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道:“我是鸿升客栈的一名小伙计,暂时给洪掌柜帮忙的。”
白凌澈声音沉稳,轻轻说道:“出鸿升客栈渡过冰河,向西行二里,一座莲花形状的山谷就是寒舍。正月初四,我必定扫舍恭候姑娘。”
他说完这句话,身影自店铺飘忽而出,宽大飘逸的衣袖卷起一阵清凉的微风,掠过我的鼻端。
我仔细辨认了一下他的气息,隐隐约约是荷花香调,就像CalecheHermes的“水之恋”,一款全部由水中之花如水百合、水仙、水茉莉等植物香精提取而成的香水,香氛如风般自由,如水般纯净清澈。
我曾经精心研究过“水之恋”的配方,甚至为E国“浪漫一生时光香氛坊”做过一款它的仿造版香水,在“水之恋”的基础香调上增加了冰薄荷、柠檬、莲叶和绿雪松,使之成为一款全新的、更彰显男性刚毅气质的新型香水“风之恋”,并因此成为“浪漫一生”的首席兼职香水设计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水之恋”和“风之恋”这两种香氛其实都不适合白凌澈,如果有一种香水,能够既纯净清澈、又刚毅坚定,同时还透出冰川般的宁静和傲然,那才是最适合白凌澈、仅仅属于他一人的。
如果我能研制出这种香水,我一定会给它命名为------“冰之恋”。
我一边思考着问题,一边怔怔凝望着白凌澈离去的身影,直到泥人铺掌柜热情地呼唤“姑娘的货品都包好了”,我才收回目光,匆匆从袖中掏出银票付给他,掌柜全部算清价格后,还给我打了个八折,满满一包泥人总共才不到一钱银子,我将银票付给掌柜,他找补我一个小碎银锭。
我顺手将小银锭放进袖子里,怀里抱着一个装满各色泥人的大包袱,继续沿着街道不停游逛。
经过一个卖银饰的小店时,我忍不住又走了进去,买了一枝紫荆木镶嵌银头的簪子和一对水滴形状的银耳环,又花去四钱银子。再经过香袋铺、绸缎庄,我不知不觉将剩余的几钱银子都花了出去,最后还在零食铺买了一小罐土制甜话梅。
时辰不早,戏台都已散了,我担心兰香会久等我,加快了脚步匆匆向与兰香约定的地点走去。
我左手右手都拎满了包袱,怀里还抱着一个装满泥人的大包裹,不知是谁家掌柜打包没有系紧包袱扣,一个小包袱从手腕上坠落在地,我急忙低头去捡拾,无奈行动十分不方便,我的手还没有够到小包袱,怀里的大包袱却掉了下来。
我见状大急,想捡拾包袱却已经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那些美丽脆弱的陶俑落向花岗岩石铺成的街道上,脑海中想象着心爱的泥人变成碎片的场景,忍痛闭上眼睛不敢再看接下来的惨状。
我心中不停祈祷着说:“上帝,圣母玛丽亚,我的包袱、我的泥人…千万千万不要摔坏…”
可是,时间过去了好大一阵,我却没有听到想象中的泥人与石板敲击碰撞的碎裂声,我好奇地睁开眼睛,发现一个人伫立在我面前,手中托着我的大包袱,正是年前给鸿升客栈送干货的林三。
我又一次仔细打量了他一眼,或许因为今天是春节的缘故,林三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烟灰色粗布长袍,头发用灰色布带扎系成一束飘垂在脑后,整个人显得清秀斯文了许多。
他的眉眼、面容轮廓与白凌澈几乎毫无二致,但是二人的气质区别实在太过于明显,只需一眼就能够明确辨认出来。
我见到那个大包袱完整无缺地被他托在掌中,料想是他将坠落的大包袱及时抢救起来,心中对他十分感激,接过包袱说:“林三哥,谢谢你!”
林三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称谓,怔了一下说:“你…叫我什么?”
我紧紧握着他的一只手,说道:“林三哥啊,你救了我的泥人们,我当然要叫你三哥才对!”
