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暮霭弥漫时,群雄纷纷离开桃花谷。

我和赵睢回到隆兴客栈内,晚膳后赵睢将我的房门轻轻带上,叮嘱我说:“我和义父都在隔壁房间内,你不要私自出门,如果有异常情况就大声叫我,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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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料想他们有事商议,点了点头。

春夜山间空旷而寂静,客栈窗外正对太行山,我轻轻推开后窗,黯淡的月牙光芒微弱,远处的一林梨花村下影影绰绰站立着一个人,身穿一袭素白色的锦衣,而目如冰睢般冷酷,额间缎带上的黑色宝石如同星辰闪烁,似乎正向我看过来,不是别人,正是白凌澈。

我吓了一跳,急忙关上窗户大叫道:“赵大哥!赵大哥!”

赵睢闻声而至,迅速推开房间门冲进来,一把将我拥入怀中,问道:“怎么了?”

我畏畏缩缩指了指窗外说:“我刚才看见白凌澈了,他站在山间…”

赵睢紫眸掠过一丝疑惑之色,迅速推开窗户向对面看去,转头向我说道:“哪里有人?我看是你心中忘不了那白莲公子,又在胡说八道了!”

我心中十分不服气,走到窗前凝望,果然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唯有一林高大的梨花树独自在孤崖壁上,心中想起林三那晚对我说过的“你是不是见…”不觉一阵阵恐慌,扑到赵睢怀中撒娇说:“我一个人害怕,你不要走。”

赵睢面带笑意,低头柔声道:“我不走,今晚一步都不离开你,就在这里看着你,好不好?”

我忍不住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娇羞说道:“好。”

不料这轻轻一吻,犹如天雷勾动地火,赵睢眸光中渐渐显出柔情和渴望之意,将我横抱到床榻上,顺手放下帷幔,二人相拥良久,我像海生八爪鱼一样紧紧缠住赵睢的手脚,每过一刻就要睁开眼睛,看一看他是否还在我身旁,直至迷迷糊糊睡去。

…隐约梦境中,我仿佛看见赵睢和白凌澈对面而立,两人所在之处正是唐家堡的后山。

赵睢的淡紫色锦衣在月光下显出深紫色,衣袖上镶嵌的金色丝线折射出点点流光,腰间锦带上的细碎宝石如同星辰闪烁,手中持着一柄锋利的长剑,寒光迫人;白凌澈依然是一身白衣,宽大的衣袖上绣着几株莲花,神情冰冷静静注视着赵睢,全身上下并没有携带兵刃。

他们二人对峙良久,赵睢唇角浮现一丝微笑,说道:“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上一次是在你家,这一次却是在我家!”

白凌澈表情淡漠,应道:“青城本系荒山野岭,唐家堡怎么会是赵王殿下的家?你的家应该是紫禁城才对。”

赵睢悠然道:“我早知我的身份瞒不过你的眼睛,你在青阳镇暗中调查跟踪了我多久?”

一阵轻风卷过,白凌澈的形象突然幻化为一身粗布衣袍的村民林三,他直视着赵睢说:“锦衣卫决不会无缘无故在天池畔出没,堂堂赵王殿下伪装京城商人来到青阳镇,纵使隐藏得再好,终究还是百密一疏,有人泄露了天机。”

赵睢唇畔笑意更加明显,说:“是你发现了锦衣卫?”

林三冷冷道:“是她告诉我的。”

赵睢俊容微微变色,说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与顾蘅无关,我永远都不会让她卷入是非漩涡。你除了伪装村民变换一些小把戏哄她开心,还能对她怎样?你身为寇首,山东青州暴民聚众谋反,想必是你一手策划的好戏了?那些村民不过区区乌合之众,朝廷数万大军一至,必定作鸟兽散,恐怕你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

林三的容貌立刻又变幻为一雷灰衣驼背、面貌丑陋、声音嘶哑的老叟模样,眸光晦暗幽冷,阴阴说道:“你若是如此想,不妨拭目以待。’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大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非朱棣能够杀尽天下子民,否则朝廷迟早有一天会败在我手下。“

赵睢见灰衣老叟现身,剑眉微簇道:“果然是你,我原本以为你对顾蘅还有几分真心,也曾经将你当作我的对手,没想到你行事如此卑劣,连她都不肯放过,竟然将她劫走送往金陵,还逼迫她服下白莲丹…实在可惜之至!”

