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乐觉得自己很好地控制了情绪,但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抓牛奶桶的姿势,就好像要徒手将它们扔到某个人头上。

相较于闻乐的大受打击,这时的闻喜倒很是平静。

她正在回想过去的这十年,但奇怪的是,她明知道自己过得很好,令许多人艳羡,又与袁振东共享了无数良辰美景,但那些美好回忆都变得模糊了,那些怀疑、争执、冷战却如同潜伏在床下的阴魂冒了头。

但她仍旧没有传说中那些伤心欲绝,或者心碎至死的感觉,她只是难过。

她甚至没有哭。

她知道那些感觉是怎么样的,也绝不想再来一次。

有些感觉人的一生中只经历一次就够了,它们刻骨铭心,它们永世难忘,它们让人产生抗体,保护自己永不再重复同样的伤痛。

袁振东并不是闻喜的初恋,她用十年的时间想让他成为自己最爱的男人,她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他没有给她机会。

2

闻乐从超市走出来,手里提着满满的两个大塑胶袋,装满了食物。

闻乐认为对付伤心最好的办法是食疗,不过暴饮暴食就不必了。她还记得自己初三时一度自暴自弃,晚晚拿学校小卖部的黑森林蛋糕当饭吃,不多久就胖到一百三十斤。直到高中时拿到交换生资格出了国才恢复正常。多亏了姐姐替她平反。

闻乐吸口气,用力提了提手里的袋子,大踏步往外走,好像要开拔去哪里上战场。

她觉得接下来闻喜会有许多艰难时刻需要面对,而她自小受姐姐保护,现在该是她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超市在购物商场地下,闻乐从电梯上去,很远就听到上头的喧哗。

她还听到有人大喊:“掉下来了!掉下来了!”

许多人从她身边跑过,一个个脸上带着急切的表情,好像在赶一场精彩绝伦的大剧,而且是已经开幕的。但电梯尽头已经有了一堵密集到无法推开的人墙,最先到达的一些人被逼往后退步,立在电梯上的人纷纷惊呼,闻乐眼看着前头一个白发老人被后退的人挤得翻倒下来,本能地扔了手里的东西去扶,可百来斤的失控重量又怎么是她这小身板支撑得住的,她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就跟着滚了下去。

闻乐也叫了出来,惨叫。她已经是电梯上的最后一个,这样一滚必定头破血流,她想要抓住扶手,但快速活动的电梯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耳边全是不同的叫声,她在失衡的刹那看到上方黑压压的人头,因为角度的关系,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诡异到极点。

闻乐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这次完了,她就要摔断自己的脖子!

但后背一股大力终止了闻乐脑中的惨剧,她被人用手托了一把,然后又惯性地撞在后人的胸膛上,那简直是一堵坚硬的墙!她觉得自己都要被撞碎了,但这一切还没结束,那人竟然在接住她后又双手托起她将她抛了出去。

她在天旋地转中落进另一个人的手里,接住她的是个大嗓门,他让她双脚落地,然后一声“你还行吧!”如同炸雷一样在她耳边响起。

闻乐一哆嗦,神魂这才归位。

她勉强站直抬起头来,发现之前救下她那人已经带着老人离开电梯,电梯上方也有人在疏导,人墙迅速被打开,电梯停止运作,危险在几秒钟内被消除。

有女警过来带闻乐离开,闻乐被动地跟上她,她听到自己问:“那是谁?”

那女警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回答:“我们队长。”

闻乐再次回头,他穿一身黑色制服,正指挥队员疏散人群,她离他并不远,还可以听到他简短有力的声音,他有一管笔直的高挺鼻梁,侧面如同刀削,眉骨突出,眼神锐利,令人望而生畏。

闻乐劫后余生,只觉得浑身虚软,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不实的地面上,但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回头。

她听到自己问:“究竟出什么事?”

那女警不再开口,但旁边有知情的人惊慌道:“有人带着自制炸弹劫持人质,刚才已经有一个人被推下楼了,血流得到处都是。”

闻乐双手发抖,她再次回头,人群正按要求被清空,他立在临时拉起的安全线边上,正用目光扫视全场,那么多人走过他的身边,却没有人敢多看他一眼,这男人连沉默都是锋利的,锋利到令人忘记他的英俊。

最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到她脸上,并且停顿了一下。那真是短短的一瞬,但闻乐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上有刺痛的感觉。

女警在催促,闻乐不得不回头继续走。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但她确定自己见过他,但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她不可能忘记这样一个男人。

3

闻乐回到家,就看到楼下停着的香槟色大车。

那是袁振东的座驾,车子从原厂订购,颜色特选,全上海也没几辆。闻乐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时“哇”了好大一声,袁振东立刻说:“来,我载你们姐俩去兜风。”

他把车开上夜里的大桥,闻乐坐在后座,看到他在华灯初上的时候握住闻喜的手。

她至今记得那种感动。

但又怎么样呢?有些人相爱的时候每分每秒都想着把对方摁到自己身体里去,分手的时候又恨不能对方从世界上消失。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痛苦来临的时候,她宁愿从未享受过欢愉。

闻乐冷下脸来,快走几步,然后看到袁振东。

他站在车边抽烟,地上已经积了几个烟蒂,脸上一筹莫展。

闻乐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猛地抬头,目光一亮:“乐乐!你来了就好,快跟我上楼开门,你姐不让我进去。”

闻乐闻言同仇敌忾:“为什么要让你进去?”

