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颇为郁闷,不知我触动了他哪根敏感的心弦。
不过,他从不骗我,既如此说,想必小慢真的就会回来了,我顿时开心起来。天若颜却不再多言,绷着俊脸把擦得银光闪闪的宝剑挂到了墙上。
不久,“叮叮咚咚”的琴声就响了起来,似乎倾诉着满腹无法言说的忧虑。
我自觉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忍不住又在琴声中揣度他的心思。
每天,他舞剑,我看书;他弹琴,我听曲;有时,他心情特别好,会和我吟诗作对。外人看来,我俩绝对是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其中暗流涌动,互相猜测,自是不为人知。
“前路崎岖,牵动两心思。 秋月云朦,隐恨谱悲歌。”想到那签文,心里惴惴然难安。
就这样,又是一个月过去,进入十一月了。
十一月,又叫冬月。天气日益寒冷。风,像个没遮拦的小霸王,狂放地四处奔跑。刺骨的寒风带来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雪花簌簌落落地飘降下来,不一会儿,地上就白了,处处银装素裹,万里江山变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
窗外,落光了叶子的树木上,挂满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银条儿,那些冬夏长青的松柏之上,挂满了沉甸甸、蓬松松的雪球儿,真的美丽极了。
在春给我送来一大一小两个红泥火炉,大的放屋里,小的抱怀里,屋内温暖如春。
落雪的冬天,窝在房间里,抱着小火炉读诗,真是人生莫大的享受。但读来读去,我还是觉得冰炎的《昊天诗集》和《剑北诗稿》是众诗人中最好的,远远超过前朝的名家谢灵运。
早晨,正准备到楼上书房去寻找这两本诗集,在春却站在楼梯旁对我轻轻摆摆手。见我不解,她柔声道:“大哥正和傅七叔商量事情,夫人待会再上去吧!”
我点点头,一时也想不起“傅七叔”是谁。天若颜部下众多,张三李四经常有人来找,我根本不清楚谁是谁,而且他一般都在前面那幢楼的客厅里会见,很少带到我们楼上。今天想必是有要事商议吧。
待来人告辞,天若颜来到我房门口,身子斜斜地倚靠着门框,笑着问:“听说你急着找我,有事吗?”
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耶!幽黑的眸子闪着异彩,如同夏日的艳阳,驱走了我心中的阴霾,但觉满室生辉,令我目眩神迷。可惜,他笑的次数实在太少了。
我定了一下神,展颜笑道:“小事情,刚才想上楼找以前读过的那本《昊天诗集》,顺便看看有没有《剑北诗稿》,正巧你在用着书房。”
“怎么,你喜欢冰炎的诗吗?”他挑起秀气又不失英挺的眉,幽幽地、很魅惑地看着我。我不禁感叹:咏露阿姨,你怎么能把儿子生这么漂亮啊!如果他是女孩,必是倾国倾城了!
一边感叹着,一边傻傻点头:“是啊,喜欢!”
他冷哼一声,撇撇淡紫的薄唇,轻蔑地说道:“冰炎的诗,不过尔尔,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不过尔尔?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正色道:“冰炎公子能把旖旎细腻的情思,写出坦荡高洁的情怀,如此非凡的文才,如此出尘的气度,怎么是‘不过尔尔’呢?我最敬佩的人就是冰炎了!如此惊才绝艳,你可莫要诋毁他!”
从没见你写过一首诗,难道你比冰炎写得还好?说人家“不过尔尔”!就你最了不起!
我撅着嘴,心里在拼命骂他。
他仿佛听到我的腹诽,冷冷说道:“你敬佩冰炎,还不如敬佩我呢!”
我瞪他一眼,别过脸不理他。
他蓦地“哈哈哈”大笑,飞身上楼,很快又一阵风一样下来了,递了两本书给我:“小丫头,别不高兴了,慢慢读吧!”
可不就是冰炎的那两本?
抱着暖暖的小火炉,我开心地沉浸到诗歌的世界里。
自此我来到天家,每餐都是我和天若颜两人在偌大的饭厅里吃饭,其他人都自动挤到厨房内附带的小饭厅用饭,情况诡异得紧。莫不是要多给我们制造些相处的机会?
