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翊刚看见折子本的封皮就惊了一下,这种式样封皮的折子一年都出现不了几本,二品以下的官员连往这样的折子本上写个字都是要掉脑袋的,“又出什么事儿了?”
“大事…你速去速回,这里的案子我会查明,但还需你来升堂。”
“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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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下着细密的冷雨,天阴得像烧糊的锅底似的,萧瑾瑜点着一盏灯,坐在书案后一页页翻看那一箱子案卷。
这些案卷三年前都看过,他还记得清楚,可还是边看边随手记下些字句,从中午一直看到夜深。
屋里本就不暖,外面又是个正月里的阴雨天,僵坐得久了,萧瑾瑜风湿犯得厉害起来,不得不捧着纸页靠在椅背上看,目光扫见一行字,勉强立起脊背捉笔想要写下来,手刚握住笔,笔尖还没点在纸上,手腕突然一阵刺痛,手指一松,笔就掉了下去,一下子在纸上手上衣摆上划下一道连贯的墨迹,最后“啪嗒”一声掉到地面上。
萧瑾瑜无声苦笑,三年前身子最为不济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吧…
萧瑾瑜弯腰想把笔拾起来,哪知刚弯下一个浅浅的弧度,整个脊背就窜过一阵强烈的疼痛,疼得身子一颤,拿在手里的案卷顿时散了一地,眼前一黑就往前栽了下去。
“王爷!”
萧瑾瑜刚往前一栽,身子就一下子被一个柔软的力量扶住,半扶半抱地送回椅背上靠好。
萧瑾瑜微愕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儿冒出来的楚楚,“怎么到这儿来了…”
楚楚麻利地捡起笔,敛起案卷,齐齐地摆到桌上,蹲到他身前隔着衣服小心地抚着他的膝盖道,“你这么晚还没回家…天下雨了,爷爷说你的风湿肯定要犯,我就拿药酒来给你揉揉…”说完像是怕萧瑾瑜赶她走似的,赶紧补了一句,“我给你揉了药酒就走,不耽误你办正事!”
萧瑾瑜心里微热,整个冰冷发僵的身体好像也跟着有了点暖意,疲倦一下子全涌了上来,眼皮都有些发沉了,“好…”
楚楚把他搀到里屋的床上,给他脱了衣服,从后颈开始不轻不重地揉着。
萧瑾瑜静静俯卧着,在楚楚揉到他肩胛骨的时候轻轻换了她一声,“楚楚…”
“哎。”
“萧玦说那样的话…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那个人是疯子,说的全是疯话,我才不听他瞎说呢!”
萧瑾瑜沉默了一阵子,才道,“奏请皇上改婚期的折子已经让景翊送去京里了…”
“好!”
“只要没拜堂,你随时可以反悔…”
“我现在就后悔啦。”
萧瑾瑜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被楚楚揉抚着的脊背顿时绷紧起来,“你…你后悔了?”
“嗯…我那天要是跟皇上说,让你马上娶我就好啦!”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萧玦木有那么可恨啦…
PS,是幻觉吗,肿么怎么看都有种萧玦对小金鱼一往情深的赶脚…OTZ 小金鱼是楚楚的!!!
53四喜丸二子(十二)
楚楚认真地揉过萧瑾瑜身上每一个受着疼痛折磨的关节,等到楚楚仔细地揉过他微微红肿的脚踝,萧瑾瑜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连帮他穿上衣服盖上被子都没把他弄醒。
从上元县出来以后,还是头一回见王爷累成这样,睡得这么沉还皱着眉头,苍白的脸上满是疲倦,连呼吸都是时急时慢的,好像在睡梦里还想着什么很重大的事情。
他办的案子比董先生讲的那些神捕们办的案子都大,他办公事或者想事情的时候楚楚绝不敢去打扰他,哪怕他是在睡梦里想事情,楚楚也生怕惊了他,不敢像往常那样凑到他怀里,就只小心翼翼地躺到他身边,捏着他的一小片衣袖睡着了。
睡得正迷迷糊糊的时候,捏在手里的衣袖突然一动,手指间一空,虽然动得很轻,楚楚还是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萧瑾瑜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赶忙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
“王爷…怎么啦?”