灰衣老叟轻轻转身后,瞬间又恢复了白凌澈的面貌,僵硬如冰的表情微带一丝异样之色,说道:“此事纯属意外,并非我所愿,我没有必要对你解释。”

赵睢逼视着他,问道:“你今夜行踪诡秘前来唐家堡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是为了盗取唐门秘笈?”

白凌澈语气冰冷,说道:“唐门秘笈我早已熟读万遍,我所制之毒远胜唐门,何须盗取秘笈?我是来带走她的,你去太行山送死,大可不必携带无辜之人陪葬。”

赵睢唇边笑意顿敛,说道:“昔日无瑕谷内我们曾经交过手,你武功固然胜我一两分,但是若想当着我的面将我心爱之人带走,只怕未必容易。”

赵睢身中数颗冰珠血流不止之际,手中长剑刺穿白凌澈的胸膛,二人同时倒地不起。

我亲眼目睹如此情景,不由大声喊叫道:“赵大哥,林三哥,你们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我大叫着从梦中骤然惊醒,冷汗渗出浸透了薄纱衣。

我抬眸四处张望,将近天明时分窗外曙光乍现,我心跳渐渐恢复正常,蜷缩在纱被内回想梦中情景。

梦境中,白凌澈、林三、灰衣老叟分明是同一个人,白凌澈行踪孤僻,与一群神秘朋友来往密切;林三在滨州猎户平民中颇有威望,群众基础良好,具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量;灰衣老叟武功超群,是神秘组织“白莲教”的教主,拥有一批武林高手的属下和能控制别人的“白莲丹”,他们虽然面貌不同,但是都对朱棣和赵睢父子有着深深的敌意,欲置他们于死地而后快。

如果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这一股反对明朝政府的势力绝时不容小觑,虽然这只是我的幻梦,可梦境是人在沉睡过程中大脑持续思考时所产生的意象和暗示,有时候会有一定的预警性,一旦梦境成为事实,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越想越怕,穿好衣服梳洗完毕,准备前去隔壁房间寻找赵睢。

走出门外时,恰好在廊檐下遇见赵睢和唐风二人说话,我见他们面带忧虑之色,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唐风点点头,说道:“爹爹昨夜突然有些不舒服,今天的比试恐怕难以参加了。爹爹只让我用心修习暗器手法,论用毒一道我远远不及爹爹和妹妹,早知如此该带云儿一起前来了。”

我顿时惊讶不已,昨夜唐少扬突发急症上吐下泻、卧床不起,整个人几乎瘫软下来,更不用说使用真气与人较量比武。

难道有人故意从中捣鬼,在唐少扬的饮食之中下过毒?可是,唐少扬自己就是使用毒药的大行家,又有谁能在他眼皮底下毒害他?如果此人能够毒害他,论及用毒手法其实早已胜他一筹,即使论剑唐门恐怕也会落败。

唐少扬不能出战,能代替他迎战灰衣老叟之人只有唐风和赵睢。

赵睢思时片刻,说道:“事已至此,我们暂且不要追究原因,让黄俨和陈千好好照顾义父。卯时将至,我们必须立刻上山去,否则就是不战而败了!”

唐风微带讶异之色,匆匆阻止他说:“殿下莫非想亲自迎战那白阳门主?殿下绝对不可以为唐门冒险,要去也是我去!”

赵睢摇头道:“唐家堡是我的家,义父不能出战,我代表唐门去参加论剑本是天经地义。况且少林玄空大师在场,比武动手过招点到即止,我不会有危险。你只懂得暗器一道,我虽然学艺不精,暗器毒药几乎都有涉猎,或许能够多几分把握。”

唐风急道:“我知道殿下武功身手远远胜过我,可是,论剑输赢倒在其次,殿下若有闪失,爹爹如何向皇上和贤妃娘娘交代?”他见赵睢微笑不语,无奈转向我道:“顾姑娘,你劝一劝殿下吧!”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赵睢一手拉起我踏上小石径,向太行山顶飞掠而去,我耳畔风声呼呼作响,只得大声喊道:“你真的要代表唐门参加论剑吗?那灰衣人武功高强,你怕不怕?”