这一天,天若颜似乎心情不错,中午一改往日和我“相敬如冰”的情形,笑眯眯地帮我夹菜盛汤。亲切和煦的面容,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产生了幸福的错觉。
好幸福!真想那一刻就此停留,让美好的感觉永驻心间。
他仿佛能感受到我的幸福,饭后,弹奏起节奏欢快的《喜相逢》。快乐的琴音流淌在我心间,让我深深迷醉。
一曲终了,他又和我讨论起琴道。我的琴艺虽然不及这位“独步天下”的高手,但论琴道,还是和他有共鸣的。琴道,以儒家思想为基本,而释、道两家思想,也是琴道之重要内容。我们从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故事谈到汉代蔡邕的《琴操》、扬雄的《琴清英》、刘向的《琴说》,以及后来嵇康的《琴赋》。
一个下午,他始终眸子晶亮、带着笑意注视着我,雪白的脸上浮现出粉粉的色泽,洋溢着淡淡的喜悦。让我不禁感觉满室鲜花绽放,耳畔仙乐飘飘,晕晕乎乎中,聊到暮色降临亦毫无察觉。
“大哥、大嫂!晚饭准备好了!”在春、入夏清脆的声音使我们结束了热烈的探讨。
“就来!”天若颜应了一声,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牵着我往屋外走。
顿时,我手心滚烫,两腮绯红,又不敢抽出手来(怕破坏他难得的好心情呀)。
一个半月以来,我们都是以礼相待。这是我重返天宅后他第一次拉我的手。心里,有种很异样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脸,却是越来越烫了。
天若颜回首看我别扭的样子,又“哈哈哈”大笑。
入夏在我身后嘀咕:“奇怪!大哥怎么转性了?一天都在哈哈大笑。”
在春笑道:“还不是因为有了大嫂!”
她们“嘀咕”得好大声,我的脸已经红透了。天若颜,却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晚饭非常丰盛。王婶平时常借讨论菜单的机会向我念叨“太瘦了,不利生养”之类的话语,看来她已经把“催肥计划”付诸实践了。
和今天午餐时一样,那个冰川美男柔情似水地对着我笑,自己吃得很少,一个劲地为我布菜。什么时候,寒冰化成了春水?我好生纳闷。
这顿饭,王婶来上了五次菜(以前一般只用个大托盘上两次),上菜的时候,别有深意地对我挤挤眼。
在春还体贴无比地来给我们送上水果(以前都是王婶一起端上)。
入夏专门给我俩递来热毛巾擦嘴(从未有过的待遇)。
迎秋在入夏之后又送来两条毛巾…
我终于明白了她们的用意!敢情是来看戏的!
天若颜端了碗人参乌鸡汤到我面前,柔声道:“趁热喝。别理她们!”
原来,他什么都明白。
浑身的血液又涌到脸上,我低头喝汤,差点没把脸埋到汤里。
昨夜星辰昨夜风
十一月初六,雪停了。一大早,天若颜就出了门,不知忙什么去了。他不说,我是素来不问的。
他走后,鲁伯、林伯他们把院中过道上的积雪铲得一干二净。我和在春三姐妹在前院空地上堆了个憨态可掬的大雪人,好开心啊。遗憾的是别冬依然不喜与我接近,我们堆雪人时,她就跑去帮李婶熨烫衣服。
下午,太阳懒懒地出来了。
正和入夏窝在暖暖的房间里研究女红,在春从前面匆匆跑来:“大嫂,来了一帮人在大门口嚷嚷,说是剑影山庄的,指名要见你。”
“剑影山庄?是姑苏那个武林世家吗?”入夏放下针线,好奇地问道。
在春点头:“嗯!大嫂,你见不见?”
我一头雾水:“我根本不认识这些江湖门派的人啊!还是不见吧。”
“是!在春这就请他们离开!”在春又匆匆往前院跑。
可是,没过一会儿,前面的吵嚷的声音都传到后院来了。
我叹口气,摆好针线,对入夏道:“我们还是到前面去看看吧!”
大门口,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见白姑娘?莫非天家就如此对待白姑娘的朋友么?”声音十分陌生,竟然自称我的“朋友”!
我徐徐走到门口,看到三个衣着光鲜的陌生青年男子带着十七八个随从堵住了大门,在春正很耐心地和他们解释着。
这帮人身后,果然立着一位我的“朋友”!
他穿着件我熟悉的粉绿色绣花长袍,有点桀骜不驯地立在那儿,一双桃花眼,正隔着人群哀怨地凝望着我。
可不正是那个自命不凡的花燕容?
