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试图模仿我。“裴仕英第一天教荆烈时就这样跟他说:“不要想成为另一个我。或者另一个你父亲。张开眼睛,也把心打开来。去学所有你看见值得学的东西。再把它们变成你自己的东西。“
这对于初学武艺的人,原本是个错误的学习方法,随时变成自我迷惑或者贪多务得;可是对于荆烈这特别的孩子,却马上发挥出他最大的成长潜力。短短四年的成果,连裴仕英也感到惊讶。
上代南海虎尊派掌门——也就是荆照和裴仕英的师父洪廷荣病逝后,掌门之位顺理成章,由武功最高的荆照接任;但裴仕英永远无法忘记,师父有次在病榻上竟然对他说:
“也许虎尊派的兴衰,有一天是掌握在你手上…“
我?裴仕英当时不可置信地摇头。之后许多年都一直想不通,师父为什么会这样说。
可是看见现在的荆烈,他开始明白了。
“师叔,走吧。“荆烈笑着把裴仕英拉起来。“我要上场了。“
“烈…“裴仕英打量着师侄:“你…不打紧吧?这一场…“
荆烈从裴仕英手上拿过木刀,搁在宽阔的肩头上,远眺着东南面的海洋。那是他出生地的方向——当然其实连荆照都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就生在烈屿。或许只是给人抱到那儿遗弃?连是不是汉人都不确定——当地的姑娘被倭寇奸污而遗下孽种,这类事情多得很。
“烈…“裴仕英搭着他的肩头:“这次你就忍耐着别乱来,否则掌门会赶你走。只要你能留下来,我深信将来南海虎尊派的招牌,一定是由你来扛着。“
裴仕英向荆烈道出的期许,一如师父洪廷荣当年告诉他的话。
今天是荆烈拜入门以来,首次代表南海虎尊派登上擂台。
但却是一场必然的败仗。
荆烈没说一句话,突然就一跃跳到下方低处的岩石,抛下师叔,一个人沿着海岸线疾奔。
那是比试场地的方向。
灵山派弟子施耀武已经踏上了擂台。这是一场兵器战,施耀武头顶、肩头和胸背都穿戴了皮甲,提着一柄木单刀,在不住舞着各种刀花,既是为了活动身子,也为了向擂台四周的观众逞能。
可是对面擂台的另一角,仍然空着。
荆照正喝着今天的第四瓶酒,酒精令他本来就暴烈的脸容更可怕。椅子两旁的弟子没有一个敢作声。
在场却有一人,比荆照还要愤怒和焦急,那就是灵山派掌门施庆龙。他从右侧隔远朝荆照瞪过去,那眼神明显在责备:“你们搞什么鬼?“尤其是上擂台的是他的亲侄儿,他更不想这稳拿的胜仗给搞砸了。
荆照瞥见施庆龙射来的责问眼神,只能装作没看见。
擂台四周的观众也在鼓噪。那高挂在台边木柱上的“生死状“,只有施耀武一人签字,“南海虎尊派荆烈“下方的画押处却仍然空着。
泉州府一带武林,长久由灵山派、闽蛟派、福建地堂门和南海虎尊派四分天下。四大门派最初确都是凭着真材实料,在这种公开擂台比武打响名堂来,成名之后为保名声不堕,也一直培养及派遣弟子上台出战;可是到了后来,四派垄断当地武林之势已成,为免各派之间恶意竞争,累积仇怨,四派渐渐就开始有了打擂的默契:这一仗我们要是胜了,下一仗就派一个实力较逊的弟子给你挽回面子。
久而久之,这种默契更演变成四派之间合作,每次打擂就先商议,内定每场的胜负。
擂台变成假打,弟子严重受伤的机会也就减少了,各派又少了互相竞争的压力。这商定胜负的习惯,大约二十年前开始,成了泉州四大派之间不公开的“规矩“,直到今天。所谓“打擂较艺“,沦为了维持名气和面子的表演。