我们到达桃花谷前时,赵睢才放开我的手,认真说道:“笨丫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对我有没有信心?”

我气息初定,抬头看向赵睢。

他的俊朗面容在唐门特制的黑色锦衣面料衬托下犹如一轮明月,气质高贵而皎洁,一双紫眸带着少年的热情和坚定之色,如果我执意不肯让他前去,在他怀中撒娇哭闹一场,以他此时对我的眷恋和疼爱程度,他或许会因为我的担忧和惶恐而放弃冒险。

但是,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此刻想听的不是劝他明哲保身的关心之词,更不是打消他冒险念头的温柔恳求,虽然他并不是唐家堡的人,可他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唐家堡的一份子,在事关唐门百年名声的危急关头,他愿意为了保护唐门挺身而出。

他希望我能够支持他。

他希望听见我对他说…我对你有信心,你去吧!为捍卫唐家堡的名声而战吧!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暗自握住他的手,轻轻放在他腰间所佩七星宝剑的剑鞘上。

赵睢紫眸中流露出幸福开心的笑意,在我额前轻吻了一下,轻声道:“谢谢你,赛儿。”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赵睢叫我“赛儿”,在此之前,他虽然知道我在唐家堡有一个新的名字,却从来不曾这么叫过我,他仍然喜欢唤我“顾蘅…”他亲自为我取的名字。他肯叫我“赛儿”,代表着内心对我的认可,我不仅仅是他从风雪天池畔捡来的西洋野丫头、不仅仅是他许以承诺的“顾蘅”,更是唐家堡的一份子、他所热爱的蜀中唐门的女儿。

我伏在他怀中,说道:“你去吧,可是你要答应我,不能让自己受伤。”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长卷发,轻笑出声道:“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输给他。”

桃花谷内,围观比试的江湖群雄早已蜂拥而至,经过一天的比武,气氛较之昨天更加热烈,灰衣驼背老叟拄杖独坐在溪水畔一块大石上,说道:“卯时已到,蜀中唐门堡主何在?”

赵睢放开我的手,向前跨出一步,朗声道:“师父略患小恙不能前来赴约,在下系唐家堡大弟子,今日代替师父向白阳门主讨教高招!”

灰衣老叟倏地飞身至场中,冷冷道:“不管你是谁,稍候倘若你战败了,蜀中唐门暗器毒药榜首之位就必须让给蜀中白阳派,此后不得再扬言,蜀中唐门威震天下,如何?

赵睢双眸精芒乍现,回应道:“太行论剑只较量输赢,门主所言第二个要求早已超越论剑范畴,恕在下不能答应。”

灰衣老叟阴阴冷笑道:“如此看来,你对自己武功并无多大信心,不如直接认输更好。”

赵睢闻言剑眉顿时扬起,迅速拔剑出鞘,向玄空大师道:“蜀中唐门今日在此接受白阳派挑战,请大师鉴证!”

他身形骤起之时,灰衣老叟身影随之移动,不料二人尚未直接交手,附近草丛中倏地飞出无数枝细小短箭,细似钢针、多如牛毛,一起向灰衣老叟攻击过去,将他全身笼罩在漫天箭雨之中。

赵睢见场中遽然生变,一边持剑接招,一边向草丛处大声怒喝道:“谁要你们多事?都给我退下!”

灰衣老叟见势不妙,将手中拐杖迅速舞动打落那些短箭,冷笑道:“蜀中唐门果然不愧是武林世家、名门大派,仪仗着后宫娘娘势力搬救兵放暗箭!诸位江湖英雄都可作鉴证,既然唐门无视论剑规则在先,今日就休怪白阳派不按江湖规矩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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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面说话,一面向我站立之处飞身而来,一把将我抓起,扣在怀中抵挡流星般的箭雨,我被灰衣老叟当作盾牌使用,手臂上立刻中了一箭,不由惨叫出声道:“赵大哥!”

赵睢见状,手中七星宝剑来势更加凶猛凌厉,如同风卷残云,剑气瞬间削落一大片谷间桃叶桃花,怒喝道:“速速将她给我放下!”

灰衣老叟语气幽冷,说道:“你们暗箭伤人,怪不得我!”

赵睢挥剑刺向灰衣老叟,侧首扬声怒喝道:“你们听见没有?立刻都给我住手,无论是谁,胆敢再射流矢伤及顾蘅,我回京之后决不会轻饶了他!”

