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直了两条腿,望着远处,悠悠的。“怎么几天没看见你,好像人瘦了一圈儿。”
风一吹,都能吹跑了。
顾衿问他,“客人都走了?”
“没有,方淮他们在照应着,我出来抽颗烟。”旁政把烟盒和打火机放在桌上,抽出一支来衔在唇间。
风大,打火机打了几次都打不着,顾衿不忍,见状便伸出手去帮他挡着,小小两只手覆在他手背上,掌心温热。
啪——
淡蓝色的火苗应声而出。
顾衿收回手。
旁政不自觉的动了动手指,刚才那温度,跟打火机里的火苗一样,转瞬即逝。
浓重的烟雾从鼻中喷出来,带着他的气息,让紧张了一整天的神经得到放松,旁政扭头看着顾衿的侧脸,醇厚开口。就像回忆往事似的。
“我小时候,总带着宋方淮张平津他们一起惹老爷子生气。”
“那时候他在研究所上班,每天早出晚归的,我奶奶走的早,没人管我,我就天天逃课,下午和方淮他们去学校后面的台球厅,或者那个小录影棚里看电影。等到四点半,再爬墙回来,假装刚从学校放学。”
他自顾自聊着,十分沉浸其中。“结果被学校老师发现,老头儿被叫到学校里去挨骂,他在部队颐指气使半辈子,哪儿受过这个啊,回了家就把气儿全撒我身上,一开始是拿笤帚打,打不过瘾又拿他那个木板凳,举起来的时候看看我,看看板凳,又给放下了,估计是舍不得。”
“后来长大了,学会狐假虎威打架了,当时八号院儿分俩阵营,一个是我和方淮他们,一个是参谋长家那帮孩子,我们两伙整天谁也不服谁,没事儿就在院子后面那片杨树林里约架,有一次对方手潮,用酒瓶子给我开了瓢,当时脑袋后面伤口特深,老头儿知道以后什么也没说,领着我去医院包扎,等伤好了就带我去门口那理发馆儿剃头。剃的特短,他说这样以后一照镜子就能看见那道疤,告诉我以此为耻辱,不要平常总瞎跟人家约架,要么就把对方打趴下,要么就再也别逞能摆阵势,这平头的习惯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说的认真,顾衿听的入迷,她轻轻问他。“那后来呢?”
“后来?”旁政扬起一边的嘴角笑了笑,好像想起件特别骄傲的事情。“后来那帮孙子再也没敢找我们麻烦,没一年的功夫,就从院儿里搬出去了。”
“再往后,我爸从岛上调回来要接我回去,临走那天我跟着老头儿车屁股后面哭了那么长时间,他也不理我,假装看不见,给我送到广州就坐飞机回去,连头都没回。”
他弹了弹烟灰,神情开始慢慢落寞下来。“其实老爷子这些年对我付出的心血比对我爸都多。我说我不想当兵想做生意,其实他当时特不高兴,但是也冷着脸同意了,后来生意起来了,结果让谭禹坑了一把,穷的叮当响,又没脸跟我爸借钱,眼看着盛恒就要倒了,老爷子拿出个存折给我,里头是他这些年攒下来的全部家底儿,甚至他还卖了我奶奶当初陪嫁的一对儿镯子。当时我就想啊,这辈子,我就是砸锅卖铁都得让老头过舒坦了,再也不让他为我操心。”
烟燃尽了,旁政把烟头碾灭在石桌上。“其实从他去三亚疗养那时候我就应该想到的,他不愿意去,但是为了让我安心,还是去了。那地方人生地不熟,没亲人,没朋友,护士打电话来说他状况不对,时不时的忘事儿,不认人,我还以为他是跟我闹脾气。”
“我早该想到的…”他越说越哽咽,眼底一片悔恨。“我早就该想到可能是上次手术出了问题,可能如果发现的更早,他就…”
“旁政。”顾衿沙哑叫他的名字,“这不是你的错。”
“生老病死,谁也不能免俗。爷爷走了,对他来说未尝不是解脱。”
顾衿走到他面前,低下头,很温柔。“他对你好,一定从来没想过要你回报他,他唯一希望的事情大概就是你能过得更好,一直自始至终放不下这件事,觉得自己亏欠他的人,是你。”
旁政坐在石凳上,仰头望着她,眼神茫然,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会吗?他会原谅我吗?”