袁振东到了这个时候也知道瞒不住闻乐,苦笑道:“总要给我解释的机会。”

闻乐冷哼一声:“有什么好解释的,不过是那只是逢场作戏,我不是真心的。”

袁振东大窘:“乐乐你不知道事情经过,是她一厢情愿,我并没有任何主动行为。”

闻乐这次整张脸都沉了下来:“对,你全是被强迫,唯一的错只是没有拒绝,所以事发以后就全是对方的错,你正好大叫无辜。”

袁振东冷汗都下来了,他一直知道这小姨子伶牙俐齿,还常表示夸赞,没想到有朝一日用到他身上会这么难以抵挡。

他愣怔半晌,低下头来:“是,都是我的错。”

但那青春怎么能够抵挡?他难道没有内心喊叫着要自己克制?可闻乐是否知道,男人的灵魂与身体是完全分裂的。

他也知道这不可能是长久关系,但青春的身体是最强烈的催情剂,他每一次赴约都感到不适,甚至希望突然发生一些令人无法走开的事故阻止自己,但一旦出发,他又急切如毒瘾发作的病人。

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骚动跳跃的声音,埋入那具身体的极度渴望令他像一个吸毒者。

他在商业酒会上遇见孙小芸,她极其年轻,脸上皮肤可以反射灯光。她接近他,端着酒杯与他说话,说一句近一步,而后又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他在发现之前已经被她引出人群。

他记得自己问:“美丽的小姐,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笑笑地点头:“布鲁斯袁,大名鼎鼎。”

他也笑,说:“那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对象。”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抚摸,仿佛在反问:是吗?

他在那一刹那,打翻了手里的酒。

他觉得自己的年龄至少是她的一倍,但那突如其来的刺激感令他窘迫万分,他还要强迫自己做出镇定的模样,直到她把手按在他被打湿的部位。

他只记得自己呼吸困难,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在他耳边说:“我在楼上开了房间,或许去那里清理一下。”

他简直怀疑自己被下了药。

他与她进了房间,她有牛奶一样的皮肤,胸部饱涨,仿佛随时可以从深深领口中弹跳出来。他在最后数秒仍旧想到闻喜,想女人与女人真是太不一样,闻喜有一具芭蕾舞者的身体,细瘦,纤长,几乎没有脂肪,乳房细小,永远像个未成年少女,他只要拥抱她,就会不自觉地小心翼翼,他甚至不敢在自己妻子身上用太多力气,他怕自己会将她折断。但这个女孩子是不一样的,她青春,柔软,充满弹性,他把手放在她的臀瓣上,那简直是两块凉滑的果冻,揉捏放开后还会微微颤动。

他的下身鼓胀到极限,如果不进入她就会因为血管爆裂而死。

袁振东四十一岁,与妻子十年恩爱,他深深爱她,没有丝毫疑问。

他血液冲上大脑,令他眼前一片红色,他向前挺身,深深地把自己埋进去,两人在酒店宽大雪白的大床上同时发出一声喊叫。

他确定,这只是一次意外。

4

闻乐拗不过袁振东,最后还是带他上了楼。

她并不想心软,但袁振东脸色灰败,他说:“乐乐,我恳求你。”

闻乐想起她读大学的时候,假期回国一定是姐姐姐夫等在出口,袁振东两只大手把她的行李全接过去,一个小包都不让她留在手里,当然也不让闻喜动手。还有那年闻乐刚入职,还没找到房子,就住在姐姐姐夫家。有天加班到凌晨,办公楼外大雪封路,她一步一滑走出来,就看到袁振东的大车孤零零地停在街沿边上,看到她就推门出来,说你姐也想来接你,太冷,我不让她出门,快上车。

袁振东对她从没有不好过,但他最得她心的地方,是他疼爱闻喜。

现在一切都完了,闻乐简直要恨他。

但她还是与他一同上楼,她知道有些夫妻历尽波折仍旧共度金婚,她不是闻喜,不能为她下定论。

但她知道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从前袁振东说话的时候都要握住闻喜的手,现在她都不敢想象他们俩见面时是什么模样。

两个人在电梯里沉默,袁振东身上全是烟味,西装皱巴巴的,他应该是出差回来不及整理就开始到处找人,闻乐在恼恨之余也不禁对他生出些可怜来。

就连她都留恋过去的好时光,随时都可以推开姐姐家的门,里面永远暖和舒适。夫妻恩爱的家庭有一种魔力,可以让人完全放松身心。或许是因为没有孩子,袁振东身上还保持着大男孩举止,从车库上楼必定两级台阶一跨,咚咚咚的脚步声,笑起来声音又大,打雷一样轰隆隆的,有他在比一屋子人都热闹。闻乐小时候家教严,说话大声一点都要挨训,好不容易有个能被无限纵容的地方,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失去那样一个安乐窝。

更何况离开袁振东,闻喜怎么办?