——这种“擂台假打“,在许多地方武林都蔚然成风。反正一般看打擂的人,都是凑热闹图一点刺激而已,哪里看得出其中门道?间或有些看得出的外人,本身就必然是会家子,碍着武林礼数,自然也不好意思说破。
今年春季南海虎尊派拿了两胜一和的佳绩,这次夏天打擂就内定只能取个一胜三负了。今天唯一一场胜仗,刚才已给荆越拿了,余下的包括荆烈这场都得落败。
可是如果人没有来,也就败不了。那最多只是“弃权“而已。不能在人前确确实实地打败南海虎尊派的弟子,灵山派之前付出的败仗岂非白给了?施庆龙很是焦躁。
台上的施耀武也开始不安地踱步。他自然早知自己今天是本派胜利的主角。对手是个比自己年轻了十年以上的小子,还是初次出场,施耀武早就决定要打得狠一些,好让看起来胜得轻松。现在这臭小子竟然迟迟不出现,他更决心待会儿木刀不用怎么留手。
荆照几乎又要摔破另一个酒瓶了,但这瓶还有一半没喝,他忍住了。
这次他破例让荆烈出场打擂——而且是一场约定的败仗,就是要考验这个义子够不够忠心听话。要是表现得好,荆照就考虑不妨正式教他一些真正的武功。毕竟现在虎尊派人材不足,能够多一个有本事的弟子,且又是姓荆的,也不算是坏事。反正荆烈晚了这么多年学武,又比荆越年轻八岁,不可能再追得上哥哥。
——顶多传授他的时候,保留几手绝活就行了…
可是这小子竟让虎尊派在这么多人前丢脸。荆照已经决定永远放弃这个义子。
“不等了。“他左右看看身旁,五弟子关维强正好站得最近。“维强,你顶上。“
关维强呆了一呆,但知师命难违,也就点头。身边的师兄弟开始为他穿上皮甲。
却才刚刚穿了胸甲,比武场的入口处一阵起哄骚动。
荆烈仍是赤着上身,上衣搭在肩头上,一手拿着木刀,赤着脚在沙土地上飞奔,穿过那缀满了五彩纸花的竹棚入口,直闯进来。
荆照终于看见这个令他担心良久的小子,不单没有显得松一口气,反而脸容更加愤怒:穿成这个模样,简直就像头野猴,成何体统?
荆烈没有正眼看一看义父,只是朝众师兄微笑,举起一根拇指示意“我行的“,脚下半刻不停,向中央的擂台直奔过去。前头的观众一边让开通路,一边朝他鼓掌。
荆烈跑到台边,乘着奔势双足跃起,伸手往上一攀,就跳上了那跟他身高差不了多少的擂台。人们见他身手敏捷,又是一阵欢呼。台角的鼓手也顺着这炽热的气氛,擂起一阵急激的节奏。
对面的施耀武,把木单刀搁在肩甲上,狠狠盯着眼前的荆烈。看见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十三岁、身高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子,气势竟如此狂妄,施耀武更是咬牙切齿。
“荆少侠!荆少侠…“一把声音在吵杂的人丛之间叫着。
荆烈看过去台边,正是泉州府里最大当铺“恒通押号“的李掌柜,他为人向来公道,因而这十多年来都给邀作当地“打擂较艺“的公证人。
李掌柜身材并不高大,只能在台边露出半个头来,又伸高手举起一管大毛笔。
“荆少侠,你还没有签『生死状』呢!“
荆烈走过去,却没有下擂台,只是俯身取过毛笔,站直了身子马上手臂一挥,将那毛笔往台边挂着“生死状“的柱子摔过去。
荆烈手一动,荆照已扬起眉梢。
——这手法,是南海虎尊派里独有的绳镖投击法!他怎么会的?
——小裴那混蛋,竟连这个都教会了他?