她眼皮明明沉得抬不起来,却还努力睁着,模样可爱得很,看在萧瑾瑜眼里却是一阵心疼。他根本不想惊醒她,可没料到这么晚了她还睡得这么浅。
萧瑾瑜扶着她的肩膀放她躺回去,给她拉好被子,拂开垂到她额前的碎发,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轻轻拍着她的身子,“我有点事要做…睡吧,我就在外面。”
“唔…外面冷,你多穿点…别生病…”
“好。”
被萧瑾瑜轻拍轻抚的哄着,楚楚很快就睡熟了,不知道睡了多久,睡梦里翻身想窝进那个熟悉的怀里,扑了个空,一下子就醒了。
屋里的灯已经熄了,能清楚地看到一道昏黄的光亮从门缝底下透进来。
天都蒙蒙亮了,他还在外面?
这么久,外面的炭火要烧光了吧?
要是着凉,又得大病一场了…
楚楚这么想着,一点儿睡意都没了,麻利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一走出去就看到萧瑾瑜坐在外间那张书案后面,微蹙着眉头,专注而迅速地看着手里的纸页,看完一小沓就摞到手边,已经摞了高高的三叠了。
那个放在他近旁的炭盆里没有一点儿火星,看样子早就已经冷透了。
楚楚抱着一床被子轻手轻脚走过去,蹲下来裹到萧瑾瑜的腿上,萧瑾瑜全神看着手里的案卷,直到楚楚把被子围上他的腰,他才惊觉楚楚的存在。
楚楚一直把被子裹到他腋下,把他裹成了个粽子,又抓起他冰凉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微微嘟起小嘴看着他,“爷爷说了,你不能受凉,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呀!”
萧瑾瑜脸上微微泛红,“对不起…”
楚楚腾出一只手,心疼地摸上他熬得发青的眼底,“你得睡觉了。”
萧瑾瑜浅浅苦笑,把手轻轻地从她怀里挣出来,拍了拍放在他轮椅另一侧的那口箱子,“我得把这些看完…时辰还早,你再去睡会儿吧。”
“还有一半呢,得看到啥时候呀!”
楚楚一急,向他摊在桌上正在看的那页纸上扫了一眼,刚巧扫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一愣。
“王爷…这个萧玦,就是吴郡王吧?”
萧瑾瑜也不避她,轻轻点头。
“那这一箱子…都是说他的?”
萧瑾瑜又点了点头。
楚楚看着那张用标准卷宗格式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页,咬了咬嘴唇,恨恨地道,“他肯定以前就干了可多坏事儿了,王爷,你这回一定得重重罚他,判他个大罪,让他到阎王爷那儿胡说八道去!”
萧瑾瑜觉得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身子微微一颤,轻蹙眉头,伸手把楚楚揽到了身边,深深看着她,“楚楚…他以前从没干过坏事。”
萧瑾瑜说得格外严肃郑重,光是那沉沉的语调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这要是搁到别的事儿上,楚楚兴许立马就点头了,可这会儿楚楚还是犹豫了一下,盯着桌上的纸页扁了扁小嘴,“那怎么有这么多卷宗是说他的呀?”
“他是被人陷害的。”
楚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陷害?”
萧瑾瑜轻轻点头,喉结微颤了一下,声音又沉了一些,“他原来是个很厉害的将军,当朝最年轻的将军,每战必捷…后来被人陷害入狱,我替他翻了案,但已经很迟了…害他成现在这样子。”
楚楚小心地看着脸色发白的萧瑾瑜,“那…他是因为怪你救他救晚了,才对你…那样说话?”
“他从不对我那样说话…”
“可他就是说了,咱俩都听见了!”
萧瑾瑜轻抚着楚楚的腰背,牵起一丝苦笑,“所以我在查原因。”
楚楚拧起眉头,看着强打精神还是满脸疲惫的萧瑾瑜,“王爷,你跟他特别亲吗?”
萧瑾瑜认真地点头。
“那…他要是凶手的话,你怎么办呀?”
“依法严办。”
楚楚一下子笑了,“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官!”