她这个姐姐已经有十年与社会脱节了,过得可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她记得自己偶尔对姐姐倾诉办公室里的尔虞我诈,闻喜的回答总是“怎么可能?”或者“这世上真会有那样恐怖的办公室政治?”

对她来说,那是一个异世界。

闻喜遇到的职场最黑暗事件是当年在芭蕾舞团的时候,有人在她舞鞋里放图钉,还被当场抓住了。

闻乐觉得那程度简直是幼儿园小班。

她最近一次升职前遇到的事故是竞争同事花钱雇请猎头公司的人给她电话,并且把录音发给老板。

闻乐觉得,要闻喜再回职场简直是犯罪,更何况舞蹈家的艺术生命是有时限的,闻喜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婚姻毁掉了闻喜的事业,她做了袁振东十年的妻子,且没有孩子,丈夫的疼爱是她唯一的成就,闻乐想象不出闻喜还能做些什么。

电梯越往上升,闻乐的心情就越复杂,袁振东明显紧张,呼吸都重了,闻乐看了他一眼,突然说:

“我姐姐没有做错任何事。”

袁振东一愣,然后立刻回答:“当然。”

闻喜出生在九月,完美主义者,讲究细节,做任何事情都全力以赴,做妻子也不例外。这十年来家里永远干净清爽,井井有条,他再晚回家,厨房里都炖着一锅汤。又那么温柔贴心,看到他皱眉头就会过来轻轻按摩他的太阳穴。偶尔也发脾气,但那更像是撒娇,她一难过,他就无条件投降,偶尔也咬他几口,但那简直是一种另类的情趣。

他们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

电梯门开了,他听到闻乐说话,仿佛考虑了很多时间。

“如果这次姐姐能原谅你,你们要一个孩子吧。”

袁振东沉默了。

他不想吗?但就像乌云背后有金边那样,鲜花底下必定有污泥。十年来他与闻喜在此事上历尽波折,辛酸不足与外人道也。

闻乐不再说话,快走几步摸出钥匙去开门,袁振东原本跟在她身后,但门一开就先她一步冲了进去。

顺顺就在门口,看到主人热情地扑了上来,前爪直搭到袁振东的身上。

袁振东按下狗,眼睛在屋里四下望了一遍,急着叫:“小喜,小喜!”

闻乐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纸条:“姐姐已经走了!”

袁振东接过纸条看了一眼,上面是闻喜的笔迹,只写了一句:“请给我时间。”

闻乐真想跳脚,叫:“你怎么不守在家门口!现在怎么办?”

袁振东没有回答,她再看他,他高大魁梧的身子像是突然矮了一截。

他用手捂住脸,不想让闻乐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他从没如此绝望过,他觉得自己就要失去身体的一部分。

这个时候,闻喜已经走到了闻乐刚才离开的那个商场附近。

她并不是故意停下的,前头被封住了,她只是走不过去了,又不想后退走回头路。

人生没有回头路,最好的当然是每一步都不后悔,所以她需要时间来做决定。

人群堵塞在街上,有些人在车里焦急地按着喇叭,还有些人兴奋地向身边人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并不赶时间,就在路边找了个高起的台阶坐了下来。

人群一阵骚动,原来是警车开出来了,有交通警帮忙维持秩序要人群散开让警车过去,但一时仍走不动。

那是一辆黑色的方形大车,上面有特警字样,有人说爆炸犯就在那里头,引得许多人挤上去想从那两扇高高的小窗中看一眼,闻喜往那里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背影。

车里的郑回坐不住了,两手握着方向盘,一拉手刹,眉头打出一个巨大的结,直想把头伸出去大吼一声,让前头挤着的都滚开。

但身边一声门响,他一转头,就看到队长推门下去了。

郑回暗叫一声,伸头再看,果然方远一下去,三米内就安静了。

他龇牙想,队长你真是居家旅行必备的杀器,到哪里都好用。

方远把那交警领队叫过来说了两句话,而其余那些满头大汗的交警们也终于就着他身边这三尺范围清出条道来。

郑回吁口气,做好再次出发的准备,手刹都放了下去。

但方远并没有如他预料那样回到车上,他等了一等,然后发现方远走进了人群里。

他的黑色制服太显眼,威慑力又太大,周围的人随着他的脚步纷纷退让,郑回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路走到路边上,最后在一个台阶前停下来。

台阶上什么都没有,只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女人。

5

闻喜从没想过自己会再见到方远。

他所看到的是她最黑暗的时候。

是她一直跟着他,他要她来,她就过去了,他要她走开,她也不走。后来他决定留下她了,她却无声无息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