灰衣老叟一手抓住我,一手举起木拐抵挡赵睢的剑招,他似乎并不擅长技击直属,胸口部位空门大开,我见此机会,立刻咬牙忍痛,回手一用力,拔出手臂上的箭矢,狠狠向他胸口刺入。

箭头没入灰衣老叟胸口之际,他身躯轻颤,脱口而出道:“你…”

这一声情急之中发出的“你…”不再粗噶嘶哑,是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一个令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不愿相信的人所发出的声音。

青阳镇,林家村,村民猎户林三。

我尚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手臂上伤口血流迸出如泉涌,一阵剧烈疼痛的感觉让我几近晕厥。

我隐约听见赵睢的急切惊叫声、兵刃相击声、流矢破空钝响声,突然之间,只觉林三的手指轻轻拂过我脑后,身体向似乎凌空坠下,场中所有声音都消失殆尽,世界仿佛沉入一片黑暗与静寂之中。

14绝涧历险

耳畔传来一阵细碎的潺潺水流冲击声,我意识渐渐清醒,发觉手臂伤处缠扎着灰色的布条,布面隐隐沁出血痕,却并不觉得痛,抬眸环顾四周,所在之处是一个深邃的山涧,崖壁高达数百丈,一道瀑布从崖顶奔泻而下,犹如银丝彩带飞舞溅落山涧内,水石相激出阵阵急响,腾起一片迷蒙水雾,崖壁间隙洒落的一缕缕阳光照耀着瀑布银帘,幻化出七彩光影、如梦如幻。

一名黑发垂肩、身材高大俊挺的灰衣男子面向瀑布而立,他听见我从草地上挣扎站起的细碎声音,缓缓转身向我匍匐之地走过来,轻声道:“你手臂的伤口还疼吗?刚才情非得已,以至连累你被朝廷锦衣卫所伤,实在抱歉。我替你敷过止血生肌的特效金创药,三日内必定痊愈,你不用担心。”

我定了定神,直视着他问:“你是谁?”

他缓缓伸手拂过面颊,那张狰狞丑陋的老叟面具卸下,露出一张冰睢般俊朗的脸,眉间透出一种淡淡的冷漠之意,却又带着些许真诚。

果然是他。

…眼前之人,是林家村善良敦厚的猎户林三、是无瑕谷冷漠孤傲的白莲公子、抑或是太行论剑之时心狠手毒的灰衣人?

我凝望着他的身影,昔日在青阳镇的种种记忆自脑海中清晰闪过,那副面容虽然十分熟悉,此刻予我的感觉却无比陌生,我有意加重语气,重复问道:“你究竟是谁?”

他冰冷的黑眸中透出些许温度,缓声说:“你既然已经猜到我的身份,又何必再问?”

他坦然承认了一切,事实与我在隆兴客栈中的梦见的情景几乎完全吻合,林三就是白凌澈,也是那个声音嘶哑、面貌丑陋的灰衣老叟、神秘组织白莲教的幕后“教主”,他们三人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我盯着他冰冷的双眸,问道:“那么,我现在该怎么称呼你?林三、白公子,还是白教主?”

他犹豫了一霎,缓缓回答说:“这些并不重要,你在林家村怎么称呼我,现在不妨就怎么称呼我。”

在青阳镇时,我常常亲密称呼他“林三哥”,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个淳朴宽厚的“林三哥”和白凌澈、灰衣人的印象重叠在一起,我无法相信、更不愿相信是他命人逼迫我服下白莲丹,将我掳往金陵,以解药要挟我成为他们的棋子;是他在危急时刻将我抓起充当自己的护身盾牌,抵挡锦衣卫的箭矢攻击。

我想起他在青阳镇对我的关心呵护,想起那一条赤狐披肩、那一罐土制甜话梅、那一夜他精心照料我的情形,心头一阵酸涩痛楚,仿佛失去了一件珍藏已久的东西,又仿佛失去了一个知心的好友,只剩下惋惜与无奈。

我得知林三率领贫民反抗明朝政府时,依然觉得他会有苦衷、或许是迫于生计和汉王淫威不得不奋起反抗,可是,他的另外两重身份明明白白告诉我,他决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夫,他率民起义的背后,一定隐藏着计划缜密的阴谋、一场袭向朱棣和紫禁城的阴谋。

