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横也不逃避那目光,收起苦笑。
“我不是质疑王大人你的决定.....只是我不禁想,现在这个皇帝也不见得有多好。宁王要抢他的皇位来坐,那又如何?他们谁来当皇帝,与我何干?“
燕横已然预备接受王守仁一番义正词严的斥责,但这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实在不吐不快。
哪料王守仁并没有发怒,反而面容祥和地看着燕横。
“燕少侠竟能有这样深刻的想法,令我有点惊讶。“王守仁徐徐说。“你说的其实也没有全错:他们姓朱的谁来当皇帝,的确没什么大分别。而且这种事情从前也发生过…“
王大人此语一出,燕横和童静也感课异。这种话若被官场中人听见,已可被追究诽谤先帝及大不敬之罪,丢官之余,罪足流放甚至杀头。
“假如朱宸濠在宫廷内里斗法以获取帝位,那也无话可说,可是他今日为完遂一己私欲,不惜把无数百姓卷入战火中,王某人则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他。要是被朱宸濠坐稳半壁江山,大明南北分裂,战事将持久经年,不知要死多少人。而且我看朱宸濠此人志大才疏,决非真主,他这么一搞,不知道还会引出多少野心之辈乘乱自立为王,交互混战。王某人顾念的,乃是苍生。“
燕横听了王守仁这番话,心中郁闷顿解。他对正德皇帝朱厚照全无好感,首先当然是因为“破门六剑“遭朝廷通缉追捕,而这起因于他们在江西省内调查波龙术王售卖“仿仙散“一事,燕横从中看见地方官府如何贪渎腐败,深感朝廷无能,也认定朱厚照并非好皇帝。而朱厚照出兵攻灭武当派,对付武人如此残酷无道,更令燕横感到心寒。
——然而我们这一战不是为了他。而是为天下人。
燕横和童静对王守仁的崇拜,又更加深。
三人听着浪声,心里在默默期望渔船驶得更快。这平安时刻的每一点滴,都是用同伴的生命换来的。
然而黑色的魔爪,已从后悄然接近。
韩山虎半跪在快船的船头上,凝视面前破开成白浪的江水,全身都处于能随时出击的状态。
他与秘宗门师弟所乘这条船正领在队伍的最前方,后面还跟着十艘大小速度相若的快航小船,隐约成一锥状阵式在赣江上迅速前进。
这些快船都是从盘据附近的赣江水贼手上征用过来,这些盗匪平素已与宁王府有连系,在今天听到宁王起兵的消息都已打算依附,韩山虎一亮出王府护卫将领的招牌,他们也都马上把船借出,共有十八艘之多。
至于掌船的全都是“玄林队“的成员,这队伍里本来就有不少是鄱阳湖及邻近一带江河水路的盗匪,能够进入“玄林队“自是不凡好手。这些水贼惯于快航追击目标,比一般的船夫航手更懂尽用风力与浪潮加速转向,当然这种航法比较冒险——先前途中就有一条快船翻覆,另一条与江上渔船相撞——但韩山虎已顾不得这许多,仍命令众船全速航行。
为免拖慢航速,每条船上只乘八个人,其中还得包括舵手和掌帆手。结果有五十几个“玄林兵“无法乘上快船,只能坐就较慢的渔船从后远远跟随支持,此刻却早已被丢得不见踪影。
最初快船队沿途一见有同方向全速航行的船只,就分派两艘上前观察,如觉可疑立即拦截下来,利用本来用于陆上阻截敌人的绊马勾索登船检查,其余的快船则继续前进。但是随着搜查越多,能再次跟上的快船也就越少,减少到现在的数目。
韩山虎心想如此下去,船队和人手更加分散,必要时就不够作大量调动。他下令不要再截船,保持着目前的阵形一起前进,只沿途隔着水观察江上的船只。
他的想法是:王守仁所乘的船大概只是由临危征用的船夫驾驶,若看见我们威势,定必因惊慌而露出马脚,即使一时越过了他的船也不打紧,其时他已被我们夹在中间,一等天色转黑,江上的船都会靠岸停泊,那家伙就成了瓮中之鳖!