毛笔飞射,笔头不偏不倚就落在那幅“生死状“上“荆烈“名字的下方空白处,再反弹堕下,遗下一抹又像火焰又像波浪的墨印,末尾还将旁边施耀武的签名涂去了一半。
“我这就签了。“荆烈笑着说。那生死状距离台边不过数尺,这一手其实不太难,可是他掷笔画押的姿态潇洒极了,人们又是一片兴奋欢呼。
施耀武不怒反笑,走近过来,压低声线向荆烈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呀?现在这么装模作样,待会儿下台时可很难看。“
荆烈只是向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施耀武心想:再过一阵子,你就笑不出来了。
这时裴仕英跟郭崇义等三个弟子,才从比武场入口出现,他们是在码头那一边相遇的。裴仕英跑得气喘吁吁,带着弟子走回虎尊派的阵营里。
荆照以凌厉的眼神盯视了师弟一会儿,就没有说话,再次瞧向擂台。
“别拖拖拉拉了。“台上施耀武喊说:“快回台下去穿好护甲。“
“我早就准备好了。你还不行吗?“荆烈仍是嬉皮笑脸:“我不用穿——今天我来是要打人的,不是被人打。“
荆烈说这话很大声,旗阵那头的四大门派众人全都听见了。
施耀武愕然。
——这家伙…要真打吗?…
灵山派掌门施庆龙比先前更暴怒,瞪一瞪远处的荆照,然后朝台上的侄儿打个眼色:
——不管这小子是真是假,不用留手!
裴仕英和一众虎尊派的弟子都很焦急,瞧着台上的荆烈,用表情猛地向他劝告:
——别乱来呀!你想给赶出虎尊派吗?…
荆烈却故意不瞧一眼这边,径自就走到擂台上那条用朱漆涂成的开始界线上。
施耀武本来以为是一场表演,却突然知道可能变成真打,不由紧张起来,心胸怦怦乱跳。可是总不成就这样下台去,他也只好站到自己那边的界线后面。
李掌柜见两人站定,也就举手示意。台角的鼓手狠狠擂了一响。
鼓声回响未止,荆烈已从界线快步奔出,举起木刀朝施耀武迎头抢砍!
荆照看见一阵吃惊:荆烈个子虽瘦小,但这招奔跃出刀,手足的协调极佳,刀招法度劲力沉实,甚具火候,完全表现出南海虎尊派“飞砣刀法“的精髓!
——他不是只学了四年吗?
只有裴仕英,还有郭崇义等几个虎尊派的弟子,并不感到惊讶:过去半年,他们在师叔的请求下,偷偷跟荆烈比试过,结果全数落败。这是他们恳求师父让荆烈打擂的原因:这个小师弟绝对不同凡响,他日必能光耀南海虎尊派的门楣,要是不趁早多给他跟外人交手的经验(就算是假打的也好)那就太可惜了。
——可是现在他们后悔了:烈这个小子,竟然就这么来真的!
荆烈的“飞砣刀“去势之强劲,令施耀武再无疑惑,也就举木刀相迎,“轰“地将荆烈的刀反弹开去,紧接变招直刺荆烈面门!
施耀武已经接受这场真打实斗,荆烈兴奋得咧开嘴巴,一侧头闪过这刺刀,同时手上木刀借着相碰反弹之力,反方向回转,旋身反手横斩第二刀!