林三只是他的化名,他的真名应该是白凌澈。

我微微仰起头,时他说:“你不是林三哥!我心目中的林三哥,决不会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伤害无辜之人,更不会将我当作要挟赵大哥的筹码和人质。他在我离开青阳镇那一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白凌澈并不生气,冰冷的眸光扫视我一眼,说道:“我掳掠你,并不是准备将你当作与赵睢交换的各件,锦衣卫一心擒拿我回紫禁城向皇帝主子邀功,根本就不会听从他的号令。”

我经他提醒,渐渐忆起当时在太行山顶的情形。

潜伏在草丛中的锦衣卫们见赵睢与灰衣老叟决战,立到发出一簇簇淬毒箭矢,灰衣老叟见羽箭如流星般纷纷坠落,将我扣在手中作盾牌,赵睢大怒喝止他们,他们无视赵睢的阻止继续不断发射毒箭,灰衣老叟情急之下,带着我一起跃下万丈深涧。

白凌澈见我蹙眉思忖,接着说:“锦衣卫是御用奴才,只听从皇帝一人统率指挥,我今日若不带你跃下崖底,此刻我们已死无葬身之地,任何皇子王孙都救不了你。”

原来如此,赵睢即使贵为四皇子,也没有调动指挥锦衣卫的权力,他们苦苦追查“白莲教主”踪迹多时,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捕捉白凌澈的大好机会,而我只是一名无关紧要的民女,即使乱箭射杀,也毫不可惜。

利欲熏心的大明锦衣卫们虽然可恶,罪魁祸首却并不是他们。

我转向白凌澈,说道:“锦衣卫之所以针对你,是因为你想谋害赵大哥在先!你如果不存害人之念,他们怎么会围攻你?你故意要求更改与唐门比武时间,然后对唐堡主下毒,是因为你算准了赵大哥会替唐门出头,对不对?只要赵大哥同意和你比试,你就可以趁机暗算他,对不对?”

他转身遥望飞流直下的瀑布,淡淡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明廷的军事力量胜似我们百倍千倍,白莲教众若不智取,无异自寻死路,若是明知徒劳无功,又何必去做。”

我几乎为之气结,追问道:“所以你才让属下教众逼我服下白莲丹,让我诱骗他前来?你为什么这么痛恨明朝皇帝和赵大哥?为什么一定要谋反?”

他语气冰冷,答道:“古往今来,任何教派谋反的理由都一样,我所针对的皇子皇孙并不止赵睢一人。太子天赋孱弱,不过芶延残喘而已,不需要我亲自动手,除他之外,朱高煦、朱高燧、朱瞻基、朱瞻圻,只要是当今皇帝的嫡系子孙,我都不会放过他们!”

我被他的坦率和话中的凌厉杀气吓了一跳,壮着胆子说:“难道你想杀了朱棣和他所有的嫡系子孙,自己当皇帝?”

他语调依然平静淡漠,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白莲教众为拯救万干子民脱离水深大热之苦而来,只要山东起事成功,青阳世界便在眼前,人人安居乐业,难道不好吗?”

我记得白莲教的偈语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白莲圣主、复本青阳”,再联想起近日经历的许多事情,渐渐明白了七八分。

汉王小世子朱瞻圻神秘失踪,一定是白莲教所为,他们掳掠朱瞻圻,却将矛盾焦点引向蒙古瓦剌部落,正是为了进一步激怒朱棣调动大军远征蒙古,汉王一旦率领护卫军出征,山东藩王府邸无人驻守,就是山东起事的绝好机会。

爷爷曾经给我讲过唐太宗将大唐子民比喻为“水”的故事,他想必深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他伪装为林三混迹村民之中,能够暗地纠集反对朝廷的民众力量,这些来自天下万民的反抗力量看似微弱,其实强大无比,即使一时能够被朝廷大军摧毁,只要执政者稍有疏忽,便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一般,随时都可以伺机而动、卷土重来。

汉王骄纵不法,山东民怨沸腾,林三借着赈灾之事举起义旗,山东所有对汉王不满的平民百姓当然会纷纷加入他们的队伍,白莲教这个神秘组织中的教众都是各地反抗明朝政府力量的核心人物,只要山东起事成功,他们会如法炮制,将大明江山搅得一塌糊涂。

