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远没有一点隐瞒的意思,他说:“小喜。”
郑回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半晌以后他才发出声音。
“闻喜就是小喜?”
方远点头。
郑回想起更多的事情:“我见过她,你说认错的那个女人!”
方远又点头。
郑回不说话了,他的五官都扭曲了,他花了至少十秒钟调整呼吸,直到自己可以再次发出声音。
他看着方远,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你神经病了。”
方远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你要是不来,我就上去了。”
郑回在他背后咆哮:“都十来年了,你够了没有!”
方远连头都没有回。
“她不是你的,她还没离婚!”
街上的人都看过来,方远站住脚步回头,目光一沉。
饶是郑回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都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回神以后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抢过方远手里的袋子,直着脖子说:“我不会让你再见她的,她是个魔鬼。”
方远皱眉:“你干什么。”
郑回抱炸药包那样抱着那个袋子,把里头的绿叶菜挤得一片狼藉。
“你忘了她是怎么对你的吗?有她在就没好事,她走了,自己走的,是她不要你了,你醒醒!”
方远并不辩解,他只说:“把袋子给我。”
郑回一言不发,抓着袋子走到垃圾箱边上,用力塞了进去。
方远无奈:“你到底要干什么?”
郑回打开车门:“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路人已经有了聚拢围观的架势,方远皱了皱眉,不得已上了车,郑回也跳上去,“砰”的一声关了门。
方远冷着脸说:“有话快说,我给你五分钟。”
郑回抹了把脸,他真想把方远狠狠揍一顿,把他的脑子掰开来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倒霉的是,他打不过他。
他咽了口气,要自己冷静些。
跟有些人是只能谈话不能硬攻的,比如方远。
他一开口就是:“你别糊涂了好吗?”说完就想抽自己,这居委会大妈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幸好方远也不计较,只说:“你不知道事情经过。”
郑回一口气直往上顶,还得用意志力压下去,继续强迫自己用平和语气说话。
“能有什么经过?十年前她就嫁人了,孩子都有了吧?她妹妹说了,她还没离婚呢,你这么把人带走是犯法的,她还有老公呢。”
方远沉默地坐在那儿,睫毛落着,遮住他的眼睛。
郑回挠头,他自己这么多年来都过着单身生活,自由自在,也就很难理解方远这样不知所谓的执着,像方远这样为一份感情纠缠那么多年,在他看来只有十分的不解与可怜。
他尝试着伸出手去,拍了拍方远的肩膀,说:“算了吧,都是没结果的事情,我替你把她送回去怎么样?”
方远头也不抬,说了句:“她有过我的孩子。”
郑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几秒钟之后才惊跳起来:“你说什么?”
方远重复了一遍:“她有过我的孩子。”
郑回这次是真的结巴了:“那……那孩子呢?不对,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的孩子?”
方远抬起头,他的平静的目光里有一些让郑回发抖的东西。
“你没看那份医疗记录吗?闻喜就是小喜,她流产过,十来年前,她有过我的孩子,她是因为这个才走的。”
郑回维持着一个半张着嘴的姿势,就这么看着他,这一回他发呆的时间有点太长了,方远没有再等下去,自己打开门走了。
郑回也没下车去追,他隔着玻璃看着方远的背影,嘴巴还是张着。
有个声音在他耳朵边上嗡嗡作响,他脑子糊涂着,基本也就没听明白那声音在叫唤什么,但翻来覆去,基本上也就是“完了”的意思吧。
2
方远回到菜场,重新买了菜才回家。
上楼的时候他遇到了对门的邻居,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姨,阿姨看到他手上拎的东西,就笑着问:“家里有客人啊?”
他笑一笑,没说什么,侧身让她过去。
闻喜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响动,但也没有睁眼。
她的身体是真的没用了,所有的力气都随着那个小生命的消失而离去,她不想动,也动不了,只能这样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阵一阵地睡。
睡着的时候倒也还好,醒过来就更难受,因为不能控制脑子,什么事情都会被想起来,又什么都想不明白,一团乱线那样堵塞在一起。
相比之下,她更希望自己永远睡下去。
但她在半明半昧的恍惚里,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温柔到极点。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方远。
他望着她,就像在看一件心爱的瓷器。
他说:“你醒了吗?我熬了粥,鸡丝粥,起来喝一点好吗?”
闻喜想,这是不对的,她不值得。
他应该在她离开以后,有自己的生活,娶一个很好的妻子,有一个幸福家庭,他的妻子温柔体贴,他的孩子活泼可爱,这样才能弥补他之前所受的不公平。
对别人伸出援手是一种高尚的行为,相应的,就该得到好的回报,而不是像方远这样,与她一别十多年,什么都没有变。
而她并没有在离开他以后为他们的感情守节,她嫁人了,在十年之前,生活堪称舒适,她在时间的河流里顺水推舟那样活到现在,而他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一动不动的道标。
方远见她不出声,以为是她还没醒,就更低了一点声音。
“要不别起来了,我端过来。”
闻喜还没说话,他就转身去厨房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端了许多东西进来。
鸡丝粥是盛在小砂锅里的,为了保温。舀到碗里可以看见黄澄澄的鸡油和白色的熬得稀烂的大米混在一起,上面铺了细细的姜丝吊味道,旁边还有炒好的绿叶菜。
她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吃过他做的东西了。
她突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半晌才问出一句:“你吃了吗?”