“会。”顾衿肯定的点头,“这世界上你犯的每一个过错都会有一次被原谅的机会,即使不能被原谅,最终也都会释怀。”
她外面罩着他的大衣,更显的她瘦弱,可是偏偏这样一个人,却在夜里给了他无尽的温暖和安慰。
他抱着顾衿,把头埋在她怀里,感受着她温热的身体。“那你呢?你原谅我了吗?”
顾衿沉默半晌,离婚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忍心说出口,她伸手去摸他漆黑精短的头发,声音飘渺。“旁政,我要走了。”
他低声乞求她。“别走行吗,我答应过爷爷,要好好照顾你。”
顾衿心里像被千万只手在撕扯着,她特别想抱抱他,但是她知道,这样不行。
“旁政,放开我吧。”她声音缓慢,像是在陈述一件无法改变的事实。
顾衿感觉胸前的毛衣有滚烫的眼泪渗进来,温度灼人。
旁政搂着她的手更加用力的收紧,她听到他笃定的声音,像一个幼稚的孩子。
“不行。”
“你哪儿也不能去,你是我的。”
是我一个人的。
第四十六章
顾衿还是走了,她走的那天,春风料峭,寒意刺骨,好像熬过这一场寒风,万物都要迎来春暖花开的模样。
她走的时候没告诉任何人,像是临时起意一样,拿起很早之前就收拾好的行李,穿好衣服,锁上老房子的铁门,然后静静离开。
为了让自己看上有气色一点,她甚至还精心化了一个淡妆。
她还记得那天去公司办理辞职手续。
傅安常站在一楼大堂等她,两人许久未见,一时无话。
“他们都说你出车祸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公司同事们曾经去看过你,但是都被旁家的人挡在外头了,顾衿,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能让你非得要走辞职这一步,工作不要了,家也不要了?”
窗外的阳光太刺眼了,顾衿转了转身,很平静。“在b市待久了,想出去散散心。”
傅安常追问,“什么时候回来?”
“别问了行吗?”顾衿没什么情绪,脸色苍白。“我不想我人生走的每一步都跟人报备,安常,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傅安常坚持着,“可是你现在这样的状态很让人放心不下。”
“顾衿,以前你一直是一个特别有方向有朝气的女孩子,但是现在呢,你看看你。”他拉她到大堂的一面装饰镜子前,逼她审视自己。
镜子里的人比之前的顾衿要瘦上很多,似乎是很早以前自己就追求的那种身材,但是一双眼睛空洞无神,嘴唇没有了口红的装饰,更让人觉得多了几分憔悴。
傅安常捏着她肩膀,很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顾衿,你可以走,也可以去追求你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是别折磨自己,好吗?”
“我关心你也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你,不管是从朋友的角度还是同事的角度,哪怕最后你不能跟我在一起,我也还是希望你好。在我记忆里,顾衿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经历人生几番起落波折,再难回到当初青涩模样。
“安常。”顾衿淡淡的,抬眼看他。“你和以前也不一样了。”
一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傅安常从镜子里也审视自己,忽然来了一句,“可人总得有希望,对吧。”
“今天不一样,是为了将来能生活的更好。,我们都不可避免的要丢掉身上一些东西,去换对另一些东西的理解。”
他放开顾衿,往后退了一步。“不管走的多远,走多长时间,你可一定得回来啊。”
傅安常指着自己,微笑着。“我还欠你钱没还呢。”
顾衿也朝着他微笑,说。“好。”
她转身走,逆着阳光跟傅安常大大的招手,像是在跟过去昔日的种种,都温和告别。
顾衿买了一张去北京的机票,她觉得北京这个地方,像是一个巨大的中转站,不仅能收容那些从四面八方来的有梦想的年轻人,也能收容像她这样不知方向没有目的的漂泊者。
她想,不管自己下一站是哪儿,在哪儿生存,总该去这样一个城市看一看。
带着的行李很少,伴身的只有一只巨大的行李箱和一只随身的小包,顾衿吃力的把箱子办理了托运,一转身,就看到了旁政。
他和她三四米远的距离,穿着浅色的衬衫和外套,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人来人往,人聚人散,在他眼前一一走过,可他眼里只有一个顾衿。
他开车跟着她一路来机场,看着她拖着箱子在大厅里穿梭,跟空姐微笑拿自己的登机牌,看着她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
顾衿无措的立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过去。
他定定的看着她,“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顾衿把机票往身后拿了拿,“走到哪儿算哪儿,总有值得停下来的地方。”
旁政垂眼,“还回来吗?”