施耀武毕竟是本派掌门的子侄,更被期许为将来灵山派的掌门人选,本身武功不弱,这反手刀他也垂刀运劲格住了。他不论身材年纪都要比荆烈大得多,手上劲力自然亦胜过他,荆烈的木刀又给弹开,施耀武乘隙将木刀变横,砍往荆烈腰侧,荆烈却及时退步缩身,让刀尖自腹前掠过。
施耀武趁这攻势,又连环施展本门“片叶刀法“,一口气疾砍三刀。可荆烈身手轻灵,步法几次斜走,一一都闪过了。
其实荆烈不穿护甲,并非无谋之勇,而是经过盘算:那虽然只是皮甲,但也有一定的重量,又牢牢束缚住身体,穿着它打斗要耗费不少体力,他跟施耀武身材本来就有差距,再负上一样的皮甲重量,那就更吃亏了。行动不灵活,打斗也很容易变成不利于他的硬碰,反倒不穿护甲,用速度来决胜负,中刀的机会还要小得多。
当然,荆烈同时也要冒着万一中刀就会受重伤的风险。
——可是,战斗本来就是一种赌博。
施耀武鼓足了速度劲力的每一记木刀,都仅仅掠过荆烈的身躯,台下众师兄在为他捏汗。只有师叔裴仕英越看越兴奋。
——每一刀荆烈都看得极准,所以才能够用最小幅度的闪避动作躲过。
每避开好几刀,荆烈才向施耀武还以一刀反击。施耀武每次都想仗着力量的优势,将荆烈攻来的木刀打飞脱手,但荆烈总能在最后一刹那贯劲于手腕,承受木刀交击的反震力,反倒令施耀武耗费了额外的力气。施耀武不能得手,又焦急地向荆烈连环进击,但仍是给身手如泼猴的荆烈一一躲过。
擂台四周的群众,平日看的打擂其实都是留有余力的假戏,这般全力拼搏的刺激真斗,乃是首次目睹,一个个专注得目瞪口呆,不自觉停止了呐喊,比武场出乎意料地反而变得宁静,只听见台上二人每一记木刀交击的声音。
假如是在平日,施耀武的武功修为与经验,其实应略在荆烈之上。但他今天只是准备上台来一场预定的表演,事前根本没有好好练习,甚至还跟几个师弟喝了点酒;上场后又突然知道变成了真打,仓卒下要改变心情应战,精神不免紧张,这又大大影响了技巧发挥与体能②。双方交手数十刀后,施耀武的嘴巴渐渐张得更大,显然开始要用口帮助吸气了。
『注②:战斗心理与体能的关系,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
荆烈瞥见这现象,嘴角扬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消耗战术奏效了。
裴仕英哪会不知道师侄的战术。他在台下也露出跟荆烈相似的笑容。
施庆龙亦察觉台上的侄儿情况不妙,高叫一声:“定下来!别焦急!“
可是已经太迟了。
荆烈一记垂直劈刀,迎头砍往施耀武的脑门。
他出刀的同时,就已经知道施耀武会怎样挡:又是贯满劲力横刀扫来,想将我手上的刀扫脱。
——料敌机先。不管练功还是打斗都要用脑袋。这是裴师叔教给他最宝贵的东西。
果然,施耀武的木刀横扫而至,一如预料般分毫不差。而且因为体力的耗损,这扫刀的威势和速度都已减弱了。
——是时候了。
荆烈的直劈刀出到半途,却突然定住不前,右边胸、肩、臂肌肉刹那收得极坚实,关节牢牢固住,变成全力迎受施耀武的横扫!
猛烈交击下,施耀武的木刀停顿住了。
荆烈早就准备发出的左拳,把握这短促的停顿,一记“五雷虎拳“从下而上抽打,突出的中指关节,准确地击在施耀武握刀右手的指节上!
指节骨裂的剧痛,如电殛沿手臂传上脑袋,不管怎样的壮汉都无法抵受,右手五指不由自主放松了刀柄。
——这种打人指节的功夫,完全是荆烈自己想出来的:面对比自己高大强壮的成人,用徒手拳招的话,打胸腹腰身这些大目标不会有什么效果;要近身打眼耳、咽喉、下阴这些要害,自己的手又不够长…想来想去,最安全又有效的,就是打对方伸得最远、骨头又最弱小的手指。
——当然,要命中那经常快速移动而目标又小的拳指,除了要求极高的准绳,还要想方法令它停缓下来——就像刚才那样。
一般擂台上比试兵器,一方的器械脱手跌了,胜负已然决定。但暴怒的施耀武绝不甘心,右手一吃痛脱刀同时,左手就伸出去想擒拿荆烈的左拳,要变成近身缠斗。
如果是习惯了打擂规则的别人,施耀武这不服输的突袭还会奏效;可是对于第一次踏上擂台的荆烈却完全无用。全身神经都高度警觉的荆烈,左拳早已缩了回来,同时右手用刀柄往施耀武箕张伸来的五指反撞过去,又砸裂了他一根尾指!