分别已有两个月,他的伤看来是大好了。
我叹口气,对在春道:“先请他们进来说话吧。”
那三个青年对我一揖,道:“姑苏卫伯雅、卫仲雅、卫叔雅见过白姑娘!”
我点头还礼,在春把他们带至客厅奉茶。花燕容却伫立门口,一动不动,定定望着我。
“有什么事进来再说吧。”我轻轻道,心里沉沉的、乱乱的。这家伙来干什么呢?
“其实,我不想进去。那三个是我下山时结拜的兄弟,我离开宝澜庄了,他们接我到姑苏去。”他看着我,眼里燃烧着异样的火焰。
“离开?”是避开吧,林砚心成了他大嫂,毕竟有些尴尬。
“是,离开。”他点头,带着一丝孤傲,“我乃神医传人,不可能总靠大哥养活。我准备在姑苏开医馆。”
的确,花燕容应该自立,也有这个能力自立。我赞许地看他一眼。
他热切地注视着我:“我想问问你,你过得好不好?”
好,不好,如何评说?
他见我有点犹豫,立刻道:“想必是不好了!你休掉他,他是不是怀恨在心,把你抓回来折磨你?跟我走吧!离开这里!”
我愕然,连忙摇头:“不,不,不!天若颜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很宽容大度的。我不能跟你走!”
“你在顾忌什么?我不信你在这里会过得好!我是专门带人来救你的!笨女人!”他有点恼怒地看着我。
“救”我?
我不禁莞尔:“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对我,已经是很好了。”不过,看着花燕容如此关心我的处境,心里不由一热。
他满眼怀疑,脸色发红:“很好?”
至少,天若颜他很君子,从来不提那不堪回首的过去,没有任何打击报复的迹象,一直很照顾我。
我重重点头。
花燕容有点懊恼,用一副“怒其不争”的神色睨着我。
我一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花燕容,你知道琴好的事吗?”
他眼里掠过一丝惊惶:“什么事?”
“她有了身孕,可是孩子的父亲不肯娶她,被迫打掉孩子,鸨母还逼她接客…”我低声说着,观察着他的神色。
他脸色转成青白,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我知道。”
我有点寒心,看他的样子,估计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了。
他定定看着我,一字一字道:“你这么问,想必知道是我的缘故。当时,我以为,她是个青楼姑娘,不会在意一夜风流…总之,是我错!请你原谅我!”
“那你为什么不去弥补这一切?她人还在建康城里,你很容易找到她的!要我原谅你有何用?你要让琴好原谅你啊!”我着急地说。
他默默望着我很久很久,轻轻道:“我,并不喜欢她。”
花燕容,我一直认为你轻浮好色,但没想到你如此狠心啊!
忽然觉得有点冷,不禁瑟缩了一下。
他一把按住我的肩,有点激动:“笨女人,我喜欢的是你啊!你离开后,我一直想着你!”
抬头,昙花般的冬阳早隐匿到云天深处了。
“你很冷吗?你这个身子还是莫要冻着!”他皱眉,焦急地握住我的手,满眼关切,“你看,你的手都这么冰了!我并不想踏入天家大门,你还是赶紧和我走吧!”
我想把手抽出来,他却抓得更紧。“跟我走!”他深情地注视着我,低低地、热切地说。
远处,在春她们正在客厅门口紧张地望着我们拉拉扯扯,我急得满脸通红。
“天家大门也不是你随意进得的!放开她!”
突然,一声极其冷酷的声音传到耳里,我不由打了个冷颤。再一看,天若颜不知何时面无表情地站在三尺之外的廊柱下,浑身散发着至冰至寒的煞气。
花燕容瞥了一眼天若颜,不羁地答道:“偏不放!”
偷眼看向天若颜,那人面色比冰霜更冷,双目猛地闪过一道厉芒,看向花燕容的那道目光是那样的锐利冷峭,几乎要把花燕容扎出个窟窿来。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第一次,花燕容轻薄酒醉的我,天若颜一掌把他像麻布口袋一样抛到了假山上;
第二次,天若颜当着花燕容的面强行把我抱起,飞到了大船上,远远驶离花燕容的视线;
第三次,花燕容挑衅地紧紧拉着我的手,手上的劲道快把我的手捏碎了,我又紧张又羞愧地望着天若颜。
天若颜抿紧薄唇,用冰冷到极点的眼神扫了一眼我和花燕容“紧握”的双手,浑身散发出可怕的杀气。
冤枉呀冤枉!我小声求花燕容:“放开我好么?”