他面无表情,凝神默默看我一眼,缓缓抽回了手。
我并不介意他的疏远举止,立刻抬头四处寻觅兰香,暗自猜测她今天是否在集市上与林三碰过面。
林三打量着我手中的许多物品,突然问道:“你喜欢这些乡间的东西吗?”
我微觉诧异,原本以为他不太愿意和我说话,却没想到他竟然主动问我问题,向他甜甜微笑了一下说:“我觉得它们都很漂亮,泥人像真的一样,丝绸好细好滑,香袋也很好看…还有甜话梅干,”我想起刚才试尝的那一颗话梅的美好滋味,舔了舔唇角说:“真的很好吃!”
林三语气淡漠,说道:“物以稀为贵,甜话梅干是青阳镇特产,家家户户都有做,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若是到了春天,现做的新鲜话梅干比这些更好吃。”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兰香的呼唤道:“顾蘅!”
戏台散去后人流稀少了许多,兰香身上的鲜红赤狐披肩在北国冬日的灰白背景映衬下特别显眼,映衬着她青春红润的脸颊,此刻的她宛如雪地里盛放的一朵红色玫瑰,十分娇艳动人。
我见兰香寻来,向她招一招手,示意她过来。
林三闻声抬头,他看到兰香身上那件赤狐披肩的时候,竟然迅速向我看来,眸光在我的蓝色粗布衣裙上停留了一霎,兰香远远看见我和林三,似乎带着几分女儿家的矜持,反而放慢了脚步。
林三似乎准备掉头离开。
我急忙拦住他说:“林三哥,请等一下!兰香姐来了,你有心送她贵重的狐裘,她还没有向你道谢呢。”
10
林三没有回答我,绕过我的阻拦,继续加快脚步向前走,高大挺秀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街巷拐角处。
我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断思忖,他并没有否认那件狐裘是他送来客栈给兰香,为什么不肯见她一面呢?难道他们之间有所误会?
兰香匆匆走近我,凝望着林三离去的方向,低声问:“我刚才见你和林三在一起说话…他看见我过来,所以匆匆忙忙走了?”
我急忙掩饰道:“不是,林三哥是有急事赶回家去。”
兰香怔怔站立了一会儿,说道:“他依然还是这样躲着我…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有意岔开话题,将手中的包袱展示给她看,说道:“兰香姐,你来看,我今天买了好多好玩的东西,你要去店铺逛一逛吗?”
兰香似乎没有兴致观看我手中的大包小包,她接过我手中的一部分包袱,向马车停靠之处走过去,低叹道:“不逛了,我们回家去吧。”
一路上,兰香以手托腮怔怔想着心事。
我见她柳眉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心情略微有些沉重,不敢像往日那样唧唧喳喳围着她说东说西,却还是忍不住劝道:“兰香姐,也许林三哥真的有苦衷,他并不是故意躲着你。”
兰香低头看着肩上的狐裘,轻声道:“几年来都是这样,我也习惯了…只要他偶尔有心想起我,只要他身边没有别的姑娘,无论多久,我还是愿意等着他。”
回到客栈后,她就将赤狐披肩解下来慎重叠好,放进衣箱内,又换上了平时最常穿用的那套粗布衣服。
大年初一的夜晚,按青阳镇规矩礼法,各家各户必须拜祭宗祠。
午时过后,洪掌柜带着兰香回山南的老家,准备在那里盘桓几天,鸿升客栈的小伙计们都放了年假,客栈内就只剩下高升和我二人,晚间乡村里鞭炮的响声此起彼伏,高升用棉布毛巾擦拭着一个长长的烟管,和我一起坐在客栈店堂内烤火,一边喝茶闲聊。
我试探着问他道:“高叔叔,你不回家祭祖吗?”
高升将烟管在桌沿敲了敲,带着一缕落寞之意说:“家?我原本有个兄弟,十年前皇上广征民夫修建紫禁城和开凿大运河时,他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搬迁到北京郊外,十多年不通音讯了。”
我见他提及皇帝,想到赵睢,问他道:“赵大哥他是从京城来的吗?”