荆烈毕竟是少年心性,加上第一次跟外人比斗,就打得如此得心应手,一时兴奋,手中刀顺势一变,刀尖斜斜探刺而出。
施耀武只感头脸左侧火辣辣的,右边耳朵擦出一丛血花!
旗阵那边,一人自交椅上猛然站起来。不是南海虎尊派或者灵山派的掌门,却是闽蛟派的掌斗人程宾。
因为荆烈这一招刺刀,不是南海虎尊派的刀招,而是闽蛟派“云涛剑法“的常用一式“银鳞搏浪“!
——这臭小子哪儿学来的?
答案非常简单:荆烈在还没有正式学武之前,已经挤在大人之间观看每次“打擂较艺“;学武这四年里,他就看得更用心,更真切。
去学所有值得学的东西,再变成属于自己的——这是师叔给他的教诲。
施耀武忍着耳朵和双手指间的剧痛,还是张着双臂,冲上前抱向荆烈。
这是施耀武活到二十八岁以来,第一次认真地为了保卫灵山派的名誉而拼命战斗。
荆烈的木刀和拳头,唤醒了他身为武者应有却沉睡已久的精魂。
荆烈不再笑了,神情转而为尊重。
——面对一个还懂反击的对手,尊重就是不要相让。
施耀武两臂一抱,却抱了个空。只见荆烈已经缩矮了身躯,头比对方肚脐更低,左手支住地面,紧接双腿凌空跳起,如剪刀般交错,夹住了施耀武的腰身!
这次轮到福建地堂门的掌门孟兴贵,愤怒地拍击椅把——这“铰剪腿“,正是地堂门的得意技!
荆烈一条腿勾住施耀武的腰腹,另一腿抵在他双膝后弯处,再借转腰发力双腿一剪,施耀武被绊得向后翻倒躺下;荆烈紧随也翻上去,右膝跪顶在施耀武胸骨上,令他动弹不得,同时将木刀转成反握,高举过顶,往施耀武的面门狠命插下去——
“不要!“裴仕英在台下惊呼。
硬物碎裂之音。
破裂的却并非施耀武的鼻骨或脸骨。而是他头颅旁边的擂台地板——木刀虽不能刺破台面的厚帆布,仍把底下的木板插破了。
荆烈站起来,离开躺在台上喘着气的施耀武。
台边的观众这时才如梦初醒,同时朝这个十五岁的虎尊派少年轰然欢呼。
在台上迎受这如雷欢声,荆烈却木无表情。他转身往南面站立,正面望向坐满了四大派众人的旗阵。
冷冷的目光,这时才第一次直视,那个十五年前从烈屿石滩上将他抱起来的男人。
荆照跟荆烈远远对视,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手上的瓶子不断溅出酒来。
没有人知道,荆照这般颤抖,是因为喝醉了酒?是被义子违逆而暴怒?还是因为目睹荆烈展示出超乎他预料的修为而震惊?…
盛夏的阳光仍照射在这海边擂台上。今天预定举行的各场比试,还只进行了一半。
可是在场的所有练武者,心里仿佛清楚感觉:某种东西,自这一刻已经完结了。
结果到了最后,还是裴仕英师叔才找得到他。
他站在昨晚曾经面对海洋连续挥了一万刀的同一片崖岩上,身上穿的还是日间打擂时那身衣服。木刀早就遗在擂台上了,此刻手里拄着一根比自己还要高的长物事,黑夜里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他远远看见一点灯笼的光,正沿着海岸线往这边接近,就知道一定是师叔。
晚上在这岩丛间爬行前进,一手还要提着灯笼,其实颇是危险。裴仕英走到荆烈近前时,已是一身汗水。
“我说过,你要躲,找一个新鲜点的地方嘛。“裴仕英苦笑着说。
“让我猜。“荆烈却无笑容,眼睛还是没有离开漆黑的大海。“我已经给师父逐出南海虎尊派了。对吗?“
“你猜错了。“裴仕英激动摇摇头:“连我也猜错。不错,灵山派为了这次违反比试的约定,全派上下都出动来追究了。闽蛟派跟地堂门也是一样。他们还说,你偷学了他们两派的武功,要来问个究竟。三派合共差不多两百人,团团围在我们的『虎山堂』外头,要掌门师兄把你交出来。“
裴仕英左手紧紧握着腰间那缠着破旧布条的刀柄。
“可是你师父拒绝了。“
