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所谓的恋爱,性质正在悄然发生改变,已经远远偏离了她预想的轨道。
结婚。有一瞬间,苏扬产生了这样的幻想:要是真和李昂结婚,他们该买个多大的电视机?这念头让她发笑。或许,真正结婚在一起生活的男女,并不需要彼此了解,甚至不需要多么相爱。就像多年来母亲坚持的论调:物质基础决定了婚姻的幸福程度。只要有些钱,两人在一起,选择房子,选择汽车,选择一个大电视,然后找到一种模式和平度日,看上去就是一门不错的婚姻、一份不错的生活。
苏扬闭上眼睛,靠向座椅。那种生活在向她招手。她在内心以一种高傲决绝的姿态予以拒绝,不留丝毫余地。
夜色渐浓。汽车在主路上行驶得快而平稳。苏扬昏昏欲睡,脸上留有一个安静温暖的微笑。李昂也微笑着,胸有成竹,气定神闲。他们都不知道,生活远比他们想象的险恶。
而此时此刻,一切都是美好的。审判的时日尚未到来。
12
苏扬回到宿舍,萍萍和棒子媳妇正在啃腊鸭腿。她们邀请苏扬加入。萍萍家是湖北的,家中常自制各种腌腊肉食,隔三差五寄些过来,开出整个宿舍的饭。
棒子媳妇叫吴小燕,东北人,她男朋友是个韩国留学生,因而大家戏称她为“棒子媳妇”。没有恶意,只觉得有趣可亲,叫顺口了。棒子媳妇捧着本《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一边啃腊鸭腿,一边抱怨背“马政经”可让她遭老罪了。
苏扬加入到她们中间,附和棒子媳妇,说“马政经”背得她差点去见马克思。
萍萍和棒子媳妇都笑起来,并微微诧异于苏扬今日的活泼。平日她总是早出晚归,回到宿舍也是读书写字,静默无语,很少这般参与吃喝聊天。
棒子媳妇趁此机会便向苏扬打听叶子青的近况。叶子青现在离她们越来越远,自从搬出去和祉明同居,她甚至很少来学校上课。
苏扬向来不喜欢背后议论人。此刻却一反常态,积极地同室友分享八卦消息:叶子青组了乐队,去天津演出了。
棒子媳妇“哇”了一声,继续打听,“什么乐队?什么风格?她是主唱?”叶子青正在做的事情,是棒子媳妇一直以来的梦想,敢梦不敢想。
其实苏扬也并不了解很多,但此时为了与棒子媳妇拉近距离,只好连编带猜地说了一番,末了话锋一转,问起棒子媳妇如何开安眠药。
“怎么?你也失眠了?”棒子媳妇很诧异。
苏扬苦笑着点头。
第二部分 第四章 你要的,我都成全(18
“千万别吃安眠药,吃了就放不下了。”棒子媳妇劝苏扬,真心为她着急。
苏扬说:“不吃不行啊,我都好几天睡不着了。”
棒子媳妇说:“实在不行你去校医院开吧,不过很麻烦,一次只能开一天的。”
苏扬说:“我在你这儿买吧。”她知道棒子媳妇有这东西。棒子媳妇为了考GRE曾每天熬夜背单词,背得神经衰弱,最后严重失眠,离不开安眠药。她有个表姐是医生,给她弄了几瓶放着,省得她总跑医院。
棒子媳妇面露难色,道:“我这儿剩得也不多了,回头我还得去找我姐开,老麻烦了。”
“哎哟,小燕儿,行行好吧。你知道我最怕去小西天(校医院的戏称)了。”苏扬坐到棒子媳妇身边,跟她磨。苏扬很少这样说话,棒子媳妇又是微微诧异。
“要不,这周末我带你去找我姐,让她给你开点。你也可以听听医生的建议嘛。吃上了可不好咧,真的。”棒子媳妇苦口婆心。
“哎,等不及了,你先给我一瓶吧。我用这个跟你换行不行?”苏扬拿出两张演唱会门票。
“Ivory!”棒子媳妇尖叫起来,“Ivory的演唱会!他们在北京就唱一场,黄牛票炒到一千块了,还买不到。你怎么弄到的?”
“别人送的。”苏扬不经意地一笑。
棒子媳妇一下抱住苏扬,笑嘻嘻地问:“你打算多少钱卖我?”
