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病倒了。躺在京城喜来客栈一间精致雅洁的客房内,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浑身滚烫。

天若颜皱着眉,对我突如其来的沉沉病势十分纳闷。他又喂了我一颗那种莲子口味的芳香灵药,药下去一点用也没有。

他怎知这是心病,需要的不是灵药,而是要靠时间来治疗?

自从离开广陵,不管遭遇什么,“投奔明哥哥”是我一直以来坚持不变、坚定不移的目标。一夕之间,这个支撑我忍辱受苦的目标,却变成了可笑的误会,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我怎能接受得了?以后,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高烧不退,心里却百转千回。

天若颜衣不解带照顾了我一天,第二天,又派来了两个温婉的女孩。抬眼看去,长得和那久违的天别冬很像,鹅蛋脸,浓眉毛,大眼睛,只是少了种别冬那种英姿勃发的气质,都很柔和,很贤淑。

“天在春、天入夏拜见大嫂!”两个女孩脆脆地给我请安,“大哥专门派我们来照顾大嫂,大嫂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哦。”

原来是四胞胎的老大、老二!“大嫂”、“大嫂”的叫得我头更晕。

我敷衍了两句,就闭目不语。只听天若颜在旁轻声说道:“你们大嫂生病了,别让她太费神,入夏你去看看楼下药煎好了没有?”

他倒是体贴。

平心而论,天若颜实在是无可挑剔的。可是,回头太难呵。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一纸休书虽已粉碎,感情的缺口已在彼此心间。更何况,我对他,还没有喜欢到“爱”的程度。

谁能让我停歇迷惘的脚步?谁能为我指明前行的路途?痴心若有罪,情愿自己背;可知心痛的感觉,总是我在体会?

回头太难,苦,只能往心里藏。昏沉迷乱中,我了悟:此生,注定逃不过纠缠。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这一病,就在喜来客栈延留了十天。九月十六,天若颜的部下派了大马车来接我们。

天气已经很凉了。路旁草木皆已挽留不住那片绿意,全部换上了枯黄的秋装。满目萧索,满目凄凉。令我安慰的是天若颜的态度,他就像真的忘却了过去种种的不愉快,面容平静,举止体贴。

客栈门前,停着一辆前所未见、漂亮至极的大马车,车顶装饰着金玉琉璃,车身以黑色为主,以金、银二色描画出古朴的图案。车轱辘大得出奇,瓦钉全是黄铜的,一个挨着一个,辐条上雕刻着仙禽神兽。那曳车的两匹枣红马,高大矫健,英姿飒飒。

一班家丁打扮的男子,在车旁垂手肃立。

我来到车前,十分犹豫。是跟着他到广陵,还是独自回京口白园?想了十天,也没下定决心。

“夫人,请上车!”一个小厮状的清秀男孩为我打开车门,恭声邀请。

我迟疑了刹那,天若颜凑到我耳畔,悄声道:“莫非娘子还希望为夫我抱你?”

未待我答话,他就把我横空一抱,跃上了马车。

周围一片惊异的吸气声。

惊惶坐定,看他似笑非笑地睨着我。我羞赧地垂下头。

“回广陵吧。”他声音低哑,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我的心“突突”跳个不停,不知应不应该和他走,从此正式和他成为夫妻。

见我不语,他别开脸,望着窗外浓重的秋色,凉凉说道:“岳父岳母人在岭南,你不会希望我请出他们来吧?”

——威胁?

这次,错误在我,请出爹娘,结果必然是把我…

我赶忙摇头:“那就不必打扰他们了。”

他启唇一笑,秋水般幽深美丽的眸子闪烁着魅人的光彩。但一瞬间,又恢复了冷静漠然的表情。这个人的自控能力,真让我叹为观止。

于是,马车启程了。

走了一会,车窗外传来哀怨、悠扬的歌声: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那熟悉而又动听的声音,酷似琴好。

自从离开那江心小岛,我都几乎忘记了琴好这个可人儿。

“停车!”我急急喊,“我想和一个朋友告别。”

天若颜挑挑眉,但仍然让人停下车来。

我下了车,看到街畔是一家普通的酒坊,一个当垆卖酒的消瘦女子,正凝望着远方唱歌。

那熟悉的面庞,正是琴好。只是,一段日子不见,突然瘦得不成人形,脸色也很苍白。

这个京城第一伎坊溢清楼的当红清倌人,怎么沦落至此?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她是在江边,俏生生站在船上,一件大红斗篷随风飘荡,潇洒迷人,真正是“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我走到她面前,轻唤她的名字。

她诧异地抬眼,看到我,脸上闪过一抹红云:“白姐姐?”