荆烈意外地转过头来,瞧着师叔凝重的脸。
“不只如此。“裴仕英说:“他竟然向三派掌门跪下来叩头赔罪,请求他们放过你。下跪叩头。几十年来,我没有见过『滚雷虎』荆照会为别人这样做。“
灯笼映照下,荆烈的眼目充血。
“他请求三派给你机会。让你以后各连败五场给他们的弟子。只要让你留在泉州武林。“
“为什么?“荆烈用手上长物击在岩石上,激动地呐喊。
声音在岩间回响。他已流下泪来。
“那笨蛋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知道荆师兄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了酒鬼的?“裴仕英皱着眉。“就是在你只有两、三岁的时候。他决定不让你学武之后不久。“
他面朝黑色的海洋,叹了一口气:“毕竟你师父也是个武者。平白把一个孩子的天分埋没掉,他心里必定也有挥之不去的愧疚。“
裴仕英瞧着荆烈的泪眼:“然后在今天,你在擂台上终于让他看见了:自己的私心,对于南海虎尊派,对于武道,是多么的可笑。“
两人站在岩石上沉默良久。冷冽的海风吹送来,他们却感到胸膛里像燃烧着暖暖的火。
“结果呢?“荆烈问。
裴仕英摇摇头。“他们不答应。他们说:二十几年的武林规矩都给你破坏了,罪不可恕,以后只要看见你,就打;而且不只是泉州,整个福建,都没有你容身之地。“
荆烈当然明白三派何以如此盛怒。不是因为一场败仗,更不是什么偷学武功的理由。
是因为他这臭小子,一手戳穿了他们的谎言。
“他们还说…“裴仕英又说:“掌门师兄要是识趣,就当面宣布把你逐出南海虎尊派的门墙,那么三大派跟虎尊派就可以相安无事。“
“可是…师父拒绝了?“
裴仕英重重地点头。
“也就是说…“荆烈收紧目光:“只要我回去虎尊派,三大派就要跟我们开战吗?“
“暂时离开福建吧。“裴仕英眼神悲哀地说。他当然舍不得这个情同父子的师侄。“天大地大,你总会找到容身的地方。又或者是更好的师门。三大派现在一定派了人守着主要那几条路。我跟你的师兄们会想办法引开他们的。“
他说着,从衣襟内掏出一个小布袋,抛了给荆烈。
荆烈接过,只觉着手重甸甸的。是银两。
“大伙儿给你凑的盘缠。其他的别带了。“
荆烈看着手上那布袋,良久不语,喉头像被哽塞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都将虎尊派的未来寄托在我身上。
“还在想什么?“裴仕英催促。“你不能回去的呀。至少,不是现在。“
“你放心。“荆烈将那布袋塞进了腰带内侧,徐徐向师叔说:“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打完今天这一场之后会回去虎尊派。“
裴仕英疑惑着,把灯笼举高。这时他才看清,荆烈手上拿着那根比他还要高的东西是什么。
船桨。
荆烈指一指崖岩下方。裴仕英探头看下去,隐约可见岩底的石滩上,停着一只小舟,上面已经堆着粮水,看来早就准备。
“只是泉州一个地方,门派之见就这么深。我看就算出了福建,中土哪儿的武林也是一样。“荆烈解释说:“我不可能掩饰自己的身手;外面那些武林门派亦不会接纳我这陌生人带技投师。那么我要继续追求武道,就只有一个去处。“
他举起船桨,指向东面前方漆黑一片的海洋。
裴仕英愕然。荆烈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他还劝荆烈别回去虎尊派。其实荆烈一早就不能忍受再留在这里。
——这个师侄,比他想象中成熟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