“喜欢就送你了呗,你给我一瓶那个行不?”苏扬也笑嘻嘻的。她知道棒子媳妇和她男友都是Ivory的死忠歌迷。
“好吧好吧,拿你没辙。”棒子媳妇欢天喜地抱怨着,从抽屉里拿了一个小瓶子给苏扬。
“记住,一次一片,别过量。实在睡不着顶多两片。最多最多就三片!我只试过一次,结果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五点钟。你可别学我啊,回头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负责。”
苏扬连说知道,把瓶子收好。
棒子媳妇还在啰唆:“记得看看不良反应与禁忌,别不拿自己的小命当回事。”
“知道了。”苏扬笑。
棒子媳妇拿着两张门票喜不自胜:“还是VIP位子呢!苏扬,下回还有票子别忘了我啊。”
苏扬笑着说好。
就在苏扬与棒子媳妇热火朝天做买卖的工夫,萍萍已经不声不响地啃掉了两根腊鸭腿,背完了一整本“马政经”。萍萍是宿舍里唯一的好学生,不交男友,不参与任何与学习无关的活动。她自有一份安稳自在,从不管别人唱的是哪一出。
此时苏扬看着萍萍,不知为何,心底突然生出一股伤感和失落。苏扬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是萍萍了。她永远都回不去了。她永远都不再是一个好女孩了。
13
演唱会的门票是李昂给的。他门路多,常有些来历不明的好东西。一周前,他塞给苏扬这两张票,说他没时间去看,让苏扬去。苏扬说她对那些阴暗晦涩的音乐完全听不懂,给她也是浪费。李昂就让她随便送谁做个人情得了。李昂万万不会料到,苏扬转身就拿他给的门票换了一瓶安眠药,要回头用来把他放倒。
此刻,苏扬躺在床上,真的失眠了。良心上的不安一丝丝从她心底钻出,将她慢慢缠绕捆绑。她辗转反侧,想要扯断这些丝线。她告诉自己,除了这条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想要帮助祉明,想要惩恶扬善,只能牺牲自己的良心。
她清楚地知道,此时若是退缩,就是提前承认失败。失败的将不止是她,还有祉明。他配得上更大的舞台。他有志向,有野心,有能力。她不要看他英雄末路。
那么,无论前面是什么,往前走吧。所有的罪她一个人来背,所有的光辉留给她爱的男人。这样,她将在他的生命中留下隐秘而至关重要的一笔。她也就成了他的一部分。
在这无声而痛苦的纠结中,漫漫长夜悄然过去。当朦胧的黎明之光慢慢透过窗帘,苏扬终于渐渐睡去。
梦中,她见到了祉明。他们在一起,竟真的有个家,一个不大却温暖的家。房子里有红色的沙发和蓝色的墙,木质窗台上摆满绿色的植物,还有大株的百合花。他们养育了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阳光明媚的早晨,他在教两个男孩踢足球,她教女孩弹钢琴。
梦是彩色的。有音乐,有欢笑,还有花朵的芳香。她睡得不实,却久久不愿从梦中醒来。因为即便在昏睡中,她也知道那一切都是她的臆想,是她的潜意识为她搭建的虚无幻境。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接过那瓶安眠药的时候,所有感官所接受的信号。空气中的气味,皮肤接触到瓶子的温度、外形、手感…阴谋已在心中酝酿,她记得那恐惧和战栗,沉思和焦虑,勇气和希望。所有的情绪和感官记忆,在那甜美的梦境中成为恐怖的背景。
醒来之前她已知道,梦中的一切不过海市蜃楼。
竞选的前一天,那个温暖多云的秋日午后,苏扬独自去见祉明。金色的银杏叶已经铺满地面,踩在脚下满是碎裂的声音。这是一个美艳而凄凉的秋天。这是一场告别。
她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旧式社区公寓的一楼。屋子里很热闹,祉明到门外来和她说话。此时相见,两人都有些沉默,彼此都看出对方有一些悲壮。她扯出一个微笑,打破这短暂的压抑,问他屋里都是些什么人?他说是叶子青和她的乐队成员,他们演出回来了,正在这儿吃喝玩乐。她往屋里张望了一下,一屋子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全穿着黑色的皮衣,她一下没认出哪个是叶子青。
“你…怎么样?”他问。
“我很好。”
“和李昂昂谈过了?”
“别管了,交给我。”
他倚着门框,看着她,有些不信,有些好奇。
“是不是没有李昂就一定是你当选?”她问。
他说:“是的。你去三角地看看海报就明白了。”
“可是…我看那个中文系的女生人气就很高啊。”
“你说谭菲菲?得了吧,光有漂亮脸蛋,高数考二十多分。”
“成绩不好,怎么进得了主席团?”
