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拿起医箱,微笑点头。他贪恋地盯着她的睡颜,眼中模糊一片。他低低道:“我差一点儿就失去你了。我好怕会失去你…”
这世上的东西,他都不怕失去。唯独她…
天气欲雨不雨,灰灰沉沉的。梧桐飞絮在不断飘坠,苜蓿草密密匝匝地堆在路边。欧阳修坐在车里,呆呆地看着外头。他忽就想起那天,他硬着头皮,五音不全地瞎唱:“宝贝不要再哭了…哥哥替你妈妈来爱你…宝贝你不要再哭了…哥哥会好好疼你…只求你开怀一笑…只求你幸福一辈子…宝贝别哭了…”
她扑哧一笑:“好俗…”又歪着头,问,“我没听人唱过这种歌。是新歌还是民谣?怎么这么俗?”
他羞红了脸,只是低声说:“是我乱唱的…”
“哈哈…哈哈…”她笑得花枝招展,浑身轻颤,“原来是你的新歌…”
“不准再笑!”他拼命抑制自己的笑意,一脸严肃,“丫头,我命令你不准再笑!”
“哈哈…”她愈发笑得厉害,捂着肚子说,“你这个样子,真是想将我笑死…”
……
曾经,那么多的热情,那么多的希冀…到头来,也只是一场空。
那么多的人,那样多的事,到底,都是过去了的…
每一次的回想,只会让自己再伤一次。
司机转角,进了宅里。他打开车门,走了进去。这是大哥做了副帅后买的宅子,不在法租界。他也极少来。宅里一片肃静,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他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有医生从楼上下来,他眉头轻挑,快步朝卧房走去。卧房门没有关,留有一条极窄的缝隙。
他从缝隙望去,哥看着夏妓,目光痴迷,如他以前一样。那样热烈,那样灼燃。他手微微发抖地推开门,面色平静地叫了声:“哥。”
欧阳寒抬眼,见是他,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你来了。”他微微一笑,步伐无声地走了过去。他瞥了眼床上脸色苍白的夏妓,语调平静地问:“她怎么了?”
欧阳寒说得很含糊:“没什么,只是受了点惊吓。”他“哦”了声,倒有些局促起来。欧阳寒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眉头微蹙:“你打电话说要去俄国?到底怎么回事?”
他低下头,颇不自然地说:“喔…我想…想去学习。”
“也好,出去走走总是好事。”欧阳寒起身,“说不定,还能让你学到点儿什么。这里到处都是硝烟战火,我也不想将你留在这里。”
“嗯。”他点头,竭力盯着地板,地板上有淡淡的图案,看得不是很分明。他声音平淡地说:“我还有一个月就走…哥要自己保重…到时…”欧阳寒心绪恍惚,随口接道:“到时,我去送你。这一个月,你就住在这里。”
“住这里?”他抬头,脸上挂着抹淡定的笑容,“不用了吧,我习惯住老宅了。”欧阳寒看着他的脸,笑道:“一个月后,你就要离开哥了,连这点儿也不能成全哥?”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所以…”他支吾,眼神浮浮。欧阳寒截断他:“你这一走,只怕不是很快便回来吧,所以非住这里不可。”
他晓得哥的性子,无奈地点头。欧阳寒又说:“我一会儿命人收拾好隔壁房间,你从今往后就住下了。老宅那里,我会派人去通知何总管过来。”
“好…”他目光闪躲,微微一笑说,“我先出去了。”他顺手将门关上,只觉心里沉闷得厉害。周遭的空气似乎凝结了,他深吸了几口气,仰起头,眼里泛起了泪光。他闭紧双眼,那泪滚烫滚烫,像蛇一样,直往他心里钻了去。
夏妓微微张开眼,浑身酸痛。她试着起身,那被子像块大石一样,将她压住,她略略使力,全身却像散架了一般,难受得紧。
她眼一低,便见到欧阳寒伏在床边。她心里隐隐作痛,偏过头,不看他。屋内只开了一盏淡黄色灯罩的落地灯,照得整个屋子里都是昏黄一片。墙上的钟,正滴答滴答地转动。她肚里发出一阵响声,喔,快饿扁了。她终忍不住,小声叫道:“欧阳寒。”
他睡得极沉,嘴也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似乎梦到什么开心的事。她提高音量:“欧阳寒,我饿了。”他恍恍惚惚地睁开眼,伸着懒腰,见她盯着自己,不由面色一敛,敲着自己的脑袋:“我竟然睡过去了。”
她别过脸去,只说:“我饿了。”他扭头看了眼墙上的钟:“凌晨一点了。”他急忙往外走,“我去叫人赶紧去热一下。”
