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昆看看桌上那些豪华的杯盘,又打量李君元身上的衣饰,徐徐说:“我只知道:你们是有钱人。而且很想找我们办事。“
“你知道是办什么事吗?“
侬昆一副觉得对方明知故问的表情。
“应该不会是做生意吧?“
李君元再次笑了。他最初担心这蛮族的头领不是太聪明。他不喜欢指挥笨蛋。“为我们办事的话,我保证,你们带回家乡的钱,足够全族人吃饱许多年。“
越郎带着八个狼兵,正在九江城外西面四里的荒郊上疾行。
他们九人一个个咬着那木造的符牌项绳,露出警戒的神色,成一字队阵前行。十八条腿的脚步并非奔跑,但又不比常人奔跑慢了多少。这是他们族里相传的长途狩猎步行法,能够持久横越很远的距离。
越郎的样子跟其余八个年轻的狼兵似乎没什么分别,但其实他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对他诅咒。越郎忍受着,脸上没有露出半丝痛苦的迹象。身为狼兵首领,他绝不可以给部下看出弱点。
这时他又回想起“六匹虎“里的那个白发身影。当得知练飞虹原来比自己还要大十几岁时,越郎很是讶异。此后每一次想起飞虹先生,越郎就会感到体内的斗志上升了一点,痛楚也下降了一点。此刻也是一样。
不久将要踏入第五十个春秋的越郎,心里想这次很可能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战。以前他没想过这一战会是这么打:为了救一个女人。但他并不因此有任何抱怨。能够以此偿还“六匹虎“的恩情,这绝对值得。此战之后他也打算把指挥权交给年轻的侬昆。他感到非常满足。
越郎估计,侬昆等三人领前了他们大约一里多的距离,此刻应该已经与“六匹虎“会合。越郎等九人的任务,是确保没有人从九江城一路跟踪侬昆。结果并无跟踪者——越郎对此非常肯定,因为没有人能在这郊野逃得过獞人猎手的眼睛。
确知宁王府的人并未跟踪后,越郎带领八人加快脚步,直线朝会合地点回去。他们离开旷野进入一片树林,凭着记忆和直觉穿越树木间。当再次走出林木时,眼前是一座小山岗,有片岩石从山壁突出来,形成底下一片天然的荫地。那阴影中密密麻麻聚着数十人。
率先在林外迎接越郎他们的却是猎犬阿来。它站在一块石上平视这九个人,虽然因为认得越郎等的气味而并未发出吠叫,但眼神仍是带着警戒。
“真是条好猎犬。“越郎微笑着想上前摸摸阿来的头,但想想决定还是别冒这个险。
众狼兵都已聚着等待,其中包括侬昆他们三人。他们正分吃着侬昆从“荷香楼“带回来的大堆酒食。
侬昆上前,跟首领越郎拥抱了一下。
“你好臭。“越郎说时捏着鼻子。
“牢房那种鬼地方,没办法。“侬昆抓下自己的头巾,在颈项上擦来擦去。
越郎仰起头,眺望上方那片伞盖似的岩石。刚才一出了树林,他已察觉上面有个人影。此刻走得更近,才分辨出那是谁。
荆裂站在那岩石的最前端,两足跨开摆出一个像猛兽的姿势,身体多处肌肉关节正以最大幅度扭旋伸展着。他赤着满是刺青的上身,任那山中的冬风吹拂他皮肤,但是全身血脉运行的他半点不感到冷。他一直绑了多年的那串串小辫子已然解开,散出一头像被雷电殛过、蓬松鬈曲的长发,轻逸在风里起伏飘扬。
他正在练习的是少林派“易筋经“势式。自从因为疗伤而获得圆性授予这至宝后,荆裂日夕练习至今,只觉对身体柔韧和耐力等都裨益甚大。
锻炼“易筋经“也令荆裂的感官格外敏锐。他感受到下方的注视,看见越郎已然回来,于是马上收起姿式,抓来放在一旁石上的上衣,往山壁走过去。
越郎看着荆裂沿着山岩左右跳跃,飞快而下,这样的身手即使在獞人之间亦罕见,心里不禁佩服。
此时虎玲兰、圆性和练飞虹也从狼兵之间走出来,向越郎打了招呼。他们三个也都已作獞族衣饰打扮,虎玲兰穿着男服,并用泥灰涂在脸上掩饰容颜。
“辛苦了。“虎玲兰向越郎道谢。虽然遮盖了美貌,但那好听的声音仍令越郎心中一动,点头不语。
“他那算什么?我们三个要坐牢才最辛苦啊。“侬昆也忍不住在虎玲兰面前争功。对于这群獞族男人来说,能跟这位东瀛美女同行,是今趟远走异乡最大的安慰。
荆裂一边穿衣一边走过来,衣襟仍是开着。每次看见他心胸那头老虎刺青,虎玲兰总是忍不住甜丝丝的微笑。
越郎与荆裂互相点头致意,不必多说什么。
“好,人都齐了,可以说了。“旁边的圆性期待得磨拳擦掌,瞧着侬昆。另一边的练飞虹也是焦急地抓着白须。