“嘴甜啊,交际手段活络啊。”
“既然有那么多人支持,如何可能不选上呢?”
“工作能力不行,也就是网上的人瞎起哄,真投票时起不了作用。”
“好了,你也别轻敌。说不定人家就选上了呢。”
他笑说:“不可能的。”接着又问:“你真说服了李昂退出?”
“我…”她正要作答,屋里出来两个人。到了面前,她才发现其中一个是叶子青。叶子青见到苏扬,哇地喊了一声,亲热地拉起她的手,道:“亲爱的,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正好正好,快进去坐!咱们一会儿吃饭了。”叶子青性格爽快,声音热情响亮,一副欢呼雀跃的表情。
她梳了满头的非洲千百辫。整个人瘦了很多,黑色皮外套里是一件深红色的小吊带。手腕上叮叮当当挂了一大串。指间还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她看上去有种另类的美。
叶子青对祉明说:“我和阿峰去买点儿啤酒。你招待一下苏扬哈!”那个叫阿峰的男生耳朵上穿了几个金属环,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辫。
苏扬与祉明互看一眼,彼此会心一笑。
她把她的意思都写在了笑里——你喜欢这样的生活?
他的意思也都在笑里——这就是我的生活。
叶子青是那种在学校里最出风头的女生,时尚、漂亮、善于交际,什么都爱玩,什么都会玩,轮滑、街舞、攀岩,样样不落。组乐队?当然少不了她。或许正是这样的女孩,才适合与祉明做伴。或许祉明也正是需要并热爱这样丰富而放松的生活。
苏扬望着两人走远,低声学叶子青刚才的话:“招待一下苏扬哈!”她朝他调皮地一笑,“你要如何招待我呀,郑祉明同学?”
祉明也笑,用指关节轻叩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好了你!别闹了。我还得准备明天的演讲。”
“竞选演讲?”
“是。”
“你会讲些什么?讲来给我听听。”
“在人群中感受震撼吧。”他靠近她,压低嗓子,“明天一定要来,我不会让你失望。”
他微笑着,她却心里一沉。明天…明天她在哪里?一定还在昏迷中,或许已经长眠了。他当然不会知道,为了他,她已准备迈出那险绝的一步。
她不会再有机会去听他演讲了。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这是最后一面了。她鼻子一酸,哭了。
“怎么了你?”
“没事。”她强颜欢笑。
他沉默地看着她。
屋子里闹哄哄的,乐队那帮人不知在玩什么。
她拭去眼角的泪,问道:“是不是,明天只要不参加竞选演讲,就算放弃了?”
“是的。”
“那好!”她对他微笑。
“李昂他…”
“我来搞定!”她一句坚定的回答拦截了他的问题。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她。他的眼神此时看起来很温柔,就像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她至今仍然记得他们的初吻,记得每一个细节。
她说:“你知道吗,那天我做了一个梦…”她想告诉他,梦里他们有一个家,家里有红色的沙发和蓝色的墙,有三个孩子。她想告诉他每一个细节。但远远地,她看到叶子青和阿峰提着啤酒回来了。他们越来越近。
她只剩下一点点时间。她和他最后的时间。
“算了…”来不及再说什么梦了。她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好好准备你的演讲。”
他认真地,甚至有些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叶子青和阿峰已到了面前。叶子青说:“怎么还站这儿啊?快进去呀,要开饭了。苏扬一块儿来吃。我们从天津带了驴肉回来。”
苏扬笑着推辞:“不了。我说几句就走。”
叶子青和阿峰进了屋子,里面又起了一阵喧哗。
苏扬再次抬头看着祉明,郑重地说:“我会让李昂退出竞选的。你一定要成功。”她目中有闪烁的泪光。
屋子里的人都在招呼祉明快些进去,说就等他了。叶子青也在朝门外看。祉明回头招呼了一句:“马上就来,你们先吃。”
苏扬微微一笑,忍住不让泪水落下。她说:“你快进去吧。我走了。”
她在等他最后一句话。
但他没有办法说。叶子青握着一瓶啤酒朝他们走来。
他们看着彼此,余光感到叶子青正在走近。很快,她就要近得听得清他们的对话了。在这最后的时刻,苏扬突然压低声音对祉明说:“我爱你,胜过从前,胜过以往任何时候。我非常非常爱你。”最后她的声音小到不能再小。当她说完最后几个字,叶子青已经到了面前。
