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啊。”
“她不见了。”
闻乐匪夷所思:“你确定?”
“我出差回来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她手机都在桌上。”
“顺顺呢?”
“也不在。”
闻乐咳嗽一声:“她是去遛狗了吧?”
“遛到中午?”
“或许她迷路了。”
袁振东怒了:“她迷路狗也知道回家啊!”
闻乐想想也是,突然心里一动,直接问:“你跟她吵架了?”
袁振东不说话了。
闻乐没好气地:“所以她离家出走了?”
袁振东沮丧地:“你不知道事情经过。”
闻乐已经在穿衣服,一只手拎着自己的衬衫夹着电话说:“你等我,我过来找你。”
闻乐在去见袁振东之前先回了自己的住处,她得换套衣服,然后给手机充上点电。
夫妻吵架是常事,不吵才可怕,闻喜脾气是好的,但脾气好不代表她没脾气,闻乐也见过她发怒的样子,照样是只雌老虎。
以前她还担心:“姐夫那么高大,真吵起来一定是你吃亏。”
直到看到袁振东手背上脖子上被咬出来的牙印子,那是真咬,血都出来了,连肿一个星期,袁振东不得不大热天把衬衫扣到喉咙口,还对小姨子诉苦:“再狠一点就到大动脉了。”
闻乐那时候才十九岁,看得心里发怵,还要力挺自己姐姐,假装镇定地回答:“打是亲骂是爱,最爱就是咬一口,我们家的女人都这样。”闻喜在旁边笑嘻嘻,仍旧是温文尔雅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下过那样的狠手。
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一点都不为闻喜担心,就连她都受姐姐影响,与男友情到浓时,只想着咬一口才过瘾。
佳利行是做地产的,员工住宿也有福利,她与两个同级的女同事住三室两厅的酒店式公寓,就在市中心,条件当然比李焕然的租屋好得多,但她不打算把他带回来。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她不想让别人看轻。
说到底,李焕然也不是她的正式男友,他们只是各取所需的关系,她不打算把他介绍给任何人。
闻乐下了出租车,步子匆匆地往小区里走,刚走到中心花坛就停下了,睁大了眼睛叫:
“姐!”
4
闻喜被一堆老人孩子围着,一点都看不出离家出走的凄凉,闻乐奔过去,正看到顺顺在表演它的绝技——在地上缓缓打滚。
闻乐掩面不忍。
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狗,闻喜反射弧长,养的狗也不机灵,人家金毛会叼飞盘会分左右爪子与人握手,最差也能替主人叼双拖鞋。她养的顺顺只会打滚,还滚得不甚敏捷,肚皮朝天的时间极长,简直不堪入目。
闻喜已经看到妹妹,站起来跟她打招呼。
“乐乐。”
闻乐一手牵起顺顺,不让它继续丢人现眼下去,另一手抓住姐姐,一路冲进电梯才气咻咻问:“出什么事了?姐夫欺负你?你干吗要带着顺顺离家出走?”
闻喜眨眨眼,她生得小巧,闻乐十五岁就比她高出许多,从前闻乐到舞蹈学院去找她,练功房外听到男孩子说:“看到闻喜就想背着她走。”
旁边人附和:“总觉得她弱不禁风。”
所以闻喜从小到大一路被异性关照,个个发自内心,都觉得应该多照顾她一点。引得她身边许多同性饱含酸味地评价:“男人眼里只有闻喜是女人。”
但真正的闻喜并不像外表这样柔弱,至少从前不是。闻乐与姐姐十几岁就到上海读书,一直住宿,小时候有事都是姐姐为她出头。她还记得当年她被人诬赖考场作弊,差一点被取消保送入重点高中的资格,闻喜硬是跟了校长一个星期为自己交涉,每天一早就站在校长办公室外头,不被接见又在放学时立在校门口等,每次只重复一句话:
“我妹妹绝不可能作弊,请给她重考机会证明清白。”
还有她刚进芭蕾舞团的时候,不知被多少人暗地排挤,她回来说一句:“失败不可耻,认输才可耻。”然后隔年就升了领舞。
她有一种安静的执拗,比任何大吵大闹都更有力量。
可自从嫁给袁振东之后,闻乐觉得自己姐姐越来越有心智退化的趋势,许多事想法简单得像个孩子。当然,能够十年如一日地活得像个孩子是幸福的,因为一个女人只有有人想去依靠并且那个人足够强大能够让她依靠才有资格孩子气。就像闻喜,结婚十年,现在跟人说话,脸上总像是带一点茫然之色,反应常常慢半拍,口头禅是:“那我问一下我老公。”
闻乐是习惯了在职场上东挡西杀的,与人说话听三分想七分,坐进会议室两眼一股凌厉气,转头再看自己老姐,少不得一股悲凉,也不知道是同情她还是同情自己。
闻喜回答:“我只是来找你聊聊。”
“你连手机都没带出来,姐夫打爆我的电话。”
闻喜点点头:“我想安静安静。”
闻乐噤声。
她肯定这次是大问题。
姐妹俩开门进屋,周日,闻乐的两个室友都不在,客厅里空空荡荡的,地板擦得发亮。
闻乐关上门:“你可以跟我说了。”
闻喜看看她:“你不要换件衣服?衬衫上都是灰印子。”
闻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然后想到昨晚在李焕然家地板上的激烈。
她立刻就脸红了。
闻乐进卧室去换衣服,她脱了衬衫,又弯腰把手机插上电,然后迟疑了一下,想要不要给袁振东发个消息。
但她只用了一秒钟就放弃这个念头,她决定先听姐姐把事情说完,无论如何她要站在自家人这一边。
闻喜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这么干净,谁做的家务?”