他出去一刻钟后,端着一盘热腾腾的饭菜进来。她眉头一皱,问:“玉凤姨吃过了么?”他手一抖,那盘子左右晃动,玉凤的尸体早就找不到,烧成灰烬了。他急忙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说:“她在医院。”她艰难微笑:“那就好,护士会照顾她的。”
他将她扶着坐起,心下忐忑,动了动唇,最后还是将话咽了回去。他挟了些菜,眼里温柔似水,哄道:“来,我喂你。”
她眉头紧锁,全身痛得似有刀子在刮,她接过瓷碗:“不用你喂,我自己有手。谢谢你救了我和玉凤姨。”他怔了怔,似从喉咙底发出声“不用谢。”
她嚼着饭菜,问:“玉凤姨伤得重么?”他眼中深邃似暗夜下的寒潭,微微一笑说:“不重,她只是被烧伤了…到时伤好出院,我会替她安排住处,你不要操心。”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她不再做声,专心吃饭。
见她狼吞虎咽,他浅笑道:“你慢点,没人抢。”她眼都未抬:“他们想把我活活饿死,连饭都不给我吃。”仿佛有人拿了把刀子,从他身上轻轻划过,他眼直直地盯着她:“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伤害你了。”她本能地避过他的目光,将碗递给他,钻到被子里:“我吃饱了,你出去,我要睡了。”
他将碗随手一扔,掀开被子,将她搂住。他全身都在颤抖:“我差一点儿…只是差那么一点儿…你就会离开我…我真的好怕…”她用背抵住他,身子蜷曲得更厉害,颤得仿佛想迸散开。他强行扳过她,那吻似火一样烙了下去。
“不要。”她用力挣扎,那晚的记忆,仿佛沸水,在不断涌出。她痛苦地左闪右避,他却更加用力搂住她,仿佛想捏碎她的骨骸,仿佛想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他发狠的吻,瞳孔闪出骇人的光。她没了力气,目光空洞地任他为所欲为。他突然不再强吻,只是将她压在身下。她不哭,也不喊,只是双目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他气息急促,伸出手,用指腹摩挲她的脸,声音喑哑:“这一辈子…我都不要再失去你…我不要…”
她厌恶地别过脸,他低声如自语:“你到底还是恨我的。”又勾唇自嘲笑道,“我终究还是令你讨厌到了极点,原本我也不想那样做…那一晚…”
“你闭嘴!”她尖声截断他,“那一晚的事,你不要再提了。”她眼中泛泪,“我只当做了一场噩梦,求求你,不要再提了。”
他挑眉:“一场噩梦?你可以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是!”她目光坚定,眼角却不断涌出泪,“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只求你让我回法国去。”他冷冷地笑了笑:“嗯,什么事也没发生?”他语气让人不寒而栗,“可是我做不到!这辈子,你都休想逃离我身边。”
“疯子!”
“是,我是疯子!”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清如钟磬,“为你而疯…”他翻身,将灯熄灭,把她拉到怀里,不容置疑地命令“睡觉。”
“我不要跟你睡。”她挣扎,他却手脚并用,牢牢地固住她,低低道:“你不要再乱动,否则,后果自负。”她愤恨地咬向他的胳膊,他失声笑了出来,“如果咬我能泄恨,请随便。”
她松口,恼道:“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浑蛋。”
“我爱你…”黑暗里,他目光炯炯,声音轻轻,却又仿佛含了千钧重的力量。他气息滚烫地拂在她耳边。她心底一颤,声音冰冷,不含任何温度:“以前,你弟弟也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爱你…真是笑话。这三个字,绝对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不再做声,只是搂得她更紧。她的肩膀在微颤,不断有液体从眼里流出。曾经,她也相信这三个字,完美过任何东西,可是现在…才恍然觉得,这三个字,是个天大的笑话。
那么多的海誓山盟,那么多的你情我侬,那样多的甜言蜜语。却抵不住上一代的仇恨…爱情,原来是这样的渺小,不堪一击。原来,爱情…只是笑话!
