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让庄煜气得牙痒痒,贺启诚临上飞机的时候,他还在试图给他打电话,想要让贺启诚留下来,但对方身边的韦林直接挡了,意思很明显,“贺先生一定要离开几天,谁劝也没用……他们已经上飞机了。”
庄煜无奈,只好嚷嚷泄愤:“这都什么时候了!陆书记的检举材料递上去了,而且季桐曝光的流言刚平息,指不定还要出什么事,他还敢带着人四处乱跑?回什么茶园啊,现在不是茶园的问题了,现在就是我们和陆家的冲突。”
韦林当然清楚,和他说:“您多虑了,贺先生此行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季桐小姐想回故乡看看而已。”
就这么简单。
庄煜这一下倒没话阻止了,这种关键时刻烽火戏诸侯的事他自己干过几百回,为一个女人发疯把全部身家拱手相让的事他也不是没试过,眼下贺启诚只是想带季桐回家看看,怎么算也轮不到他来说闲话了。
他只好苦笑着挂了电话,心想韦林这家伙最近几年跟他家那位主子一样,谁来也不给面子,说话一样难听。
庄煜不再管别人的闲事,他刚准备出门,走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韦林刚才说的是“他们上飞机了”。
所以……贺启诚连韦林都没带走?
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光是庄煜,季桐直到起飞后才发现贺启诚说带她回茶园,竟然就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实在让她心里不踏实,看向他问:“万一遇到麻烦事……”
她其实说那句话的时候就是临时起意,贺启诚万事都考虑周全,她不过提了一句,哪想到他说走就走。
云层之上阳光刺眼,贺启诚先把她那边的遮光板放下去,只留了一条缝隙,然后才和她说:“眼下所有麻烦事都在静城,韦林跟着我们没用,留下能去盯紧市里。”
季桐对幕府那边的记忆不深了,但多少都知道,离茶园最近只有个小县城,就连县里也没能完全城市化,更别提山上了。茶园里一直保持着原生态的生活环境,那种地方和贺启诚格格不入,他就这么过去……不带个人跟着,季桐都觉得别扭。
她惴惴不安地打量他,贺家的人肯定没见识过村子里的生活,贺启诚虽然不刻意讲究,但人的生活环境绝对有烙印,像他这种吃顿饭都盯着她精挑细选的人,去了幕府怎么办?
何况那边冬天的气候更可怕。
季桐一边想一边琢磨怎么跟他解释当地的生活条件,结果她话还没出口,贺启诚盯着她就扔出来两个字:“睡觉。”
季桐被迫闭上眼,听见他的声音传过来,仿佛也无可奈何,“一天到晚想什么呢,我让老爷子轰出去实地调研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她闭着眼睛笑,贺启诚完全就是随口一说,可季桐脑子里就突然开始好奇他十几岁的时候,那会儿她太小,自然没机会见,不过想一想……贺启诚小时候肯定脾气特别坏,到如今三十多岁了还没什么耐性,就这点容忍力还是让老爷子想尽办法磨出来的。
她越想越觉得好玩,脸转过去向后仰靠着笑,贺启诚一开始懒得理她,过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拍在她头上问:“怎么了?”
季桐回身凑到他身边看他,一边笑一边说:“你小时候挨过打吗?”