“荆兄没有猜错。“侬昆说:“果然是那个姓李的来找我们。“
“破门六剑“四人同时在心里叫好。
他们与六十几名獞族狼兵此来江西拯救霍瑶花,首要就是想怎样攻入门禁森然的宁王府。荆裂早在借兵之前就已经思考过:既然宁王府如此积极招兵买马,那么最好的方法,当然就是以勇悍的狼兵引诱对方,令其自行打开门户。
荆裂考率了,假如狼兵自己送到南昌王府门前,那就过于着急,可能引起对方怀疑,因此他故意绕了半圏,才回头南下南昌以北的九江。经过上次被李君元招募,荆裂知道九江也是王府势力之内,线眼耳目不少,大群獞人入城,自会引起王府注意;他再派侬昆故意作案并失手被擒,也就更减王府中人的怀疑,深信他们果是一群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
结果出面招募狼兵的正正又是李君元,证明荆裂一切估算都准确。
“已经约定了。七日之后,他们在王府里设宴招待我们。“侬昆说着,从腰间拿出来一个布包,里面是沉甸甸的银子。“这是期间资助我们的『心意』。那家伙出手果真阔绰。“
“太好了。“荆裂笑着说。“再过两天他们还不出现的话,我们可要进城去劫牢了。“
——正因九江是李君元势力内,为怕被认出来,“破门六剑“并没随狼兵入城。众狼兵听了荆裂的话都笑起来。事情进展顺利,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六十几人即将要深入虎穴。狼兵们却全无半丝紧张,反而像在期待一战。
“不要太轻松。“越郎感受到这气氛后厉声说,令众人没有再笑。“敌人不是等闲。我们进去,他们必然眼也不眨地盯着。要好好想怎么行事。“荆裂听了,朝越郎点点头。
“只有七天…“练飞虹说:“那看来我们等不及阿静和燕横了。“旅途中童静这“徒儿“一直不在身边,早已令练飞虹焦虑不安。
他们和燕横童静原本约定在王守仁大人之处会合。然而荆裂他们到达赣州衙门时,王大人正巧带兵南下剿贼,错过了相遇的时机。
王守仁为了对付匪贼,在州县厉行监察刑法,荆裂等在当地人眼中甚是可疑;“破门六剑“仍是钦犯,亦无法表明身分,着对方向王大人通传。荆裂恐怕节外生枝,甚至因而走漏风声到南昌,因此决定不等两个同伴就先走,临行前只托衙门的人留个口讯给王大人:
“庐陵故人,此行正赴是非之地。“
之后燕横童静若透过王大人得知此讯,即知道他们先行一步去了南昌。
这时荆裂考虑了一会,摇了摇头。
“要是在南昌拖延,对方可能生起疑心…不能等他俩了。“
他扫视一眼众人又说:“越郎大哥没说错,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特别是宁王府里有两个非常厉害的家伙,先要把他们排除。“
“破门六剑“其他三人一听,自然知道荆裂说的是波龙术王巫纪洪,还有那个“武当副掌门“。
众狼兵并不知道这二人,可是从“六匹虎“的神色,就想象到这些敌人有多可泊。
荆裂此时瞧着练飞虹:“先生,为了这个,你要多留在九江三天,先办一件事情,才再去南昌找我们。“
“有事情干就最好啦!“练飞虹像孩子般笑起来:“我最讨厌等待。“
“对。我也是。“荆裂说着捏了捏拳头。
一想到波龙术王,荆裂心里其实好想跟他再会一会,看看今天进步了并完全康复的自己,跟那魔头相比如何。
——然后,还有个比他更厉害的家伙…
可是荆裂知道。必要压抑这股欲望。至少,不是这一次。他看着虎玲兰。虎玲兰一眼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的心其实比荆裂更灼热。她自觉欠霍瑶花的比他欠的更多——你多等几天。我们已经到门口了。
虎玲兰心里默祷着。
卷十六 光与影 第三章 刺客·剑客
赣州城。巡抚官邸之内某个房间。
这是格外漆黑的晚上。没有一丝月光从窗格投进来。完全无法猜度房间的深度。内里宁静似无人。
远处走廊有人挑灯巡逻经过。微细的烛光透进,仅仅勾勒出房里一个打坐的人影。
那深色衣服的人静止得像一块石头。呼吸绵长而轻缓得无声。光芒里隐隐可见他一张紧闭的嘴巴,令人猜想他在漆黑中的表情刚毅而专注。
犹如伏卧在黑暗中的一头老虎。
灯笼的光继续缓缓掠过。窗格的影子投在那人身上。
他的手轻轻从腹前伸出,按在一件横放腿上的长物一端。
剑柄。
灯笼被走廊外头的人带远。房间里的微光又渐渐消失。