高升抽着烟叶,说道:“我们从没问过赵爷的来历,他一年顶多来一两回看看我们客栈经营情形,前几年还一直贴补我们银子,自去年皇上下旨开放边禁与蒙古通商后,来来往往的客商多了,客栈洪掌柜手头还赚了些银两。”
他停顿了一下,将桌上装满各种小点心的小碟推到我面前,笑道:“顾蘅,今天是新春佳节,咱们可别委屈了自己,客栈中有的东西,咱们就尽着吃饱喝足!”
我被他提及心事,黯然垂头说:“高叔叔,我不想吃东西,我想我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去。”
高升轻轻吐出一口烟雾,问道:“原来小姑娘是想家了,既然一个人在外面,暂时又回不去,咱们就只能随遇而安了。你和高叔叔一样都是离乡背井的人,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只管说出来,高叔叔给你做去。”
我微笑道:“我想吃的东西,只怕客栈里没有呢。”
高升道:“客栈里什么没有?你且说说看。”
我将今天在集市上买的那一小罐的甜话梅干的空罐子拿出来给他看,说道:“就是这个,青阳镇的话梅干做得真好!”
高升挠了挠头,无可奈何说:“若是各色点心、下酒菜倒难不住我,这种女孩吃的小零嘴,我们客栈还真没有…等明天罢,我给你买去。”
我高兴不已,连连说道:“谢谢高叔叔!”
过了酉时,高升放过新年鞭炮,关好了客栈和小院的门,叮嘱我早些休息,自己叼着一管水烟回房间去。
我独自一个人坐在灯下,将白天在青阳镇集市上采购的那些泥人、绸缎、香袋、扇坠等等小玩意儿摊开放在炕上,兴致勃勃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玩得不亦乐乎。
正聚精会神之时,小院外墙根下传来几下轻轻的小猫叫唤声,我才突然想起兰香临走时叮嘱我说:“我喂养了几只小猫,高叔叔是男人家,太粗心,你留神看着些,晚上别让高叔叔将它们关在门外了。”
我料想是高升刚才不慎关住了门,小猫们进不了小院,急忙放下手中的泥人儿跳下炕头,走出房间打开后院院门。
北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门缝一开,两道小小的黑影立刻从门板下窜进小院,我只穿着贴身的小袄,被寒风吹得打了个啰嗦,低头轻轻叱责它们说:“以后可不许再贪玩,如果再这样,我真的不让你们回家了哦!”
我发觉门外似乎有些响动,立刻探出半个身子向外观看。
雪地光线明晰,林三孤身一人站立在距离后门一丈开外处,手中还提着一个小小的瓦罐。
我怔了怔,问他说:“林三哥,有什么事找我吗?”
林三向前走近一步,将小瓦罐轻轻放在门槛外,对我说道:“那件狐裘送给了别人,我还欠你一份人情。这是我母亲今年春天精挑细选的话梅干,一直冷冻在地窖里,比外面店铺里出售的新鲜,你收下吧。”
我听见他的话,心中霎时明白过来,原来那件赤狐披肩不是给兰香,而是给我的。
那天我向高升恳求给他们现钱结账,林三没有当面向我道谢,暗中却将山中猎来的赤狐毛皮做成一件披肩送给我以表谢意,我以为是仰慕兰香之人送来的新年礼物转交给了她,恰好今天被林三看见,如果林三的本意是为了感谢我,那么,我将这件赤狐披肩送给兰香,其实是一场误会。
林三似乎是个很执着的人,一次向我道谢不成,居然还第二次冒着风雪送甜话梅给我,我心头顿时泛起一种淡淡的怪异感觉,一时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
他放下小瓦罐后,随后转身离开。
我很想和他说几句关于兰香的事情,急忙对他的背影喊道:“林三哥,等一等!”