“清洁工。”闻乐回答。
这句话又让她想到了李焕然那间凌乱无比的租屋,真该给他找一个钟点工人,但那不是她该管的事情。
李焕然在某些方面像只敏感的刺猬,他上一个女友趁他工作时拿钥匙进屋替他彻底清洁屋子,他回来大发雷霆,说她试图掌控他的生活,直接与她分手。
闻乐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个故事,当时就想,这年代谁还做田螺姑娘谁就是傻子。
她换上简单的家居服,走出来跟姐姐说话。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5
闻喜开口,眼睛却看着窗外头。
闻乐所住的公寓在二十七层,又在小区当中,看出去密密麻麻全都是一式一样的大楼和窗户,谈不上任何风景,但闻喜就是不把目光调回来。
气氛凝重,闻乐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她勉强笑道:“到底怎么了?姐夫欺负你?没有接你的电话?还是说错话让你生气?”
闻喜用一种并没有太大起伏的声音说:
“振东在外头有人。”
闻乐脸上的表情完全僵住,然而眼睛却出卖她的心声。
闻喜却在此时把脸转过来,与她目光相对,数秒之后突然垂下眼笑了。
“看,连你都觉得终于来了。”
“……”
闻乐突然觉得姐姐纤细身体已经无法支撑坐姿,惊吓中起身过去坐到她身边,一把搂住她的肩膀。
她连“事情究竟是怎样”都无暇说,开口就是:“姐,无论如何我都站在你身边。”
话虽这样说,但所受的冲击却让她声音都变了调。
还要闻喜反过来安慰她,抬手按在妹妹的手背上:“乐乐,不要害怕,这样的事在世上每天都重复一亿遍。”
闻乐吸口气,要自己冷静下来,再开口直奔主题。
“你怎么发现的?”
这句话说出口,她也觉得吃惊。
袁振东是个太好的姐夫,这些年对她十分亲厚,傻子都明白这叫爱屋及乌,但闻喜说他有二心,她竟没有一点质疑。
闻喜说得不错,就连她都觉得这件事终会发生,太美的东西总让人觉得不真实,这对完美夫妻突然发生事故,她完全没有“怎么可能?”的感觉,她只觉得“终于来了”。
闻喜轻声道:“对方上门来见我,要我让位。”
闻乐只觉得一股浊气倒灌上脑门,整张脸猛地涨红,呼一声站起来猛拍桌子:“有这种事情!哪来这么嚣张的小三,简直无耻!”
闻喜拉住她:“你不要激动。”
闻乐匪夷所思:“不要激动?我听得都要脑充血,走,我们去找袁振东理论!”