“哎呀,你俩进来说呗。苏扬你别客气了,进来一起吃饭。”叶子青咋咋呼呼地说道。
苏扬微笑了一下,说:“不了,谢谢。我这就走了。”
叶子青又说了句什么,她没有听清。她眼里全是祉明看着她的样子。他那样沉着、坚定,目光充满了感动,还有不舍。
他知道她将要做的事情吗?他知道这也许是永别吗?他最后看着她的眼神,是在诉说他不能说出口的话吗——我也爱你,深深地爱着你。
在她转身离开的一刹那,她将他的样子牢牢地印刻在脑海中。
别了,我的爱人。希望这不是永别。你知道我是多么不愿离开你。
夜幕降临。这是京大学生会换届选举的前夜,一个无风的北京秋夜。
一切的一切,只在这个夜晚。天一亮,许多事情将无法改变。苏扬可以想象,此刻所有的相关人员彻夜难眠。而她,却为自己和李昂设计了一个长眠之夜。
此时,她手持安眠药,心中百感交集。计划已有,却无法实施,因为——李昂一直没有接她的电话。
从傍晚开始,李昂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在苏扬与他相处的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夜晚,让一向对她关怀备至、百依百顺的李昂连续几小时不接听电话?她的密谋已经败露?还是李昂出了什么事?或者…只是个巧合?
她不敢去猜测,只能一遍遍地拨打,在无奈中等待。
晚间十一点,宿舍楼熄灯。室友陆续就寝,苏扬却依然在桌前枯坐。
如果李昂不想见她,她是完全没有办法的,苏扬绝望地想。这个夜晚将很快过去,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会亮,她将没有任何机会。她对祉明许下的承诺也将成空。
“苏扬,你还不睡吗?”棒子媳妇在半梦半醒间询问。
“嗯,就睡。”她在黑暗中含糊作答。
“不是给你药了吗,还睡不着?”
“就睡。”
她站起身,摸黑踩着梯子爬上床。手机在这时亮起来,是李昂的短信。
“对不起,手机一直静音,刚看到。你睡了吧?”
她到宿舍外面给他打回去,电话里传来李昂的道歉声。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一听到李昂的声音,竟哭了。他对她的过激反应感到惊讶。他说:“实在对不起,今天一直在开会,手机调了静音忘记调回来。怎么你哭了?出了什么事?”
“没事,就是想你。”
“真的没事?”
“嗯,我想见你。”
李昂略有迟疑,说:“现在太晚了,明天吧。”
“我就想见见你。”她又呜咽起来。
“好吧,那我现在过来,你到楼下等我。”
坐在宿舍楼外的石阶上,苏扬抱紧自己,仍觉得浑身发冷,喉咙一阵阵的哽咽。为什么哭?怎么就哭了呢?她自己也在想。好像因为李昂一直不接电话她委屈了,又好像终于联系上了觉得释然了。终于有转机了,这个夜晚还是有希望的。是伤心落泪?还是喜极而泣?她弄不清楚。
李昂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面前。一定是她孤零零地抱着自己坐在台阶上的样子让他难受了,他满脸愧疚,坐下来轻轻抱住她。他在她耳边说:“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把电话调静音了。”
这么一来,她的泪又止不住了,她干脆靠着他的肩头抽泣起来。这时连她自己也完全相信,她真是因为他不接电话而满腹委屈,好像她多么爱他似的,受不得他一丝一毫的轻慢。所以此时她尽可以哭个痛快,把该撒的娇撒了,该发泄的情绪发泄了。
“从今天下午开始,我一直在和我们部还有团委的人开会。你知道,明天早上选举,好多事要筹备。真对不起,疏忽你了。”
他再一次解释事情的缘由,并简要地告诉她,他和他的竞选班子如何为第二天的选举做了最后的准备。这些让她厌烦起来。
在他说话的时候,她的思绪早跑开了。她在想,今晚她会不会得手?得手了,祉明会不会真的当选?如果他当选了,他真的会选择和她在一起吗?他会不会因为她的不择手段而看不上她,再也不想理她?她会不会再也没有机会得到他一丝一毫的爱?
想到这些,她真的开始伤心了。她把脸埋下去,无声地哭。真正伤心的眼泪不想示人。
李昂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他搂住她的肩,还在徒劳地解释着不接电话的事情。早就不是不接电话的事情了。她只希望他别烦了。她想自己待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