今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那雨细细的,碎碎的,似沙子一样,落了下来。夏妓将手伸出阳台,那雨打在手上,成滴,然后骤然迸散,顺着弧线往下滴。
“喜欢么?”欧阳寒将一大束玫瑰递到她眼前。那花,赫赫的红得如火,艳得能撩动人心。细细的雨打上花上,晶莹有光。她眼神有些板滞,懒懒地瞥了一眼,又专心看着手背。
他脸色一沉,将花放下,有些不高兴,又立刻堆上笑,从怀里掏出一枚粉红钻戒替她套上。他痴痴地说:“过几天,我们就去结婚。你想在哪里举行婚礼?”
她目光直直地看着钻戒,雨滴在上面,依然亮得夺目。她抬起眼来说:“我不要嫁给你,不要结婚。”他依然在笑,那笑却是无比悲凉。他搂住她,额头抵住她的头,低低道:“可是我一定要娶你,怎么办?”
她伏在栏杆上,那雨水浸湿了袖子,冰冷直往她皮肤上刺。她慢慢地说:“爸爸会来找我的,到时,他一定不会放过你。”
“我不管这许多了。”他目光坚定,“我们尽快结婚。”
“他会杀了你,一定会的。”她突然笑出声,死灰的眼里闪出一抹亮光。他加重了力度,搂得她紧紧的:“即使死,我也要娶你。”
她心下一震,不再吭声。他盯着她的侧面,微微一笑,说:“修来了,昨天就过来的,你要不要出去和他打个招呼。”她猛地扭过头,盯着他,一字一字说:“你故意的。”
“不是,因为他一个月后要去俄国学习,所以我便留他住下。”他郑重辩说:“我可不是那种小人,你知道的。”
“哼。”她冷冷地笑了一笑,重复地说,“嗯,你不是小人,你怎么可能是小人。”他的心似从云端跌到谷底:“我晓得你想说什么,对你,我的确是小人。可是,全是你逼出来的。”
她扭过头去,他却扳正她,说:“我知道错了,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可是不要像木偶一样。你这样,让我心里很难受。”
她说:“我不要跟你结婚,这是唯一的要求。”她冷冷的语气似一把利刃,他望着前面的花园,那些树正开得枝繁叶茂,有簇簇的小花从暗绿的叶中挤了出来。他缓缓地说:“你要天下的东西,我都会给你,独独这件事,不可以…你若是恨我,就恨我一辈子。能让你恨一辈子,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反正你不会爱上我了。”
她笑得凄凉:“恨你一辈子…”曾经,修也跟她说:这一辈子,他再也给不了旁人。原来,一辈子的承诺,是这样容易的。她说:“我宁愿不要过完一辈子。最好明天就死掉,那样,我就不用面对你了。”
“混账话。”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怒意,“你以后不要再讲这种话了,大不了,我派人去通知你父亲,等他来了,我们再结婚。这样总成了?”
她神色更冷,轻蔑地说:“跟你在一起,我还能有什么意见?什么事,不都是你安排好了,我照着陷阱跳下去?你几时有听过我的想法?”她又盯着他的眼睛,“反正,我不会跟你结婚。死都不要跟你结婚。”
他冷冷地瞪着她,面色如寒霜,冷得吓人。那么多的不顾,到头来,换来的只是这样一句。他手微微发抖,将她从怀里推开。抽出一根烟来,点燃衔在嘴里。看着喷出的烟雾,沉思似的说:“要是你嫁给我,我可以既往不究。倘若你死了,你父亲也活不了多久。即使他躲去法国,我也会派人去做掉他。不惜一切代价。”
她骤然一惊,知道他这个人说得出,便做得到。她微微努着嘴,眼里泪光盈然。原来,这一辈子,她都不可能逃离他了。天空,死沉沉的,似乎快要掉下来了。雨哗哗声愈下愈大,她的手用力地攥着扶拦,仿佛一松手,整个人就会虚脱,掉下楼去。她眼里含泪,微微一笑,说:“你知道要怎样才能威胁到我。任我怎么样,也是斗不过你,所以…”她抬起眼,一字一句,清如钟敲,“除非我死,否则,你不要妄想了。如果你敢动我父亲,我绝对会亲手杀了你。”
他擎着烟,眼里似有悲凉又似有些绝望。他不顾一切,只想将她绑在身边,纵然她心不甘,情不愿。可是…这样真的会幸福?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会幸福?可能这对两个人都是永无止尽的折磨。
可是,即使是折磨,他也不愿放手…这辈子,唯一一次,任性,自私的选择,不放手…
