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还未落到街上,锡晓岩又已顺势再上右步,腰身旋动,长刀又反手从同一轨迹横斩回来!
——最简单的招式,但当配上如此超人的力量时,无隙可破。
在董三桥心里,现在想的已经不是能不能够战胜的问题。
而是能不能够生还。
日光之下,刀锋灿然,却让人感受到一股黑暗的死亡力量。
就在这刹那,另一片更长的刀光扬起。
电光石火间,两刃相交,炸出比刀光更亮的星火,还有震荡鼓膜的鸣音。
两片刀刃反弹开去。锡晓岩惊奇地收住刀锋,瞧着那个挡下他反斩的人。
岛津虎玲兰则转身一圈,才将野太刀回弹之力消去,双手顺势将刀身举起过眉,刀锋向上,刀尖和视线皆直指锡晓岩,一双明澄的眼睛无畏无怖。
锡晓岩的怪手把刀横在胸前,迎对虎玲兰的举刀架式。
他还在回忆刚才交锋一刻的手感——自从他这“阳极刀“练成之后,未尝一次全力斩击,有人能正面硬抗。
——竟然还要是个女人!
先前他满胸都是要发泄的怒火,上屋顶来就是清扫敌人,虽也留意到当中有个女子,却未多加细看,完全沉入战斗的狂热中。
锡晓岩野性的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比他要高出半个头的东瀛女剑士。
虎玲兰野太刀底下那刚强的脸容与表情,在他眼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美。
——长居武当山二十五年、身心都倾注于武道之上的锡晓岩,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奇特的感觉。
虎玲兰盯着这个奇怪的刀手,心头也是一般震撼。
她的架式虽稳静如止水,但其实双臂经过刚才一记互砍,正在微微发麻。
虎玲兰自小与众多兄弟一同练武,他们每一个都身壮力雄,本来她以女子之身,应该专练轻灵的刀法来跟他们抗衡;但她就是不服输,硬是要跟兄弟一样走刚猛的路子,还要用上这么巨大的野太刀,结果练就了比岛津家众兄弟还要凌厉的刚刀。
可是眼前这个武当的男人,刀劲更要稍微凌驾于她——而且只用单手!
能够给她如此震撼的人,从前只有一个:荆裂。
她心里焦急地记挂着还在下面的童静和燕横。但是面对如此高手,绝难抽身。
——荆裂,你在哪里?…
仍然猛烈的阳光,无情地洒照这对远渡来此古都、身在屋顶高处对峙的武者。两柄长刀映射得仿佛着火燃烧中。
宿命的相遇。
后记
不经不觉《武道狂之诗》至今已经写了一年。
托出版社市场部同事的努力,这一年里接受过的媒体访问数量,超过了我过去写作十几年的总和。
做访问当然主要是为了宣传。但是我同时也得感谢这些访问者,要我回答很多从前自己没有怎么认真思考过的东西,迫使我总结自己的创作方法和方向。套用最近香港很红火的一句话,是让我“梳理一下自己的过去“。
(哈哈)
许多访问里最常被问到的,大概是这一句:
“为什么写武侠小说?“
这个看来简单的问题不是表面那么简单,通常意思都不单是想知道“我个人写武侠小说的原因“,它真正引申的是两个问题:
这个时代,你还在写武侠小说?
面对人人奉为经典的“金庸小说“这座大山,你还写?
