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回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话说,掉头走了。
方远在医院里待了将近一个月,他终于开始好转的时候,病房外树上的绿叶都已经变得枯黄。
郑回把她找出来,问她。
“他就要出院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她看着他,不说话。
郑回偏过头,不知从哪天开始,他不能直视小喜的眼睛。这不应该,错的人明明是她。他在心理的天平上,早就看低了她。而方远,就算他做了错事,也是被她引诱的。
他也觉得不可思议,相比之下,海潮比她好一百倍。海潮活泼,可爱,漂亮,爱笑爱撒娇,而她那么瘦,来历不明,有过最糟糕的经历,至于长相,细眉细眼外加飞机场也算是美貌的一种?别开玩笑了。
但奇怪的是,当你看着她的时候,就是想一直看下去。
所以方远陷进去了?可他和海潮多少年了?他自从认识他就看到他们在一起,他还记得海潮跳到方远背上的样子。
郑回揉了揉眼睛,不能再想了,无论海潮怎么好,她已经死了。
生死太沉重了,他的兄弟就差偿命了。
还好方远活过来了。
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这一次方远能够熬过来,多亏了小喜。
他咳嗽一声,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没地方去,我乡下老家还有个姨婆,七十多了,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儿,你要是愿意,可以过去住一段时间。”
医院楼下有木头长凳,闻喜慢慢坐下来,她现在站得太久就会头晕。
郑回看她一眼,忍不住有些恻隐。
“你多吃点东西,太瘦没力气。”
闻喜轻声说:“谢谢。”
她知道自己不会一直这样的,再过些日子,谁都会看出她的变化。
郑回又说:“我知道你们……不过你总得等一段时间,海潮刚走。”他咳嗽一声,自己也觉得无以为继,用力挥了挥手,像是在和自己赌气。
“不管怎么样,还是活着的人要紧。”
闻喜又轻声说了句:“谢谢。”
她知道郑回是个好人,方远身边全都是好人,唯一不好的就是她。
她感谢郑回对她的原谅,他甚至还为她安排了暂时的住处,但她没有时间了。
方远出院那天,闻喜和他一起回了家。
郑回也在,对方远说他和小喜商量过了,他打算把她送到乡下和他姨婆住一段日子,也让她休养休养。
方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只是要郑回让他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郑回走了,方远也没说什么,只捏了捏她的手,又转身到厨房,开始烧水。
厨房正对着小客厅,闻喜可以看到方远低着头的后背。
他打开龙头,冲洗锅子,他在水声中问她。
“家里只有泡面,吃一点好吗?”
她回答好的。
她没有走过去帮忙,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目光是贪婪的。
过去的几周里,她几乎没有离开过他一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好不容易才有的平静夜里,她一直看着他,想把他的样子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还有现在,她知道自己将在今后无边的黑暗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这一刻。
泡面很快烧好了,冰箱里有蛋,还有啤酒,他在面上铺了蛋,又拿了两瓶啤酒。
他把面端出来放到桌上,动作就停了一下。
热气腾腾的面碗下面,是小海潮欢乐的笑脸。
闻喜轻声说:“我们去厨房吃吧。”
方远摇头:“不,就在这儿吃,你去拿两个杯子好吗?”