“现在不,我需要一点时间回神。”
是真的,闻喜早晨开门见到那个年轻女孩子,骄傲又美丽的脸,从上往下又自下而上地打量她,她都不用多说一个字闻喜就明白一切,她有一种脸上被人迎面拍中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至今不知在哪个太虚空间震荡,实在不宜处理任何事情。
但她仍旧记得早晨那短短十几分钟发生的一切,那女孩打量完她,用一种轻蔑语调说:“原来不过如此。”
闻喜与她面对面,奇迹一样,外表居然还能保持镇定。
她只记得她真正年轻。
她甚至可以在晨光中看到她脸上细密的茸毛,她几岁?十九?二十?是可以任性以及不顾一切的年纪,因为觉得青春正长,而且永无止境。
其实都是幻觉。
她还看到她插在口袋里的两手握成了拳头,肩膀绷得紧紧的,一条腿一直在不自觉地小幅度晃动。
她很紧张。
闻喜回想自己的少女时代,她问自己可曾这样不顾一切,答案是没有。
闻喜入定那样,对方反而忐忑起来,换一只脚重心站立,提口气又道:“你知道我是谁吧?布鲁斯一定对你说起过我。”
闻喜要隔一秒才想起布鲁斯是袁振东的英文名,袁振东在外资企业工作,办公室名牌都用布鲁斯袁,但他在家里从来不说洋文。他还曾说过自己在加拿大读书的时候叫杰克,然后到美国进的头一个公司又自称丹尼。
中国男人的洋名字总是随意到俯仰皆同,袁振东说他在大学里认识十八个杰克,然后到美国又连相熟的唐人街中餐馆帮工都叫丹尼。
所以他见她第一面就郑重重复:“闻喜,我叫袁振东,振作的振,东方的东,请叫我振东,务必。”
她这样一叫就是十年。
第二章 南有乔木
最深的感情都不是用来厮守的,爱情撕裂彼此,令人体无完肤。
1
闻乐突然鼻酸:“我该是个男人,这种时候什么都不用考虑,立刻就飞扑过去狠揍他。”
闻喜摇头:“谁想要个弟弟,又脏又皮。”
她这样说完,又想了一想——她觉得自己的反应真是慢了,这些年都是这样,现在更加明显,仿佛她与除自己以外的一切隔了一层透明却厚实的膜,做什么都受其影响,连说话都要比别人多费些力气。
她说:“暂时不要让爸妈知道。”
闻乐点头。
闻喜还记得她结婚后曾有一次向母亲诉苦,说袁振东出差频繁,又不许她外出工作。妈妈第一句话是:“多少女人只想在家不出去看人眼色?”然后又说,“夫妻相处最要紧一个忍字,你看你爸爸在外头跑了几十年,我从来一声不吭,现在他老了回到家来,还是我的男人。”
闻家原本也家道殷实,否则哪有闲情送女儿进舞蹈学院,但闻喜二十左右的时候闻父投资失败,家里很过了一段愁云惨淡的日子,直到闻喜嫁给袁振东。
袁家根基雄厚,袁振东不但助岳父渡过难关,还让他体面退休,闻喜从小长大的居所一度被银行拍卖,也由袁振东出面购回。
闻母每次到上海都对闻喜重复,没有振东,我们连家都不能回。
无条件支持子女也要父母有底气,闻喜一早知道自己不能期望太多。
幸好还有闻乐,闻乐十几岁的时候经历家中变故,之后全力求学,毕业后又把心思全花在努力工作上,如今高薪高职,完全独立,也只有她能够为她提供庇护所。
闻喜说的是真心话。有这样的妹妹,谁还想要兄弟?
闻乐出门去买吃的,也没有再换衣服,只拿了一个钱包。因为觉得姐姐这时候也没有心情出去吃饭,而家里又实在找不出一点吃的东西。
上海是佳利行在亚洲的总部,公司里像个联合国。与她同住的两个室友都不是中国人。占据另一个朝南房间的苏菲从法国来,从来不进厨房,早餐喝一杯咖啡就出门,每天都和不同的人约会,每个周末都直到早晨才带着隔夜的妆容倦极而返。而住在朝北小间的里子是日本人,刚到上海不久,男友还在大阪,她给她们看那个男人的照片,用带口音的英语谈论他们的恩爱。闻乐对那张照片上的黄头发男人很不感冒,她对李焕然说:“染头发的男人最不可靠,不用多久他就会另结新欢。”
李焕然笑倒,说闻乐你竟然以发色取人。
但闻乐在这些事情上有她天赋的敏感,果然,半个月以后她与苏菲就开始在半夜里听到里子的哭泣声。
闻乐觉得自己的爱情悲观主义完全是由现实造成的,那些失败的爱情如同一面面倒塌的墙,由远及近,直到她脚趾前,告诉她一切繁华之后总是废墟。
至于袁振东——闻乐在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前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他刚刚摧毁了她几乎是仅剩的一点信心,与其说信心,不如说那只是一点微弱的期望,但她随即抬起头来,开始往购物车里扔大桶的牛奶。
不都是这样的吗?小孩子总是经过期望—失望—再期望—再失望才会长大,成年人也一样,因为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