贺启诚完全没想到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竟然把他问住了,他也笑了,艰难地想了一会儿说:“记不太清了……不过爷爷肯定打过,年纪小,心气野。”
季桐笑得更开心了,他终于明白她在好奇他过去的事,于是由着她自己想象,闹了一会儿他抓住她的手,把人拉到怀里,让她靠着他安静下来。
季桐心里明白,贺启诚这么多年也不容易,真是被逼出来的。他从小没有双亲,打从记事起家里人给他灌输的观念就是“长子至上”,而且老爷子最后不惜从亲儿子下手,把他其余几个叔叔全部轰出静城,用尽手段,只为能平安保住唯一的孙子,所以贺启诚必须要对这个家负责。
他没有见过普通家庭的人情世故,所以有的时候他做事的方式太自我,习惯了永远把自己放在庇护者的位置上。
季桐越想越多,贺启诚不知道她的念头,伸手按在她肩膀上,觉得她又瘦了一点,教训她:“等你休息好就去给我锻炼,现在还不如以前了……这几天脸都没血色了,底子太弱。”
其实季桐身材还算匀称,小时候豆芽菜似的那真是没长开,后来她大了也不算太瘦,但日子过得不平顺。
季桐本来想争辩她平时也不怎么生病,除了头疼是老毛病,其他的根本不用担心,可是她刚想这事就连带着想起摔下楼住院那一次,瞬间就不敢再提。
她一直没想好关于孩子的事到底要不要坦白,她过去拿它当成唯一的报复,狠下心撒谎非要伤人伤己,如今不是不解释,而是……不敢解释。
季桐很清楚,贺启诚真正和她两年不见的原因,一多半都是因为这个弥天大谎。他当年被她“恶毒”的手段彻底刺激到,真的伤心了,所以季桐如今不敢说,她不敢想象他的反应。
她手下的力气都绷紧了,贺启诚明显觉得她又有话,可她不想说,放在心里为难自己。
他揉着她肩膀叹气,明明什么都不问,却无来由地哄了一句:“季桐,没事。”
她心里什么念头都散了,在他怀里往上挪了一下,枕着他的肩膀。
贺启诚过去那么多应酬也不抽烟,但如今身上总有淡淡的烟草味道。季桐腻歪着非要去蹭他的脖子,小声和他说:“你也听我一句,抽烟对身体不好,别养这个习惯。”她边说边嘀咕,“我爸就是老抽烟,那些老人过去又烟又酒的,本来就爱咳嗽,现在心脏又不好了……”
她想起父亲的事还是发愁,年纪大了房颤危险,盼只盼保外就医的事尽早批下来。
贺启诚低声笑,他的小姑娘长大了,这就来管他了。
私人飞机一路平稳,偶尔遇到气流很快也就过去了,三万英尺高空之上,阳光几乎穿透一切,顺着遮光板的缝隙漏进来,让季桐格外羡慕。
久违的光……她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开手指,仿佛真能一把握住日光。
所有的是是非非都抛诸脑后,机舱里太安静,就连空乘都极有眼色,谁也没有过来打扰,这一路只有他们两个人。
偶尔放纵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季桐突然觉得连呼吸都奢侈,她恨不得就这样抱紧他一辈子不放手,不管外边谁来说三道四,不管家里人允不允许……贺启诚本来就是她的。
这念头伴随季桐一路,她胆子大了,下飞机都不放开他。
贺启诚难得看她高兴,一路带着她走,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们下飞机的地方是有机场的省会城市,必须再转车,还有半天的路程才能到幕府,算算时间,一切顺利的话也要到天黑才能到茶园。
最终季桐发现,这一路上最不适应的人反而是她。
人总是不能免俗,对自己拥有的东西都不珍惜。贺家条件太好,季桐到底是在贺家长大的,她过去生活优越也不自知,观念里觉得大家都差不多。她下了飞机默认贺启诚都安排好了,直到他带她打了车,两个人横穿城市到郊区再转车去幕府县的时候,季桐才真正意识到他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筹划,更没和别人商量,只因为她在和真园里的一句话,他就一意孤行回到这里。
冬天,西南端的气候比起静城更没规律,省里刚刚发了寒潮蓝色预警。
他们到郊外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温度骤然降下去,天又黑得早,冷风带着湿气往人骨头里钻。
贺启诚带季桐顺着路走了没几步,她整个人都觉得被打透了。季桐离开幕府太久了,忘了这里的冬天最难熬。他们出来的时候,韦林反复和她说羽绒服里边也要多穿点,她还没当回事,只换了一条厚点的围巾,现在她冷也不敢说,赶紧裹紧衣服吸了口气,就这么一会儿,她的脸已经完全冻僵了。
南方的湿冷最要命,铺天盖地缠上来,让人觉得万念俱灰,几乎连思考的力气都没了。季桐的手戴着手套都在抖,两个人在郊外的小路上走了将近半个小时,路上却一直都没有车开过来。
贺启诚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揉揉她的脸说:“临时起意,本来想先让韦林过来看看,但是……”
但是偏偏就在这时候市里不太平,他想赶紧带她走,可幕府这地方不像其他城市,贺启诚这一次是私下过来,为了安全起见,他不想随便把消息告诉县城里的人,再加上到了郊外路都分辨不清,从这里去幕府就只能等路过的车一起走,就算当地真有谁来和贺启诚献殷勤,也根本没这个条件。
所以他没和季桐说,其实今晚他们两个人能不能顺利到达茶园,真的完全是碰运气。
贺启诚表情很轻松,拉过季桐的围巾使劲一系,把人都挡在里边,低下头贴着她的脸和她说:“再等一会儿。”
季桐其实都冻麻木了,尽量克制着想和他笑。她想女人总比男人有忍耐力,她冷就冷了,忍一忍就算了,可贺启诚平常出入都有车,冬天也只穿一件大衣,突然被她拉到这地方来,怎么想怎么让人担心,季桐脑子里就还剩这一件事,冻得牙齿打战,抖抖索索地还按着贺启诚的胳膊和他开口说话:“你……你冷不冷?”