闻喜拿了杯子回来,方远已经坐下了,他从她手里把杯子接过去,又拉住她的手,让她也坐下。
她看到面碗的位置被移动过了,让开了每一张照片,玻璃台面下所有的面孔都在笑。
他开了啤酒,给她倒上。
“谢谢你,小喜。”
两个杯子轻碰,闻喜喝酒,啤酒的味道是苦的,杯子外头有一层冰冻的水汽,很滑。
她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但到了嘴边,只有一个微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笑出来的,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想留给他一个好的回忆。
“吃吧。”他把筷子递给她。
他们面对面,吃了一碗铺了蛋的泡面。
闻喜在吃第二口的时候,碗上就多了一个蛋。
蛋是方远夹给她的,他说:“多吃点,你辛苦了。”
她其实连一口都吃不下去,不过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她没有办法拒绝。
闻喜非常努力地,把那一碗面和两个荷包蛋都吃了下去,还喝了一整杯啤酒。
期间她去了一次厕所,打开冲水,就着水声抱着马桶吐了一次,她希望方远什么都没听到。
他没听到,她吃完了所有的东西,这让他高兴。
吃完以后,她站起来收拾桌子,他说:“我来吧。”
闻喜摇头:“我来。”
但她还是没能站到水槽前头,厨房很窄很小,他打开水龙头,她只能站在门边上。
他说:“郑回姨婆家在乡下,离这里不算远,开车两个多小时。”
闻喜点点头。
他又说:“我去过那里,是平房,不过挺大的。老太太身体很好,菜都是自己种的,还养了一大群鸭子,两只猪,上回她让郑回捎了自己晒的辣椒过来,可辣了。”
闻喜又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会去的。”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低了声音:“小喜,你过来。”
只需要一步她就走到他身边,方远转过身,举起手,他的手上全都是白色的洗洁精泡沫。
他说:“抱住我。”
她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心口上。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她连头发都软得不可思议。
他为她融化。
已经没有应该或者不应该,他已经决定承担一切后果。
“等我,我会去接你。”
闻喜“嗯”了一声,非常非常轻的。
她当天就走了,郑回和她一起上了长途汽车。
方远没有送她,他去了汪家,去见自己的养父母。
他要说出所有的事情,如果他们不能原谅他,他就带她离开。
他还没有想好去哪里,但他不想她躲躲藏藏,好像自己是见不得光的。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有惩罚,他来承担。
他们就在他家门口告别,她站在门外,身后是郑回,他很想再抱她一下,但他忍住了——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但他想错了,他与她一别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以后他们再次相遇,他仍站在原地,她却已为人妻,他也想过把她忘记重新开始,但她又出现了。
还有闻乐。
老天与他开了那么多残酷的玩笑,他已经再也笑不出来了。
多年以后,他头上已生白发,而她眼角也有了细纹。
他在孤独里独自走了十多年,而她也没有过得多好。
但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方远把闻喜抱在怀里,脸贴在她的脸上,他不想放开她,他也不能放开她。
他在那么多年之后才知道,她有过他的孩子。
他不知道她受过怎样的苦,但她现在又在他的怀里了。
他再也不要放开她,无论还会发生什么。
第十五章 可惜不是你
他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里,他可以感觉到她薄薄皮肤下血液的流动。“你在骗我,我知道,不过没用了,小喜,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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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乐没有在医院里找到自己的姐姐,她问医生,医生说病人被家属带走了,闻乐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她在医生面前尖叫。
“那不是她的家属!她的家属在这里!”
医生叫来了保安。
闻乐到警队去找方远,警队说方队休息,她还在警队门外遇到了郑回,郑回想和她说话,却被她怒气冲冲推了一个趔趄。
郑回都傻了。
闻乐怒气冲冲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冲到郑回眼前。
她见过这个男人,他是方远的副手。
闻乐指着郑回的鼻子说。
“告诉方远,我姐还没离婚,她还有家属,他这是绑架!让他把我姐送回来,否则我就报警!”
郑回张口结舌:“你搞错了吧?你姐是谁?方远跟她有什么关系?”
闻乐脸色铁青:“别说你不知道,我姐姐是闻喜。”
郑回冲进办公室打电话给方远,方远接了,说他正在忙。
郑回大嗓门:“狗屁,你还能忙什么?快给我回来,你干了什么?人家都找到队里来了。”
方远换了个地方才回答他:“谁到队里来找过我?”
“那个总在大门口等你的女孩子,还有谁?”郑回大喘气,“她说你带走了她的姐姐,她姐叫闻喜,她是不是昨晚你让我查的那个女人?她干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把人带走?”
方远顿一顿,说:“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郑回去了,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叫闻喜的女人。医疗记录不包含照片,他还没来得及问方远她到底是谁。
如果是为了查案,这是哪个案子?为什么他一无所知?还有为什么是那个女孩子的姐姐?他还以为方远终于有了对象,现在倒好,他莫名其妙地带走了人家的姐姐,哪有这样谈恋爱的,那女孩子都快疯了。
方远在家附近和他见面,手里还提着一个装满菜的袋子。
郑回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方远手里提着的真是一个装满菜的袋子。
“你在干什么?”
方远倒是很镇定,还反问他:“刚买完菜,你不是看到了?”
“买那么多?”
“对,家里还有人,你要来吗?晚上一起吃?”
郑回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谁在你家里?”
方远笑一笑:“你认识的。”
郑回倒吸一口气,他见过方远这个笑容,在十多年前。
他已经十多年没有这么笑过了。
郑回害怕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到底和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