“你,离开溢清楼了?”我轻声问,生怕触动她的隐秘。离开,必然是有原因的。

“是。”她漠然应答,眼底,掠过一丝哀怨。

“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她沉默不语。

我有点尴尬。那个热情如火的、自由自在的小姑娘琴好,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半晌,她勉强一笑:“自己犯的错,怨不得别人。姐姐是个福人,惜福,便会幸福。你走吧。”

我一头雾水。她,在打什么机锋?

那边,天若颜派了个小厮过来,催我上车。我匆匆祝福了琴好,满腹疑云地坐进车里。

天若颜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半天,终忍不住劝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你身子刚好,莫要操那份闲心。过段时间琴好姑娘就会调整好心情的。”

我点点头,突然觉察到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怎么知道她叫“琴好”?”

他莞尔:“我知道的事情,远不止这些。”

“这么说,”我有点惊喜,“你知道琴好的遭遇了?”

这人却别过脸,望着窗外风景作痴迷状,无视我的好奇。过了一会,他一回头见我仍然撅着嘴,恼怒地瞪着他,不禁失笑。

“其实我认为,不让你知道这些会更好。”笑罢,他正色道。

“可是,我想知道。因为,她已经变得让我不认识了。”我闷闷不乐。

“这很正常。”他叹息一声,“一个清倌人,如果在鸨母还未安排她挂牌接客前,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会是什么下场?”

身孕?谁的孩子?琴好那么一个天真善良没心没肺的女孩,怎么会偷偷怀上了孩子?我十分震惊。

“如果她有了身孕,对方还不想娶她,鸨儿只好逼她打掉孩子了去挂牌接客了。”天若颜目露悲悯,浑身却释放出冰寒之气。显然,他对那鸨母十分厌恶。

“打掉孩子,琴好姑娘元气大伤,再说她也不愿意接客,就准备偷偷溜走,被鸨儿发现,差点没将她打死。恰好遇到我派去溢清楼打探消息的木枫,木枫赎了她,把她安置在此。”

琴好,遇人不淑的琴好!我心酸不已:“什么男人这么不负责任啊!真可恶!”

天若颜瞥我一眼,不再多言。

为什么,他欲言又止?为什么,他说我不知道会更好些?

脑海里忽然回想起某天晚上林砚心在树林里对花燕容说的话:“云悠妹妹是个好女孩,你不是真心就不要缠着她;还有那个琴姑娘…”

难道,和花燕容有关?会吗?

一时,心乱如麻。抬眼,天若颜正凝神静思,浑身散发的冰冷气息令我失去了再开口询问的勇气。

酒醉那晚被脱得□的不堪记忆,让“花燕容”这三个字,成了我和天若颜之间的禁忌。即使破镜重圆,他可会有那胸襟理解、包容直至彻底遗忘那镜上的裂痕?

无情不似多情苦

马车从建康出发,行了不到半日,便抵达广陵。

已是近午时分,太阳出来了。明亮而又温暖的阳光,折射在天府大门的铜把手上,刺得我睁不开眼。

曾经和小慢一起离开这里,以为此生再不会踏入这道朱门。如今,我居然又回来了,而我家小慢,却莫名其妙跑到了洛阳。几个月前的一切仍历历在目,却已经有恍如隔世之感。

“娘子,请进吧!”天若颜轻柔地提醒我不要一直杵在大门口发呆。

这一声“娘子”让我好生别扭。

“天若颜,”我嗫嚅着,“可以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吗?”