林三既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仿佛他偿还我这个人情之后就与我再没有任何关系,对我就像对待兰香一样,态度十分冷漠。
我灵机一动,将那罐话梅从雪地上拾起,然后哇哇叫道:“话梅…啊…罐子怎么是空的?”
林三的身影仿佛已经飘走很远,却又在瞬间飘了回来,走回我面前问:“罐子是空的?”
11
我将一颗小话梅噙在口中,咕嘟着小嘴向他狡黠地微笑。
话梅的酸甜味道在我唇舌间蔓延,带着一种微微的酸涩感觉,更多的却是香醇和甘甜,令人回味无穷,比我在街面店铺里买的话梅干还要好吃许多,以至于我吃完了话梅,还舍不得吐掉那颗核。
林三静静凝视我滑稽的小模样,很快就明白过来我是故意逗他玩,并没有生气的表示,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那一抹稍纵即逝的表情,很像是在微笑。
我向他顽皮眨眨眼睛,吐出了那一颗小话梅核,将它丢弃在门外的雪地上,说道:“林三哥家的话梅干很好吃,一点也不酸,比我在集市上尝过的还要好许多倍!”
林三将双手拢进灰布长袍的袖子里,说道:“我家里还有许多,你既然觉得好吃,我下次送货来的时候再给你带一些。”
我惟恐他又要掉头离开,急忙跨出小院门走近他,仰头说道:“林三哥,我想…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可以吗?”
他并没有拒绝,低头回答说:“可以。”
林三比我整整高出一个头,我平视的视线只能达到他的胸口,我们的眼神在空中相遇时,借着明亮的雪光,我第一次仔细看清他的脸,他的面容在雪地里分外清晰,眉毛挺直俊秀,只不过那张与白凌澈酷似的俊逸脸型与他身上的淳厚朴实气息早已融为一体。
我猝不及防遇见他的眸光,心湖像突然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震起一圈圈涟漪,脸上立刻开始发烧,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是一种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很奇怪、很莫名其妙。
我本来准备了许多许多关于兰香的话题问他,话到嘴边却开始变得结结巴巴:“我想问,你为什么…不肯见兰香姐?她心地善良又能干贤惠,我觉得…觉得你们很般配…你的家境好不好并不是问题,兰香姐也不在乎这个,只要你们…齐心协力过日子,以后一定可以丰衣足食的。”
林三静静立在雪地里,见我好不容易才将这几句话哽出来,默默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说:“我从来没有娶亲的打算。”
我早已预料他会这么说,心跳平稳了一点,舌头不再打结,说道:“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如果不娶亲,怎么能传宗接代?你母亲还健在,难道你要做一个不孝的儿子?”
林三突然转过头,眸光远眺雪夜的苍茫原野,表情若有所思,缓缓说:“我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注定是一个不孝的儿子。------请你转告洪姑娘,林三从小丧父,家境贫寒,没有读过一卷诗书,除了耕田打猎之外什么都不会,他只是一个粗莽村夫,从不敢奢望娶妻生子,也不敢耽误好人家的女儿。”
我看着他说:“有些人明明知道有些理由说服不了别人,为什么还要为自己寻找借口?难道不能实话实说吗?”
林三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凝视着我说:“那不是借口。”
我不再客气,直言说:“如果你说的都是事实,青阳镇所有不识字的农夫们是不是都不要娶亲了?兰香姐为你苦等了三年整,你不能这么敷衍别人的感情,家境不好就不娶妻生子,这个连我都不会相信的破烂理由,你以为她就会相信吗?”
林三怔了一怔,语气和蔼了许多,问:“这个理由真的很烂吗?”
我点头说:“烂极了!你可以说你喜欢别的姑娘一直在等着她啦,或者说你和别的姑娘有婚约啦,总之不要说你没有这个念头,上帝才会相信一个正常男人一点没有娶妻的打算!”