对于第一个问题,我的答案很简单:我深信一天还有中国人,一天也就还有人会看武侠小说。
几百年前的人就爱听《水浒》说书的快意恩仇(我个人一直认为《水浒传》是中国武侠小说的真正鼻祖);在二、三十年代民初中国世局最动荡的时代,《江湖奇侠传》、《蜀山剑侠传》、《鹤铁五部曲》这些武侠杰作还是能够疯魔全国;再回想八十年代港台武侠小说席卷大陆的速度,就更让人相信:热爱武侠的因子,本来就在中国人的血液里。
即使这十年八载真的有“武侠低潮“,放在武侠小说的长久历史里又算什么呢?更何况所谓“低潮“这形容,小说方面也许是有一些,但只要看看影视、漫画、游戏等其他媒体就知道,武侠文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的视线。
我的看法是,与其问“为何写武侠?“不如问:“为何不写?“
至于第二个问题,也常常被直接问到。老实说,很难答——难答不是因为没有答案,而是一不小心就会被人误会我不尊敬前辈。
写小说,尤其是写武侠,总该有些傲气。
如果一早就认定前辈写得“太好“,自己不可能比较,或者甘心当别人淡淡的影子,那我看不如不要写小说,找别的工作算了。
更何况文学不是运动竞技,本来就没有客观的分数。就算是同一类型的小说,甲写得出的东西,乙写不出来;相反乙写的,甲也许想都没有想过。
如果要说“超越“,唯一该想怎么去超越的,是过去的自己。
其他的,留给读者去决定好了。
乔靖夫
二零零九年十月十七日
武道狂之诗 作者:乔靖夫
卷五 高手盟约
凡兵之道,莫过于一。一者,能独往独来。
——《六韬·卷一文韬·兵道第十二》
前文提要
强大的武当派为实现“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宏愿而四出征伐各门派,流浪武者荆裂与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矢志向武当复仇,途中巧遇爱剑少女童静与日本女剑士岛津虎玲兰,四人结成同伴,一起踏上武道修练和江湖历险的旅程。
武林各派群豪为围捕武当掌门姚莲舟而群聚西安府,并招揽燕横加盟,分为东、西军两路出动搜索。姚莲舟被镇西镖行镖主颜清桐设计下毒,且遭东军群豪围困于妓院“盈花馆“,虽杀伤多人,又有“首蛇道“弟子樊宗相助,但情势仍然危急;燕横为救童静而与中毒的姚莲舟交手,最后关头却饶之不杀,被群豪诬陷为武当派奸细。
同时由八卦门名宿“水中斩月“尹英川率领的西军,亦与桂丹雷为首之武当援军作遭遇战。少林武僧圆性带头先胜武当一仗,但桂丹雷一夫当关独守少慈巷,阻止西军前进与东军会合,只得荆裂一人突破,正全速赶往救援同伴。
天生怪臂的锡晓岩与武当同门怒闯“盈花馆“营救掌门,一出手技惊四座,惟虎玲兰的强刀能与之抗衡;同时又有三路身份不明的人马进城,令战阵形势更添变数…
第一章 荆裂
“那杀千刀的臭小子!滚到哪儿去了?“
一张长满参差花白胡须的嘴巴,从喉间发出这沙哑而威严的暴喝,声线有如兽嚎,当中却夹带着一阵浓浓的酒气。
随之是物件爆裂的声响。
一个刚喝光的小酒瓶,给狠狠砸碎在交椅的木把上。
握着酒瓶的那只硕大手掌,却未有损伤分毫——酒瓶尖锐的破瓷片,刺不进掌心那经过多年锻炼累积的厚茧。
站在椅子旁的弟子们,被这愤怒的暴喝镇得噤声,一个个脸色发青。
没有人敢回答师父的问题。
他们头上悬挂一列五色旌旗,正迎着海港刮来的夏风猎猎飘扬。旗上绣的“耀武扬威“、“我武维扬“、“龙腾虎跃“、“四海会友“…等大字,就像有了生命般随风跃动起舞。