萧瑾瑜轻轻苦笑,浅浅叹气,把一片僵麻的脊背缓缓靠到椅背上,缓缓合上眼睛。
若真是萧玦干的,他倒宁愿自己当的不是个管刑狱的官…
自从给萧玦洗冤之后,他已经很久没被一个案子折磨得这样心力交瘁了。
这里每一页案卷的内容其实都一直牢牢记在他脑子里,可他就是生怕忽略什么,弄错什么,宁可从头到尾再看上一遍。
而一看这些,当年的后悔自责痛心就再一次把他勒得紧紧的,累得筋疲力尽都没法入睡。
他很清楚再照着这个牛角尖钻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楚楚…”
“嗯?”
“跟我说说那些尸体吧…”
“现在?”
“嗯…”
“我不告诉你。”
萧瑾瑜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话,噎了一下,皱着眉头睁开眼睛,“为什么?”
楚楚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到床上抱着我,亲亲我,我就告诉你。”
“…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我就让我哥和我爹都不告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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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瑾瑜脱了外衣躺到床上,楚楚钻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在他胸口心满意足地蹭了两下,萧瑾瑜一片冰凉的身子都要被她蹭热了,“说吧…”
“你还没亲我呢。”
“等你说完…”
“那你再抱紧点儿。”
等到萧瑾瑜把她抱得不能再紧了,楚楚才道,“死的那些人有一百多个,全都是男的,都是死了以后被人用一种很钝的带刃利器把胳膊腿和脑袋割下来的,就是从这地方割的…”
楚楚说着就把原本抱在他腰上的手滑到了他大腿根上比划起来,萧瑾瑜赶紧把她的手捉住了,脸色微黑,“他们都是什么时候死的?”
“都是在这一两年内死的,最早的有一年多,最晚的也就十来天前,反正那个凶手这一两年一直挺忙的,就没咋停过。”
“可查到死因了?”
“查是查着了,但是这一百多个人不全是一个死法。”
“嗯?”
“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冻死的,还有些病死的,肺病胃病什么病都有,”萧瑾瑜手上一松,楚楚的小手就挣了出来,在萧瑾瑜瘦得微微凹陷的肚子上打圈圈地揉着,“比你身上的病还齐全呢。”
萧瑾瑜没那么些多余的力气抓她,只得由她在自己身上四处乱摸,一面还得满脸正色道,“他们的腰骨都是断的?”
“那倒不是,我问我爹了,他说就只有近半年的这些还没彻底烂完的尸体是断了腰骨的,再往前的那些就不是了。”楚楚把手塞到他的背后,一节一节地摸过他的脊骨,“我爷爷说了,人的脊梁骨最金贵,断了就是断了,没法治,再好的大夫也不行。”
萧瑾瑜轻轻点头,“还有别的吗…”
楚楚想了想,“还有一样…我就是觉得怪,还没想明白是啥。”
“你说。”
“就在那些皮肉还烂得不是太厉害的尸块上,老是能看见一种擦伤,像是来来回回磨蹭好多下弄的,那些擦伤还都是十字花形的。”
萧瑾瑜微怔,“十字花?”
楚楚点头,抓起他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里划了短短的两道,“就像这样的。”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还有什么要说吗?”
“有。”
“嗯…”
楚楚抿抿嘴唇,秀气的眉头拧了个结,“王爷,我又觉得…这不像是咱侄子干的了。”
萧瑾瑜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咱侄子?”
“我爹都是你爹了,你侄子不也是我侄子了嘛!”
逻辑上一点儿都没错,可萧瑾瑜怎么琢磨这句话都觉得好像被她占了什么便宜似的…
“他肯定砍不动也搬不动那些人…推断本来就不是仵作该干的事儿,王爷,我以后要是再瞎推断,你就打我屁股!”
萧瑾瑜轻笑,“不生他的气了?”
“当然生气啦!不管他想干啥也不能那样说你…”楚楚像抱着一件唯恐被人抢走的宝贝一样紧紧抱着萧瑾瑜,“你就是好,哪儿都好,怎么都好!”
萧瑾瑜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两下,“别总说这样的话,让人听了要笑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