“不一定,也许吧。”
严格来说,顾衿并不知道这个所谓“回来”的定义,现在b市并没有她的亲人,她的妈妈在国外,她的爸爸去世,而她真正的家乡是远在千里之外的a城。
旁政执拗,“那我跟你一起走。”说着,他就从外套里面的夹层里去拿钱夹,作势去买机票。“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你不回来我就不回来,什么时候你愿意回来了,我陪着你。”
“旁政!!”
顾衿恼怒抓着他的手臂,脸上终于见了多日以来一直没有的波动情绪。“你成熟点行吗!!”
“我和你不一样。”顾衿望着他,“你有家人,有朋友,有盛恒,你要承担的比原来还要多,这里有你太多割舍不掉的东西,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那你就负责任吗!”他咬牙低吼,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你没有家,没有亲人?那现在这样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算什么?”
顾衿慢慢否认,“我没有家,我家不在这里。”
“你有我。”
“可你不是我的。”
顾衿静静站在他对面,一只手还抓在他胳膊上,可脸上依然是那副淡淡的,坚定的样子。
旁政挫败,心里有一股无处宣泄的恐慌渐渐聚积起来,让他不知所措。
他猛地伸手去抱她,给她牢牢的禁锢在胸口,像是即将分别的恋人在做最后的道别。
“不管去哪儿都让我知道行吗,哪怕只有一个字,让我知道你是不是平安。”他喃喃的,像个小孩子。“离婚协议我不会签,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多长时间我都等,我不娶别人,我只要你。”
他把脸埋在她头发里,熟悉的味道缭绕鼻间,让人眼眶发酸。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坚持要走,但你要走我就给你时间,等你在外面玩儿够了,想开了,不那么恨我了,就回来找我。”
旁政把手按在她背上,像是做承诺似的。“咱俩是分别,不是分离。”
分别是即将重逢,分离才是再也不见。
顾衿放任自己被他这么抱着,等了好久,才迟钝的伸手去回应他,她在他耳边轻缓的说了一句话,旁政身体瞬间僵住。
顾衿推开他,倒退着往安检口走。
一边走一边望着他,旁政站在原地,渐渐的,在她视线中变成了一个极小的点。
离上机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顾衿起的早,也没来得及没吃饭,为了打发时间,她走进一家小小的面馆,点了一份78块的牛肉面。
没人会在这样冤大头的地方填饱肚子,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她自己,年轻的老板坐在前台煮咖啡,浓郁的咖啡香气从四面八方溢出来,大概是察觉气氛不错,他又随手放了一张cd来听。
空灵动人的女声响起,是顾衿很熟悉的一首歌。
陈洁仪的《心动》
有多久没见你以为你在哪里
原来就住在我心底陪伴着我的呼吸
有多远的距离以为闻不到你气息
谁知道你背影这麽长回头就看到你
过去让它过去来不及从头喜欢你
白云缠绕着蓝天
如果不能够永远走在一起
也至少给我们怀念的勇气
…
服务生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上来,顾衿低头吃了两口,忽然就掉了眼泪。
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到旁政的样子。
那是她大一上学期的冬天,也是在机场。
十一假期刚过去没过多久,a城奶奶病重,她从b市赶回家去探病,好在奶奶脱险一切平安,母亲心疼她火车来回奔波,也是为了不让她耽误学业,特地拿钱让她坐飞机回去。
