭风飞起来了一般。
御风符是低级符篆,其实倒还没有那样神奇,并不能使人凭风飞行。但韩素本来就是极擅轻功的内家高手,自她跨入先天以来,因对水之剑境的领悟,轻身功法更是已趋大成。此刻御风符一起,她简直不需运功便可身轻如燕,再加上她自己对轻功的领悟,那简直就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韩素顺着风势轻轻一滑,就穿过了数道门廊。
韩府的建筑并不似许多北方园林那样疏朗大气,反而九曲十弯,移步换景,颇有江南宅院那曲径通幽的意趣。
这倒是给韩素帮了大忙,她不知道那个跟韩老夫人有染的仙人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追来,但这无疑给了她极大的缓冲机会,她越绕越深,很快就被淹没在韩府的重重园景当中。
韩素哪里能料到左平此刻的尴尬?
他与李琳多年未见,相思难熬,再见时两人便难免情绪激动,这一激动,自然就干柴烈火的禁不住燃烧了起来。
依照左平惯来的谨慎,这个时候他便是等不及回房,也应当要设个结界稍做遮掩的。
只是人在某些时候,理智的确是会让位于情感。
李琳因为当年的事情和碧纱的存在本来就对左平心有怨气,再加上左平来得不是时候,竟正好撞上了李琳处罚碧纱。
碧纱的身份却有几分尴尬,她是左平的侍奴,这所谓侍奴,放到凡间其实就等同于通房丫头。左平在外修行多年,与碧纱之间自然是早就不怎么清白了。他心里有的是李琳,碰了碧纱当然也有几分心虚,而这位渔阳郡主却不仅仅是个醋坛子,她甚至是个醋缸子,醋海子,左平因一时大意而被李琳撞上过自己与碧纱的某些纠缠,自那以后为了这个问题,两人之间就没消停过。
也正是因为此事,李琳自打将碧纱从左平那里要过来后,就整整八年都拒绝再见左平。
因而此番再见,两人的情绪便都有些失控。
最初是争吵,吵到后来就是激烈的肢体碰撞。李琳又抓又咬,脾性之烈一如当年,左平先是忍受,后来压制,再到后来也不知怎么,争吵就变了味。
左平甚至等不及在旁边设置一个结界,就急急忙忙入了巷。他自信周围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自己耳目,便是当真有什么不长眼的人在此时凑过来他也能提早打发,却料不到韩素竟借着隐身符之助,又在他意乱情迷时,不知不觉就撞上了他与李琳的秘事。
韩素乍起逃走时,左平正是情到酣处。
这个时候,就是修仙者也挡不住人伦大欲的某些必经过程。
他怒火上头,抬手射出一道气劲后,眼见韩素逃了,李琳又在咬牙切齿地低喊:“杀了她!杀了她!”
左平终于是匆匆泄了身,也顾不得太过仔细地擦拭,提了裤子穿好衣服,他还不忘安抚李琳:“不过是个小先天,我已破了她的隐身符,琳娘勿需担忧,她逃不出去!”
他立时就起身去追,可到底是耽误了数息。
只是数息的时间,就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韩素穿过一道长廊,冷不防旁边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掌。那手掌来势极快,伸来时甚至带出一片残影,韩素又重伤未愈,这一下就未能躲过,竟是生生被那手掌抓了个正着。
她手腕一番,待要反抗,就听耳边有人低声道:“想逃就跟我走,不要出声!”
竟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是此前为抓她而去到李白旧宅,被人唤作碧纱的那个先天高手!
韩素虽只见过她一次,但已经敏锐记住了她的声音气息。韩素心中既惊且奇,却在最快的时间内做出了决定:跟她走!
碧纱的手上布满了真气,她牢牢将韩素禁锢住,拖着她几步转过长廊旁边一块假山石,然后一把将她往假山缝隙里推去。她一边推,另一只手就是一翻,手上洒下一片粉末瞬间落了韩素满头满身。
“这是黄泉珠粉,能在三个时辰内阻隔住主人对你气息的追踪。主人已经练就元神,你小心。”黑暗之中,碧纱的声音又低又冷,轻轻的,透着几分莫名的快意,“但我信你,你一定能逃掉的…”
韩素甚至来不及问她为什么,身后就有巨力传来。韩素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就猝不及防往下跌去。
然后是一声咔嚓轻响,韩素就听到,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合上了,原本还存在着的一点微弱光芒瞬间全数消弭,黑暗的通道中伸手不见五指。
韩素反应极快,几乎是在身体将要跌倒时抬手一撑,最后平安落地。
然后她听到外面传来隐隐的怒喝声。
接着是碧纱啜泣与辩解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的,仿佛是在说:“奴儿性命皆在主人与夫人…若有虚言,让我一世煎熬…不得好死!”