下午,雨势未见停,反而越下越大,天空似被谁打开了一个口,雨如水一样直向下泼。花园里,遍地尽是残花。欧阳寒待在客厅里,吩咐了侍卫长一些关于婚事的安排。侍卫长没了平时的激动,只是点头说好。见二少从楼上下来,侍卫长笑着说:“二少,府里有婚事了。”
修一面下楼,一面似笑非笑地问:“是谁的婚事?”又打趣道,“莫非你要再娶姨太太了?”侍卫长摇头,脸上堆的笑容,更加热烈:“是大少要结婚了。”又怕他不知道,补了一句,“跟夏妓小姐结婚。”
修脚步虚浮,差点踩空,他扶住拦杆,力持平稳,勉力笑道:“那大哥可要派红包了,我那份可不要少。”侍卫长说:“大少和夏妓小姐都住一个房间了,依大少的性子,娶小姐是迟早的事。”
修艰难地挪动脚步,心口处涌上一抹腥甜,似乎有人拿了把尖刀,一下一下刺到他心口。他微微一笑:“这是迟早的事,我们都盼着大哥结婚呢。”欧阳寒面色黯沉,眼里更如同外面的天气一样,死灰得骇人。侍卫长敬畏看着他,低下头说:“大少,对不住,我这嘴就是这样急。您不要生气。”
欧阳寒冷冷地瞥了一眼侍卫长,声音如冰:“出去办你的事。”侍卫长急忙点头:“好,我这就去。”修看着侍卫长的背影,笑道:“侍卫长看着我们长大,做事也圆滑,干脆。哥果真有个好帮手。”
欧阳寒抽出一根烟,衔在嘴里,点上火,没吭声。修走到他面前,看着缸里满满的烟飞,坐下说:“不要抽这么多烟,对身体没好处的。”
欧阳寒瞥着他,没做声,过了好久,才慢慢地问:“你恨我么?”修本能地避开他的目光,低着头,目光如胶一样盯着自己脚上的皮鞋,浅笑道:“哥,是不是喝醉了酒,竟说胡话,你是我大哥,我怎么会恨你?”
“你真的不恨我?”欧阳寒咄咄逼人地追问,眼里只有无比深沉的凄凉,那凄凉仿佛海水,深得看不见底。他咬字极重地说:“你应该恨我的,我用尽一切手断,夺走了你的女人…你心爱的女人。这一辈子,你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因为…她现在要跟我结婚。往后,她会是你的大嫂…”
修将头再低:“我不恨你,因为,我不爱她了,也不要她了…”
“不。”欧阳寒用力吸了几口烟,仰头,眼中泛泪,“你爱的…可能她不怨你,可是我知道,你爱她…你一直爱她…你的爱不会比我少。”
修闭紧双眼,又猛地睁开,声音洪亮:“我不爱她,以前只是觉得她可怜,所以才会疼爱她。现在才觉得…才觉得…那不是爱…”他咬着唇,心口的腥甜在不断扩散,涌到了嗓眼。他难受得不能再说出口。
欧阳寒足足望了他许久,才出声:“原来,你是这样骗自己的…你一直是这样骗自己的。”顿了顿,又说,“不过,我宁愿你不爱她,不要她。那样,她才会死心踏地跟我在一起。自私也好,绝情也好,我都认了。即使你要恨我,怨我,我也无话可说。我们三个人,早就应该有个了结。”
修动了动嘴,最终还是没将话迸出口。侍卫长却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指着外头,说:“白恒宇来了,他还带了大票人。”
欧阳寒心一阵紧缩,呼吸格外凝重,他不由自主站起身,眼睛略略张大:“不要慌张,这不是法租界,我可不怕他。”
侍卫长神色颇不自然:“可能在法租界让他吓到了,我一看到他腿就直打哆嗦。”欧阳寒迈着千钧重的步子,朝外走。侍卫长追了上去,将手里的伞撑开,劝道;“大少不如先避避,这事不能跟他硬碰。硬碰,对谁都没好处。”
雨,如急流一样往下落,四处都是雨声,轰轰然入耳。地上满是积水,步步踏去,如同踩在浅水池。他面无表情,只往外走。走到大门处,脚步才放慢。
白恒宇就这样站在大门外,身旁都是穿黑色西装的保镖。雨声轰然,仿佛落在他心里,他只觉心里苦涩得厉害。白子承撑着伞说:“叔叔,我们应该送上帖说拜访。”他扫了眼四周,接着说,“这样兴师动众。可能还见不到妹妹。”
白恒宇眼瞪大,望着铁门,一眨不眨。他早派人一路守着,却还是让她回了中国。探子回报,说她在欧阳寒家里,他真不知道,有几成的把握可以将她救回来。欧阳寒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不拼个你死我活,是不会放过他的。
门被缓缓地打开,欧阳寒神情冷竣地走了出来,除了侍卫长,没带一个人。白恒宇面色冷峻:“你就带他,不怕我对你不利?”