他笑看我,点了点头。

我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地表达着心中的想法:“这个,毕竟,我们分开的事情天下皆知,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思考一下‘以后’。在我没想好之前,请你不要叫我‘娘子’,还有,我要住在客房。”越说,我的头垂得越低。

他轻哼了一下:“你好像,要求了两件事。”

“就算是两件吧,请你答应我好吗?”我急切地要求。

他苦笑一下,俊美无筹的脸上拂过一丝落寞:“我答应你,否则,估计你今天也不肯进这个门了。”

这个人,的确了解我。我真心道:“谢谢,谢谢你,天若颜。”

“不客气。”他扯出一个迷人的笑容。

他在生我的气。

吃午饭的时候,迎接我们的别冬、鲁伯、全伯、林伯、王婶、李婶等一众人都自动避开,就剩我和他在正厅。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确定他散发出的冰寒气息不是装的,是真的在生气。

却不知为的是哪一桩?我做出的让他生气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你怎么吃这么少?”突然,这个冰美人冷冷质问我。

“呃?”吃到现在,他板着脸根本没有看我一眼,突然问这个,吓得我手一抖,“啪嗒”一声,筷子掉落了一根。

他默默弯腰帮我拾起弄脏的筷子,又拿了一双干净的递给我。

“谢谢啊。”我低声道谢。真不争气啊,每次在他面前都显得底气不足。

“生那么多天病,现在得多吃点!”端过我面前的盘中,他不由分说夹了一大堆鱼虾鸡鸭放我面前。

“你不要这么生气,我自然会吃多些的。”我小声嘀咕。

“我没有生气!”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或者,你多吃些菜,我就不再生气!”

多么前后矛盾的话啊!我埋下头,把面前的菜拼命往嘴里塞。

人哪,真的不能走错一步。像我现在始终对他心怀愧疚,只能尽量处处顺着他。

一只白皙的手端了碗汤到我面前:“傻丫头,喝口汤吧,别噎着。”我抬首,看到他收敛了戾气,温柔地凝望着我,眼里流淌着深沉的关切。

我心里一热,默默端过汤,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却有情不自禁流下的泪水,颗颗滴落在汤碗里。

天家四姐妹聚齐了,当家管事的就换成了大姐天在春。在春是个极温柔能干的女孩。很快,她就和入夏、迎秋三人在后一幢小楼的西客房(与新房门对门,中间隔着个小厅)铺好了床褥,备齐了生活物品。她安排的每样东西都极精致、极得我心。

一个下午都没再见到别冬。

不见也好。说实话,我是有点怕见到别冬的。

一来是因为她目睹我休夫的全过程,现在我这匹“孬”马来吃回头草了,见到熟人,实在是汗颜;二是因为我后知后觉地了悟了她隐秘的心事。

还记得我收到《子夜歌》的那日,是她红着眼睛拿着信来给我的,那一刻,她深深看着我,咬着唇说:“将军对你很好”,然后“霍”地转身跑开了。当时,我以为,她在警告我不要和别的男人鸿雁传情。现在想来,却很不对劲,她肯定知道是天若颜写给我的,那么,那般神情态度,不就是女孩儿家的伤心嫉妒?

正常的呀,天若颜这样的男人,有几个女孩不喜欢呢?更毋庸说跟随他8年的别冬。

估计她没勇气把深藏的心事向天若颜倾诉,而我,莫名其妙走了又回来…她,肯定很不欢迎我吧。

日落时,那个看起来很慈祥的王婶来问我晚上想吃什么。今天才知道原来她是咏露阿姨的陪嫁丫环,一直守在这老宅里。

她呵呵地笑着,不停地搓着胖胖的手:“小两口,闹别扭不打紧,现在和好了就好了。快点生个娃娃,老爷小姐在天上都会笑的!”

生娃娃?太遥远了!我无奈地笑,垂下头,凝望着绞在一起的双手,为自己的尴尬处境而惶然。王婶却理解成了我在害羞,“哈哈哈”大笑着到厨房去了。

从此,我正式开始了在天家吃回头草的生活。

可以肯定地说,回头草,不好吃啊!虽然王婶待我亲如女儿,四胞胎待我尊敬有加,但天若颜的态度,我无法判断。

有时,他很关心我,会主动嘘寒问暖;有时,见到我又冷然无语,形同路人,令我忐忑不安。我们的视线常常碰触到一起,然后又各自避开。在他面前,我所有引以为傲的聪明、冷静、淡然等等优良品质都消失殆尽。

常听到他一个人默默在我们房间中间的小厅里弹奏那把伏羲式九霄环佩古琴。他的琴声,让我想到了峭壁上的寒梅,空谷中的幽兰,浮云下的竹海,清溪旁的水仙…沉浸其中,物我两忘,如在高山之巅聆听万壑松风,如在流水之侧沉思生命与时光的真义。

当初别冬傲然说道:“大哥的琴艺独步天下”,我还在心中嗤笑她没见过世面。如今,果然远胜宫中的琴圣明思诚呵!