——巫纪洪并没看错人,韩山虎果有过人的领导与应变能力。
“玄林队“成员或站或坐在快船上,一一亮出各种兵刃,为的正是以威势杀气惊吓沿江的船夫,找出王守仁匿藏之舟。十一艘船载着八十几条黑色身影,所经之处,彷佛令江风也变得寒冷起来。
“妈的…要是从前我那条船,早就追上了…“在韩山虎这领头快船上负责掌舵的“玄林兵“叫黄保,他的眼睛密切看着前头波浪,身体也在感受船身所受的风力流向,敏捷而精确地调整着船舵,现已满身大汗,却仍有闲工夫抱怨这条船不够他以前拥有的好。
黄保与正在操作船帆的弟弟黄佼合作无间,二人不止是鄱阳湖上能征惯战的水贼,亦同是信江飞燕门的武林好手,在“玄林队“中属一等一的水战精锐,因此负责驾骏韩山虎这头主船。
韩山虎听了黄保的话,心里有点认同。这次追捕王守仁的任务实在准备得太轻率,既然可能要在水路上追截,至少也应该出动一、两条王府的战船。
要是由我全权指挥的话,必然不会这样…这令韩山虎更心急要拥有自己的部队;而正在前面某处的王守仁,就是向宁王换来这权柄的最贵重献礼…
他瞧瞧身后五个师弟。任云飞和秦铁衣等人全都学他半跪在甲板上,尽量压低身体,没有拿兵器的手更紧抓着船边的木头,各人咬着下唇,一脸紧张。
没有办法。他们沧州秘宗门的全是北方人,不习水性,虽然有上乘的轻功平衡能力,在船上活动战斗也都无碍,若一旦堕入水中则将是噩梦。乘着这全速前进、还要在其他船只间穿插的小船,韩山虎跟师弟一样紧张,但他强自把这不安压下去一切都是为了秘宗门的将来啊。他以眼神鼓励师弟们要克服这恐惧。
韩山虎回过头,继续看着前方的江面。浪声掩盖了他的耳朵,令他一时没听见船队最后头传来的惊呼。
梁开突然感觉到,手掌下的船舵变得稍微沉重了。
他所操作的这条快船落在船队的最后,全因之前曾经停下来阻截搜查可疑的渔船。同是鄱阳湖水盗出身的梁开,掌船的技术与领头船上的黄氏兄弟不相伯仲,加上正在中央配合操作船帆的罗九也是个中好手,他们终于顺利追上了大队。
梁开人矮身壮,正是最利水中讨生活的身材,他全神驾船已然累得满头大汗,幸而他也在家乡习过牛氏花拳派武艺,功底及耐力具不俗,那眼力反应对他掌船更是大有帮助。
这时他却从手上舵柄感觉到,船身像被什么拖住了。只是很小的差别,并没有真的令航行减慢太多。也许是江河底下的暗流也说不定。梁开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才赶上其他同僚,此刻实在无暇检查处理,只能继续跟着大队前进。
这条船上除了梁开与罗九,其余六个“玄林兵“都是近战格斗好手,此际各自提着四柄单刀、一杆缨枪与一双虎头钩,眼睛密切注视着每条经过的渔船和客船,每人皆散发着腾腾杀气。
宁王昨日刚起兵,这是第一趟派战队出击,谁都想尽量抢先立功,好讨王爷欢心。大战在即,谁能预先往上爬到指挥的位阶,要在最前线冒险死战的时间也就越少,到将来王爷真的成功夺得皇位的话,身为“开国功臣“封赏亦必然越丰厚,故此他们都愿意为这次追捕竭尽全力。
就在梁开的船已几乎与船队的第十艘并排而行时,他突然听见对面那船的同僚发出惊呼,并伸着刀尖指过来。
梁开还没能确认发生什么事情,一条黑影突然从船尾翻身跃上甲板,与梁开只有数尺之距,溅出的江水洒得梁开惊愕的脸都湿透了!
在这近距离里,梁开看见从江中翻上来的是什么东西。赤裸的光滑身躯,肩头布着泛红的鳞片,一堆湿漉漉的毛发像水草一样,把大半张脸都掩盖了,只有嘴巴闪出锐利的光芒…
——是水怪。
船上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之际,那水怪伸手把咬在嘴里的发光物事拿出,同时扑向梁开!