“你就这么怕他?”花燕容下巴微仰,不解地看着我,大声质问道。
不是害怕的问题啊!一时之间我也不知怎么和他说清楚。再瞧一眼那已欲杀人的天若颜,明明严寒彻骨,我却偏偏刹那间热得满头满身大汗。
卫家那帮人听到门口吵闹,一起拔剑跑过来。
天若颜冰冷的面庞却蓦地绽放出晓月春花般绝美的笑容:“很好,还带了帮手!”
他“倏”地拔出长剑,挽起一片剑花,白衣翩翩,剑光闪闪,映照着美丽绝伦的面庞,让众人看得失了心魂,皆定在原地,傻呆呆地望着他,一副惊为天人的样子。一时鸦雀无声,场面十分诡异。
连花燕容的眼里都闪过一丝惊艳,但他定了定神,大声道:“云悠早已把你休了,你莫要再无理取闹,葬送云悠一生的幸福!”
以前他都叫我“笨女人”、“白云悠”,突然这么亲热,更让我万分紧张。觑了一眼天若颜。他隐去笑容,恢复成万年冰川的脸色,目光中隐隐有一丝痛楚。
我休掉他,于他确实是奇耻大辱呵!我的心被懊悔啮咬得阵阵抽痛。
卫家三兄弟也定下心神,卫伯雅朗声道:“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天将军了!我等无意与天将军为敌,只望天将军有成人之美,不要禁锢白姑娘的自由,了我这兄弟一桩心愿!”
天若颜傲然一笑,美目望向卫伯雅却是睥睨三分,他冷然道:“这不关你们的事!”
卫叔雅立刻道:“阿容是我们的兄弟,怎么不关我们的事?你若阻拦他们离开,就莫怪我铁剑无情!”
他忽地欺身上前,铁剑直指天若颜。我刚要惊呼,却听“咔嚓”一声,卫叔雅的铁剑已变成两截。
顿时群情激愤,众人挥剑冲上来。一阵兵器交锋的“当当”之声后,所有人的刀剑全部被天若颜砍成了破铜烂铁。他的武功之高,令众人全部傻掉。
天若颜淡淡瞥了那帮人一眼,“刷”地一剑指向花燕容。
我不假思索地大呼:“不要!”
花燕容满脸放光,惊喜地说道:“我就知道,你喜欢的是我!还偏不承认!”
闻言,天若颜的一双美目死死盯着我,看似古井无波,却内藏火山蒸腾,我垂下眼帘,根本不敢接触他的视线。
“你,舍不得他?”他颤声问我。
我的心也隐隐痛了起来,挤出一丝笑道:“不管怎么说,花二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
他的眼里,满是一种冰冷的了悟。收了剑,他颓然道:“你,随时可以走。你明白,我并没有禁锢你!”
我无力回应,回首看向花燕容:“花燕容,你把手放开好么,听我讲几句话。”
“花燕容,我,确实对你有些好感,也将永远感激你对我的照顾。但我们,是不合适的。我,不会跟你走。今天不会,以后更不会,此生永无可能会!希望,你能明白。”
这几句话,说出来,好生艰难。
花燕容昂着头,直直看着我,冷笑不语。半晌,眼里隐隐现出泪光。
我鼓起勇气,看着他:“对不起!你走吧!一路保重!”
他一甩头,转身愤愤离去。
望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我眼睛一酸。燕容,你辜负了别人,而我又辜负了你。因为感情,真的是不能勉强的东西。
剑影山庄的人急急去追花燕容,很快,所有人都走光了。
我平静了一下心情,抬起头,坦然望向天若颜:“现在,你还要我走吗?如果你不想再见到我,我可以回京口。毕竟,那里才是我的家。”
他轻叹一声,凄然地瞅了我半天,然后走过来,紧紧紧紧地抱住了我,喃喃道:“当然不要你走。从我十三岁起,就当你是我的妻子!这里,才是你的家!”
所有的辛酸伤痛,都化作决堤的泪水。我伏在他的怀里,尽情地哭泣。
彩袖殷勤捧玉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