欧阳寒冷冷地笑了笑,说:“你是我未来岳父,我又何必惧怕这些。况且这里不是法租界,想要杀我,没这么容易。”
“谁是你未来岳父!”白恒宇一愣,咬牙切齿地问。欧阳寒目光直直地盯着他,浅笑道:“你女儿已经是我的女人,过几天,我们便结婚。你不是我未来岳父,是什么?莫不成,你不想认女儿了?”
白恒宇气得直发抖,咬字极重,似从齿缝迸出:“欧阳寒!你果真是个浑蛋,她一个弱女子,你竟然…你竟然…趁人之危。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欺凌一个弱女子!”
欧阳寒挑眉:“你就一口咬定我趁人之危?你就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白恒宇胸口剧烈起伏,眼更是睁得死大:“欧阳寒,我不会放过你,绝对不会。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和你拼命!”
欧阳寒邪气一笑,说:“你可以试试看。”为了夏妓,他可以不杀他,但绝对不会原谅他!那样的血海深仇,他不可能轻易放下。欧阳寒一把推开侍卫长的伞,任雨浇在身上。他跨过门槛,走到白恒宇面前,慢慢地说:“倘若你同意女儿嫁给我,我们可以化敌为友,否则,只好兵火相见。”
白恒宇一字一句说:“你这辈子都不要妄想,我晓得你打什么算盘,你想娶了她,再让她生不如死。我知道你的。所以,别妄想我会同意!”
雨似冰雹一样,打在他身上,微疼微冷。他说:“那你只好缺席我们的婚礼。”
“你…”白恒宇气结,讲不出话,只是死死地瞪着他,那目光仿佛想将他杀死才甘心。他冷冷地微笑,说:“你不要气,顶多,我派人送份聘礼给你。”
“欧阳寒!”白恒宇竭尽嘶底地吼出声,眼中布满了血丝,恐怖得骇人。欧阳寒漫应:“当心气坏了身子,未来岳父。”他退了回去,示意侍卫长关上门。
白恒宇双手握成拳,骨胳更是咯咯直作响。白子承劝道:“叔叔,你不要着急,我们才回来,了解形势再想法子。”白子承想了想,又说,“要不然,我找欧阳修,他会帮忙。”
白恒宇脸色凝重地点头,眼下,除了拜托欧阳修,也无计可施了。
第三十二章原来都在骗我
修看完信时,踌躇了好一会儿。白恒宇要见他,他却不知道应不应该去见这个杀父仇人。思量再三,他最终还是决定前往。刚下到客厅,便看到大批卫兵把守在家里。
修心里忐忑,料到是因为白恒宇,才会这么多卫兵。他笑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要打仗了?”屋外已是接近入夜,雨势却没有停息的迹象,反而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欧阳寒面色严峻,口气更是凝重:“白恒宇回来了。”
“哥想对付他?”修面无表情,心里却惴惴,“你不是要娶夏妓么?就不能放下恩怨?”欧阳寒目光一滞,低低道:“我没有想对付他,可是…如同在战场上,我们不杀死他,他便要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
“那…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修问。侍卫长急忙插嘴道:“联姻是最好的办法。只要娶了夏妓小姐,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了。到时,任他白恒宇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总不至于杀自己女婿吧。”
欧阳寒狠狠地瞪了侍卫长一眼,恼道:“你当她是什么?交易的商品?保命的符咒?”