旗阵前方乃是一座用竹棚和木板搭建的大擂台,高六尺,长宽一丈,东边面临水天一色的晴朗港湾,风景位置甚佳妙。
一双身影正在擂台中央翻飞比斗,四面台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不避炎日的观众,怕不有四、五百人,个个看得眉飞色舞,热烈地为台上的拳师呐喊助威。西面另有一排搭了遮荫的看台,坐的都是本地官商乡绅,虽未喝采,但也看得兴奋。
此地为福建泉州城外海岸,正在举行当地武林例年四次的“打擂较艺“。
福建一省民间武风颇盛,尤其是近百年,沿海一带深受倭寇之患侵扰,许多村镇子弟纷纷习武保卫家园。福建虽然没有什么历史悠久、名震天下武林的大门派,但省内各派别的武人也甚活跃,经常举办这类打擂比武或者其他表演,不外是为了打响门派拳馆的名堂,以期得到地方父老的青睐,受雇为村镇的武术教习,舒舒服服领受拜师礼金跟一份月俸。
此刻正在台上比拼拳脚的两人,也都是泉州当地的名门弟子:一个是闽蛟派的年青好手张敖;另一个则是南海虎尊派当今掌门的独生子荆越。
张敖身材较为高大,在台上施展本派“翻江拳“,动作舒展,果然矫健如水中蛟龙,围在擂台边的群众虽有许多不懂武艺,一样看得兴奋,不住在拍掌呼叫。
荆越则立定一个低沉马步,双臂桥手在身前回转,分毫不差地架着对方的出拳踢腿,守御得甚是严密,也教观客赞叹。
他的父亲——也就是刚才发出怒骂、砸碎酒瓶的那个威猛男人,挥挥手扫去仍黏在掌心的瓷碎,然后向身旁弟子示意再拿一瓶过来。
男人一双眼肚松弛的眼睛红丝满布,未过午时已有醉意。但弟子不敢违逆师命,乖乖又把另一瓶酒的塞子拔开,送到他手上。
他大大灌了一口,酒液从嘴角溢出流到下巴,被胡子吸收了。擂台上正跟人激烈比试的儿子,他瞧也没瞧一眼。
——不用瞧。因为结果早就知道了。
果然下一刻,台上的荆越就施展一招虎爪擒拿,五指抓住张敖直拳打来的手腕,顺势拉扯,同时另一手发出一记“五雷虎拳“,击打在张敖腰侧!
张敖吃痛呼叫同时,荆越乘机施个勾扫腿,配合虎爪的擒扯,将张敖摔往擂台边缘。张敖翻滚而去,来不及定住身体,刚好滚出了台外,就此落败。
胜负一分,台角下方大鼓马上擂响。四周数百观众轰然欢呼。
荆越微笑高举双手,向四方拱拳致谢。这时张敖也在台下站起了身子,看来未受什么大伤,跟台上的荆越互相敬了个礼。
“好呀!“站在旗阵底下的南海虎尊派同门,也都振臂欢呼,尽情放声喊叫——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场将是今天本派唯一的胜利。其中一个弟子猛然挥舞虎尊派黑底白字的旗帜,向比武场上众人展示。
就只有他们的掌门荆照,仍然坐在交椅上喝酒,对儿子胜利没有显露半丝喜悦。
“呸…既然是胜仗,就该赢得漂亮一点…“荆照像对着自己喃喃说:“为什么不下手重一些?…“
占据在旗阵底下左首的正是闽蛟派众人。他们对张敖落败而回,并没有显得很失望,只是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坐在椅上的闽蛟派掌门程宾,朝着南海虎尊派这边瞧过来。
两位掌门遥遥对视一眼,只是互相略一点头,当中并无一点儿敌意。
荆越仍站在台上迎受四面观众的欢呼。出战这次“打擂较艺“的另外两个门派:灵山派和福建地堂门,也都礼貌地向台上的荆越鼓掌。