声音凄楚而绝望,令人不由得心生恻隐。
碧纱虽然不是拥有仙根的修者,但她也是先天高手,炼精化气到一定程度,誓言是会被天道见证的。她说得信誓旦旦,让人简直无法不信她。
紧接着,另一个方向却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大喊道:“来人!大娘子刚才从这边逃了!”
韩素静立在原处倾听了片刻,待闻得那些声音全以极快的速度远去了,这才小心放轻脚步,轻轻用手摸索着两边墙壁,顺着通道一步一步往前行去。
御风符的作用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韩素放下心绪,在这黑暗通道中不停歇地,走向未知的出口。
当所有喧嚣一齐静默,空气中只剩下黑暗与未知的前路时,唯独剩下自己,不会被黑暗淹没。
第59章 红颜粉黛易去(九)
韩素不知道这个通道有多长,也不知道除了碧纱是不是还会有其他人知道这条密道的存在,她甚至无暇去思考碧纱为什么居然在关键时刻反水,冒着那样大的风险将她放走。,她只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然后大脑一刻不停地开动:“三个时辰,我能去多远?碧纱的主人已经练就元神,练就元神的修者究竟有多强大?”
她对修者的世界虽说不是一无所知,但炼气化神以后的境界的确是她难以想象的。在那未知的强大面前,她如今所能倚仗的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无力。
也正是因为世间有太多无力,所以才会有如许多人前仆后继、对“力量”二字执着追求,为此,亦衍生出了无数的人间悲欢,情仇爱恨。
不论这“力量”是自身的强大战力,还是人间的权势富贵,亦或那无形的声势名望,总归如此诱人。
等到韩素终于从这条长长的密道中出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此刻满城静寂,黎黑的天空中乌云重重,仿佛随时都会有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韩素仔细观察四周,发现这是一座荒废的宅院,而密道的出口就在一口被盖了石板的枯井底。枯井被疯长的杂草掩盖,虽然是冬日,这满院子凌乱的草木却没有全部枯死,反而顽强地生长在院中,长出满地萧条。
冬日寒风呜呜地吹着,一些抽长的树木枝条啪啪打在残破的院墙上,在这夜色掩盖下显出一片古怪暗影。若非韩素胆气够足,此刻才出枯井,又遇荒院,只怕也要心惊片刻。
韩素不敢耽误,伸脚轻轻一踢,使了个巧劲将井盖踢回原处盖好,便攀上旁边院墙,悄没声息地翻身踏了上去。
占了高处之后要再观察地形就比原来方便多了,此刻夜色虽浓,倒也不是一丝光线都无,韩素举目四顾,只见这荒院不过是座二进的小院子,旁边也多是矮墙小户人家,由此可见,此处离韩府至少是有段距离的。洛阳的建筑格局十分规范,与长安一般几乎是一坊一区,方方正正,职能再明确不过,贵族居住区与平民居住区从来相隔甚远,两方轻易没有交集。
不过洛阳城中寸土寸金,便是偏僻地段的房屋也多是人趋之若鹜,韩府一条地道居然能通至城中另一座荒宅,也着实是不易。
韩素此刻已有所觉,虽不知碧纱助她逃走的理由是什么,但在此事上头碧纱却明显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成算的。
从最初那外紧内松,看似严厉的看守,到长时间对她的不闻不问,再到最后那关键时刻地一推,桩桩件件都明确表达了碧纱的意图。就连韩循能够那样轻易地给她送符送剑,只怕也是因为碧纱的有意放任。否则韩循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虽然不乏城府,却既无武功也无根基势力,又如何能在先天高手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种动作?