“哥不要着急,这事总有办法解决的。”修说道。
侍卫长也赔着笑:“对对,有办法解决的。”欧阳寒瞥着修,问:“这么晚了,你不休息,出来做什么?”修勉强笑了笑,说:“我想回老宅去,有些东西忘记拿。”
欧阳寒说,“让侍卫长去拿就成了,何必自己跑一趟。”他望了眼外头,又道,“这样大的雨,出行也不方便。”
修道:“哥说的是实话,可是这些东西得我亲自去拿,旁人是不知道地方的。即使知道,他们也弄不清哪样东西应该拿,哪样不应该拿。”
“这么复杂?”欧阳寒眉头微挑,犹豫片刻,最后,只是起身说:“那我送你去。”修急忙说:“不用了,你头疼的事正多,我自己开车去拿就行了。”
欧阳寒见他坚持,也不好再说,只是吩咐:“路上开车小心点。”
“知道了。”修拿起伞,出了门口。
天空很黑,黑沉沉的,仿佛被人涂了墨汁,黑得不见底。雨依然在咆哮着打下,声声轰然,震得人耳朵都是喤喤直响。修握着方向盘,神色焦急。
楼房,马路被黑色层层笼罩,气氛格外沉闷。仿佛除了暴雨,天地间的一切都是死物,连空气也都似被凝结了,让人呼吸格外艰难。
车一路极稳当地开到了白家,面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熟悉的小路,熟悉的花园,路灯及屋内射出的光线也依然那样灿烂。他又记起了密室里,他搂着她说:碰到上一代的恩怨,不去计较就成了。这些话,他自然不会忘记。她那天哭着问他是不是忘记了?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她的一切,他怎么会忘…又怎么能忘得了。
他望去远处的花园,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一片,他记得那天,四周白雪皑皑,阳光热烈。他在花园的枯枝上,挂上各种布花,五颜六色。娇艳欲滴的花瓣上还挂着剔透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她兴奋地钻进他怀里,唯有那一刻,他觉得…他的幸福溢满了整个天地。只是,这样的幸福,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了…
白恒宇如同父亲一样,两鬓已增添了无数的白头发,神色俨然。这一瞬,他仿佛老了许多。再也没了往日如鹰般锐力的目光,他的眼,尽是悲凉,夹杂些许绝望。如同一只陷入了绝境的野兽,在做最后的反击。
修微微一怔,良久,才出声:“你找我来做什么?”
白恒宇只是静静地瞅着他,并不作答。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他才慢慢地问:“你恨我么?”修冷冷地微笑:“今天一直有人在问我这个问题。”
“你恨我么?”白恒宇郑声重复,脸上亦是少见的沉重。修笔挺地站着,一身便装更显得他帅气,他挽了挽微湿的衣袖,只是说:“今天的雨真大,像是要洗涮这个世界上的肮脏。”
“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白恒宇似乎在回忆,“夏妓的母亲,很漂亮,表面上看去柔弱,骨子里却是很要强的一个女人。从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知道,这个女人,是要伴我一辈子的女人。可是,我竟然与她姐姐有婚约。”
修把手插进裤袋,悠悠然道:“我不是来听你的情史,这一切,与我毫无关系。”白恒宇指着对面的沙发:“你坐下,如果你能听下去,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的父亲。只有说给你听,才能救出夏妓。”修微微踌躇,最后,坐了下来。
终究,他还是放不下夏妓…她是他至命的伤。
“我现在,想到年少,一直觉得可笑。我与你一样,性格火爆,冲动,不顾一切后果。只要自己想要的,非得到不可。不管什么世俗礼节,也不管什么因果循环。”白恒宇微微一叹,眼里慢慢浮现出泪光:“我的冲动,最后付出的代价,是秀离开了我…在你父亲入选公董局董事前一晚,她彻底消声灭迹,唯一留给我的,只是一封绝情信。她就这样离开了我,永远离开…”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我一直不能原谅秀,我的爱,那样轰烈,那样炽热。她竟然一声不吭地走了。直到子承打电话跟我说,我有个女儿,她叫夏妓。我才问清了一切…原来在秀离开我时,已经有了夏妓。”他情绪突然激动,语调颤抖地说,“她是我的女儿,我与秀唯一的女儿,可是,当我第一次见到夏妓时,她像是死了一样。那一群人围着她打,她就那样蜷伏在地,四周尽是殷红刺眼的血。没有任何人保护她,她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动物,孤苦无依。”