下一刻,梁开喉颈激喷出鲜血。在他的身体崩倒并掉落到水中之前,即将失去生命光彩的眼睛终于看清了:“水怪“肩上的并非什么鳞片,而是一朵鲜艳大红花的刺青。
这时船上其余七人才来得及发出怒喝,把兵刃转了过来,指向站在船尾、反手握着染血短刃的荆裂。
荆裂将梁开搁在甲板的佩刀迅速抄起来,右手握着刀柄猛地一抖一挥,那刀鞘脱离了刃身,飞击向前面“玄林队“众人!
刀鞘迎着那拿双钩的“玄林兵“面门直飞,他及时仰身侧首闪躲过去,双足却未有在全速航行的船上失却平衡。
——这个双钩手余星勇,在此六人里是第一好手,属凤阳苍月派的总本馆弟子,数年前南来正是奉“御武令“加入追杀“破门六剑“的行列,后来辗转受颜清桐以重金相诱而加入宁王府护卫。此刻这一记闪避,已看得出过人身手。
荆裂这一招飞鞘只是想扰敌,他紧接已提着左右双刀向余星勇等人飞快接近!余星勇全无畏惧,得意的一对虎头钩已在身前摆成迎敌架式,心中在盘算战策。——把这家伙的兵刃勾缠着,自有其他人的刀枪料理他!
然而余星勇不知道:眼前这突然上船的敌人,正是他当年曾经追赶、却未能见上一面的“破门六剑“里的最强者!
一道猛烈刀光乍现,自余星勇上方斜斜火速落下。
余星勇双钩交错,欲去抵挡那道刀光,并准备在兵刃交击的剎那即变成缠锁。但是当刀刃与钢钩接触的一剎那,余星勇就知道自己错了。
那力量,远超他平生的想象。
荆裂的单刀压着余星勇那瞬间崩溃的双钩架势,继续斩下去。余星勇没有真正发出过半招,颈项左侧已然破裂。
其他五人本来都想趁余星勇与荆裂交战时来捡便宜。但当所谓“交战“只是变成单方面的斩杀时,五柄刀枪都被镇在当堂。
荆裂一刀斩过,跨越余星勇尸身又再冲前,那仅仅以布条包裹着下体的赤裸身躯,每一条肌肉都在阳光下显现出原始的动能,挥洒出的无数水滴,乍看有如火花爆发!
那个拿着长缨枪的“玄林兵“才刚把枪尖对准冲来的荆裂,枪杆却已被荆裂左手上的“牝奴镝“鸟首短刀架住。荆裂闪身斜进,来自南蛮岛国的刀刃贴着枪杆滑下,那玄林兵“握枪的前锋手立时被削去两根指头!
荆裂的身体顺势飞起,左膝向上猛提,撞在那“玄林兵“的胸口。随着裂骨之声,长枪脱手,“玄林兵“的身体往后飞倒,撞着其中一名提刀的同僚丨
紧接着荆裂右手上的单刀又横挥而出。另一个拿刀的“玄林兵“颈项喷出血泉。
在这窄长的船上,“玄林队“众人无法包围荆裂,荆裂每次最多只要同时面对两人,再加上众人在小船猛力移动,令甲板摇荡加剧,这对于自小就在海边长大十五岁即出海流浪的荆裂而言,更是绝大的优势。
一个接一个“玄林兵“,在荆裂双刀之下如同人偶,不是血溅甲板就是堕入江中。一眨眼船上站着的就只有荆裂,还有仍握着帆索的罗九两个人。
荆裂双眼从湿淋淋的头发之间盯着罗九,他宽壮的胸膛正在急促起伏。荆裂喘气并非因为刚才连续斩倒七人所致,而是先前潜游在水中消耗了不少体力。
他当时潜伏于水底,等待“玄林队“众船经过时,使用本是童静所有的三尖钩索勾住这船身,握着绳索随船前进,一边承受浪涛一边攀绳爬到船边。这一着要求异乎寻常的水性、气力与体能——但荆裂有绝对的信心,只因他在南方异国满刺加的海盗战争里就成功做过,还是在汹涌得多的海峡里。
惊慌的罗九正要跳船逃生,突然感觉背后一阵强烈的刺痛——一根弩箭自后深深射进他的右肺叶!