林三似乎思考了很久,才微带歉意说:“你说得对。如果洪姑娘是因为这个原因耽误了自己,那么请你告诉她,我心里已经有别的姑娘了,今生今世非那人不娶,如果她不肯嫁给我,我情愿孤独一生。”
我微笑着拍拍他的胳膊说:“这就对了,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不能说的?如果方便的话,你最好自己找兰香姐谈一次,将这件事情说个清楚明白,才能解开她心头的结。”
林三脸色冷峻,说道:“我会的。”
我将小瓦罐抱在怀里,迈步走进院门,轻轻将后门关好。
过了不久,我透过门缝悄悄向外看,林三的身影不见了,雪地上依然没有任何足迹。
我暗自觉得诧异,如果林三是这么一个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他完全可以做一个侠客,也可以凭借自己的一身好武功赚到更多的钱、过上殷实的生活,他为什么要和林家村的村民成天混在一起,还帮助他们干农活、拉货物?
今天遇见的白莲公子白凌澈虽然让我觉得神秘,但是,相较之下,村民林三更让我觉得高深莫测。
12
4金织染坊
大年初二清晨,我刚刚起床换好衣服、梳好头发,就听见前院客栈店堂内一片嘈杂声,高升的大嗓门在前院喊道:“大过年的,怎么会有这种事情?这可了不得了!”
我隐约察觉是青阳镇上出了事,急忙匆匆向店堂跑去。
按照古代客商出门的规矩,不过正月十五元宵节不宜出行,鸿升客栈内这时候没有居住的客商,店堂内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前来喝茶打尖的行走赶亲戚的散客。
我掀开厚厚的棉布门帘,见高升手提着一壶热水,正忙不迭给圆桌旁围坐的几位身披甲胄、头戴狼皮盔的军爷武士一一斟茶,他似乎与那些军士颇有交情,言谈之间十分亲热,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私自劫走汉王府的小世子?正月十五还没到,军爷们忙累了一年,被这件事情擂掯不得清净,实在辛苦!”
那几名身高力壮的威武军士一边喝着茶,一边将头盔摘下,其中一名领军模样的人忍不住咒骂道:“可不是胆大包天、猪油糊蒙了心?汉王小世子是当今圣上爷的嫡亲皇孙,汉王就这么一个独苗儿子,汉王妃又是宫里娘娘的近亲,万一惹恼了皇上,调动锦衣卫来山东办案子,只怕这山东十八府正月里都不得安宁。”
另一名军士喝了一口烧酒,才抹抹嘴说:“汉王传旨意给各府县大人,正月十五带小世子进京见驾,十日内寻不到人,一个个革职查办,所以青州知府大人、咱们滨州王知府大人全急了!”
高升察言观色,附和着道:“按理,汉王府在青州,这件事似乎摊不上咱们滨州知府大人的差使过错?”
那领军叹了口气,眸光带着些神秘莫测的笑意,低声说:“二掌柜的,要说滨州知府有过错,却是真有…你道汉王府戒备森严,岂是等闲人随意来去之地?小世子走失乃是内贼诱拐,那女子是王知府进献给汉王的!”
高升见他茶碗干了,急忙添茶加酒,他回头见我来到店堂,向我喊道:“顾蘅,将厨房昨日切好的牛肉干、风干鱼、果脯拿些来给军爷们当点心用。”
我答应着转身去厨房拿果碟,回来后将它们一一在桌面上摆放好。
听见那领军正说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汉王就好这个,青州除了汉王府,还后几处金屋藏娇的别宫…王大人年前让金织染坊的掌柜孙胤才寻来不少美人送给汉王当节礼,不想其中竟混入了有功夫的女子,拐了小世子出王府!汉王爷吃了这内宠的暗亏,心内气堵说不出来,又恐怕被皇上知道,还能不紧逼着山东的府县们拿女贼?”
高升“哦”了一声,陪着笑脸道:“横竖是军爷们辛苦,办差往来时只管来小店打尖歇脚,只怕没有好吃好喝招待军爷。”
那领军使了个眼色,旁边一名军士从腰间荷包摸出一个银锭,丢给高升道:“你有这心就罢了,皇上准备明年再对瓦剌用兵,咱们军中库里多的是饷银,还稀罕你这点孝敬?客栈小本生意,别叫你贴补亏空了!”