她这样让贺启诚笑起来,叹了口气把她压在怀里,其实他怀里也冷,风一过去什么温度都散了,大衣外边很快就沾了一层细碎的湿气,反反复复,于是连他的衣服似乎都要冻住了。
四下有路灯,可惜一条路上一共立了五盏,只有一盏能亮,距离他们几百米,颤颤巍巍留下仅存的一点光。
季桐贴在他胸口眯起眼睛看,也不知道飘下来的是雨还是雪,点滴都混在一起,根本看不真切。
很快天就完全黑了,路的尽头还是没有任何亮光,没有车,也没有人。
贺启诚没说什么,忽然松开她,拖着她继续往前走,季桐觉出他也冻得难受,人都是僵的,但她明白,两个人要是就这么傻乎乎地站下去更可怕,动起来,起码意识能一直保持清醒。
他们走了一段时间,季桐越发控制不住地发抖。贺启诚拿出手机要找韦林安排人来接,但当年贺启诚曾经介入幕府土地收购的事,各方关系一直很紧张,他独自回来的消息一旦走漏谁都不放心,季桐拦他,“再等等。”
他看了她一眼,解开大衣就要给她披上,季桐真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天寒地冻的荒野,他只有这么一件挡风的衣服,她实在没办法了,死活都不干。
贺启诚干脆给她两个选择:“你选,让我叫人,或者你把衣服披上。”他这辈子走到今天不是没遇见过难事,条件差的时候也经过,偏偏就因为带着她,半点都不能忍。
季桐连笑都笑不出来了,终于妥协,让他给韦林打电话,韦林这么多年自然心细,一早就想到夜里太难,车是安排了,但为了避开政府上的人,韦林私下找了从幕府搬到县城里的一户人家,当年贺启诚举手之劳曾经帮过他们,这个人起码是可靠的。
贺启诚很快收到消息,和季桐说:“车马上就过来了,城里今天出了点事,路不通,本来该到了,结果晚了一会儿。”
这下两个人心里踏实了,季桐又有点懊恼,果然跟她沾边的事总要半路出问题。她伸手拉紧了他的大衣,也学着他的样子捂住他的脸,贺启诚一直皱着眉,看她这样终于笑了,抱着她说:“我算是想明白了。”
她脑子都冻麻木了,顺口问他:“什么?”
“有时候我总是觉得应该让你吃点苦,自己长记性,这样将来你遇到难事也不会太脆弱,女孩子不能受一点刺激就想不开,可今天……”
今天他心疼,心疼到第一次有点后悔。
他比她大,季桐刚来的时候状态不好,他什么都想要一点一点教给她,无论待人处事还是处理感情问题的态度,他过去不看不听不问,季桐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他都不去管,做错了事她必须自己学会爬起来弥补,可他现在觉得这一切对她太严苛了。
贺启诚脸上也冰凉凉的让人难受,可他却忽然俯身去吻她的额头。
两个人都快失去所有温度,贴在一起反而有了莫名的情绪,天边最后的亮光消失殆尽,扯出一抹浓重的夜,沉甸甸地带着冰凉的霜露砸下来,两个人却贴得越发紧了,仿佛这天再也不会亮。
就这样也好。
他的辉煌太多了,难得真正拥抱她。
其实贺启诚还有话想说,但季桐闭着眼睛,他怕她听了流泪,冻在脸上更难受,所以他最终没有开口。
他想说,他这一生什么都见惯了,商场阴谋心机,不能为外人道的家丑……人在高处难免忘了来时路,他却只愿意和她吃苦。
这条回乡的路一开始就比他们想得艰难。
不知道过去多久,车终于开过来了,是生产队上的大卡车,所以车身一路颠簸,开在干巴巴的土路上看着都让人心悬。开车的人是幕府的老乡,四十多岁了,对方听说贺启诚过来,却从来没见过他本人。贺启诚先托着季桐上去,她浑身冻得没力气了,上边位置又小,想尽办法才挤上去。