不过碧纱虽然有心相助,她那位主人却显然更不是好相与的,韩素要想真正逃过这一劫,还需靠自己。
她脚踏在院墙上,虽然站得高,但因为夜色的缘故还是无法看太远。她索性选定了一个方向,身形微展便悄无声息地潜行而去。洛阳城格局方正,她只要找到最近的坊门一认,就能转到大路上,以最快的速度寻到城门,逃离洛阳。
半刻钟后,夜色中若隐若现地显出了高高坊门的轮廓。韩素正要翻身从一面屋墙上下来,就见得远处一点火光明明灭灭地蜿蜒了过来。眯眼看去,却是有人提着个灯笼,歪歪扭扭地在走路。虽然因为隔得远,那火光又微弱,因而看不甚清,可光只是凭借气息,韩素也能清楚分辨出,这提灯人身旁分明还伏着一个人。
又多看得几眼,韩素终于看明白。原来这提灯之人乃是夜间巡街的武侯,他旁边伏着的那人却是个醉鬼,因被那醉鬼拖累,这武侯走路才歪歪扭扭的走不稳当。而那醉酒之人同样穿着武侯的服饰,显然也是一个武侯。
武侯巡街本是朝廷维护城市安定而推出的一项善举,虽然地方上的武侯中不乏市井无赖,可值此叛军逼进的危难之际,洛阳城中的武侯居然在巡街时深夜醉酒,城中风气之糜烂,可见一斑。
韩素伏下身形,小心将气息掩藏。
那提灯的武侯扶着醉酒的武侯,最开始两人都没有说话,可过不多久,那醉酒武侯口中就零零散散地开始吐起了醉语:“图突那…田舍汉!太可笑!太可笑!什么三千儿郎心头血!他以为…他是谁!顶着个怪模怪样的名字就可以装法师?别…别笑死人了!某…某才不给他血!让他找狗要去吧!”
这醉酒武侯一边说着,一边手脚乱舞,旁边提灯的武侯好不容易扶住他,口中只是苦笑:“孙二你这又是何苦?城守且信他,你我皆是世代生长在洛阳之人,当此危难之际,大好儿郎,不过是洒几滴血…上了战场,难道就不流血?”
“去…你娘的!”醉酒武侯大怒,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硬是将这提灯武侯挥开,“心口上开一刀,说是取血,其实是要命!要的还不是你的命!你当然只管说风凉话!什么老子阳气足,生辰八字好,他个田舍汉!秃头儿!老子的命不是给他玩儿的!滚边去吧!”
提灯的武侯顿时讷讷地不再说话,只是小心跟在那醉酒武侯身旁,也不再去扶他,就随着他一道走三步退两步的,在这夜色中艰难前行。
韩素听他们对话,虽觉语焉不详,可也能猜个七八。
原来城守李憕竟请来法师,莫非他以为有法师做法便可成功拒敌守城?
且不知李憕请来的这位图突法师究竟是真法师,还是假法师,倘若果真是有大法力之人,这洛阳之威或当真可解,倘若只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那受罪的便不止是那醉酒武侯口中所说的三千儿郎了。
韩素微蹙了蹙眉,她虽然流落江湖多年,并无太多忧国忧民的心思,可当年跟随在韩重希身旁,耳濡目染尽是家国百姓,天下大任,要说她对安禄山的叛变全无想法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不曾遇到也还罢了,既有遇合,却要她在叛军即将兵临城下之际为一己安危而逃离洛阳,实在与她自小所见所思太过相悖。
再看那天色,分明是乌云压城,今夜必有一场大雨!
两个武侯已在踉跄中渐去渐远,韩素轻盈几个起落来到坊门之前,运足目力仔细分辨了一番,才勉强看清,这原来是“宜人坊”。
洛阳有八大城门,宜人坊与定鼎门之间恰恰只隔了一坊之地,韩素若要出城,只需一刻钟的时间便可去到城墙之下。即便此刻城门看守严密,但以韩素的轻功要想寻个空处无声无息地翻墙出城也不是不能。
她心中诸般念头闪过,身形却悄然展开,在这夜色中只如一缕捉摸不到的烟云,随风一荡,便轻飘飘往定鼎门的方向而去。
一路穿街过坊,过不多时,城门处那透亮的灯火便远远地显现在韩素面前。
便有兵士来回巡逻的脚步声、将士们行走时盔甲碰撞的哐当声、等等声音模模糊糊从城门处传来,一股紧张的气氛由此弥散。
“谁!”忽然间城门处传来一声暴喝。
一个银甲小将越众而出,手中长枪一划,便向着韩素所来的方向指出。
韩素静立在夜色中尚不曾行动,就听得一声长笑:“不意凡人中竟也有高手,这阵法设得巧妙,竟能察觉老夫踪迹!小郎君不必惊慌,老夫并无恶意,只是要在此处等候一人而已。”
那声音,分明是此前韩素曾经听过的,碧纱主人的声音!