那人影,连同危险的气息,再次隐在黑暗中。
王守仁一行离开那盐商的府邸时已然夜深。天上只有一弯朔月,街道里暗得很,弟子黄璇走在最前挑着一盏灯笼,孟七河及两名民兵则护在阳明先生身旁。在阳明先生的众多旧有门生中,只有两人这几年一直跟随在先生身边,年轻的黄璇是其中一个。其他曾在庐陵作战的弟子皆学有所成,各自回了本籍为功名努力。黄璇父母早亡,并未被催促成家,但毕竟已二十出头,这些年跟着王守仁办事学习也颇成绩,王守仁打算过了年就促他自立。
——何况这几年我在江西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情…这孩子别留在这里比较好…
王守仁只觉身心倶疲,嗅到自己口鼻间的一阵酒气。他回到赣州后,已经是连续第二晚赴当地豪商的庆功宴。王守仁最初上任南赣巡抚之时,为了筹募练兵剿匪的军费,又不想令平民百姓百上加斤,于是向这些富商打主意,向他们施压之余也晓以大义,说明如若清剿了匪贼,对他们将来长远生意百利无害。如今仗打赢了,众豪商都兴奋不已,争相设宴要慰劳王大人及众将领。王守仁欠了他们的人情,也不好推托。
——当然王守仁不是真的怕他们不悦。只是他预想,一天当这南赣巡抚,将来还有用兵之时,跟这些豪商维持关系非常重要。
一想及此,王守仁眉头紧皱,不期然轻轻抚摸胡须沉思。南昌宁王府的不安分,朝中上下皆知,只是宁王大洒金钱贿赂,收买了王座旁的宠臣钱宁,又笼络朝廷中不少重臣,令皇帝至今亦未得知。王守仁听说就连首辅杨廷和都在宁王贿赂之列,虽未确定是否真事,但即是事实,王守仁也不会觉得半点惊讶。
贪婪令原本聪明的人也变得愚蠢。毕生都在考究人心的王阳明,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宁王的图谋到底多大,王守仁早就与本省的上司、江西巡抚孙遂私下谈过——两人都是兵部尚书王乔安妮排来江西的,自然互相信任。两人虽不明说,但知道未来的危机非同小可..,可是对方是朱姓皇族后人,当今皇叔,他一天未有动作,二人也无可奈何…
这就是王守仁上任即急于剿匪的一大原因。为民除害固然是重大理由,但他同时也是考虑到日后可能出现的乱局,先翦除后方祸患,并且顺道在省内多练民兵,以备紧急之需。
而早时出兵福建漳州时,王守仁更借着要统合各省兵马的名义,向王琼取得了提督军务的旗牌。有此旗牌在手,将来要是江西生变,又多了一件重要的物事…
“先生,没事吧?“走在他身边的孟七河问。王守仁因为忧心国事,步履变得迟滞冗重,孟七河见了以为王大人身体不适,故有此一问。
“没什么…“王守仁提振一下精神,摇了摇头。他借着灯笼光芒,看一看孟七河的样子。这个曾经误入歧途的汉子,今日仪表与往昔判若两人,从前那头鸟巢似的乱发梳理整齐,脸上的野性的气息亦被稳重的感觉代替了。因为肩负保护王大人的责任,他今夜在宴会中一滴酒也没沾。
赴宴期间孟七河不方便带他的八卦门大刀,只佩了一柄普通腰刀,走路时左手一直轻轻按在刀柄上。毕竟王大人连剿了数股匪盗,江湖上仇家众多,在这暗街上不得不小心。
这一年的剿匪战斗中,孟七河所率领的野战山兵功勋最是卓著,不避艰险绕过穷山恶水包围敌后,屡建致胜奇功。王守仁已经打算,藉这功劳举荐孟七河当武官。“我正在想着猁头那边的事情…“王守仁又说。
孟七河听了冷笑:“我从前也是当山贼的,这姓池的,我一看就知道他不安分。“
王守仁听了,对孟七河露出欣赏的笑容,只因他心里所想也是一样。先前为了攻打横水、桶冈时避免后方之患,王守仁将广东省界猁头的第三股贼匪、由池仲容率领的势力招安了。但王守仁看得出,池仲容是个狡猾之辈,投降官府只是为了避免首当其冲,他日一旦局面有变,必然会再叛。其实王守仁从桶冈凯旋回归赣州的途中,心里已在盘算如何翦除池仲容收复猁头。
除此之外,王守仁也是满腹计划,包括上疏朝廷,在先前剿灭了匪盗的地方添设县治。他想的是,在这些省界要冲,一天不建立完善吏治,平靖地方人心,将来还是再有盗贼冒起,剿之不绝。破心中之贼,方为根本。
王守仁在街道上的步履回复轻快。一想到还有这许多事情等着自己做,他并不感觉困扰焦虑,反倒是心里燃起了熊熊火焰。大丈夫该当迎难而上,他等了这许多年才有机会一展抱负与才学,更无退缩逃避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