按我脑海中的隐约印象,中国历史上的明朝并没有在永乐年间覆灭,还有许多代朱家皇子当皇帝,最后一位才是朱由检,那么,朱棣和赵睢父子一定不会输给农民起义军、输给白莲教。

我说:“大明王朝还有好几百年历史,中国以后的皇帝也没有一位姓白或者姓林,你的目的不可能达到,不如趁早解散白莲教,不要再和明廷作对了。”

他眸光向我转移过来,质疑道:“你怎会知道未来之事?难道你在唐家堡中曾经看过什么书?还是皇帝那名妖妃告诉你的?”

一阵异常的冰寒之气迎面袭来,我不禁下意识退后数步,说道:“皇上在紫禁城内只有一位贤妃,就是赵大哥的母亲。她长得很美又很温柔,你说谁是妖妃?难道是她吗?”

他没有回答我,一双黑眸幽幽看向奔就不止的崖顶瀑布,脸色瞬间变得有些暗淡,秀逸的双眉掠过一丝渺若云烟的痛楚之意,随后缓缓从衣袖内取出一块洁白如雪的丝帕,注目凝视端详,神情苍凉而悠远,仿佛在深深思念感怀着一个人。

突然之间,他的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手捂胸口缓缓坐在溪水畔的山石上,手中丝帕不慎随风飘落,恰好落在我足旁。

我偷偷向丝帕看去,见是一幅绣像,上面绣着一名宫妆美人,身形高挑优美,一身素衣翩然而立,气质风华由内而生,五官虽然并不似贤妃唐蕊那么清纯柔美,却透出一种极为吸引人的优雅魅力,令人久久不忍移开目光,美人绣像旁边,隐约绣着一株莲花和一行小字:“质本无瑕,雪归尘土;宫阙深九重,恩义两相绝。吟雪遗赠爱子高爔。”

“吟雪”似乎是那画中女子的闺名,“高爔”这个名字乍看之下,与赵睢的本名“高燧”倒十分类似,如果不仔细看,几乎辨认不出有何区别,我不禁心生疑惑,那白衣女子打扮类似皇宫妃嫔,难道这位“爱子高爔”与赵睢有所关联?这幅绣像既然是那白衣女子临终“遗赠”之物,想必异常珍贵,又怎会落在白凌澈手中?

我本来不想理睬他,矛盾犹豫了好一阵后,终于将丝帕捡起,走近溪畔递给他,他的面容呈现黯沉的青灰色,数颗豆大的汗珠由他的鬓边直淌而下,整个人仿佛虚弱到极致,即使如此,他的神情姿态依然冷漠优雅,如同秋日临近枯萎的满塘荷叶,即使不再青翠茂盛,仍然不肯弯腰断折、令自己陷于淤泥之间。

47

白凌澈接过丝帕,自行合起双眸运气调息。

我看着他萎顿不堪的模样,想起我患风寒高烧昏迷时林三用小勺一口一口喂我喝水的情形,心头不禁微微一颤,想低头问候他一声,却又想道:“他虽然救起了我,可始作俑者也是他,如果我没有在无瑕谷内受惊吓,怎么会跌进冰河?看他现在的模样似乎十分痛苦,一定不能伤害控制我,我不如趁此机会设法逃离他身边。”

我悄悄走近远处一面崖壁,眸光不停打量壁上生长的藤蔓,暗自盘算寻找走出山涧的方法,那崖壁陡峭高耸、直入云霄,几乎看不见顶端,我寻觅了很久,忙碌来回兜了数个大圈,找遍了整个山涧,直至精疲力竭依然一无所获,没有发现任何通道出口。

正在郁闷之际,突然听见白凌澈轻声道:“这是太行山北的万丈绝涧…没有出口,如果能够随意攀爬出入,锦衣卫们恐怕早已蜂拥而至…等我状况好一点,再设法带你出去。”

我不得不相信他的话,他并非故意恐吓我,这个山涧确实是一个封闭绝谷,逃生的希望极其渺茫,我们在太行山顶被迫坠落深涧后,锦衣卫料想白凌澈必死无疑,才没有继续追杀他。

夕阳渐渐下沉,西山薄暮之际,山涧中光线越来越暗淡,附近太行群山崔嵬高耸、阴风呼啸而过,夜露深浓沾湿了我的发丝,耳畔隐隐传来山中野生猛兽嚎叫之声,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荒山野岭中露宿过,吓得六神无主,眼泪止不住滑落,坐在草地上大哭起来。