这泉州四大门派擂台竞技的传统,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四派一向互有胜负。但近年来南海虎尊派似有点儿势弱,就看今天,集合在场上的本馆弟子,才不过十来个人,跟其他三派各有五、六十名弟子的阵仗比起来,确是不如。
荆越这时方才走下擂台。下一场准备上台的灵山派跟地堂门弟子,正站在台下伸展手腿,他们这场比的是兵器,一个拿包了厚布的藤棍,一个则提着藤牌和木单刀。
荆越下了台却并没马上回到虎尊派这边,而是走到那列观客看台之间打招呼。那儿坐的都是泉州一带的乡绅商贾,还有几个地方官吏在其中。
席间的富商都在赞赏荆越打得漂亮,又把早已准备的红封包往他手里塞。在擂台四处摆满着他们致贺的花牌,更有各种酒食、布匹等礼品。
“还有多少场…才轮到那臭小子?“荆照一想起到现在连影儿都没有的那家伙,本已略微放松下来的脸容又再愤怒绷紧。
“还有…四场…“他身旁的大弟子郭崇义抹着汗说:“裴师叔已经去了找他…师父不要担心,我看师弟不是因为害怕逃了…大概又睡过了头…“
“你们还呆在这儿干嘛?“荆照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暴瞪着,被酒精侵蚀的脸颊气得颤动:“要我们南海虎尊派的面子,都因为那小子而丢尽吗?还不快出去四处找?“
郭崇义深知师父的脾气,惶然点头,就带着三个师弟奔出场外去了。
在这盛怒的短暂一刻,荆照似乎恢复了十余年前号称“滚雷虎“时的气势。但也只有这一刻而已。再喝下另一口酒,那张威猛的脸又软化下来。
“就算敲断那臭小子的双腿…“荆照抹抹嘴边,再次自言自语地切齿说:“…也得把他拖上这擂台…“
“烈!你在吗?“
汹涌浪涛挟着慑人的气势卷至,拍打在这片突出海岸线的高耸奇岩之上,激飞的白沫,溅湿了裴仕英的裤子和草鞋。
他一边呼喊着,在嶙峋的岩石间跨跳前进,腰间那柄皮鞘残旧的雁翎单刀,随着每步晃来荡去。
“在不在呀?别玩了,这次你再不出来就糟糕啦…“裴仕英放声高呼,眼睛四处扫视,瘦削的脸显得忧心忡忡。
——一定在这里的…平时有什么很高兴或者很不高兴的事情,他就爱躲在这里…
终于,在一块岩石顶上,裴仕英发现一柄满是凹痕的粗糙木刀。刀柄处染着还没有完全干掉的血迹。
裴仕英叹了口气,俯身捡起木刀,双腿顺势蹲下来低头察看,果然在岩间一个小小的凹洞里,发现了他要找的师侄。
荆烈赤裸着上半身,把上衣折叠起来充作枕头,身体侧着蜷起双腿沉睡,那姿态就像婴儿一样。一阵接一阵激烈的浪潮声传入洞中,他的睡相却甚是香甜,仿佛将那涛音当作安眠曲。
裴仕英没好气地用木刀捅捅荆烈的大腿。
“果然在睡!快起来呀!“
荆烈睁开睡眼,眯着看见是师叔,没有理会,只是伸手把刀尖拨去。
“起来呀!“裴仕英更加劲地捅他。“看,警戒心这么低,如果我是敌人,这把是真刀,你早完了!“
这次裴仕英用力把刀尖刺在他屁股上。荆烈吃痛,不得不醒过来了。
他爬出那凹洞,仰头瞧一瞧当空烈日,慢慢站直伸个懒腰。
阳光照在他只有十五岁的年轻身躯之上,铜色的皮肤紧致得像发亮,却到处都是打扑受伤的新旧创痕。胸臂的肌肉还没有完全发达,却已锻炼得肌理清晰,有如钢条一样。
他抓抓在风中飘扬的乱发,才完全清醒过来——他懒得结髻,干脆就把头发胡乱剪成这参差不齐的怪模样,因为这事被师父狠狠打了一顿,还着令他平日出外要裹上头巾。
“你要躲,也找个新鲜一点的地方嘛。“裴仕英从那凹洞里抓出上衣,塞到师侄手上。
“我没躲。“荆烈打个呵欠。“原本只是想小睡一会儿。睡过了头。没办法,太累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想打。“