高升接过银锭,连忙称谢道:“小人谢军爷赏!”
那领军抬头拿点心吃时,冷不防看见了我,两道刀子似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几扫,问高升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长得很水灵,以前可不曾见过。”
高升眼角余光示意我退后,我急忙溜回门帘后躲避。
只听高升笑着回答道:“我们洪掌柜从山里接来的表亲,没见过世面的小毛孩子,在我这里帮帮手、打打杂。平日里不敢让她待客,怕得罪了人,因为军爷们是常来的,伙计们都放了假,才临时叫她出来。”
那领军并不追问,半带玩笑对高升道:“老高子,你可留神些,若是让孙胤才那老皮条看了去,这姑娘八成在你这客栈呆不久,要去汉王府了!”
高升连连道:“可不敢…咱们顾蘅哪有这样的好福气?”
那领军冷冷一撇嘴道:“福气?入了皇家的门,倒也未必全是福气。”他说完这句话,将皮盔重新戴上,拔脚说道:“茶喝过了,我们办差去,走吧!”他一声令下,那些兵士立刻将头盔整理齐备,跟着他一起出门而去。
我走出门帘和高升一起收拾碟子茶杯,擦拭桌面,问他道:“高叔叔,汉王是谁?他的小世子走失了吗?”
高升忙道:“小姑奶奶,汉王是当今皇上的二皇子…这件事你可别多问,记住客栈的人都是有耳朵没嘴巴的,多听少说,以后没事不要到店面来,滨州境内最近可不太平…”
我吓得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心中暗想道:“二皇子汉王,岂不是赵睢的哥哥?丢失的小世子就是赵睢的侄子了。”
我拿着杯盏走回后院不久,又听见高升的大嗓门在前院热情无比地喊道:“赵爷!黄爷!什么风把您二位吹回来了,小人给赵爷请安了!”
似乎是赵睢回来了。
我暗自觉得奇怪,赵睢年前随锦衣卫一起回皇宫过新年,今天才刚刚正月初二,鸿升客栈此时并没有太多生意,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回青阳镇了?况且,即使客栈生意再红火,赵睢似乎也没必要关心惦记着这里,需要匆匆忙忙从京城赶来。
虽然这样想,我还是很高兴见到赵睢,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到前院,大声唤道:“赵大哥!”
客栈厅堂中央除了赵睢和他的跟班黄俨之外,竟然还有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陌生男子。
赵睢头戴银冠,身穿着一套刺绣着精致水蟒的淡紫色锦袍,腰间系着一条玉带,足蹬黑色羽缎登云靴,剑眉如墨画,红唇似丹朱,配上他那一双淡淡的紫眸和唇角永不消逝的笑容,赫然是一名潇洒高贵、倜傥风流的大明皇子。
他身边男子年纪与他相仿,大约二十出头,身穿一件青色秋千纹的锦袍,外罩同色青色纱衣,鼻梁极高,面容温文尔雅,似乎有一些异族血统,他窄细的长腰间还悬挂着一柄鲨皮吞金剑鞘包裹的宝剑,看他的气质打扮,应该也是京城内的王公贵族子弟。
我兴高采烈奔跑到赵睢面前,掌心向上伸出一只手,对他说:“赵大哥,恭喜发财!”
赵睢看见我,故意装作不解,问道:“你向我伸手干什么?”
我大声说:“红包拿给我!今天是大年初二,你是鸿升客栈的大掌柜,总该给辛苦的小伙计一点赏钱吧!”
赵睢身旁那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果然是个有趣的姑娘…赵兄从不随身携带银两,今天我替赵兄给她发红包了。”说着就从衣袖往外掏银两。
赵睢神情轻松悠游,举手制止他说:“李绍休,你不用管,我有红包给她。”
那青年男子李绍休点了点头,将银两又放回袖中。
我迅速伸出两只手,笑嘻嘻道:“拿来!”
赵睢看向高升,说道:“等一下,我还要问一问你这些时候表现好不好,才能决定给不给你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