白凌澈调息了一阵后,面容的黯青之色大为缓解,见我大哭出声,语气柔和了一些,对我说道:“你别哭了,即使我们永远都不能出去,也可以在山涧内继续生存,你如果饿了,可以去那边树上摘野果吃。”

他不说话则已,一开口立刻激起我心头怒火,我擦了擦眼泪,一个箭步飞冲到他面前,豁出去大吼道:“你故意带我一起跳崖的,对不对?我才不要做小野人,整天吃野果子!”

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我若不带着你一起跳下来,你已经死在锦衣卫手中了。”

我心头情恨不已,忿忿说:“如果你不率众谋反、企图暗算赵大哥,锦衣卫会暗算你吗?如果你不掳掠我当盾牌,锦衣卫会拿弓箭射我吗?他们要射的是你,不是我!”

他神情镇定,说道:“锦衣卫埋伏在桃花谷暗算我在先,难道我应该坐以待毙?我与他们之间此生注定冰火不能相容,即使我这一次我不先下手,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白莲教众。”

我虽然很想怒斥他是“一个心肠恶毒的魔鬼”,见他委顿衰弱之态,犹豫良久都骂不出口,不再和他争执。

他创立白莲教自然逃不过锦衣卫的缜密追踪,他们必欲将其连根拔除剿灭才肯甘心,白莲教众皈依入教时就以“复本青阳”为毕生宗旨,恨不得立刻将大明王朝土崩瓦解。讨论他们之间谁是谁非、谁先暗算谁,就如同讨论“先有蛋还是先有鸡”这个问题一样毫无意义。

眼下对我最有意义的事情,莫过于找到一点充饥的食物。

月上东山,山涧内渐渐明亮起来,我爬上山涧旁的一株野梨树,用小木棒打落几个小梨,将野梨放在溪水中清洗干净,一边啃咬一边暗自祈祷:“上帝,圣母玛丽亚,救救我吧,我一定要活着出去,千万不要让我和他一起困死在这里!”

月牙儿弯弯如钩,繁星点点闪烁,我吃完一枚野梨,白凌澈仍在闭目调息运气,我走到离他最远之处,坐在草坪上斜倚着崖壁,双手托腮仰望夜空。

我想起赵睢紫眸中时常流露出星辰般灿烂的明亮光影,心头泛起一阵酸涩感觉,对他的思念如疯长的野草,越是尽力压抑,越是痛楚难熬,我眼角本已止住的眼泪如断线的珠串,不争气地沿着双颊滑落。我将脸搁置在膝头上无声低泣,肘弯却被一件东西轻硌了一下,是赵睢送给我的那块“金玉”所制玉佩,我来到唐家堡后,将它放进一个精美的香袋内套好,时时刻刻都携带身旁。

我将玉佩从香袋内取出,一遍遍抚摸着玉佩上的璎珞和花纹,一遍遍回想赵睢的温暖笑容,内心渐渐积聚起勇气,暗想道:“白凌澈还图谋反抗朝廷的,大业”他一定比我更想离开这里。况且那些白莲教众均非等闲之辈,决不会坐视白凌澈遇险,只要我能够熬过这一段时间,一定会有转机。“

不知何时,白凌澈走近我面前,将一串树枝穿好的野兔后腿和一个小盐袋递给我说:“你不喜欢吃野果,吃点别的东西吧。”

我惊觉抬头,见野兔后腿微带血迹,似乎刚刚被捕杀不久,溪水畔竖立着一个木架,架下堆积着许多枯枝败叶,隐隐已有火光。白凌澈假扮为林三时是一个出色的山间猎户,他们时常在长白山中过夜,对这种渺无人烟的环境早已熟悉,才会随身携带火褶子、食盐等等物品。

我所吃的几个小野梨并不能充饥,见他给我野兔,顺手接过树枝向火堆走过去,双手捧着树枝架在木架上烧烤。第一次在荒郊野外用简陋的原始工具“烧炼”,我翻动野兔时手忙脚乱,差点将那条半熟的后腿跌落在草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