第60章 红颜粉黛易去(十)
韩素僵立在原地,身体几乎是在瞬间紧绷了起来。,
碧纱主人居然早就等在这定鼎门边!这是巧合还是对方已经找到了密道出口的位置所在?相比起前者,当然是后一种可能更为合理。韩素心惊之余,也在片刻间想明白了事情来去。依照此刻的情况来看,必然是她先一步离开了密道,碧纱主人后来追出,等到碧纱主人从密道出来,因韩素已不见踪影,对方难以搜寻,索性就侯在定鼎门边。
毕竟韩素若想出城,第一选择必然就是离密道出口最近的定鼎门。
一旦对方将定鼎门把持住,韩素要么自投罗网,要么悄然退出。可黄泉珠粉的作用时间只有三个时辰,至此已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时辰里,韩素要想再成功从其它城门离开,时间却未必足够。
而只要韩素还在这洛阳城中,凭借对方元神期高手的能力,要想将她找出,想必是不难的。
韩素还清楚记得碧纱最后说的那句话,碧纱说:“这是黄泉珠粉,能在三个时辰内阻隔住主人对你气息的追踪。主人已经练就元神,你小心。”
由此可见,元神期高手是可以通过她的气息对她进行追踪的。
因而此刻韩素最想知道的就是,元神期高手的追踪距离究竟有多远。
韩素自己已入先天,就她自己所知,先天高手对周围气息就存在一种奇妙感应,而这种感应的距离通常是方圆百尺。也就是说,百尺之内,风吹草动皆在韩素感应之中。通常来说,修为越高之人越难以被偷袭,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然,凡事皆有例外,各人情况不同,常识虽然如此,却并不能一概而论。
而此刻前有追兵堵截,后无退路可去,她应当如何选择才能在这夹缝中劈出一条新的道路?
电光火石之间,韩素心中已是千百念。
恰在此时,那积云已久的天际忽有刺目白光闪过,那一道闪电横空劈来,炸响在洛阳城的上空,紧接着便是哗啦啦地连绵巨响——
这一场积蓄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来了!
一时间雷电轰鸣,大雨倾盆,硕大的雨滴从云层中疾速坠落而下,夹杂着细碎的冰雹,在这初冬的寒夜里轻易就带起了一阵阵的刺骨冷意。
城门边上骤然就响起一片惊呼:“打雷了!”
韩素几乎是不假思索的,翻身就从旁边的坊墙越过,进入一座小院,在里面随意寻了个空房间便推门避入。饶是如此,因不敢运功避雨之故,她身上还是被这大雨打湿了一大片。
屋外雷电愈演愈烈,惊醒了不少熟睡中人,陆陆续续就有人起身。
还有那笃信神佛之人惊得不知如何是好,韩素躲在这间空置的厢房中,就清晰听到不远处有人喃喃祈祷:“冬打雷,冬打雷,必是世有妖孽。求菩萨务必将那叛乱的贼人收拾,弟子必定早晚三炷香,虔诚贡奉。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上邪》中有一名句:“冬雷震震夏雨雪。”
将冬打雷与夏雨雪相提并论,可见冬打雷现象之稀有。古人将其视为最不可能出现的天象之一,虽则后来证明了冬打雷并非不存在,然而今人依旧视其为异端不祥。
所谓不祥异兆之说,韩素对此并无研究,也并不在意。她当然不会害怕几声雷响,之所以如此急于避开,主要还是因为不能确定身上的黄泉珠粉经不经得住大雨冲刷。
雷声愈演愈烈,一时半会儿竟没有停歇的意思,伴随着密集的风声和雨声,交集在一起,恍如天地悲歌之序幕。
原本沉寂的洛阳城仿佛被这一场暴雨惊醒,陆陆续续地千万家灯火点起,有人被惊得失去声音,也有人慌得大哭大叫。
就连韩素一时都心惊肉跳,窗外电闪雷鸣,好长时间都只见一片花白,那雷声更是震得人双耳间只闻轰鸣,饶是韩素已感悟先天,此刻也不由得深感自身之渺小,自然伟力之强大。
她侧身立在窗边,人虽然是保持着随时方便离开的警惕姿势,心神却不由得被这一场雷雨吸引。她修炼流水剑法,虽然感受过细水长流之温柔缠绵,也经历过大水滔天之汹涌强势,却从不知道,原来大雨倾盆时的暴烈也可以如此惊人。无数的水滴聚在一起,便宛如万千利箭从天空中激射而下,落在地上时那力度之大竟仿佛是不将地面砸出深坑都不罢休似的。
更有些年久失修的房屋被这暴雨一打,屋瓦破裂,残梁倾倒,然后又是惹来一片惊呼。
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杂在雷声雨声中,嘈嘈切切,密密麻麻,更显得天公之威,令人心惊。
不多时,城门那边就响起了连片的带着惊慌与杂乱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