每次他抚琴,我就坐在自己房里抱着本书,静静聆听那天籁之音。慢慢,终于听懂了那超然琴音中隐藏的苦涩,宁静意境中涌动的彷徨。

他,也对我有太多的不确定呵。

未来,于我俩都是一片茫然。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除了天若颜的忽冷忽热,以及别冬的躲躲闪闪,其他人都对我极好。

特别是王婶,真的很关心我,不仅常根据我的喜好做好吃的给我吃,还几次问我和天若颜相处是否融洽,就像一个亲切慈祥的好婆婆。十月初一,她约我去郊外的大明寺进香。

半个月来,整日不是读书,就是和天若颜玩相敬如宾、互相窥心的游戏,还没出过天家门一步。我欣然前往。天若颜派入夏和迎秋这两位身怀绝技的温柔美女随我同往。哈,他不会是怕我再逃跑吧?

大明寺,位于郊外万松苍翠的蜀冈中峰, 始建于宋孝武帝大明年间,故称“大明寺”。进得山门,但见殿宇宏敞,花木葱茏,一派静谧祥和的气象。

游人不多,仅有十来个前来进香的善男信女。

到得接引殿,早有知客僧迎了上来,“小僧奉方丈之命前来迎接天夫人,天将军对小寺布香施德,小寺上下僧人无时不铭记在心。”他说罢转头一迭连声地吩咐小沙弥备茶。

我连说“不必”,知客僧不再坚持。 

大殿上香烟缭绕,木鱼格格,钟罄鸣响声中,伴着远处隐隐传来众僧唱佛的颂音,一派肃穆之景。我接过一旁知客僧递来的清香三枝,上前插入香炉,对着佛像合掌轻念:“信女白云悠,今日诚心前来,愿此香华云,直达诸佛所,保佑父母平安康健、福泽绵长。”

上完香,又去求了姻缘签。一旁的解签法师看了签文一眼,眉头即刻皱了起来。我轻问道:“可是下下签?大师直言无妨。”

大师沉吟片刻,道:“非也。前路崎岖,牵动两心思。 秋月云朦,隐恨谱悲歌。过程必是充满荆棘,施主要定心应对。然历经苦厄,必能圆满。”

我微笑谢过。正准备离开,一旁一个女子唤道:“白姑娘,请留步。”

这里的僧人都误以为我是“天夫人”,这女子却唤我“白姑娘”,好生奇怪。定睛看去,却不认识。

女子大约十五、六岁,柳眉杏眼、鼻梁挺秀,嘴唇略大,但配着一张略带棱角的面庞,显得十分坚毅自信、光彩照人。年纪虽小,却是一身绝代风华,让人看得不由闪了下神。

“白姑娘刚才上香时自称白云悠,可是那曾在宫中任公主侍读,后来又休掉右骁骑将军的白云悠?”

我苦笑点头。果真是恶名在外。

“久仰姑娘大名,如今一见,和我想象中完全一样!”女子微笑着说道,眉目间却流露出一种倨傲。

我正欲答话,她却对我盈盈一福:“小妹曾经得罪姑娘,还望姑娘原谅。今日有缘偶遇,实乃佛祖慈悲,了我心头业债。小妹在此别过!祝姑娘幸福安康!”

我愕然。这番话当真是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说起了。

不待我询问,女子翩然离去。五、六个普通百姓打扮的男女紧跟其后。寺庙里的香客顿时少了一大半。敢情是哪家王公贵族的小姐微服出行?

怔怔地立在殿门口,百思不得其解。

道是无晴却有晴

天气渐寒,心灵手巧的四胞胎为我缝制了八套漂亮的冬装。在天家,物质上是没有一丝可挑剔之处。所有穿戴用度的配置,都远远超过“将军夫人”的待遇。

不知小慢,在寒冷的北方,过得好不好?穿着暖和的冬衣,我忍不住求那消息一直十分灵通的天若颜:“你能不能帮我打探一下小慢的消息?”

天若颜正在凝神擦拭他的宝贝长剑,听到我提出的请求,他停下动作,怔忡片刻,微微皱眉道:“快了,你很快就会和小慢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