荆裂早就预料邻船会在这种时候放箭,他上前抓住罗九的衣襟,用他已受重伤的身躯当作盾牌,拉着他退往船尾。
那边隔在约两、三丈外,船上的“玄林兵“果然都已把兵刃换成弓弩,朝着荆裂这边不停发射。
罗九大腿又中一箭,身体痛苦地软倒,荆裂这时回到船尾,放开罗九和右手单刀,转而操作着船舵。
船舵一转,他这条已几乎全空的快船也改变了航向,船首直接朝向正在放箭的敌船。由于两船所处角度改变,前头那船上的“玄林兵“再难用弓弩射击荆裂。
瞧着荆裂把抢来的快船拨转过来迫近,那些“玄林兵“顿时知道他想干什么。
“转过去!“其中一个弓手向舵手高呼:“他想登上来!别给他接近!“
舵手会意,也将航向改变,以尽量跟荆裂保持距离及更有利角度,其他人则继续搭箭装填,等机会再向荆裂发射。
这船的舵手一边操作,一边回头注视荆裂那条船的来向,却没有察觉一件事:他所驶往的方向,正要经过停在江心的一条渔船。
——而这正是荆裂刻意制造的后果。
正当那“玄林队“快船将要掠过那渔船时,一条黑影从渔船跃出,越过只有数尺的距离,着落在快船之中!
那身影的双足才一踩到甲板,实时张开成为马步,同时腰肢旋转。
娇叱的声音,带起一股猛烈的刃风。
长长的东瀛野太刀,从腰身的高度回斩而过,在狭窄的船板上,根本无处可避。两人在一刀之间溅血。另有三人被这扫来的刃风惊吓,跳出船外逃生。
那刀去势未止,眼看要砍入船桅。但是握刀的虎玲兰早有准备,在最后一瞬间把刀刃稍微扭转。这本是用刀大忌,既可能伤及手腕,也会令刀身弯折受损,但是虎玲兰恃着自己体质与筋力过人,还有野太刀格外厚实的特点,把刀身转为以刃面平平拍在船桅上,避免了刀刃如入木桅而无法拔出的状况。
不止如此,野太刀还因为与船桅相撞,猛力反弹了回去。虎玲兰控制这个反撞的弹力,往反方向踏步转腰,重新修正刃锋,又迅速向另一边横斩第二刀丨
船上余下三个“玄林兵“,除了船尾的掌舵手蹲坐在刀锋不及的距离外,其余二人连环遭野太刀斩倒,掌帆的“玄林兵“被砍得身首异处,这次虎玲兰再也无法控制刀锋余劲,野太刀砍进了船桅,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掌舵的“玄林兵“见虎玲兰兵刃陷在木头里,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马上放开船舵冲前,要把这用纱巾蒙着面的女刀客扑倒!
虎玲兰却早看准船上只余这最后一人,不慌不忙就放开刀柄徒手迎击低着头冲来的敌人,她伸出双掌扳着对方肩头和后脑,同时自己双腿往后迅速跳踏,全身成向前俯倾之势,顶住了敌人的前扑,这正是她跟练飞虹学会的“摩云手“摔跤技法。
把“玄林兵“的扑势消去后,虎玲兰蜂腰猛地折曲,提起右膝狠狠撞在对方鼻梁,那“玄林兵“登时吐血昏迷,虎玲兰倾势双手再挥,轻松将他摔出了船边。
虎玲兰把船上一个还没断气的重伤“玄林兵“也踢下水后,回身握住野太刀的长柄,一条腿举起踏住船桅,正想发力把刀拔出来,突然感觉一阵昏眩恶心,以刀柄支撑站着,按住胸口深呼吸歇息。
这时荆裂所驾的快船经过另一艘停泊的渔船,带着各种兵器的练飞虹从上面出现,跳上了荆裂的船,二人向虎玲兰接近。
虎玲兰稍作休息,也就往船尾把着船舵,避免那快船打转翻覆。荆裂与练飞虹到来时,她已拿回野太刀,又捡拾起船上的几把弓及箭囊,跳船过来会合。
荆裂一边掌着舵一边问妻子:“你没事吧?我刚才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