“我昨晚半夜就走上来。“荆烈把右手掌伸给师叔看。“一直到日出,接连挥了一万刀。“
那掌心和五指,满是已经磨破的皮肤和水泡,血污结成褚红。
刚才裴仕英看见木刀上的血迹,就知道这个小师侄又干了什么傻事。他叹息着从衣襟里掏出救伤用的袋子,拿出一片白布撕成长条,替荆烈的手掌包扎。
——但裴仕英心里其实还是有点高兴的:师侄不是个会逃避的软弱家伙。
“已经太晚了吗?“荆烈看看头顶的太阳。
“不。“裴仕英一边包扎一边说:“现在跟我回去,还来得及。“
荆烈皱着眉远眺海洋。隐隐可见远方的岛屿。
“师父是个笨蛋。“他喃喃说。
本来应该叫“爹“或者“义父“的。可是荆照从来没有准许荆烈这样呼唤他。
荆烈是荆照十五年前出游烈屿①时,在岛上岸边拾来的弃婴,名字也由此而来。自小在南海虎尊派长大的荆烈,却竟迟至十一岁才获许学习本门武艺——荆照的亲生儿子荆越,五岁时就开始习练基础功夫了。
『注①:烈屿,今金门县烈屿乡,又称“小金门“。』
——荆烈常想:师父是不喜欢我这个养子吧?…可是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又要把我拾回来?…
只有裴仕英知道,师兄不喜欢这个义子的原因。那是荆烈只有两岁时的某一天发生的事,荆烈自己当然不记得。
那天,在没有人的虎尊派练武场里,两岁的荆烈走进去玩耍——他很早就懂得平稳地走路——捡起了一柄当时对他来说还是太沉重的短木刀;荆照和裴仕英正好走进来,看见那个矮小的人儿,竟然用刀摆出了架式。
——严格来说当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对敌架式,只是很自然地把刀举到了最能用力挥动的位置而已。
那时候裴仕英亲眼看见:掌门师兄的脸色变了。
接着那数年,荆烈越是长大,越像一头坐不定的猴儿。爬树、掷石、游泳、跳花绳…这些要求体力与协调的玩意儿,他只要跟着邻家的孩子玩一会儿就统统学会。
裴仕英知道,荆照当时已经下定决心,不让荆烈学武。
南海虎尊派上下都知晓,荆照一心要栽培自己的独生子荆越为下任掌门。荆照当初拾来荆烈这个孩子,不过是为了儿子将来有一个自家人作副手。儿子改名叫“越“,就是期望他将来超越自己——怎能反倒让亲生儿子给一个没有血缘的弟弟超越了?
——荆照这种私心,正是令南海虎尊派近十年来人材凋零的原因。心灰意冷出走辞别的弟子,这些年加起来也有二十几个。两位师叔辈的也因为不满掌门师兄的作风而离开,自此虎尊派里就只余下裴仕英这个师叔。
可是荆烈毕竟也是姓荆的,假如连半点虎尊派的武功也不懂,在外人眼里可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再加上众多弟子为这孩子说项,四年前荆照才勉为其难,正式收荆烈进门。然而除了拜师之日,很随便地传了个开拳礼之外,根本就一次也没有教过他武艺,只把他丢给不成材的裴师弟看管,以为可以从此放心。
——他太低估了裴仕英这个老师。也太低估了荆烈这个孩子。
“快穿衣服跟我走吧。“裴仕英把荆烈的手包好,拍拍他肩头说:“要不真的来不及上擂台了。“
“不行呀…“荆烈从腰间抽出一块青布巾包住头发,朝师叔笑了笑:“我还没有暖起身子…“
裴仕英跟这师侄日夕相处,怎不知道他脾性?每次他露出这种笑容,就是在打鬼主意的时候。
果然,荆烈包着布带的右拳,一招就朝裴仕英的面门招呼过来!