方远说:“我在外面吃过了,你先吃。”
她坐起来,因为失血过多的关系,两只手捧着碗都在抖,他就接过去,一口一口喂她。
他做这个事情也是自然而然的,像是这么对她做过百遍千遍了,闻喜喝了几口粥,原本凉透的身子就觉得暖和了,热气钻到每一个关节里,让她原本苍白的嘴唇也有了点血色。
他把一碗粥都让她喝了下去,其间她说够了,他就柔声劝:“再吃一点,就一点了。”像是在啜哄一个小孩吃饭。
她不知不觉,就把一碗粥都吃光了。
方远收起空掉的碗,看上去很高兴。
“我去洗碗。”
闻喜叫住他:“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顿一顿,说:“我去洗碗,回来说。”
闻喜靠在床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哗哗水声,她很久没这么饱足过了,身子又暖又沉重,这感觉让她想睡。
但她对自己说,不能再睡了。她要等方远回来,对他说她不该留在这里,她还是要去和袁振东谈一谈,面对面的,有些事情必须得说清楚。
她现在已经从最初的混沌里醒过来了,有了思考能力,也能够开始分析闻乐在电话里说的那几句话。
袁振东说他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不可能有孩子,她还记得闻乐的喊声,她问“你和方远究竟干了什么?”,她还问“就算姐夫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要骗他?”。
她没有。
就算她对乐乐有所隐瞒,但对袁振东,完全没有。
如果一个人在结婚的时候必须要将自己过去的经历做一次事无巨细的坦白与剖析,那她相信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男女都将走不进婚姻。
更何况袁振东也没有百分之一百的坦白,十年来他从未对她说过,他是有生育障碍的。
他让她背负着这个无法言说的愧疚,过了那么多年,又在奇迹发生的时候,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那样,阴沉地猜疑,狂怒地咆哮,最终一手毁掉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条纽带。
闻喜沉默地思考着,因为失去已经超出所能够承受的范围,反而有了麻木的感觉,只剩下钝痛。
长时间来,袁振东的种种反常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在怀疑她,而与此同时,他也没有与孙小芸彻底分手。
闻喜为自己的后知后觉发指,她是怎样迟钝的一个女人,居然直到现在才明白一切。
而她在受到重创的惊慌失措里,做了最错的一件事情——让方远把她带回了家。
3
方远走到卧室门口,就看到闻喜半靠在枕头上,合着眼睛,看上去又睡着了。
他屏住呼吸,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这画面是他梦寐以求了十多年的,他不想破坏它。
但她随即睁开眼睛,把头转向他。
他走过去,把手里拿着的两个苹果放在床头柜上,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折叠水果刀,打开开始削苹果。
方远苹果削得很好,果皮从最贴近果肉的部分被削下来,细细一条,宽窄一致,一直垂落下来,像一卷散发着香气的纸卷。
闻喜看着他宽阔的额头,还有垂下来的长睫毛。
她多年的梦成了真,但她宁愿自己仍在梦里与他相见。
“不要削苹果了,我就要走的。”
他专心地削着苹果,并不抬眼睛,只是回问她:“你要去哪里?”
闻喜觉得自己喉咙口有一个硬块,哽得她说不出太长的句子。
“我要去见我的丈夫。”
他的睫毛平静地垂着,声音也很平静:“他在拘留所。”
“我知道。”闻喜停了一下,“但我还是要去见他。”
他终于抬起头来,手里拿着削好的苹果,那简直是个完完整整的、圆润光滑的艺术品,他把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进碗里。
“好,现在晚了,明天我陪你去。”
闻喜微微喘气,她有一种心悸的感觉,又不是因为自己,她开始不安了,这样的方远让她觉得担忧。
她在这有口难言的憋闷里推开方远递过来的瓷碗,尽量让自己坐正了说话。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的丈夫对我有误会,我要当面和他说清楚。”
“好的,我说过了,明天我会陪你去。”
“……”
他说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镇定而温和的态度,正是这种态度令她害怕。
他让她感觉他已经做好决定,而那决定是绝不会动摇的。
“方远……”闻喜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我说过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乐乐说袁振东怀疑我的孩子是……”
“他怀疑孩子是我的,对吗?”他并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
他又反问:“所以你要对自己的丈夫解释,你被他踢掉的孩子是他的?”
闻喜停住呼吸,他坦荡地看着她,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句话的杀伤力。
“方远……”她彻底软弱下来,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仍旧把她带回来了,“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能让你被人误会。”
他缓缓说:“你确实有过我的孩子。”
“……”闻喜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