修依然面无表情,只是静静地做个旁观者。白恒宇痛苦地捂住前额,身子在剧烈颤抖,仿佛承受了极大的不幸。过了一会儿,他情绪才逐渐平缓,声音喑哑地说:“玉凤你知道的,就是她告诉我,是林清与你父亲一起卖了秀。林清也只是你父亲利用的一颗棋子,她因为恨我,所以…我不怪她,也不怨她。可是你父亲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谋。”
修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父亲…父亲他…怎么可能…”
“因为当时,整个公董局只有我极力反对他加入。我对他,不屑一顾。可是…想不到,我万万都想不到,就是这个人,亲自操纵了这出戏,这出让我后悔内疚一辈子的戏。只要秀失踪,我便没了精力再顾公董局,事实是如此。秀失踪后,我简直像发了疯一样,在全上海找她。根本无瑕顾及那些。他也如愿当上了。”白恒宇痛得无力再说,最后,他咬着牙,说,“你父亲这样还不如愿,派人去活生生捂死了秀…那样残忍的一个人,是你的父亲…”
修心中的墙垒,轰然一声倒塌在地,原来…是父亲先杀了她母亲…这一切的真相,极其残忍,让他几乎不敢置信。说到底,都是他欠她的…他痛苦地低下头,手重重地捶着额前,这一辈子…他都不能原谅自己…虽然他不恨夏妓,可是…他不能接受她,除了不想与哥争,也多半有些芥怀此事。
她曾躺在他怀里,他柔情似水地郑重承诺:那个害死你娘的人,我一定会将他找到。等找到了,我会让他一家子都给你娘陪葬。你说好不好?…那些记忆虽然遥远,又似乎就在眼前,如春花一样朵朵绽开。他也曾说,这一辈子都给不了旁人,会对她不离不弃…最后,他亲自推开她…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原谅他,他也不会再原谅自己…
父亲到最后还在骗他,说什么白恒宇没理由地将他逼死…原来,他一直活在骗局里,所有人都在骗他…
他冲了出去,雷声轰然,炸弹一样,在头顶响个不停。他用力踩着油门,开得飞快,外面是茫茫的雨幕,车轮碾压过地上的积水,便冲起一阵浪花。风夹着暴雨,打在车窗上,直作响。他的视线,逐渐朦胧,似迷上了迷雾,最后模糊成了一片。
屋内的卫兵全都把守在了各处,客厅里只有欧阳寒与侍卫长。修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客厅,身上水依然在淌,仿佛永远流不完似的,一直滴答往下淌。欧阳寒惊异地抬眼问:“你不是开车打伞出去么?怎么还被淋湿了?出了什么事?”
修双眼睁得极大,嗓音颤抖地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骗我。”
欧阳寒微微一怔,小心翼翼地问:“我骗你什么?”
“你…”修只觉心疼,仿佛有谁将他的心硬生生地掏走了,身上鲜淋淋地直汩出血。他艰难地喘着气,却说不出一句话,唯有心疼一阵紧过一阵。
欧阳寒脱掉外套,替他披在身上,关切问:“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在外面听到什么非议?别人说什么,你不要去理会,只要知道…哥不会害你。”
修打掉他的手,只是心痛至极地摇头,往事一幕幕在浮现,在纠葛。哥对他的宠爱,为他忍受的一切苦痛在不断重叠,像电影镜头一样在猛然地闪。他的泪在不断淌下,终于,轻声说:“我没事,我知道你不会害我…是我误会你了。”
“修。”欧阳寒握住他的手,神情激动,“我只有你了,天下人都可以不信我,可是…你一定要信我。夏妓的事,哥一定会补偿你,你不要不开心。”
侍卫长也插嘴道:“二少,大少对你的好,可是众所皆知。有什么芥蒂可要说出来,别闷在心里。”
修微微一笑,说:“我累了,想去睡觉。”欧阳寒急忙道:“你全身都淋湿了,赶紧去洗澡,有事,我们明天再讲。”
这样的温情,这样宠溺的眼神,不是骗人的。修只觉悲痛交加,除了点头,再也不能说出一句话了。或许,过去的种种,都让它过去吧。
一切,早已不能回头。若是执著彼此都会受到伤害。不如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