出了闸口,意外碰上机场大厅骚乱,有身着警服的人在外面维持秩序,在驱赶看热闹的人。
顾衿背着包,出于好奇,在人群外远远的看了一眼。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个男人大打出手,穿白色衬衫的那个狼狈弯腰,喘着粗气盯着地上那个,似乎在忍耐一件极为突破底线的事情。
周围有几个和他相似的年轻人在拉扯着两人,避免发生更大的争端。
顾衿站在原地观望了一会儿,渐渐得出了一个结论。
大概又是晚上八点档三角恋的故事。
她退出人群,一个走到外面去拦出租车,走着走着,身后就被人撞了一下,她回头,是刚才在包围圈中和人打架的那个男人,他穿着白衬衫,通红着眼睛,脊背挺的笔直,走的失魂落魄,不为一切所动。
他就那么一直往前走着,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那是顾衿第一次对一个异性生出那种陌生的感觉。
好像整个世界,只有她才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孤独。那是一种共鸣,是一种心动,是一种莫名的疼痛。
后来她回了学校,渐渐忙碌起来,可是每每提起和机场有关的字眼,她总是不自觉会想起那天下午的那个背影,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孤独男人。
室友嘲笑她是春心萌动,是想谈恋爱的典型症候,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念念不忘,是痴心妄想。
顾衿也以为自己是少女怀春的一见钟情,这种东西大多算不得数,可能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直到大四的暑假,学校安排的实习任务,她和几个同学被派到一家广告公司做实习生,说是实习生,其实就是个听使唤的力工,什么苦活累活都是他们去干。
那天广告公司给一家六星级酒店做推广路演,他们负责去布置展台,b市八月份三十几度的天气,几个女孩子中午没吃饭,硬是在太阳底下挨了几个小时。
有一块广告布是需要在高处挂起来的,当时四下没有闲人,负责的项目经理便把这个活给了顾衿和几个工人。
工人负责爬高,顾衿则需要把一块纯金属的广告牌从下面递上去。
谁知脚手架钉的不牢,工人上去以后晃了几下眼看就要摔下来,广告牌也没拿稳,顾衿下意识伸手去扶梯子抓人,这样一来,还在上头的广告牌摇摇欲坠,直接咣当咣当几声就朝顾衿砸了下来。
顾衿当时闭上眼,死死蜷着身体,只求千万别砸到脑袋。
预期剧痛没有袭来,顾衿慢吞吞的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广告牌被一个男人用手接住了。
旁政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两只手高高扶住广告牌的边缘,有点吃力,陈湛北跟在他身后,吓的抹了一把汗,赶紧接了一把。
“哥?没事儿吧?砸着没有?”
旁政把广告牌递给门口来帮忙的保安,拍了拍手上的灰。“没事儿,酒店今天有活动?”
“可能是吧。”陈湛北心有余悸,又端详了旁政一会儿,这才跟负责展台的经理发脾气。“都瞎啊?怎么干的活儿啊?这是今天让咱们旁少爷给接住了,要是接不住呢,砸了胳膊伤了腿,你们罪过就大了知道吗!!!”
一帮人都过来看旁政手上那几道细小的伤口,众星捧月的,经理点头哈腰跟他赔不是,又忙着让医务室出来送药和创可贴。
他漫不经心挥挥手,朝正扶着工人起来的顾衿吹了声口哨。“嘿,怎么着,伤着没有啊?”
他跟陈湛北本来是过来谈个生意的,没想到,连他酒店大门都没进去就碰上了这起子麻烦事儿,那女孩看上去年纪不大,脑子还挺一根筋,眼瞅着那牌子砸下来也不躲,死命用手护着梯子怕人摔下来,倒是个不要命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