裴仕英身材瘦削,天生就欠缺像师兄“滚雷虎“荆照那种优厚条件,没有硬接荆烈这拳头,身体只是斜斜一闪,同时挥起手上的木刀,撩向荆烈出拳的前臂,攻守合一。
荆烈早知师叔爱用这招式,手臂没有缩回来,只是划个弧变招,施展“空手入白刃“,虎爪擒向裴仕英握刀的手腕。
荆烈的虎爪才沾上裴仕英手腕,裴仕英已经应变,以木刀的柄头反撞他手指;这反撞未出到一半,荆烈也将虎爪变托掌,从侧面拍向那柄头,要令裴仕英的刀脱手…
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交手,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更像玩游戏,两人都一边打一边在微笑。因为太熟悉对方的习惯和动静,许多招式还未使到一半,甚至只是动一动肩头或者抖一抖腰身,对方就知道是哪一招,已经预先作出接招的反应和反击的准备,结果很多时候连身体都没有碰上,好像在隔空拆招一样。
虽然没有真的贯足劲力,但两人攻守动作都不慢。裴仕英渐渐开始跟不上了。荆烈知道师叔的界限,控制着速度迁就他。
——荆烈的武功超越裴仕英,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裴仕英当然感觉到师侄在迁就他,也就改变打法,尽量变出一些平日少用的奇招,有时甚至迹近蛮打乱来,以考验荆烈的反应。荆烈兴奋地一一接下来,两人的练习由对攻变成了喂招与接招。
裴仕英的打法越来越蛮乱,荆烈已经不能再让了,俯下身子一口气冲到裴仕英腋下,一手抱腰一手抱腿,把高瘦的师叔整个人冲得重心后跌。
在这凹凸不平的高岩上,本来就站立不易,裴仕英一惊,抱着荆烈的肩颈,一边高呼:“好了!笨蛋,要摔下去啦…“
荆烈把师叔整个人抱得离地,直至师叔喝骂,才笑着把他轻轻放回岩石上。
“玩耍“了这好一轮后,荆烈那张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泛着红润的颜色。波涛反射的阳光,映入他那澄澈的双瞳里。虽然他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出发,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少年将要长成一个豪迈的汉子。
最高兴的人,当然莫过于亲手把他培育成现在这模样的裴仕英。
当年荆照没有看走眼:养子荆烈的天分确实不凡,更可怕的是那股对新知识和技巧的吸收能力,简直比纸吸水还要快。
可是就算再厉害的天才,没有遇上最适合的老师,也随时会被埋没。
裴仕英疲倦喘息着,在岩石上盘膝坐了下来,把腰间的雁翎刀搁在大腿上。
裴仕英在他那一辈的南海虎尊派门人中,给公认是最差劲的一个弟子。身材瘦削,骨架也弱,锻炼时经常容易受伤,除了有点速度可恃之外,没有什么过人的长处——甚至那速度也并非同辈里最快。他能够捱过修练而留在虎尊派,在同门甚至外人眼里,都是个不小的奇迹。
——但是世上没有多少事情是奇迹。尤其是对于没有天分的人来说。
人们只看见裴仕英怎样勉强跟上荆照那几个师兄的进度,却没有看见他为了跟上他们在背后付出的努力。正因为没有优厚的天分和体格,他更倚重自己的眼睛和脑袋:张大眼睛观察人家怎么打、怎么练,然后拼命去思考。有时学了一个根本不适合自己使用的招式,还是千方百计地想怎样把它变得合用;就算到了最后还是用不了,但在这思考的过程中又找到新的东西…
裴仕英就如一个手上兵力长期远逊对手的将领。也许从来没有打过胜仗,但却在不断避免败亡的历程中,自成一种兵法。
裴仕英这种特殊的练武经验,始终没有令他成为高手;可是当像他这样一个老师,遇上荆烈这样一个学生时,那产生的作用,就完全在荆照的想象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